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泰斯猫着腰,并不过于困难地钻过了一条地下通道,来到了去神甫牢房的通道的另一端。在端口,通道骤然变窄,空间仅够一个人匍匐钻入。神甫地牢的地面上铺着石板,他在最暗的一个角落掀起了一块石板才开始他那艰巨的工程,唐泰斯已经看到其结果了。
年轻人进入后直起身子,马上就留神察看这间牢房。初看,这间房间并无特别之处。
“好了,”神甫说道,“现在才十二点一刻,我们还有几小时自由支配的时间。”
唐泰斯环视四周,想知道神甫是看什么样的钟才能准确报时的。
“请看看从我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缕日光,”神甫说道,“再请看看我划在墙上的那几道线吧。这些线条是根据地球自转及它绕着太阳公转的原理划出来的。我掌握时间,比戴表还准确,因为表会乱走,而太阳和地球的运行决不会出差错的。”
唐泰斯对这个解释完全不能理解,他以前每当看到旭日在山后升起,并坠入地中海的时候,他总是想,是太阳在转动,而不是地球。在他看来,他所居住的地球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作双重转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他的对话者说的每一句话中,他窥到了科学的神秘,与他尚在儿童时代的一次旅行中,在居扎拉特和戈尔孔达参观过的金矿、钻石矿同样使他心驰神往,值得开采。
“嗯,”他对神甫说,“我急于想看看您的宝藏哩。”
神甫走向壁炉,用始终拿在手里的凿子移开炉膛内的一块石头,看到了一个相当深的洞穴,就在这个洞穴里深藏着他对唐泰斯说起的所有东西。
“您想先看什么?”他问道。
“请先拿出您的有关意大利王朝的大书让我看看。”
法里亚从这张珍贵的柜子里取出三、四卷卷起来的像莎草纸的衬衣,实际上是一些长方形布片,宽约四寸,长约十八寸。每条布片都编上了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唐泰斯能认识,因为是用神甫的母语写的,即用意大利文写就;唐泰斯是普罗旺斯人,对这种语言完全懂得。
“瞧,”他说,“都在里面了。将近一个星期前我在第六十八条布片的下首写上了完字。我的两件衬衣和我所有的手帕都用上了,倘若有一天我又恢复了自由,在整个意大利有这么一个出版商敢于把我的东西印出来,我就成名了。”
“不错,”唐泰斯答道,“我看清楚了。现在,请把写这部书的笔拿给我看看好吗?”
“看吧。”法里亚说道。
说完,他拿给年轻人一根六寸长,粗如画笔柄的一根小杆子,头上绑着一根神甫曾对唐泰斯说过的那种软骨,软骨尖端还沾着墨渍;软骨端部呈鸭嘴状,像普通笔尖那样,中间裂开一条缝。
唐泰斯仔细端详着,用目光搜寻着能如此恰到好处地修削出软骨笔尖的工具。
“啊!对了,”法里亚说道,“削笔刀是不是?这可是我的杰作;我自制的,还有这把刀,都是用旧的铁蜡烛台做出来的。”
铅笔刀锋利如剃刀。至于这把刀,它有个好处,既可作刀用,又能当匕首用。
唐泰斯仔细观察着这一件件东西,其认真程度,就如当年在马赛的古玩店里欣赏船长们作远洋航行时从南半球海域带回来的,由蛮子制作的工具一样。
“墨水嘛,”法里亚说道,“您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我现做现用。”
“现在,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唐泰斯说道,“就是干这么多工作,仅仅白天怎么就够用了。”
“我还有夜间哩。”法里亚答道。
“夜间!难道您有猫的功能,在夜里能看清东西?”
“不是的,不过天主会给人以智慧以弥补他的官能之不足:我弄到了光。”
“怎么回事?”
“我从他们给我送来的肉中,把肥膘切下,使它溶化,炼出一种厚厚的油脂。看,这就是我的蜡烛。”
说着法里亚拿出一盏小灯样的东西给唐泰斯看,有点像在公共场所照明用的灯。
“那么引火的东西呢?”
“这是两块碎石和烧焦的衬衣。”
“火柴呢?”
“我假装得了皮肤病,要一点硫磺,他们给我了。”
唐泰斯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垂下头,被这个人的坚韧和力量所折服。
“还不止这些呢,”法里亚接着说道,“总不能把所有宝贝藏在一处吧;把这个洞盖上!”
他俩把石板放在原地;神甫在上面撒了一点尘土,用脚又擦了擦以清除移动的痕迹,而后向他的床走去,移开了床。
在床头后面,有一块石头把一个洞遮掩得几乎严严实实,洞里有一根长约二十五到三十尺的绳梯。
唐泰斯仔细看了看,觉得这根绳梯结实极了。
“谁给了您为完成这么一件美妙的杰作所必需的绳子的?”
“我在弗内斯特雷尔监狱坐牢的三年间,先拆散了几件衬衫,继而又拆散了床上的被单。后我被转送到伊夫堡,我想出个办法随身把床单的毛边也带走了;到了这儿,我就把这件活儿做完了。”
“难道他们没有发现您的床单上少了折边吗?”
“我又给缝上了。”
“用什么缝的?”
“用这根针。”
说完,神甫撩开他的破衣烂衫,亮出一根贴身藏着的又长又尖,还穿着线的鱼骨给唐泰斯看。
“是啊,”法里亚继续说道,“我起初想折断这些铁栅栏,从这个窗口逃出去,您看到了,它比您的要大一些,我越狱时还可挖开一点儿;但是,我发现这个窗口下面就是内天井,我认为这个计划太危险,就放弃了。不管怎么说,我保存了绳梯以备不时之需,我向您提到过的那些越狱的机会,有时碰巧也会遇上的。”
唐泰斯表面上注视着梯子,这次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情:他的思想里闪现了一个念头。这就是这个人既然如此聪明、如此灵巧、如此深沉,也许能对使他自己蒙受不幸的黑幕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本人则对此两眼漆黑。
“您在想什么?”神甫微笑着问道,他把唐泰斯的沉思理解成他已欣赏到出神的地步了。
“我首先想到一件事情,这就是您消耗了您智慧的总和才达到了您已经取得的成就,如果您本来是自由的,您会干些什么呢?”
“也许一事无成,我的过剩的脑力也许会化为乌有。要开发深藏在人类智慧里的神秘宝藏,就需要遭遇不幸;要想引爆炸药,就需要压力。囚禁生活把我分散的、浮动的能力都凝聚在一个焦点上,它们在一个狭窄的空间相互撞击,您是知道的,乌云相撞生成电,由电生成火花,由火花生成了光。”
“不,我一无所知,”唐泰斯说道,他因自己的无知而有点垂头丧气了,“您所说的有些话,对我来说就如天书;您如此博学多才,真幸福啊!”
神甫笑了。
“您刚才说,您想到了两件事情?”
“是的。”
“但您只让我知道了第一件,第二件又是什么呢?”
“第二件是您对我叙述了您的过去,可您还不知道我的身世哩。”
“年轻人,您的生活够短促的,不会经历多少了不起的大事。”
“它却遇到过一次极大的灾难,”唐泰斯说道,“我根本不该遇上的灾难;我真想能找到制造这场灾难的人算账,以免我像有时做的那样去亵渎天主。”
“那么您能肯定别人控告您的罪名是无中生有的吗?”
“绝对无中生有,我可用世上仅有的两个我最亲爱的人的脑袋发誓,我父亲的脑袋和梅尔塞苔丝的脑袋。”
“谈谈吧,”神甫边说,边封上洞穴,再把床推回原位,“把您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吧。”
于是,唐泰斯就讲述起他所称的故事来了。其实也只是局限在他在印度的一次航行和两、三次在利凡得
的航行生活;后来,他才谈到了最后一次在海上横渡的情景,谈到了勒克莱尔船长之死、由他转交给大元帅的那包东西、谒见大元帅和让他带回的那封给名叫诺瓦蒂埃先生的信;末了,谈到了他来到马赛,与父亲会面,对梅尔塞苔丝深沉的爱,他的订婚宴,他的被捕,对他的审讯,他在法院的临时拘禁,以及进入伊夫堡这个永久性监狱。说到这里,唐泰斯便说不下去了,甚至不知道他在这儿坐牢已有多久了。
神甫等他说完以后,陷入了深思。
“关于权益,有一个很深奥的公认的原则,”他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与刚才我对您说的话有关联,就是扭曲的人格才会产生不健全的思想,一般而言,人性是厌恶犯罪的。然而,文明使我们产生了欲念、恶习和虚荣心,有时,这些因素足以使我们扼杀善良的本性,导致我们作恶。于是,有了这么一句格言:欲抓罪犯,先找犯罪对之有利之人!您不在了能对谁有利呢?”
“我的天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是多么渺小啊。”
“别那么说,因为您的回答既不合逻辑又缺乏哲理。一切都是相对的,亲爱的朋友,从国王妨碍他的即位者登基,到小职员影响候补雇员转正,道理都是一样的;倘若国王死了,即位者就可继承王位;倘若小职员死了,候补雇员就能得到那份一千二百利弗尔的薪金。为了生活,这笔钱对他的重要性与国王得到的一千二百万无异。每个人,从社会阶梯的最低层到最高层,都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利害关系网,尔虞我诈,贪得无厌,如同笛卡儿
的世界。不过,这些关系网随着本人地位的升高,越张越大。这是一座倒金字塔,全凭平衡力作用支撑在一个尖顶上。我们来谈谈您的关系网吧。您就要被任命为法老号船长了?”
“是的。”
“您将要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为妻?”
“是的。”
“如果您当不成法老号船长会对谁有利呢?如果您娶不了梅尔塞苔丝会对谁有利呢?请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条理性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有谁不愿意您当法老号的船长呢?”
“没有,船员们都很喜欢我。如果他们能自由选举一个头儿,我相信他们会选中我。只有一个人有点由头怨恨我,从前,我曾与他吵过一架,我提出与他决斗,他拒绝了。”
“行啦!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唐格拉尔。”
“他在船上干什么?”
“会计员。”
“假如您当了船长,您还会留他继续任职吗?”
“如果我有权决定的话,我不会留任他,因为我发现他的账目有几处不清。”
“好了。现在说说,您与勒克莱尔船长最后一次谈话时有谁在场?”
“没有,就我们两个人。”
“有谁会听到你们的谈话?”
“会有的,因为舱门开着;甚至……等等……对了,对了,在勒克莱尔把给大元帅的那包东西交给我时,正巧唐格拉尔路过。”
“对了,我们说到正题了。当你们在厄尔巴岛停泊时,您带了谁上岸没有?”
“没有。”
“有人交给您一封信?”
“不错,是大元帅。”
“这封信,您放在哪儿呢?”
“我放在我的公文包里。”
“您的公文包是随身带着的?一只公文包大得足以放得下一封官方信函,如何能放进一个船员的口袋里呢?”
“您说得对,我把公文包留在船上了。”
“那么您是回到船上之后才把信放进公文包里的啰?”
“是的。”
“从波托费拉约回到船上之前,您把信放在哪儿?”
“我一直拿在手上。”
“当您回到法老号船上时,任何人都能看到您手里拿着信了?”
“是的。”
“唐格拉尔也与其他人一样看得见啰?”
“唐格拉尔也不例外。”
“现在,听我说,请尽量回忆一下,您记得告发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吗?”
“哦!记得,我重读过三遍,每句话我都记得。”
“请复述给我听。”
唐泰斯沉思默想了片刻。
“我一字一句背给您听吧,”他说道。
检察官先生台鉴:鄙人乃王室与教会的朋友。兹禀告有一名叫爱德蒙·唐泰斯者,是法老号船上的大副,今晨从士麦那港而来,中途在那不勒斯和波托费拉约港口停靠过。缪拉有一信托他转交谋王篡位者,后者复命他转交一信与巴黎的波拿巴党人委员会。
逮捕此人时便可得到他的犯罪证据,因为此信不是在他身上,就是在他父亲家中,或是在法老号上他的舱房里。
神甫耸了耸肩。
“现在一清二楚了,”他说道,“您太天真太善良了,要不您一下子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您这么想吗?”唐泰斯脱口说道,“啊!这可太卑鄙了!”
“唐格拉尔通常的笔迹是怎么样的?”
“一手漂亮的草体。”
“匿名信上是什么笔迹?”
“向右倾斜的字体。”
神甫露出浅浅的一笑。
“伪装的,是吗?”
“如果是伪装,也写得够流利的。”
“等一下,”他说道。
他拿起笔,或者说他称之为笔的东西,在墨水里蘸了蘸,用左手在一件备用的衬衫上写了告发信的头两三行字。
唐泰斯往后退了一步,不胜惊恐地看着神甫。
“啊!简直不可思议,”他惊呼道,“这个笔迹与告发信上写的多么相像啊。”
“这就是说,告发信是用左手写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神甫继续说道。
“什么?”
“就是用右手写的所有笔迹完全不同,而用左手写的所有笔迹大同小异。”
“您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研究过了?”
“接着往下谈。”
“哦!好,好。”
“转入第二个问题。”
“我听着。”
“有谁出于自己的利益,不愿意您与梅尔塞苔丝结婚吗?”
“有!一个爱着她的年轻人。”
“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
“这是一个西班牙名字。”
“他是加泰罗尼亚人。”
“您认为他有能力写出这么一封信来吗?”
“没有。这个人只有捅我一刀的能耐而已。”
“是呀,这符合西班牙人的天性:宁可当杀人犯,也不肯当懦夫。”
“再说,”唐泰斯接着说道,“他并不知道告发信里的所有细节。”
“您没把这些细节告诉任何人吗?”
“没有。”
“甚至没有对您的情妇说?”
“甚至没有对我的未婚妻说。”
“那么就是唐格拉尔写的了。”
“啊!现在,我相信了。”
“等等……唐格拉尔认识费尔南吗?”
“不……如果……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在我订婚的前两天,我看见他俩在邦菲尔老爹的凉棚下同坐在一张桌子旁。唐格拉尔态度亲切,似笑非笑的,费尔南脸色苍白,神魂颠倒的。”
“就他俩吗?”
“不,除他俩还有第三个伙伴,我很熟悉的,大概就是他让他俩认识的。此人名叫卡德鲁斯,是个裁缝;不过那时他已经喝醉了。等等……等等……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在他们喝酒的桌子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墨水、纸和笔。(唐泰斯把手放在额上。)啊!无耻!无耻!真无耻!”
“您还想知道其他的事情吗?”神甫笑着问道。
“想,想,既然您能把一切都分析透彻,既然您对一切事情都心明眼亮,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我只被审讯过一次,为什么我没有上法庭,我又是如何没有判决便被定了罪?”
“哦!这个嘛,”神甫说道,“那就更严重些了:司法界的内幕黑暗而神秘,难以捉摸。我们到目前为止为您的两个朋友所作的分析好比儿童游戏;至于这个题目,您得给我一些更确切的提示。”
“嗨,问我好啦,因为说真的,即便是对我自己的生活,您看得也比我本人清楚。”
“谁审讯您的?是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
“是代理检察官。”
“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年轻人,二十七八岁光景。”
“嗯!虽然还没有腐败,但已野心勃勃,”神甫说道,“他对您的态度如何?”
“温和多于严厉。”
“您什么都对他说了?”
“都说了。”
“在审讯过程中,他的态度有所变化吗?”
“有过,当他读完诬告我的信后,他的神态陡变;他似乎不堪忍受我那不幸的遭遇。”
“是为您的不幸遭遇?”
“是的。”
“那么您相信他同情的是您的不幸吗?”
“至少他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心。”
“怎么表现的?”
“他烧毁了能连累我的唯一的一张纸。”
“什么纸?告发信?”
“不,是要我转交的那封信。”
“您能肯定这一点?”
“信是当我面烧的。”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您想象不到的最阴险毒辣的家伙。”
“您真的使我胆战心惊了!”唐泰斯说道,“难道这是个老虎、鳄鱼横行的世界吗?”
“不错,区别在于两足的老虎和鳄鱼比其他猛兽更凶险。”
“我们谈下去,谈下去。”
“非常乐意;您说他把信烧了?”
“是的,并且对我说:‘瞧,只有这个证据对您不利,被我销毁了。’”
“这个举动过于崇高,反而不自然啦。”
“您这样认为?”
“我能肯定。这封信是指定给谁的?”
“给巴黎鸡鹭街十三号的诺瓦蒂埃先生。”
“您能估计出您那位代理检察官烧了这封信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也许吧;因为有两三次他让我答应不对任何人提起这封信,他说是为我着想;并且,他让我发誓不吐露写在信封上的那个人名。”
“诺瓦蒂埃?”神甫反复念道,“诺瓦蒂埃?我倒知道一个在原来伊特鲁里亚
女王的朝廷里供过职的诺瓦蒂埃,一个在大革命时期是个吉伦特党人的诺瓦蒂埃。您那代理检察官对您说他叫什么名字?”
“德·维尔福。”
神甫爆发出一阵大笑。
唐泰斯愣愣地望着他。
“您怎么啦?”他问道。
“您看到这束阳光了吗?”神甫问道。
“看到了。”
“啊!现在,在我看来,一切都比这束透明光亮的阳光更加清楚哩。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年轻人!那么这个法官对您很好啰?”
“是的。”
“这位尊敬的代理检察官烧毁、销毁了这封信了?”
“是的。”
“这个道貌岸然的借刀杀人的家伙,他要您发誓永远不吐露诺瓦蒂埃这个名字?”
“是的。”
“您这个可怜的瞎子啊,您知道这个诺瓦蒂埃是谁吗?这个诺瓦蒂埃就是他的父亲!”
这时,即使唐泰斯脚下响起一声惊雷,炸出一个深渊,渊底打开了地狱的大门的话,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也不如神甫突如其来的这几句话那么迅猛,那么刺激,那么惨烈;他站起来,双手捧住头,仿佛不让它爆炸似的。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他惊叫道。
“对,是他的父亲,名叫诺瓦蒂埃·德·维尔福,”神甫接着说道。
这时,一道闪光在犯人的头脑里闪现,沉沉黑夜般的心间顷刻间似乎涌进了耀眼的阳光,豁然开朗了。审讯时维尔福的讷讷的遁词,烧毁的信,非得要他作出的保证,法官不但没有对他严加逼讯,反而苦苦叮嘱的那近乎哀求的口吻,他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他大喊一声,像喝醉酒似的晃动了几下子,然后一头钻进那条连通这两个牢房的过道。
“啊!”他说道,“我得一个人呆着好好想想这一切。”
他刚刚进入自己的地牢,就躺倒在床上;傍晚,当掌匙狱卒看见他时,只见他坐着,两眼直视,板着脸,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他冷静思索了好几个小时,在他看来仅仅才度过了几秒钟,这期间,他拿定了主意,铁了心,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
一个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是法里亚神甫,他接受了狱卒的查监之后,来邀请唐泰斯与他共进晚餐。他是一个公认的疯子,尤其疯得很有趣,因而这个老囚犯享受了某种特权,譬如说星期天可以得到一点儿白面包,还可以享受一小瓶葡萄酒。这天正巧是星期天,因此神甫特地来邀请年轻伙伴分享他的面包和酒。
唐泰斯跟随他去了。他的脸部所有的线条都已平复,并恢复了常态,但仍带着刚强坚毅的神色,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决心已不可动摇。神甫久久地凝视着他。
“我帮助您追查线索,又对您说了那么多话,有点后悔哩。”他说道。
“为什么?”唐泰斯问道。
“因为我在您的心里注入了一种您从未有过的情感,那就是复仇。”
唐泰斯微微一笑。
“说说其他的事情吧,”他说道。
神甫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忧伤地摇了摇头;既然唐泰斯提出这个请求,他就聊其他事情了。
像所有饱经忧患的人那样,老犯人的谈话包含着许多教益,决不会让人听了乏味,而且这个不幸的人说话从不为自己着想,他从不谈论自己的苦难。
唐泰斯怀着敬佩的心情倾听着他说的每句话:其中有的话与他的想法吻合,是与他作为水手所获得的知识相一致的;有的话涉及到一些未知的领域,如同北极光照耀着南半球的纬线上的航行者一样,他的话给年轻人展现出五光十色的景象和眼花缭乱的新的视野。唐泰斯明白了,一个脑力健全的人追随这个高尚的人在道德、哲学,或是社会的高度上遨游是多么的幸福,这个人在这个水平上是游刃有余的。
“您该把您知道的教给我一点儿才好,”唐泰斯说道,“哪怕跟我在一起时解解闷也好哇。现在,我似乎觉得,您宁愿孤独自处也不爱与一个像我这样无知无识的同伴在一起。倘若您同意我提出的要求,我保证再也不和您提逃走两个字了。”
神甫笑了。
“嗨,我的孩子,”他说道,“人类的知识是很有限的,在我教会您数学、物理、历史和我会讲的三四种现代语言后,您就掌握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不过,所有这些知识,我大约需要两年时间从我的脑子里取出来灌进您的脑子里。”
“两年!”唐泰斯说道,“您以为用两年时间我就能学到所有这些东西了?”
“要说应用,还不行,要说原理,行了,学不等于知嘛;本来就分会实干的和会思考的两种人:记忆造就前者,哲学造就后者。”
“难道不能学哲学吗?”
“哲学是学不到的;哲学是天才所应用的既得知识的总和;哲学就是基督升天时踩在脚下的那片绚丽的祥云。”
“说说吧,”唐泰斯说道,“您先教我学什么?我急于开始学了,我渴望知识。”
“什么都得学!”神甫说道。
果真,当天傍晚,这两个囚犯就拟订了一个学习计划,次日就实行了。唐泰斯有惊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接受能力。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顺利接受各种需要经过计算才能学得的知识,而他那海员的丰富想象力又能使枯燥的数字公式和呆板的线条所表现的过于物质化的东西变得有趣;此外,他本来就懂得意大利语和一点罗马语,这是在他远航东方时学得的,不久,他又掌握了所有其他语言的语法结构,六个月后,他已能说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
或许是学习使他分心,给了他一个自由的天地,或许他正是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就如他对法里亚神甫说的那样,他再也不提逃跑的事了,他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而且充实。一年之后,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法里亚神甫呢,唐泰斯发现,虽然他的出现给他的囚禁生活带来些许乐趣,他却愈来愈忧郁了。似乎一个固定的想法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他的思想,他常常陷入深思,不自觉地叹息,有时陡然起立,交叉双臂,在牢房里愁眉不展地徘徊。
一天,他在牢房里已沿着来回走动不下百次的一条路线上突然停下来,大声说道:
“如果没有哨兵该有多好!”
“您想有就有,不想有也可以没有,”唐泰斯说道,他早就像透过一个水晶球一般地看到了神甫脑壳里的想法了。
“啊!我说过了,”神甫接着说道,“我厌恶谋杀。”
“不过,即便犯下了谋杀罪,那也是我们生存的本能和自卫的意识引起的呀。”
“无论如何,我是做不出来的。”
“但您老在想这件事,是吗?”
“永远不停地在想,”神甫喃喃说道。
“那么您想出一个办法了,对吗?”唐泰斯焦急地问道。
“是的,如果碰巧派来一个既瞎又聋的哨兵站在我们外面的走廊上就好了。”
“这个哨兵会瞎会聋的,”年轻人以坚定的语气答道,让神甫吃了一惊。
“不,不!”他高声说,“不可能。”
唐泰斯本想让他再谈谈这个内容,但神甫摇了摇头,拒绝再说下去。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您力气大吗?”一天神甫问唐泰斯。
唐泰斯一句话也不说,拿起凿子,像摆弄一片马口铁似的把它扭弯又扳直了。
“您能保证不到最后关头不杀死哨兵吗?”
“是的,我以名誉担保。”
“这么说,”神甫说道,“我们可以执行计划了。”
“我们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执行这个计划?”
“至少一年。”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吗?”
“马上。”
“哦!您瞧,我们已经损失一年时间了,”唐泰斯说道。
“您以为我们浪费了这一年时间吗?”神甫问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爱德蒙涨红了脸说道。
“嘘!”神甫说道,“人终究是人;您还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哩。听着,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这时,神甫向唐泰斯展示了他早已画好的一张草图;图上有他与唐泰斯的囚室以及连通这两间囚室的通道。他计划在通道上再挖一条地道,就如矿工使用的巷道那样,一直通到外走廊中间地带。这条巷道可以把两个囚犯引到哨兵放哨的外走廊下面。一旦到了那里,他们再挖一个大洞,松动外走廊地面上的一块大石板;届时,士兵踩上去,人在自身重量下就随石板一道陷落进大洞穴里;在那士兵摔得昏头昏脑,不能动弹之际,唐泰斯就扑上去,把他捆住,堵住他的嘴巴,于是这两个人便通过这条走廊上的一个窗户,借用绳梯,从外墙上爬下去,逃之夭夭。
唐泰斯拍起双手,高兴得眼睛都发亮了,因为这个计划非常简单,成功在望。
当天,这两名挖掘工就开始干活。由于开工之前他们已经休息了很长时间,并且十有八九这又是他俩各自私下酝酿已久的想法,所以干劲就更大了。
每到狱卒查监时,他们才不得不回到各自的牢房里,除此而外,他们不间歇地挖着。再说,他们早已习惯辨别出狱卒下来时轻微的脚步声,所以决不会突然被狱卒发觉。他们从新地道里挖出来的土如不处理,很可能把旧地道堵死,所以他们极端小心地,一点一点地从唐泰斯牢房的窗口或是法里亚牢房的窗口扔出去,由于事先把土碾得粉碎,夜间的风把碎土扬到远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所有的工具也仅限于一把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根撬棍,在一年多时间里,他们就用这些工具去完成这项工程。在这一年中,法里亚边干活边继续教育唐泰斯,时而用一种语言对他说话,时而又用另一种;教授他各民族的历史和伟人的生平,这些一代又一代的伟人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人们称之为“光荣”的灿烂的足迹。神甫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经常接触显贵,他的风度言行庄重而含蓄,而唐泰斯天生具有模仿能力,懂得如何吸收他所缺少的高雅的礼仪和贵族的风度;通常,人们只有接触上流社会或是与高尚的人交际时才能学得到这些。
十五个月之后,地道掘成了;走廊下的洞穴也挖好了;在洞里可以听见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这两个人不得不等待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逃跑,以便更有把握一些。眼下他们只惧怕一点,就是根基已挖空的石板在士兵的脚下会自行坠落。为预防不测,他们把在地基里找到的一根小梁作为支撑。这一天,唐泰斯在撑木梁,法里亚神甫则呆在年轻人的囚室里正在磨尖一只销钉,作将来挂绳梯之用。突然,唐泰斯听到神甫在叫唤他,声音凄惨。唐泰斯迅速退回,看见神甫站在囚室中央,脸色苍白,头冒冷汗,两手痉挛着。
“哦!天哪!”唐泰斯叫出了声,“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啦?”
“快!快!”神甫说道,“听我说!”
唐泰斯看到法里亚脸色铁青,眼圈发黑,嘴唇发白,头发竖起;他惊呆了,手一松凿子落到了地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爱德蒙大声问道。
“我完了!”神甫说,“请听我说。我将要得一种可怕的,可能致命的病;我觉得,要发作了,在我被囚禁的前一年,我得过这种病。对付这个病只有一种药,我这就告诉您。请赶快跑到我的房间去,拆下床脚,床脚里有一个洞,里面有一只小玻璃瓶,盛有半瓶红色的液体,把药瓶带来;哦,不,不,在这里我会被人发现的;现在我还有一点儿力气,帮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病发作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飞来横祸使唐泰斯受到狠狠的打击,但他没有失去理智;他钻进地道,拖着多灾多难的同伴,万般艰难地把他带到地道的另一端,回到了神甫的房间,把他平放在床上。
“谢谢,”神甫说道,手脚直打哆嗦,仿佛他是刚从冰水里爬出来似的,“病来了;我会得一种蜡屈病倒下去。也许我一动不动,也许我不会哼一声;但也可能我会口吐白沫,身体僵直,大喊大叫;想办法让我别叫出声,这点至关重要,否则,他们可能要把我换到另一个囚室,我们就永远分开了。当您看见我不动了,手脚冰凉,或者说如死去一般时,记住,只有到这个时候,才用刀撬开我的牙齿,往我的嘴巴里灌进八到十滴这种液体,也许我会恢复过来。”
“也许?”唐泰斯痛苦地问道。
“救命!救命!”神甫突然惊呼起来,“我……我……”
病来得太迅速,太猛烈,可怜的囚犯甚至都没能把话说完;他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像海上风暴那样黑压压滚滚而来,一闪而过。他的瞳孔放大,嘴巴歪斜,两颊呈紫色;他扭动着身体,口吐白沫,大声吼叫着;唐泰斯遵照他本人病发前的嘱咐,用被单捂住了他的喊叫声。这个状况持续了两个小时之久。这时,他比一块枕木更无声息,比一块大理石更白更冷,比踩在脚下的芦苇更加软弱无力;他最后痉挛了一次,就昏厥了过去,身体僵直,脸色铁青。
爱德蒙等待这个假死现象侵入他的全身,冷透他的心脏;然后,他拿起小刀,把刀刃伸进他的牙齿缝,用了很大力气撬开了咬紧的嘴巴,一滴一滴地数着,滴进十滴红色液体以后就静等着。
一小时过去了,老人没有挪动一下。唐泰斯担心自己的行动过于迟缓,急得两手插进头发里死死地盯着他看。神甫的面颊上终于泛起淡淡的一层红晕,他那双一直睁着,毫无反应的眼睛又有了一点生气,他的嘴里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身体动了一下。
“救活了!救活了!”唐泰斯大声叫道。
病人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已能把手伸向门口,神情焦虑。唐泰斯侧耳细听,听到狱卒的脚步声:快到七点钟了,先前他没有闲暇去计算时间。
年轻人奔向洞口,钻了进去,把石板遮住头顶上方的洞口,回到自己的牢房。
不一会儿,他的牢门打开了,像往常那样,狱卒看见囚犯坐在床沿边上。
狱卒刚刚转过身子,他的脚步声也刚刚消失在长廊上,唐泰斯已迫不及待地要再钻进地道,根本没想到去吃东西。他用头顶起石板,回到神甫的囚室。
老人已恢复知觉,但他仍然平躺在卧榻上,一动不动,力气全无。
“我没料到还会见到您,”他对唐泰斯说道。
“怎么能这样说呢?”年轻人问道,“您以为会死去吗?”
“不是的,我是说您逃跑的条件都具备了,我以为您跑了哩。”
唐泰斯生气了,脸涨得通红。
“不带您走!”他大声说道,“您真的把我想象得那么坏吗?”
“现在,我看出来了,我原先的想法是错误的,”病人说道,“我很虚弱,精疲力竭,彻底垮啦。”
“振作起来,您会复原的,”唐泰斯说道,他在法里亚的床边坐下,握住他的双手。
神甫摇了摇头。
“上一次,”他说道,“我发病半小时,事后我肚子饿了,一个人能重新站起来;今天,我的大腿与胳膊都动弹不了;我的脑袋发胀,这就说明脑血管在渗血。第三次再来,我就会完全瘫痪,或者突然死去。”
“不,不,放心吧,您不会死的,即便您第三次发作,您那时早已获得了自由。我会像这一次那样把您救活的,而且比这一次更快,因为我们会有一切急救工具和药品。”
“我的朋友,”老人说道,“别异想天开啦,刚刚过去的急病已经判处我无期徒刑了;要逃走,先得能走动啊。”
“好吧!只要需要,我们可以等上一星期、一个月、两个月,在这期间,您就会恢复力量的;我们已做好一切逃跑的准备,我们可自由选择逃跑的时间和时机。那一天,当您感到有足够的力气游泳了,那就行了!这一天,我们就按计划去办。”
“我游不了啦,”法里亚说道,“这只胳膊瘫痪了,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的事。您自己提提这个胳膊吧,您瞧它有多沉。”
年轻人提起神甫的一只胳膊,它又毫无知觉地垂落下来。他叹了一口气。
“现在您相信了是吗,爱德蒙?”法里亚说道,“相信我吧,我明白我在说什么;自从我得了这种病,第一次遭受到打击后,我就不停地想这件事情。我早就料到了,因为这是我家的遗传病。我的父亲死于第三次发病,我的祖父也是。这种药水就是名医卡巴尼斯给我配制的,他预言我会遭受到同样的命运。”
“医生错了,”唐泰斯大声说道,“说到您的瘫痪病,这难不倒我,我会把您背在肩上,我能背着您游泳的。”
“孩子啊,”神甫说道,“您是水手,是游泳高手,因此您应该明白,一个人背着这么沉的重量在海里是游不出五十寻
的。快别想入非非欺骗自己了,您那颗高尚的心灵也不会相信的。我就留在这里,直到我彻底解放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现在,我的解放只能意味着死亡。至于您,您逃跑吧,快走吧!您年轻、机灵、强健,别替我操心啦,我把您的许诺退回给您。”
“好啊,”唐泰斯说道,“好啊!这么说,我也留下不走了。”
接着,他站起来,在老人头上庄严地伸出一只手,说:
“我以耶稣基督的血发誓,我保证在您死之前不离开您。”
法里亚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是如此高尚,如此纯洁,如此有教养,他在他那绝对虔诚的神情里,看到了他的爱心的真诚和对誓言的忠贞。
“好吧,”病人说道,“我接受了,谢谢。”
尔后,他又向他伸出一只手说道:
“也许您那无私的诚意会得到报偿的;现在,既然我走不了,您又不愿走,那么我们就把长廊下的那个洞堵上吧,因为士兵在走动时可能会发现被挖掘过的这块地方发出空洞的声响,会去叫一个狱官来看,这样我们就可能暴露,而且要分开了。去做这件事吧,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帮助您了;有可能就彻夜干吧,明天早晨在狱卒查监后再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您说。”
唐泰斯抓起了神甫的一只手,后者微微一笑,让他放下心来。然后,他怀着对这位老友的顺从和尊敬的心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