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在铺了沥青的广场上,在阳台上,在阿尔诺河畔上,比萨人悠度着托斯卡纳的清香夜晚。在落满灰尘的悬铃木下,在那些本来就闷热的甬道里,黑夜的热气更让人难以呼吸;此外,使夜色变得油亮酷热的,还有一束束零星的星光和一团团扎眼的浓雾。这些火光使意大利人忍无可忍;他们在狂热地咒骂,仿佛是在祷告,并在第一眼望到仙后星座时,便从额头上擦掉肮脏的汗水。手帕在黑暗中闪来闪去,活像上下浮动的温度计。满街传播着这些亚麻布温度计的读数,把人们弄得头昏脑涨:读数传播着一股闷热,它像是一种有人响应的流言,像是一种时疫,像是一种令人失魂落魄的恐惧。正如这座不容置疑地处于停滞状态的城市分成街区、住宅和院落一样,夜间的空气也是由单独的静止会晤、惊叹、争吵、流血冲突、絮语、嘲笑和窃窃私语所组成的。这些嘈杂声音像沾满灰尘的密集编织物悬在人行道的上方,一排排地兀立在人行道上,长在便道上,如同街上奄奄一息的行道树,在煤气灯的光亮中变得苍白无色。比萨的夜就是这么别致而又威严地设定了人类耐性的坚实界限。
这里离这个界限太近了,杂乱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同样的杂乱也笼罩着火车站。手帕和咒骂声在这里渐渐退出舞台。刚才还差一点把正常的来往视为莫大痛苦的那些人在这里提着皮箱和纸盒,在售票处前面大吵大闹,像发了疯似的一下子冲向黑乎乎的车厢,抢占梯阶,他们的身上被打上了炭黑标记,像清理烟囱的人一样,冲进一个个单间。这些单间是用发热的赭石色胶合板隔成的,胶合板好像是因炎热、咒骂和有力的冲撞而翘起来了。车厢在发光,钢轨在发光,停在副线上的油罐车、火车头在发光,信号灯在发光,远处和近处的火车头发出阵阵像是被蒸汽压扁了的嘶叫声。张开了大口的炉膛不时地冒出熊熊烈火,火光像令人发痒的虫子似的纷纷撒落在司机的脸上和司炉的短皮衣上:司机和司炉在发光。钟的表盘在发光,铁路交叉线的铁轨和道岔在发光;守卫人员在发光。这一切都处在人的耐性的限度之外。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紧靠窗户的一个座位。最后一瞬间——由整块的石头铺成的月台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噪声,列车员喊了一句:“Pronti !”——列车员从车旁跑过去,去追赶自己的呼叫声。车站上的柱子缓缓地掠过。灯光像织针穿来穿去。反光灯的灯光不时地射进车厢的窗户,被牵引力托着穿过车厢,经过对面的窗户,射到外边,沿着铁轨蔓延,不时地晃动,在铁轨上磕磕绊绊,然后升高,并在草棚的后边消失。非常狭小的街道,畸形的不伦不类的胡同。涵洞张开血盆大口隆隆地把它们吞噬。窗帘外就是渐渐临近的哗哗作响的果园。枝繁叶茂、花纹斑斓的葡萄园形成一片赏心悦目的广袤大地。漫漫无垠的田野。
海涅乘车,全凭运气。他无所思考。海涅想打个盹。他闭上了眼睛。
“这事也许有个名堂,没有必要预测,也没有可能。前边是令人陶醉的一片未知天地。”
大概正值酸橙开花的季节。开阔的果园溢漫着沁人的花香。从那里吹来一阵微风,它想要在这位乘客已合拢的睫毛上至少睡上一会儿。
“这一点是肯定的。会有个名堂。否则何必没事找事……”海涅打了一个哈欠,“何必没事找事,凡是列林克维米尼的情诗,必然都注有‘费拉拉’字样!”
峭壁,深渊,沉睡中的邻座乘客,车厢里的臭味,煤气灯的火舌。它在舔天花板上的簌簌声和阴影,它在舔嘴唇,当峭壁和深渊换成隧道时,它就喘不过气来了:山隆隆作响地在车厢的顶棚上慢慢滑落下去,把火车头冒出来的烟雾压扁,把它塞进窗户,抓住挂钩和网兜。经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和一道又一道的峡谷。一条山溪在黑暗中微微泛出银光,从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山顶上泻下来,撞在岩石上,摔得粉碎,单线铁路则在小溪的上空哀怨地哭诉。山顶上还有一条条瀑布溅起濛濛烟雾,它们的低沉吼声彻夜萦绕在火车的周围。
“阿佩莱斯线条……隆东里芬娜……在一昼夜的时间里大概是什么事也来不及办成的。可是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必须无声无息地消逝。可是明天……只要仆人把我的行程路线告诉他,他当即就会冲到火车站去的!”
费拉拉!钢铁般的蓝黑色的黎明。芳香的雾霭中弥漫着寒气。啊,拉丁的早晨发出多么嘹亮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