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四日)
我亲爱的列昂尼德·奥西波维奇·帕斯捷尔纳克!
不,我无法用俄语给您写信,但是我读了您的俄语来信…… 即便我完全忘记了俄语(我还记得俄语,还记得相当清楚,只不过遗憾的是,我很少用到俄语……),即便我再也掌握不了俄语了,亲爱的朋友,读您的来信时所感觉到的这巨大而又意外的喜悦,还是会在瞬间就让我回忆起先前获悉的一切:在任何情况下,用任何一种语言,我都读得懂您这封可爱的来信。
我想要让您马上就相信:您和您的亲人,与旧俄国(一个难忘的、神奇的童话)相关的一切,您在来信中向我提及的一切,——所有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亲切的,珍贵的,神圣的,都永远地成了我生活的基础!
是啊,我们大家,首先是您的国家,都不得不经历许多变化。但是,如果我们注定无法活到她复兴的那一天,那么这也只是因为深邃的、古老的、永远能经受住一切的俄罗斯如今返回了神秘的根基,就像她在鞑靼人统治时所做的那样:她依然活着,被黑暗所笼罩的她带着她神圣的从容不迫的神态,正在为某一个或许还是遥远的未来悄悄地、缓慢地积聚着力量,对于这一点,又有谁会怀疑呢?
您的流亡,许多无限忠于俄罗斯的人的流亡,都是为此所做的准备,这种准备在一定程度上是隐秘的;如同古老的俄罗斯潜入地下、藏进土中那样,你们大家离开俄罗斯也仅仅是为了在她隐身的时候珍藏起你们对她的忠诚。
亲爱的列昂尼德·奥西波维奇·帕斯捷尔纳克,去年在巴黎我是多么强烈、多么激动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啊:在那里,我遇见了许多俄国旧友,也结交了一些俄国新朋,我通过很多途径获悉了您儿子鲍里斯早来的声誉。我在巴黎期间读到了他的一些很好的诗(收在伊里亚·爱伦堡出版的一本不大的合集 里,遗憾的是,后来我把此书送给了俄国女舞蹈演员米勒·西鲁尔,我之所以说“遗憾”,是因为我后来不止一次想重读那些诗作)。而如今我感到激动的是,我听说,对我和我的工作继续保持着兴趣的,并不只是已经得到公认的新一代诗人鲍里斯一个人,而是,你们大家都一直真心地、同情地关注着我的生活,您,我的朋友,还让您的家人保存下了对我的记忆和同情,并因此而使我的心灵所珍爱的那份财富无限地增大了。
听说您的生活和工作相对正常,还有部分家庭成员与您在一起,这个消息让我感到非常高兴!尽管我对于被人画像抱有成见,但如果有朝一日能与您相见,共处一个空间,能在您那些模特的行列中占据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我是会感到骄傲的。但更有可能的是,您会见到克拉拉·里尔克 的,她常住德国(离不来梅不远),她常在我们女儿家,女儿已经出嫁,现住在萨克森的一座庄园里,两年半以前,她为我生下一个外孙女,如今我也成了外公!
您知道,在战前,巴黎就渐渐地成了我的常住地;但在一九一四年,当一场新战争的灾难袭来时,我很偶然地到了慕尼黑,住在熟人处。我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可怕的、几乎是置人于死地的几个年头。一九一九年,我迁居到了瑞士,如今就住在这儿一个名叫丢瓦莱(瓦里斯)的州里,这个州风景如画,很像西班牙或普罗旺斯,我住在一座十三世纪修建的小古堡里,完全与世隔绝,只写写东西,偶尔照看一下小园子里的玫瑰。
有时,当给我以很多收获的隐居生活显得过于孤独,似乎要胜过我的生命力,并构成一种危险时,我就会前往巴黎或西班牙。此刻我没在家中,而是住在瓦尔蒙疗养院里,从十二月起就住进去了:我那健康状况通常还算是不错的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因此,我耽搁了给您的回信(我在这里几乎不写信)。但是我希望,读了这几页信后,您能原谅并淡忘我的拖延。衷心地向您致敬,并诚挚地、充满感激地拥抱您!
您的里尔克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四日于瑞士
沃州泰里泰疗养院附近的瓦尔蒙
又及:恰好在由伟大诗人保尔·瓦莱里出版的非常优秀的巴黎大型杂志《交流》的冬季号上看到了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非常精彩的诗作,是由叶莲娜·伊兹沃尔斯卡娅 (我在巴黎也见过她)译成法文的。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知道这两首诗的发表情况,他及时地收到了刊有其诗译文的这期杂志或是杂志清样,并立即决定把伊兹沃尔斯卡娅所译的《启航》一诗的俄语文本寄给茨维塔耶娃看。一九二五年底或是一九二六年初,他把发表在《俄国同时代人》杂志一九二四年第四期上的四首诗(一九二三年写于柏林)剪下来寄给了茨维塔耶娃,并附上了这样一段话:
在Commerce一九二五年冬季号上刊登了伊兹沃尔斯卡娅翻译的我的两首诗和曼德尔施塔姆的一首诗。其中的一首你可能不知道。就是这首《启航》。请你读一读。其他的则不值得一看。这是从《现代人》上剪下来的,这份杂志上登过你那两首出色的《窗帘》和《撒哈拉》(但不是在同一期,印刷错误太多了,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让他们把清样寄过来,编辑部在彼得堡,可是他们没回应我的请求)。
如果你认识伊兹沃尔斯卡娅,请转达我的谢意。有些地方译得非常出色,总的说来都很好。不过,“带着呻吟四处奔走”一句似乎译得太复杂了:“Lancée sur voie des gémissants.”
这里提到的玛·茨维塔耶娃的《窗帘》和《撒哈拉》两诗发表在同一份杂志的第三期上,是由帕斯捷尔纳克推荐的,一九二四年五月,茨维塔耶娃通过书信把这两首诗寄给了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在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给妻子的信中写道:
收到了茨维塔耶娃的诗。多棒的诗啊,热尼娅!维里亚姆、德米特里·彼得罗夫斯基和其他人都会为这些诗发疯的。记得吗,我给你和舒拉朗读过《里程标》?这两首诗太出色了,我把它们交给了《现代人》,也许,科里亚·维里亚姆还要为杂志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
尼·尼·维里亚姆维里蒙特的文章最终未能写出来,帕斯捷尔纳克则于五月十五日在学者之家举办的晚会上朗诵了这两首诗,他在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谈到了这件事:
我顺便朗读了您的诗。“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听众叫喊着,要我继续朗诵下去。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帕斯捷尔纳克的父母带着两个女儿自一九二一年起移居德国,不过,只有小女儿丽季娅和父母一同住在柏林,大女儿约瑟菲娜(约尼娅)则和她的丈夫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一起住在慕尼黑。全家人书信来往不断。在列·帕斯捷尔纳克照例发出的一封长信中有这样一段附笔,这是列·帕斯捷尔纳克在接到里尔克回信的那一天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