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兰报编辑大鉴:
不久前一次我与我那可敬的房客(出于敬重心理,这里姑尊称他为执事先生)于席间谈起子弟的教育时,我曾就是否有必要使我的幼子威廉享有高深知识,或者用我们流行的话说,进入高等学府的问题,向他做过讨教:他的回答是,这事一定要办,言谈之间他列举了所以必须如此的许多重大理由,并对我提出的各种反对意见一一做了答复;不仅如此,他还表示,他坚信我的孩子必能善用其所学,而不致如今天许多人那样,只是虚度了宝贵的光阴。执事先生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自不免对一所有名学府 ② 的详情现状细细问了几句,只可惜他的介绍既不可喜,也不如意。
午膳既毕,我遂独自一人漫步园中,不过与执事先生的一番谈话此刻仍在我的脑际萦回不已;未久,行至一老苹果树下,这原是我的憩息之地,我坐了下来,闲以绿茵枕首,酣然竟睡。而适才醒时所思种种此时也都一并入梦。比及醒来,我已做了如下这个奇梦。
回忆睡梦之中我真不知游历了多少美丽怡人的良田草原,穿越了多少乡镇村邨,但是不拘走到哪里,那里都响彻着那座学问之宫 ③ 的盛大声名。那里每个农户,只要囊中还有几文,总要至少将其一子送往这所黉宫就学;在这件事上,他们照例总是只问自己腰包的丰啬与否,而不问其子女的才具如何。因此之故,我颇曾观察到如下情形,即在川流不息拥入那条路上的莘莘学子当中,颇有不少,甚至绝大多数都不过是些呆头呆脑的人。言念及此,又何可胜叹!最后我行至一平场,地至敞阔,其中央巍峨广宇一座,赫然在目:而那来自四面八方的众多青年正一齐向着这里拥来;于是我遂混入人群,徐徐而行,不久即来到殿门之前。
门首有健夫二人把守,这二人一名财富,一名贫穷,而这后者对凡不曾从前者手中获得准许的人则坚决不予放行;故我看到,即使那些已经拥到门首的人仍往往不得不废然折回,并不曾学得半点知识,理由为他们的资格条件不够。然而我作为一名旁观人员却幸蒙接纳,于是随着那余人一道,举步径入。
大堂中央设有高大宝座一具,状极庄肃宏伟,下有难登之阶台二重,攀此可至其顶。顶端但见那 学问 高踞其地,正襟危坐,衣冠全为黑色,周围则卷帙环列,多至无数,系遍用世界各国语言所著成。 学问 此刻似在一幅幅短纸之上匆匆书写,经询问,始知正属文一篇,名为《新英格兰报》。 学问 之右为英吉利语,面部笑容可掬,服着亦殊华丽; 学问 之左则为各种古老人物,俱著脸帕,难识真面。这些人物究为谁何,我一时也颇为迷惑不解,只是后来方才听身旁人说,那左手的几位即是拉丁、希腊与希伯来语,等等,而且他们一向总是异常深沉缄默,很少在此地露其真面,或者即使稍有泄露,也是仅对极少数人,尽管来此的人(因各个颇有学识,都能辨识其并非英语)大都装作对他们相当熟稔。我于是向身旁那人请教道,何以那些人物总是不去他们的面纱,尤其是在这类地方? ④ 那人听罢,但以手向那宝座底部一指,于是我看到那里尚有懒惰及其侍从无知二人,而据身边那人的说法,那些面纱即是他们二人给罩上的,而且自罩上后,便从未取下来过。
霎时间,但见与我一道进入殿堂的一伙人众早已一拥而上,开始了向着那宝座高处踊跃攀登;然而这项举动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们来说却是艰难之极,辛苦之极,因而不得不纷纷退了下来,仅以能达到那底部为满足,并与懒惰夫人及其侍婢无知厮混一起,虽然此时其中少数人或凭勤奋,或凭性情,也有快攀上那第一磴的。然而时光紧迫,如今达到这种地步,已不容他们不继续登攀,于是他们势不能不向走在前面的人乞求帮忙,而那些前者为图报酬,比如一品脱奶或者一片梅糕 ⑤ 之类,也自会对身后的笨伯们稍稍援之以手,庶几使这些人与他们自己能够同登大雅,并在世人的眼中更为可观。
这步既然达到,那更高一阶也就同样登上,于是最后典礼既毕,终告学成,而这时每个糊涂家伙对自己所学到的种种也似乎深感满意,尽管他们比起初来之际仍然不敏如故。但是此刻已是他们荣归之时,于是遂蜂拥而出,也为等候在门侧的另一批人腾开地方。而我自己既已饱览了这一切,也就匆匆出殿,然后对走在前面那群人继续追踪观察。
我观察到,这些人出门之后,经商者有之,闲游者有之,有的做这,有的做那,不一而足,甚至一事不做的也不乏人,而不少人则由于家无恒产可袭,以致贫困潦倒不堪,原因是这些人务农既干不来,行乞又拉不下脸,而靠招摇撞骗为生更非其所能。不过人群中有相当多数却走了一条宽广的熟路,这条路引向那平原的另一端,那里称为神学之殿。受雇于此处的人所从事的行业据说非常辛苦繁重,但现在竟有这么多人走这条路,实在令我惊异不置;而当我正在心里盘算这件事时,我突然瞥见帷幕之后财神正向着那群人招手示意,看到此景,我登时明白何以那么多人(当然并非全部)要走那路。这所殿堂本身并无特别值得称述之处,只是我在此对蒲莱吉亚斯 ⑥ 的种种欺世盗名手段却是颇多领教,至于说起这位先生,那么尽管他过去便曾因为这类诈术痛遭过斥责,此刻他却仍在忙着将狄罗特森 ⑦ 的精彩文章大段大段地誊录出来,以便给他自己装饰门面。
忽然我在梦中想起这已应是我返家时刻,于是一边迈步折回,一边对上述学子的父母的那番愚蠢还在思索不已,心想这些人对其子嗣之不敏不慧以及孱弱短智竟至如此缺乏明鉴,昧于察觉!于是徒因自己囊中颇有几文,便执意要将他们送进学问殿堂,但是由于他们并无才能,因而在那里除了学会了些走路进门的步法姿势(而这些只要进个舞蹈班子也尽够了),实在不曾学到什么,另外经过好大一笔费用与种种辛苦,从那里归来之后,他们又何尝增添了半点聪明,只可能是变得益发狂妄骄傲和自以为是罢了。
正当我仍沉溺在这种种不愉快的思索之中,那位执事先生(他此刻正手持一编在树荫下边走边读)却突然猛地把我惊醒,我遂将梦中所见一一讲给他听,听后他略不思索,即开始为我详梦。据他解释,这梦实为我对哈佛学院一篇至生动之写照,云云。
谨此,即颂编祺
静生道格伍德
【注释】
① 《静生詹言》为作者1722年为其兄詹姆斯的《新英格兰报》所写的一批小品文字,共十四篇,这里所译为其第四篇。其时作者年仅十六岁,尚在詹姆斯的印刷所充当学徒,关于这点可参阅后面作者《我的幼年教育》一文。由于担心他的幼作不被其兄采纳,作者遂编造了“静生道格伍德”这个假名,乘夜晚无人之际塞进印刷所的门内,这样竟巧妙地瞒过了詹姆斯,而被连续刊登出来。至于“静生”一词,原文为Silence,本是当日一本流行小说中一个女主人公的名字,这个人的特点是生性固执,多嘴饶舌,专门好播弄是非、吹毛求疵的长舌妇。作者利用这个名字不过是为了发挥他自己的戏谑与讽刺的才能罢了。在文章写法方面,作者继承了艾狄生与斯梯尔的传统,就一个聪敏的青少年所能看到的问题,对当日波士顿市的各类社会弊病乃至政治、宗教与教育等方面的腐败现象进行了十分辛辣的讽刺。
② 指哈佛学院,为英国教士约翰·哈佛捐资所办,初建立于马萨诸塞州纽敦,后迁至坎布里奇,1869年后改为大学。
③ 仍指哈佛学院。
④ 既是学府,便理应以传播知识、广育人才为其不贰宗旨,而不应秘不传授他人。
⑤ 梅糕为哈佛大学社会游艺会上一种有名的传统食品,以其制作费高昂,极为人所珍视。
⑥ 这一姓氏系自当日一英国宗教家庇雷吉亚斯的名字化来。按“蒲莱吉亚斯”原意为厉疾与灾祸,这里作者以它作人姓名,实即明言这位宗教家乃是传播灾害的瘟神!至于庇雷吉亚斯所以受人攻击(加尔文派与清教派),主要因为在宗教信仰上他较多强调了个人意志的自由。
⑦ 十七世纪英国神学家,他在宗教上的许多温和主张曾遭到清教中保守派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