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我亲爱的故乡尼克亚镇上，住着一个人，大家都叫他小木克。我至今还能够清楚地回忆起他来，尽管我那时候年纪还很小，特别由于他的缘故，我还曾经被父亲抽打得半死。我认识小木克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了，然而还只有三四尺高。他的体形很特别，身体是那么瘦小，却扛着一颗又肥又大的脑袋，比旁人的脑袋肥大得多。他单身一人住在一座大房子里，连饭菜也是自己动手做。每个月，他只出门一次，所以，如果中午时分屋子里没有升起浓浓的炊烟，镇上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不过，到了黄昏，倒经常看见他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从街上望去，还以为只是他的那颗大脑袋在屋顶上移动。

我和伙伴们都是些顽皮孩子，对每一个人都喜欢开开玩笑，嘲弄一番，所以，每逢小木克出门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每一次都是一个欢庆节日；在这一天，我们聚集在他的屋子外面，等着他出来；当大门打开的时候，首先是他的大脑袋朝外面张望一下，脑袋上还戴着很大的头巾，然后是那小小的身体跟了出来。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小外套和一条宽大的长裤子，系着一条阔阔的腰带，腰带上佩着一柄很长的弯刀，长得叫人闹不清是木克插在弯刀上，还是弯刀悬在木克身上。他一走出大门，空气里马上震荡着我们的欢呼声，大家把自己的帽子往空中抛去，发疯似的围着他跳跃。小木克却一本正经地向我们点点头，跨着缓慢的步子，朝街上走去。他走起路来，两只脚踢踢踏踏的，因为他穿着一双又大又阔的拖鞋，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鞋子。我们这些孩子跟在他的后面奔跑着，不停地喊着：“小矮子，小矮子！”我们还为他写了一首有趣的小诗，到处吟唱，歌词是：

小矮子，小矮子，

住着一所大房子，

每月一次串门子，

活脱是个小矮子，

脑袋像个大山包，

转过头来瞧一瞧，

跑来抓吧，小矮子!

我们就常常这样闹着玩，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闹得最厉害，常常扯住他的小外套，有一次，从后面踩了他的大拖鞋，害得他摔了一跤，我却放声大笑，不过，当我看到小木克往我父亲的屋子走去时，我的笑声消失了，他真的走了进去，在里面停留了一会儿。我躲在大门旁边，看见木克由父亲陪着走了出来，父亲恭恭敬敬地扶着他，送到大门口，不住地低头哈腰，和他道别。我感到很不好受，继续在那里躲了很久，末了，饿得实在受不了，饥饿比挨打更可怕，只得跑了出来，耷拉着脑袋，低声下气地走到父亲的跟前。

“我听说，你侮辱了善良的木克，是不是？”他说，声调非常严厉，“我要给你谈谈木克的事迹，你就不会再嘲笑他了。不过，首先要你尝尝常规的滋味。”

常规就是挨打二十五下，他计算得准准确确，绝对不马虎。他拿来了他的长烟管，旋下琥珀做的咬嘴，打了我一顿，打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厉害。

打完二十五下，他命令我仔细听着，就给我讲述小木克的事迹：

小木克原名木克拉什，他的父亲在这儿尼克亚很有声望，但是很穷。他几乎也像现在的儿子那样，过着隐居生活。对这个儿子，他实在喜欢不起来，因为那种矮子的形态使他感到丢脸，也就让他无知无识地长大。小木克长到十六岁，仍旧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孩子，而那位父亲，是个严厉的人，老是责骂他，说他早已过了穿破童鞋的年纪，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的。

有一次，老人摔了一跤，摔得很厉害，竟然摔死了，留下个小木克，又穷又没有知识。狠心的亲戚们因为死去的人无法还清欠他们的债，把可怜的小家伙撵出家门，要他到茫茫的世界中去自寻生路。小木克回答说，他已经准备出发，只求他们把他父亲的衣服交给他，这个要求获得了许可。他的父亲是个魁伟强壮的人，所以，这些衣服并不合他的身材。不过，木克很快想出了办法，把太长的地方剪剪短，然后穿在身上。大概他忘了把太肥的地方也要裁裁瘦，因此他的服装奇形怪状，就像他今天的这副模样：大头巾，阔腰带，肥大的裤子，蓝蓝的小外套，都是他父亲的遗物，从此他一直穿戴着这些东西；他父亲的那把长长的大马士革弯刀，他把它插在腰带里，然后抓了一根小棍棒，出门流浪去了。

他高高兴兴地漫游了一整天，相信自己是出门寻找幸福的。当他看见地上有一块碎片在阳光下闪烁，就拾起来藏在身上，相信它会变成最美丽的钻石；如果他远远地看见清真寺的圆顶像火一样绚烂，瞥见一个湖泊像镜子一样光洁，就满心喜悦地奔过去，以为自己来到了神奇的仙境。可是，啊哟！刚走到近旁，幻境消失了，他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提醒他仍旧处身在尘世的大地上。这两天里，他就这样东奔西跑，又饿又担忧，不顾一切地寻找自己的幸福。田野里的野果是他唯一的食物，坚硬的地面是他过夜的床铺。第三天早上，他从一座小山上瞥见一座很大的城市。半轮明月亮晃晃地照着它的城垛，五彩缤纷的旗帜在屋顶上闪耀，似乎都在向小木克招手，要他到那里去。他惊异地站定了，打量着这座城市和周围的景物。

“不错，小木克将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幸福，”他自言自语，高兴得直跳起来，连疲劳也忘了，“要么上那儿去，要么什么地方也不去！”

他振作精神，向城市走去。可是，尽管城市似乎离他很近，他却一直到中午才走到，因为他那小小的肢体几乎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不得不经常在棕榈树荫下歇歇脚，缓缓气，最后，总算走到了城门口。他整一整小外套，把头巾缠得更漂亮，把腰带扯得更宽大，长长的弯刀插得更倾斜，然后拭掉鞋子上的尘土，抓住小棍棒，壮壮胆走进了城门。

他游逛了好几条街道，可是，没有一个地方有人向他打开大门，也没有一个地方像他所想象的会有人招呼他：小木克，进来吧，这里有吃有喝，让你的两条小腿歇一歇！

他来到一幢漂亮的大房子跟前，满心渴望地打量着它，这时，一扇窗开了，一位老婆婆朝外面张望，用歌唱一样的声调叫喊着：

来吧，来吧！

热粥已经煮好，

餐桌已经铺好，

让你们吃得饱饱！

你们的邻居，来吧！

热粥已经煮好！

房屋的大门打开了，木克看见不少猫狗走了进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吃不准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应邀入内，最后下了决心，向屋子里走去。在他的前面，走着两三只小猫，他决定跟随它们，因为通往厨房的道路，它们准是比他更熟悉。

木克走上楼梯，遇到那位刚才在窗口张望的老婆婆。她带着不高兴的神色望着他，问他来干什么。

“你邀请大家来吃粥，我正饿得要命，所以也来了。”小木克回答。

老婆婆放声大笑，说道：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怪模怪样的家伙。全城都知道，我煮东西是为了我那些可爱的猫儿，不是给旁人享用的，有时候，我也替它们邀请几位邻居做个伴，你自己也看到。”

小木克告诉老婆婆，他父亲死后，他的生活十分艰难，求她让他今天和她的猫儿一起吃上几口。小家伙的话说得很诚恳，打动了老婆婆的心，同意他做她的客人，十分丰盛地招待他吃喝。他吃饱后，精力得到恢复，老婆婆对他看了好久，说道：

“小木克，留在我身边给我干活吧！干一些不费力气的活，我不会亏待你的。”

小木克的这顿猫粥吃得津津有味，同意留下来，做阿哈伍齐太太的仆人。活计很轻松，不过很特别。阿哈伍齐太太养着两只雄猫和四只雌猫，每天早上，小木克必须替它们梳理皮毛，涂上名贵的油膏；太太出门的时候，他得照料这些猫儿，它们吃东西的时候，必须给它们摆好碗碟，夜里还得安排它们躺在丝绸被褥上，裹上天鹅绒的毯子。家里还养着几条小狗，他也得伺候；不过，照料这些小狗倒不像伺候猫儿有那么多麻烦，阿哈伍齐太太是把猫儿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此外，木克的生活过得像在父亲的家里那样寂寞孤独，因为除了老太太，他一天到晚看到的只有那些猫儿狗儿。有一段时候，小木克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总是有吃的，活计又很少，老太太似乎对他挺满意，可是，那些猫儿渐渐变得淘气了，老太太一出门，它们就像着了魔似的在房间里乱窜乱跳，把一切东西都翻得七颠八倒，好多漂亮的器皿，因为碍着它们的道路，被碰得粉碎。然而，它们一听到老太太踏上楼梯，马上跳到它们的被褥上匍伏下来，还对她摇晃着尾巴，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阿哈伍齐太太一进门，大发脾气，认为都是木克闯的祸。他再三表明自己清白无辜，但是老太太不相信她的仆人，她只信任自己的猫儿，瞧它们的模样，多么纯洁无邪！

小木克悲伤极了，原来这里也找不到他的幸福，打定主意辞去阿哈伍齐太太家的差使。他在第一次的旅行中已经体会到，没有钱，日子是多么难过，他的女主人一直答应给他工钱，但始终没有给他，他决定，不管采用什么办法，也要把这笔钱弄到手。

在阿哈伍齐太太的家里，有一个房间的门始终关着，他从来没有看见里面是什么模样。不过，他经常听见老婆婆在里面把东西摆弄得丁丁当当乱响，他很想弄明白她在这个房间里到底藏了些什么。现在，他正在为他的旅费发愁，突然想到，那里可能藏着老婆婆的财宝。可是，房门总是牢牢紧闭着，他无法把财宝弄到手。

一天早上，阿哈伍齐太太出门了，有一条小狗咬住木克肥大的裤子，拉扯他，那副神态似乎要他跟它走。这条小狗，一向受到老婆婆的虐待，木克倒是百般爱护它，赢得它的好感。木克喜欢跟狗一起玩，就跟着小狗。小狗领着他走进阿哈伍齐太太的卧室，一直走到一扇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小门跟前，门半开着，小狗走了进去，木克跟在后面，进去一看，真是喜出望外，原来这个房间就是他长久以来朝思暮想的目标。他到处张望，看看能不能找到金钱，结果什么钱也没有找到，只有一些旧衣服和形状古怪的器皿到处乱放着。其中有一个器皿特别引起他的注意。那是水晶做的，上面刻着美丽的图像。他拾了起来，翻来覆去观看。啊哟，糟了！他没有注意到，器皿上有一个盖子，只是松松地搁在上面。盖子掉落到地上，摔成千百块碎片。

小木克吓呆了，站在那里久久没动。现在，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非逃跑不可了，不然的话，会被老太婆打死的。他马上决定动身，只是他还要看一看，阿哈伍齐太太的财物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在路上使用。一双巨大无比的拖鞋落进了他的眼帘，这双鞋子虽然不漂亮，但是，他自己的鞋子实在破得不能再跑路了，而且，正因为它很大，才看中了它，脚上穿着这双鞋，好让大家都看出，他已经不穿小人鞋了。他赶快脱下自己脚上那双小小的笨东西，把这双大鞋子穿上。房间角落里放着一根小手杖，柄上雕刻着一个精美的狮子头，他觉得它搁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就顺手牵羊，拿着它急匆匆离开了房间。他很快跑进自己的卧室，穿上他的小外套，戴上他父亲的头巾，把弯刀插在腰带里，飞也似的跑出大门，朝城外奔去。到了城外，害怕老婆婆追来，越跑越远，累得差不多要垮掉。他一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似乎根本没法停下脚步，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着他向前。最后，他才发觉，准是拖鞋在作怪，因为它们总是像箭一般地向前，带着他一起飞驰。他用尽各种办法想停下来，可是办不到；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像吆喝马匹一样对自己吆喝：“喂—喂，站住，喂！”拖鞋终于不动了，木克精疲力竭，扑倒在地上。

这双拖鞋使他高兴极了。给人当差，总算到手了一件宝贝，可以帮助他到茫茫世界中去寻找幸福。尽管他高兴得不得了，可小小的身体扛着一个沉甸甸的脑袋，实在支持不住了，便疲乏得睡着了。在睡梦中，阿哈伍齐太太家里的那只帮他找到拖鞋的小狗对他说：

“亲爱的木克，你还不太了解这双拖鞋的用处，你要知道，穿上它们，站在后跟上旋转三次，心里想去哪里就能飞到哪里，用那根小手杖，就能找到财宝，在埋藏金子的地方，它会在地面上敲三下，银子嘛，就敲两下。”

小木克做了这样一个梦。醒来后，他回想这奇怪的梦，决定马上试一下。他穿上拖鞋，举起一只脚，另一只脚站在后跟上旋转起来。

小木克的试验没有马上获得成功，不过，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谁要是亲自尝试过，穿着一双大得吓人的拖鞋，连续三次玩着这个特技的话，就明白了，特别要想到，他那沉甸甸的脑袋一会儿倒向这一边，一会儿又倒向了那一边。

可怜的小木克摔倒了好几次，重重地碰在鼻子上；但是他没有被吓退，继续试验着，最后，他成功了。他站在后跟上转来转去，就像在一只轮子上一样，他想，到最近的大城市去吧，唷，拖鞋带着他一下子升上天空，驾着风帆穿过云层，小木克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过来，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市场，那里很多店铺开着门，数不清的人在忙忙碌碌，人们熙来攘往；他在人群中间走来走去，可是没多久，便觉得还是到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去的好，因为，在市场上，一会儿有人踩着他的拖鞋，几乎把他绊倒，一会儿他那突得很出的弯刀不是碰了这个人，便是撞了那个人，他花了很大力气，才避免了打架。

现在，小木克认真地考虑着，怎样才能挣到一笔钱。虽然他有一根小手杖，可以给他指出埋藏的珍宝，但是，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埋藏金银的场所呢？万不得已，他可以乞讨，但是他的自尊心太强，不愿这样干。最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两只脚行走如飞。他想，或许可以凭我的拖鞋维持生计，于是决定去当一名“飞毛腿”，给人当差。他又想，如果替这个城市的国王当这种差使，有希望得到最好的报酬，就打听路径，往王宫走去。

王宫的大门下面站着一个警卫，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回答，他是来找工作的，警卫指点他去找奴隶监督，他向监督说明自己的愿望，要求在为国王送信的差役队伍里找个差使。监督张大眼睛，对他从头到脚打量了片刻。说道：

“什么，凭你一双还不到一拃 长的小脚，要想当国王的飞毛腿？快滚！我可没有闲功夫跟一个傻瓜蛋胡扯。”

小木克向他保证，他对自己说的话是非常认真的，愿意和跑得最快的人比赛一下。监督觉得这件事十分可笑，吩咐他准备在黄昏时比赛，然后领他进了厨房，给了他丰盛的食品和饮料，让他饱吃了一顿。监督亲自去见国王，报告了小木克的情况和要求。国王是一个爱寻快活的人，听说奴隶监督把小木克留下来开个玩笑，心里很高兴，嘱咐他在王宫后面的大草坪上做好准备，好让宫廷里所有的人都能够舒舒服服地观看比赛，还命令他好好照料这个矮子。国王对王子们和公主们说，今晚他们将会看到一场好戏；这些人又把消息告诉了自己的仆人。于是，黄昏来临时，凡是有两只脚的都跑出门外，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朝草坪涌去，那里已经架好了看台，大家都想看一看这个说大话的矮子怎么个跑法。

国王和他的子女们在看台上坐下后，小木克出场了，他走到草坪上，向这些高贵的统治者优雅地鞠了一躬。大家一看见这个小家伙，便马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因为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小小的身体扛着一个大大的脑袋，窄小的外套配上一条肥大的裤子，阔阔的腰带里插着一把长长的弯刀，两只小脚塞在宽大的拖鞋里——不，这模样实在太滑稽了，大家禁不住地哈哈大笑着。小木克很镇静，对笑声毫不理会。他高傲地站在那里，靠在自己的小手杖上，等待对手出场。奴隶监督根据木克自己的愿望，挑选了一个跑得最快的差役。现在，这位差役出场了，站在小家伙的旁边，两人都等候着信号。依照事先安排，阿玛尔扎公主把面纱一挥，两个赛跑的人像两支箭射向同一个目标，在草坪上飞奔。

开始的时候，木克的对手远远地跑在前面，但是木克驾着他那双车辆一般的拖鞋，向前追赶，赶上了对手，超过了他，站在终点上等了很久，那位对手才赶到他的跟前，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观众都惊讶得呆住了，过了片刻，国王才第一个拍起手来，人群中响起了喝彩声，大家喊道：“赛跑的胜利者小木克万岁！”

这时，小木克被带了过来，他俯伏在国王的面前，说道：

“强大无比的国王，我只是在你的面前稍稍试一试我的本领，请允许给我一个送信差役的职位吧！”

可是，国王对他说：

“不，我要你做我的贴身差役，随时留在我的身边，亲爱的木克，每年你会得到一百枚金币的工资，还和我的第一等仆役同桌吃饭。”

于是，木克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寻求已久的幸福，心里很愉快，而且，国王特别宠信他，凡是最急速、最秘密的差遣，都派他去，这也使他很高兴，他也用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把事情办得非常妥当。

这样一来，别的仆役都讨厌他了，因为他们眼看主人对他们的宠幸已经减退，转移到矮子身上，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家伙除了跑得快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懂。于是，他们策划种种阴谋反对他，试图把他打倒，可是，种种阴谋都失败了，国王非常信任这位机要贴身差役总管，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被提升到这个显要的位置上了。

木克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些反对他的活动，他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他不想报复，不，他要想办法使敌人需要他，爱他。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手杖，这一阵他很走运，竟然把它忘了；他想，如果他找到财宝，这些大人先生准会对他低头哈腰，讨好他。他常常听人说，当今国王的父亲在敌人入侵时曾经把他的许多珍宝埋藏起来，他们还说，不久他就死了，来不及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子。从此，木克就随时带着他的小手杖，希望会走过老国王埋藏金子的地方。

有一天，黄昏时分，他偶尔走到御花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他是难得来的，突然，他感到手里的小手杖在搏动，往地面上敲了三下。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他抽出弯刀，在周围的树身上做了记号，然后又悄悄地走回王宫，在那里找到一把铲子，等到天黑以后动手。

挖掘财宝的工作对小木克来说，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容易。他的胳膊很瘦小，铲子却又大又重，他足足干了两个小时，才挖下两三尺深。最后，他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金属的响声。他挖得更起劲了，不久露出了一只很大的铁盖，他跳进坑里，察看铁盖下面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装满了金币的大罐。他的力气太小，无法把罐子提起来，于是尽量把金币往裤子里和腰带里塞，连小外套也装得满满的，剩下的又小心翼翼地重新盖好，然后把钱扛到背上。金钱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不错，如果脚上穿的不是那双拖鞋，他是一步也走不动的。然而他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金币藏在了沙发的垫子下面。

小木克看到自己有了这么多的金钱，自以为情况会发生变化，在他的宫廷敌人中间，会有很多人起来拥护他，跟随他。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好心肠的木克一定没有受过什么认真的教育，否则，他也许不可能幻想用金钱赢得真正的朋友了。唉！要是他当时给他的拖鞋擦擦油，带着装满金钱的小外套溜之大吉，那有多好！

从这时候起，小木克把大把大把的金钱分给大家，这样，反倒激发了宫廷里其余侍从们的忌妒心。

厨房总管阿胡利说：“他是个铸造赝币的人。”

奴隶监督阿什迈特说：“他是花言巧语，从国王那里骗来的。”

宝库总管阿尔沙兹是他最凶恶的敌人，自己常想在国王的钱柜里捞一把，却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他偷来的。”

为了证实他们的说法，大家商量了一番，掌酒总管科尔舒兹有一天就来到国王的跟前，他愁容满面，垂头丧气，那副忧郁的神态惹人注目，国王问他，有什么事情使他难过。

“唉！”他回答，“我很悲伤，我失去了王上对我的恩宠。”

“你胡说些什么？我的朋友科尔舒兹，”国王反问他，“我什么时候没有让你沐浴着我恩宠的阳光？”

掌酒总管回答，国王给他机要的贴身差役总管赏赐了那么多金钱，但是，对他可怜的忠实的仆役们却什么也不给。

国王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吃惊，让他们谈谈小木克分发金钱的情况，这些阴谋家轻而易举地使他起了疑心，以为小木克用某种办法从宝库里偷窃了金钱。事态的变化真叫宝库总管高兴极了，他本来就不乐意把账目做得清清楚楚。国王下令，对小木克的一举一动都暗中监视，尽可能把他当场捉住。

就在这个倒霉日子的当天晚上，小木克看到自己钱箱里的钱因为慷慨赠送已经所剩无几，就又拿起铲子，偷偷地走进御花园，想从他的秘密宝藏中补充些贮备，不料厨房总管阿胡利和宝库总管阿尔沙兹带着几个警卫远远地跟在后面，当他取出罐子里的金钱，正要装进自己的小外套时，他们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把他捆绑起来，马上送去见国王。国王因为打扰了他的好梦，早已怒火中烧，对他可怜的机要贴身差役总管毫不留情，马上审问他。罐子已经从地里挖出，连同那把铲子和装满金钱的小外套，都放在国王的脚跟前。宝库总管汇报说，木克正要把这罐金币埋进泥土里的时候，他带着警卫出其不意地把木克当场抓住。

于是国王对被告进行了审问，问他这是不是事实，还有，他埋藏的这些金币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小木克觉得自己没有罪，说这罐金币是他在花园里发现的，他是要把它挖出来，而不是把它埋进去。

他的这一番表白，引起哄堂大笑；国王认为小家伙厚颜无耻，不禁大怒，嚷道：

“什么？你这个小偷！你偷了国王的东西，还要如此愚蠢、如此卑鄙地欺骗我？宝库总管阿尔沙兹！你来说一说，这些金币你可认得出，是否就是我的宝库里缺少了的？”

宝库总管回答，事情确实如此，一段时间以来，国王的宝库里经常缺少东西，比这些还多，他敢起誓，这一些正是被偷走了的金币。

于是国王下令，为小木克戴上紧紧的镣铐，关在塔楼里；金币交给宝库总管带回库房。这位总管看到事情获得这么称心的结局，心里很高兴，他回到家里，数着这些金光灿灿的钱币，发现罐底放着一张纸，这坏蛋却从来不把这件事向人提起，纸上写着：

敌人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我的国土，我只得把我的一部分财宝埋藏在这里；谁要是发现了，不马上交给我的儿子，他将受到他的国王的诅咒！

国王萨迪

小木克被关在牢房里，思潮起伏，心里很忧郁；他知道，偷盗国王的东西是要判处死刑的，然而，他不愿意把小手杖的秘密向国王泄露，这样的话，他怕小手杖和拖鞋都会被夺走。可惜他的拖鞋这时候也不能帮他的忙，因为他被镣铐紧紧地锁在墙上，他想尽了办法，可怎么也无法用脚跟旋转。第二天，他被宣布死刑后，心里寻思，为了活下去，即使失去了魔杖，也胜过和它同归于尽，于是请求国王暗中提审他，他就把秘密和盘托出。起初，国王并不相信他的供词，但是，小木克对国王说，如果饶赦他不死，他可以当面试给国王看。国王答应了他，然后，不让木克看见，派人在地里埋下几枚金币，命令小木克用他的小手杖去找寻。不消片刻，他已经找到了，因为小手杖清清楚楚在地面上敲了三下。国王这才发觉宝库总管欺骗了他，就交给他一根在东方国家里通常使用的绸带，让他自己去上吊。

不过，他又对小木克说：

“我虽然答应饶赦你的性命，但是我觉得，你似乎不仅仅有这根小手杖，还有其他秘密，如果你不老实供出你跑得飞快的底细，那么，这一辈子你只好永远呆在监狱里了。”

在塔楼里仅仅关了一个晚上，他已经觉得度日如年，不愿再尝铁窗滋味了，于是他说出，他的整个本领全在这双拖鞋上，然而他还留了一手，没有把站在后跟上旋转三次的秘密告诉国王。

国王穿上了拖鞋，要亲自试一下，他像发疯似的在花园里到处乱跑，几次三番想停下来，但是他不知道使拖鞋停住的窍门，小木克禁不住想略略报复一下国王，就让他继续跑下去，直到他筋疲力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国王苏醒过来后，对小木克大发雷霆，责怪他让他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下令道：

“我已经答应饶赦你的生命，赐给你自由；但是，在十二小时之内，你必须离开我的国土，否则，我就把你绞死！”

当然啰，拖鞋和小手杖就被他送进了他的宝库。

小木克又像往常一样，穷得一无所有，从这块国土上流浪出去了。他责怪自己太愚蠢，怎么会中了邪，竟然想在宫廷里扮演一个显要的角色，结果被赶出了这块土地。还算运气，这个国家不大，经过八个小时，已经到达边境，只是他一向依靠那双可爱的拖鞋，如今这魔鞋已失，一路上真是吃尽了苦头。

他越过边界后，离开了通常的道路，他要寻找森林中最荒僻的地方隐居起来，因为他对所有的人都感到憎恨。他在一座浓密的森林中找到了一块地方，这块地方似乎完全适合自己下决心要找的。一条清澈的小溪，两岸长满了浓荫密布的高大的无花果树，还有一片柔软的草地；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他躺了下去，决心不再吃东西，他要在这里等待死神。他怀着忧郁的死的念头睡着了；可是，等他醒来后，饥饿开始折磨他，他想，饿死是一件十分难受的事，于是，他东张西望，看能不能弄到什么吃的东西。

他是在一棵无花果树的下面睡了一觉，成熟的无花果挂在树枝上，香味诱人；他站起来摘了几颗，津津有味地吃着，然后走到下面的小溪旁，解解自己的干渴。水面上映出自己的头颅，头上竟然长出了两只硕大无朋的耳朵和一个又肥又长的鼻子，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慌忙用两只手摸摸耳朵，的确不错，它们足足有一尺多长。

“我长了一双驴耳朵，真是自作自受！因为我像蠢驴一样践踏了自己的幸福！”他嚷道。

他在树下面走来走去，当他又感到饥肠辘辘时，只好再一次用无花果压压自己的饥火，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第二顿无花果正在下肚，他忽然想起，两只耳朵可以用他的大头巾遮住，免得露在外面，实在太难看，但不知是否遮得住，他试了一下，突然发觉大耳朵失踪了。他马上奔向小溪旁，要在水面上证实一下，不错，的确如此，他的耳朵已经恢复了原状，连他的鼻子也不再是那么长，那么奇形怪状。这时候，他才明白是什么缘故，他第一次吃无花果，就长起了长耳朵和长鼻子，吃了第二顿，就治好了。他知道仁慈的命运之神又一次把一种秘诀赐给了他，心里非常高兴。于是他从树上采下果子，能够带走多少，就尽量采摘多少，然后，朝那块刚刚离开的国土走回去。到了第一个小城市，换上了另外一身衣服，让人完全认不出来，再继续向那位国王居住的城市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里。

这时候，正是成熟的水果还很稀少的季节，小木克在宫殿的大门口坐了下来，他早就知道厨房总管常常在这里为国王的伙食采办这类稀罕的食品。木克坐了没有多久，就看见厨房总管从王宫里走出来。宫门口来了不少小贩，厨房总管一个个打量着他们的货物，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木克的小篮子里。

“唷，一种稀罕的小吃，”他说，“国王陛下一定喜欢。这一篮总共多少钱？”

小木克要的价钱比较公道，两人很快做成了生意。厨房总管把篮子交给一个奴隶，自己继续向前走；小木克转眼之间已溜之大吉，因为他怕宫廷里显要们的脑袋上一旦出了事，他作为小贩会被人追究，受到惩罚。

国王进餐时兴致很好，一再称赞他的厨房总管，说他的烹调手艺高，心又细，常常替他采办一些最稀罕的食品。厨房总管心里明白，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端出来，得意地微微一笑，嘴里只吐出片语只字，说什么“这还不是最后定局”，又说“结局好，才算好”，所以，公主们都很好奇，不知道他还会端出什么来。当他叫人把颜色诱人的无花果端上桌子时，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喊出“啊”来。

“熟透了，多么好吃!”国王喊道，“厨房总管，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值得我们特别宠幸!”

国王一面说话，一面亲手把他桌子上的无花果分给大家，他对这一类美味食品向来是很珍惜的，每个王子和公主分到两枚，嫔妃、大臣和贵人各得一枚，剩余的无花果全放在他自己面前，痛痛快快地吃个舒畅。

“啊哟，真主在上，父王您怎么变成这副怪模样啦？”阿玛尔扎公主突然惊叫起来，大家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国王，只见他的头上垂着两只大得吓人的耳朵，一条长鼻子一直挂到下巴下面。他们自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惊又怕，他们全都或多或少地添了这种奇怪的头饰。

想象一下宫廷里的一派恐怖景象吧！马上派人在城里到处找寻医生；医生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开了些丸药和合剂；可是，耳朵和鼻子依旧不变，对一位王子动了手术，但是，耳朵又重新长了出来。

小木克一直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把事态的发展打听得清清楚楚，认识到现在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他预先用卖掉无花果得来的钱置办了一套衣服，打扮成学者模样，用羊毛做成一把长胡子，伪装得惟妙惟肖。他带着一袋无花果，走进王宫，自称是个外国医生，前来帮助治病。起初大家都不很相信他，然而，在他给一位王子吃了一枚无花果，耳朵和鼻子恢复原状后，全都争着要这位外国医生治病。

国王默默地拉着木克的手，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一扇通向宝库的门，招呼他跟进去。

“我的财宝都在这里，”国王说，“要什么，你自己挑吧，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把我这个丢脸的疾病治好。”

小木克听了这番话赛似听到美妙的音乐；他一踏进宝库，马上看见他的拖鞋就放在地上，旁边还放着他的小手杖。他在这间大厅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似乎在赞赏国王的珍宝。可是，他刚走到拖鞋旁，就飞速地把两只脚套进鞋子里，抓起小手杖，扯掉假胡子，对着那惊呆了的国王，露出了被他赶走的木克的熟悉的脸容。

“背信弃义的国王，”他说，“你对你忠实的仆人以怨报德，活该受到惩罚，长成这副丑八怪的模样。我让你留下这对大耳朵，好叫你天天想到小木克。”

说完，他站在脚跟上迅速旋转起来，没等国王来得及发出呼救声，小木克已经远走高飞，逃脱了。

从此以后，小木克就居住在我们这里，日子过得很富裕，但是很孤独，因为他蔑视世人。生活经验使他成了一个有智慧的人，他的外表虽然有点奇特，但是，他值得你钦佩，你不该嘲弄他。

父亲向我讲了这一番话。我表明了自己的悔恨，不该对这位善良的小矮人举止粗野，父亲宽恕了我，没有给我另外的惩罚。我对伙伴们谈起这位小矮人的奇特的遭遇，从此，他赢得我们的爱戴，没有人再侮辱他了。恰恰相反，他活在世上一天，我们总是对他毕恭毕敬，每次遇到他，总是向他深深地鞠躬，就像在法官和法典说明官的面前一样。

（侯浚吉 译） YBafIDIdk+Shk+WbOHN4SS6e7Z1tm909p/C3neFF84ZBN87tKMAutZB8X7g/l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