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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与真理:默认点

在构成我们的认识“背景”的默认点中,也许最最根本的观点就是有关实在和真理的某些预设前提了。通常当我们行动、思考或者谈话时,我们总把某种情况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即:我们的行动、思想和谈话与我们之外的事物相关联。我把这种情况用一套陈述表示出来,但是,如果以为当我们实际上在谈话、思考、要不就是行动时,我们也持有一种理论的话,那就错了。我向你提出的关于实在和真理的这一套陈述可以被当作一种理论、甚至被当作一套理论来看待,但是,当某种“背景”在起作用时——也可以说当它在做它的事的时候——我们并不需要一种理论。诸如此类的预设前提先于理论。

无论如何,当我们以下列各种方式来行动、思考或谈话时,我们是把许多东西都当成不言而喻的事情了。当我钉钉子时,从餐馆订顿饭时,做一次实验时,或者在考虑到哪里去度假时,我们把以下的事情当作不言而喻的东西:有一个实在的世界完全不依赖于人类,不依赖于人们对它怎样想、怎样说而独立存在,有关这个世界中的对象、事态的陈述是真的还是假的有赖于世界中的事物是否真的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所以,例如,如果当我在思考度假计划时不知道希腊的夏天是不是比意大利的夏天更热,我就直接把下面这些当作不言而喻的事情:存在着一个实在的世界,它包括诸如希腊、意大利等许多地方,这些地方具有不同的气温。进而,如果我在一本旅游书上看到希腊夏季的平均温度比意大利的平均温度高,那么我就知道,当且仅当希腊夏季的平均温度真的比意大利的平均温度高时,这本书所说的就是真的。这是因为我把下面的东西当作不言而喻的了,即:只有存在着不依赖于某陈述的某种东西——依据它或者由于它,此陈述才得以为真——诸如此类的陈述才是真的。

这两项“背景性的”预设前提具有漫长的历史,而且有好几种著名的名称。第一个预设前提认为有一个不依赖我们而独立存在的实在世界,我想将之称为“外部的实在论”。称它为“实在论”是因为它断定实在世界的存在,而“外部的”是把它与其他种类的实在论——例如有关数学对象的实在论(数学的实在论),或者有关伦理事实的实在论(伦理的实在论)——加以区别。第二个预设前提认为,如果世界上的事物就像一个陈述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个陈述就是真的,否则这个陈述就是假的。这种观点被称为“真理符合论”。这一理论有许多不同的形式,但基本观点是:如果陈述符合于、或描述了、或适合于世界上的事物的真实状况,那么陈述就是真的,否则就是假的。

世界上有独立于心灵的许许多多的现象,其中有诸如氢原子、地壳运动的板块、病毒、树木、银河等等东西。这些现象的实在性是独立于我们的。在任何人或其他有意识的生物出现之前,宇宙早就存在了,我们统统在世上消失以后,它还将长期存在。

并非世界上的所有现象都独立于心灵。例如,货币、财产、婚姻、战争、足球赛、鸡尾酒会等等,都依赖于有意识的人类,正如山峰、冰川、分子的存在不依赖于人类一样。

我认为,外部实在论的基本主张——有一个实在世界,它完全地、绝对地不依赖于我们所有的表象,所有的思想、情感、意见、语言、论述、文本等等而独立存在——是如此地明显,并构成了合理性、甚至可理解性的一个如此基本的条件,以至于使我感到对这个观点提出异议、并讨论有关它的各种挑战真有点为难。为什么竟有人发自内心地希望攻击外部实在论呢?噢,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对此我在后面将详细地加以讨论。然而,在这里我要指出的是,对外部实在论的攻击并不是孤立的。这些攻击在哲学上往往与对我们的那些也构成默认点的“背景”前提之其他特征的挑战相并行。我们一般总是与实在论站在一起,设想我们的思想、言谈和经验是与实在世界直接关联的。也就是说,我们设想,当我们看着诸如树木、山峰之类的对象时,我们通常总感知到它们;当我们谈话时,我们通常总是使用语词来指称不依赖于我们的语言而独立存在的世界中的对象;当我们思考时,我们常常想到实在的事物。而且,如我前面已经提到的那样,我们关于这些对象所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取决于它是否与在世界上的事物的情况相符合。因此,外部实在论成为其他一些常常遭到否定的、基本的哲学观点——思想和语言的指称理论,真理符合论——的基础。而想要否定真理符合论或思想和语言指称论的思想家们通常总感到必须承认外部实在论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他们常常是宁可压根不谈论它,或者提出一些多少有点巧妙的理由来反对它。事实上,很少有思想家会直截了当地说根本不存在像绝对地、客观地、完全不依赖于我们而独立存在的实在世界这样的事情。有些人是这样认为的。有些人则直截了当地说,所谓实在世界只不过是一种“社会的构造”罢了。但是,像这样直接否定外部实在论的人非常少。反实在论者的比较典型的一着是先提出一种似乎是向我已描述过的默认点进行挑战的论据,然后声称这种挑战证明了他们想要维护的某些其他观点,有些种类的观点就叫做社会构造主义、实用主义、解构主义、相对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等,不一而足。

反实在论者所面对的情况的逻辑结构是这样的:

1.假定外部实在论是真的。那么就有一个不依赖于我们以及我们的兴趣的实在世界独立存在着。

2.如果存在着一个实在世界,那么就有一种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方式,有一种事物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的客观方式。

3.如果有事物真实地存在的方式,那么,我们就应当能够说出事物是怎样的。

4.如果我们能够说出事物是怎样的,那么我们所说的东西在客观上是真的还是假的取决于我们能否说出事物是怎样的情况的那一程度。

各种形式的主观主义或相对主义的维护者想要拒斥第四个命题,却受到第一个命题的困扰,而这第一个命题是他们感到必须予以拒斥,或者像他们有时说的那样,“表示存疑”的。

对外部实在论的攻击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它们可以被追溯到好几百年以前。也许最著名的就是贝克莱主教的主张,即:我们当作物质对象的东西实际上只是“观念”的集合。他所说的“观念”指的是意识的种种状态。这种有时候被称之为“唯心主义”或“现象主义”的传统,的确一直延续到20世纪。这个观点之所以被称之为“唯心主义”,是因为它断言:惟一的实在就这个词的特定意义而言,就是“观念”的实在。或许有史以来最有影响的唯心主义者是乔治·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基本原则认为,实在归根到底不是什么不依赖于我们的知觉或其他表象而独立存在的东西,而毋宁说实在是由我们的知觉和其他各种表象所构成的。唯心主义认为,我们所断言的知识不是与独立存在的实在相符合,而是相反,我们要使实在符合于我们自己的表象。我相信,在伊曼努尔·康德的哲学中可以看到一种最深奥玄妙的唯心主义观点。康德认为,他称之为“现象世界”——由椅子、桌子、树木、星球等等组成的世界——的东西完全在于我们的表象。他还认为,实际上还有在我们的现象世界背后的另一个世界,“自在之物”的世界,但这一世界是我们完全不可认识的;我们甚至不可能富有意义地谈论它。经验世界——也就是我们大家都经验到的、并在其中生活的世界——实际上是由系统的现象所构成的世界,由事物向我们显现的样子而构成的世界。所以,和其他形式的唯心主义一样,在康德看来,由桌子、椅子、山、流星以及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等等组成的世界事实上只是一个现象的世界。康德与其他唯心主义者(如贝克莱)之间的区别在于,别的唯心主义者认为,现象——用贝克莱的说法,“观念”——是惟一的实在,而康德则认为,除了现象世界以外,还有一个在现象背后的自在之物的实在,对于这个实在我们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有任何知识。

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杰出哲学家觉得不同形式的唯心主义具有吸引力?大概唯心主义的优势之一就是它能够使我们回答怀疑论的挑战,即认为我们实际上不可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事实上,从历史上来看,唯心主义是由于人们无力回答由笛卡尔所提出的那种怀疑论的问题才发展起来的。一切形式的怀疑论都基于这样的断言,即认为我们对任何断言尽管能够有一切可能的证据,但仍然是根本错误的。对于外部世界的存在我们可以有尽可能最完全的证据,但仍然可能是受到一种巨大幻觉的欺骗。你可能受到恶魔的欺骗,或者你只是“桶中之脑”, 或者你正在做梦,如此等等。唯心主义者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是取消证据和实在之间的鸿沟,以便使证据与实在相重合。那样一来,要把诸如错觉、虹、幻觉等等非实在的情况与那些构成“实在世界”的东西区分开来就成为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了。错觉仅仅是一种与我们的其他现象没有适当地一致起来的现象。但是,无论是在错觉的知觉还是在非错觉的知觉中,并不存在什么超出我们的表象以外的东西。总之,唯心主义的吸引力在于:实在与现象之间的鸿沟,也就是使怀疑论成为可能的那条鸿沟取消了。实在被存在于系统的现象之中。

然而,我必须承认,各种各样的反实在论之所以有着持续不断的吸引力,是因为存在着更加深刻得多的理由,而这一点在20世纪已变得明显起来:它使一种基本的权力冲动得到满足。不知为什么,以下一点恰恰似乎特别令人讨厌,即:我们竟然应当受“实在世界”的支配。似乎非常令人可怕的则是我们的表象竟然应该与任何我们以外的东西相符合。这就是持有现代类型的反实在论观点、并拒斥真理符合论的人之所以常常嘲笑与之相反的观点的原因。例如,理查德·罗蒂以讥讽的口气提到“作为其本身而存在的实在”。

唯心主义好像在50年前就死亡了,对于从贝克莱到黑格尔的线索所代表的那种唯心主义来说,上述说法仍然具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然而,最近出现了一些否定实在论的新形式。正如罗蒂所说:“某种似乎与唯心主义非常相像的东西开始在理智上成为可尊敬的了。” 这有几种形式,一般说来,其中每一种形式都比刚刚提到的那种唯心主义更加模糊不清,它们以诸如“解构论”、“民族方法学”、“实用主义”以及“社会构造论”等名目出现。有一次,我同一位著名的民族方法学家进行辩论,他自称能够证明天文学家通过他们的研究和他们的话语实际上创造了类星体和其他天文现象。“瞧,”我说,“假定你和我都到月光下散步,我说‘今夜月亮真美’,你表示赞成。我们是不是在创造月亮呢?”他说:“是的。”

在20世纪后期,对怀疑论的担心已经在推动反实在论方面没有多大影响力了。到底是什么推动了当代的反实在论呢?这很不容易确定,但是,如果我们一定要找出一条能够贯穿各种各样的论点的线索,那也许就是有时被人们称做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的东西了。视角主义认为我们关于实在的知识决不是“无媒介的”,它总是被一种观点,一套特殊的偏好,或者更糟糕的是,被险恶的政治动机——例如效忠于一种政治集团或意识形态——所传递。由于我们对这个世界决不可能有无媒介的知识,因此,也许就没有什么实在的世界,或许连谈论它都是毫无用处的,或许它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所以,20世纪后期的反实在论多少有些忸忸怩怩和含含糊糊。当我说“忸忸怩怩”、“含含糊糊”时,我的意思是,把它和我所作出的关于默认点的公开、直率和赤裸裸的论断——有一个完全不依赖于我们的实在世界独立存在——相对照。那是一个由山峰、分子、树木、海洋、银河等等东西所组成的世界。请注意某些形成对比的观点:希拉里·普特南写道:“如果人们必须使用隐喻式语言的话,那么让我们用这样一种隐喻:心灵和世界结合起来构成了心灵和世界。” 雅克·德里达写道:“除了文本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理查德·罗蒂写道:“我认为,‘事实问题’这个观念本身正是我们最好应当加以放弃的观念。” 尼尔逊·古德曼声称,我们通过划出某些种类的界限而不是其他的界限来制造世界。

通过选择某些星体而不是别的星体并把它们放在一起,我们就构成了星座,所以我们是通过划出某些界限而不是别的界限从而造出星座的。没有什么东西规定天空是否应当被划分成星座或者别的物体。我们必须造成我们所发现的东西,不管它是大熊星座、天狼星座还是食品、燃料或者立体声系统。

为了回答这些对默认点的挑战,我们应当说些什么呢?我要回答几个最普通的形式的论据,但是,我首先必须承认,我并不认为这种论据实际上正在推动否定实在论的冲动。我想,作为一个当代文化的和理智的历史的问题,对实在论的攻击并不是由论据所推动的,因为论据或多或少显然是薄弱的,其理由我马上就将予以解释。正如我在前面所提示的那样,否定实在论的动因是一种权力意志。这种权力意志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在大学里,特别是在各种人文学科中,人们以为,如果没有实在世界,那么科学就与人文学科处在相同的基础上。它们二者都处理社会构成物,而不涉及独立的实在。从这样的设定中,各种形式的后现代主义、解构学说等等很容易地发展起来,因为它们完全被从必须面对实在世界的那些绳索和限制中解放出来了。如果实在世界仅仅是一种发明——一种设计出来旨在压迫边缘性的社会成分的社会构造——那么就让我们摆脱实在世界来构造我们所需要的世界吧。我想,这就是20世纪末在反实在论背后的真正的心理驱动力。

然而,我必须立即指出两个逻辑观点。第一,指出反实在论的心理根源并不是对反实在论的驳斥。如果以为揭示了反实在论的论据的不合理的根源就是以某种方式驳斥了反实在论的论据,那就是一个原发性的谬误。因为那是不够的。第二,既然反对实在论的论点已经被摆出来了,我们就必须详尽地回答它们。下面就来回答。 uFuxkY16whAdMS0IbwdYv/R1Hc5qg+AWsu8CMS0+AheobUEIOQsLUwyz6Z3XEG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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