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不到,这期 Voce 的版面已经排完了。”
“是的,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把自己发现的东西交到任何人的手里,不管他付多少钱,再说,我在费拉拉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一天。”
“您是说,他的笔记本在车厢里,在长软椅下面吗?”
“对了,是埃米里奥·列林克维米尼的笔记本。不仅如此,笔记本里除了记有大量琐事之外,还有更多没有发表过的诗、许多草稿、零星的札记、箴言。笔记是今年记下的,记了整整一年,根据签名可以断定大部分是在费拉拉记下来的。”
“笔记本在哪儿?您随身带着吗?”
“没有,我把行李留在火车站了,笔记本在旅行包里。”
“太可惜了!我们本来可以把笔记本送到他家里去。编辑部知道列林克维米尼在费拉拉的住址,可是他外出已经一个月了。”
“怎么啦,难道列林克维米尼不在费拉拉?”
“问题就在于此。说真的,我弄不明白,您在公布自己的发现时,可以希望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唯一的希望是通过贵报使我和笔记本的所有者建立可靠的联系,那时列林克维米尼就可以在这件事上随时得到《声报》的盛情帮助。”
“有什么办法呢!请坐,请您写一份启事。”
“对不起,编辑先生,打搅您一下,我可以用一下您案头上的电话吗?”
“请便。”
“……是‘托尔克瓦托·塔索’旅馆吗?……有空的客房吗?……几层?……好极了,请把八号客房留给我。”
“Ritrovamento :兹拾得埃米里奥·列林克维米尼欲出版之新书手稿。下榻于‘塔索’旅馆八号房间的人将在自己的客房里等候手稿的主人或其代理人一整天,直至夜里十一时。从明天开始,《声报》编辑部和旅馆经理办公室一样,将会定时并及时地得知上述之人每次更换新地址的消息。”
海涅路途辛劳,如今死沉沉地睡着。早晨的热气把他房间的百叶窗烤得滚烫,它们在发光,活像口琴的铜薄膜。一道道纵横交叉的阳光射在小窗户旁的地板上,活像一件散开去的草织品。一根根草互相靠拢,互相拥挤,互相紧偎着。街上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有人讲得神采飞扬,有人说得结结巴巴。一个小时过去了。一根根草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编织物在地板上化成一小片阳光。街上有人在大谈山海经,在打盹儿,还有人在结结巴巴地说话。海涅在睡觉。一小片阳光正在散开来,拼木地板好像要被它浸透似的。又是这个图案——用被火燎过的、正在起褶的干草编成的一件变得越来越稀疏的编织物。海涅在睡觉。街上有说话声音。时间在流逝。它们懒散地在增长,和编织物的黑色空洞一起在增长。街上有说话声音。编织物正在褪色,正在被蒙上灰尘,渐渐变得暗淡无光了。这已经是一块用绳索编织的擦脚垫,它已经磨得破旧不堪。钩织的绗缝和线头已经跟扣环分不清了。街上有说话声音。海涅在睡觉。
他马上就要醒了。请记住我的话,海涅马上就会纵身跃起。是马上。只是要让他把最后的一幕梦景看完……
一只已热得干裂的车轮突然在轱辘处裂开,辐条像一撮撮桩子凸了出来,大车轰隆一声斜着倒下去,一捆一捆的报纸掉了下来。人群,阳伞,橱窗,遮阳布篷。人们用担架把卖报的人抬走——医院就在附近。
“您看!我说过吧!”海涅跃身而起,“马上就来!”
有人发疯似的、不耐烦地在敲门。海涅似醒未醒,头发蓬乱,迷迷糊糊地抓起睡衣。
“对不起,马上就来!”右腿几乎像是金属铸就似的砰地一声沉甸甸落到地板上。“就来。来了!”
海涅走向门口。
“谁呀?”
仆人应了一声。
“是的,是的,笔记本在我这里。请以我的名义向夫人转致歉意。她在客厅里吗?”
仆人应了一声。
“请夫人稍等十分钟。十分钟以后,我就完全听从她的吩咐。听见了吗?”
仆人应了一声。
“等一下,堂倌!”
仆人应了一声。
“别忘了转告夫人,先生向她致以真诚的歉意,因为他不能立刻见她,他在她面前深感负疚,但他将会努力……堂倌,您听见了吗?”
仆人应了一声。
“……但再过十分钟他将会努力完全补救自己不可原谅的疏忽。要说得谦恭一点,堂倌,我可不是费拉拉人。”
仆人应了一声:
“好的,好的。”
“堂倌,夫人在客厅里吗?”
“是的,先生。”
“她一个人在那里?”
“一个人,先生,请。往左,先生。往左!”
“您好。夫人,您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Pardon ,您是八号房间的客人吗?”
“是的,我租住的就是这个房间。”
“我是来取列林克维米尼的笔记本的。”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亨利·海涅。”
“对不起……您是……他的亲戚吗?”
“没有一点儿关系。偶然的巧合。甚至是让人伤心的巧合。我有幸也……”
“您也写诗?”
“我从来没有写过别的东西。”
“我通晓德文,并把我的全部空闲时间都献给诗歌,可是……”
“您见过《诗人生前没有发表过的诗作》吗?”
“当然啰。那么这就是您吧?!”
“对不起,我还是期盼听到您的尊姓大名。”
“我叫卡米拉·阿登采。”
“太好了。那么说,阿登采夫人,您看到了我今天在《声报》上刊登的启事?”
“是的,是的。关于发现的笔记本。它在哪里?请您给我。”
“夫人!卡米拉夫人,您可能就是被无与伦比的列林克维米尼全心全意颂扬过的那位女人……”
“不要提这些,我们不是在舞台上……”
“您错了,夫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在舞台上,但绝非每个人都有能力自然地扮演他出生以来就被赋予的那个角色。卡米拉夫人,您爱自己的故城,您爱费拉拉,然而这是第一座明显地引起我反感的城市。您真漂亮,卡米拉夫人,想到您和这座可恶的城市串通一气反对我时,我的心就会颤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夫人,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说的是,这座城市使我昏昏欲睡,就像一个下毒的人在其酒友即将得到幸福时把后者灌醉一样;他催眠后者,目的就是要当着后者那已走进酒馆的幸福的面激起一点点对这个不幸者的蔑视之情,那时幸福就会背叛被催眠的人。下毒的人对走进来的幸福女神说:‘太太,请您看一眼这个懒鬼:这是您的情人;他讲一些有关您的故事来消磨等待的时间;那些故事像马刺一般刺进我的想象。您是不是骑在它的脊梁上赶到这里来的?您为什么如此残忍地用自己的细条鞭子抽打它,它大汗淋漓,它浑身燥热。啊,这些故事呀!请您劳神瞧他一眼。太太,他已陶醉于自己有关您的故事里,——您看,离别正在对您的情人起着催眠曲的作用。不过我们可以把他叫醒。’‘不必了,’中毒者的幸福女神回答下毒的人,‘不必了,不要惊动他,他睡得那么香,也许他正在梦见我。您最好还是费心给我一杯潘趣酒吧。外面那么凉。我浑身都冻僵了。请您搓一搓我的手……’”
“海涅先生,您是一位很奇特的人。请您继续讲吧!我对您那神乎其神的讲话很感兴趣。”
“对不起,可别把列林克维米尼的笔记本的事忘掉;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一下……”
“您放心好了,我不会忘掉它的。请您接着讲吧。真逗!接着讲吧。好像是幸福在说‘请搓搓我的手’对吗?”
“对,卡米拉夫人。您是在认真地听我讲话,谢谢您。”
“是吗?”
“这座城市对待我就像下毒的人对待他的酒友一样,而您,美丽的卡米拉,却站在它那一边。它偷听了我那些有关像强盗城般古老的、又像强盗城般孤零零伫立在那里的即将破晓的黎明的想法,并催眠了我,以便悄悄地利用那些想法;它让我尽情大谈花园的事,扬起所有的帆全速从傍晚的红色的天空驰往开阔的夜空,瞧,它扬起了这些风帆,却让我躺在了码头的酒馆里,即使这个狡猾的家伙建议您叫醒我,您也是不会让他叫醒我的。”
“喂,亲爱的,这事与我有何相干?我希望是仆人把您彻底叫醒的吧?”
“您会说:‘不,夜色即将降临,最好不要有暴风雨,要赶快出发,到时候了,别唤醒他。’”
“噢,海涅先生,您大错特错了。我会说:‘是的,是的,是的,费拉拉,如果他还在睡,那就把他推醒,我没有空,快点把他叫醒,把自己的人全都召集起来,让所有的广场都发出隆隆的声响,直到把他唤醒:时间不等人。’”
“是的,是真的,笔记本啊!……”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啊,敬爱的夫人,费拉拉打错了算盘,费拉拉被愚弄了;下毒的人在奔跑,我醒了,我被叫醒了,——我跪在您的面前,我的爱人!”
卡米拉一下子跳了起来:
“够了!……够了!……真的,这一切都和您很相配。就连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也和您很相配。正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呀!可是真的,决不能这样做!您毕竟是一个漫游四方的演员啊!我们几乎是陌不相识的。只是在半小时之前才……天啊,我甚至觉得谈论这事也是很可笑的,可是我还是在谈论。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自己比现在更愚蠢。这场面活像是放进水里立即就会开放的日本花。简直是完全一样!可那是纸花。廉价的纸花呀!”
“我在听您讲,夫人。”
“先生,我更想听您讲。您非常聪明,甚至似乎是个尖酸刻薄的人。但您又不嫌弃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这太奇怪了,不过这里并没有矛盾。您的表演热情……”
“对不起,夫人。热情——这词用希腊语来讲是激情,用意大利语来讲则是飞吻。有时需要飞吻……”
“又来了!算了,这令人难忍!您有所隐瞒,讲出来吧。请您听我说,别生我的气,亲爱的海涅先生。就所有的一切,您不会责备我不拘礼貌吧?——您是一位非同一般的大孩子。不,不是那个字眼,您是一位诗人。是的,是的,我怎么会没有一下子找到这个字眼呀,其实只要看您一眼,就足以找到它了。一个受上帝奖励的、受命运宠爱的游手好闲的人。”
“Evviva !”海涅跳到窗台上,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
“当心,海涅先生,”卡米拉叫道,“当心,我害怕!”
“放心好了,亲爱的夫人。喂,好东西!接着!”里拉 向广场飞去。“数目也许有你把几十座费拉拉花园洗劫一空后所得款项的十倍之多。裤子上每个窟窿可以得一个索利多 !走开吧!当你要拿走花时,请不要对着它呼一口气:康太萨花有着含羞草的嗅觉。二流子,快跑吧!女魔法师,您听见了吗?一个小男孩将穿着爱神的服装回来。还是谈正经事吧。眼光多么锐利!只用一条线,一条阿佩莱斯线,就表达出我的全部存在、全部实质!”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或许这是一条新的出路?又是一个舞台?说真的,您究竟想要什么?”
“是的,这又是一个舞台。可是为什么不能允许我在照明充足的光柱下呆一会儿呢?生活中被照得最亮的地方是那些危险的地区:桥梁和过路口,——这事不能怪我。太强烈了!其他一切都陷在黑暗中。站在这样的桥梁上,即便这是舞台,一个被忐忑不安的灯光所照亮的人也会突然发火的,就好像他是被押出来示众的,他是被人用栏杆、城市的全景、深渊和沿岸街的反射信号灯包围住似的……卡米拉夫人,如果我们不是在如此危险的地方相遇,那么我的话您就会连一半也听不进去的。这个地方想必是危险的,虽说我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之所以应该这样认为,是因为人们为了照亮这个地方而耗费了不计其数的灯光,而我们是被如此粗鲁和丑陋地照亮的,这事不能怪我。”
“好了。您说完了吗?情况正是如此。但这毕竟是闻所未闻的荒谬言行!我愿意相信您。这不是刁钻古怪的念头。这几乎是我的需要。您不是在撒谎。您的眼睛不是在撒谎。对啦,我到底是想要对您说些什么话呢?……我忘了……且慢……有了。亲爱的,请听我说,其实在一个小时以前……”
“不用说了!这都是空话。有时间的存在,也就有永恒的存在。它们的数量很多,但没有一种永恒会有开端。一旦时机合适,它们就会暴露出来。而这正是偶然本身。再有——抛掉空话吧!您知道吗,夫人,它们会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推翻?抛掉空话!夫人,您熟悉这种抗议吗?夫人,我的整个身子都在跟我抗议,我必须向它们让步,如同人们向群众让步。最后一点。您还记得您刚才是怎样称呼我的吗?”
“当然记得,我随时准备重复这种称呼。”
“不必了。您是那么善于生气勃勃地观察。您已掌握了那根像生命本身一样的唯一的线条。那么就不要放掉它,不要在我身上扯断它,要拉紧它,尽量拉紧它。把这条线延长下去……您到底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夫人?您的结论是怎样的?是一幅侧面像吗?是一幅半侧面吗?或者还有什么样子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米拉把手伸给海涅,“就这样吧。不,上帝啊,我毕竟不是个女孩子。需要清醒过来。这像是催眠术。”
“夫人,”海涅站在卡米拉脚前,像演戏般地呼叫:“夫人,”他把脸埋藏在手心中,低沉地呼叫着,“您把那条线画出来了吗?……真痛苦啊!”他低声地叹息道,把双手从突然变得煞白的脸上移开……瞟了一眼越来越看不清的阿登采夫人的眼睛,接着便开始发表自己难以言表的惊讶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