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泰斯度过了被遗忘在监狱里的犯人经历的所有痛苦阶段。
他一开始还是很自傲的,这源自希望和一种清白的自我意识;接着他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有罪,这多少证实了典狱长关于精神错乱的某些说法;最后,他的傲气荡然无存,他开始祈祷,不是向天主,而是向人;最终天主才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不幸的人本该一开始就求助于天主,但眼下只是到了山穷水尽时才寄希望于它。
于是唐泰斯先是仅仅希望他们把他从一个地牢里带出投入另一个地牢,哪怕更黑更深也心甘情愿。一次变动,即便更糟,总归是变动了,这样唐泰斯好歹可以有几天时间分分心。他恳请他们让他散步、放风,给他书籍、乐器,结果一样都没满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永远请求下去就是了。他已习惯于与新的狱卒讲话,虽说这个狱卒可能会比他的前任更加沉默。不过对一个人说话,甚至对一个哑巴说话,也是一种乐趣。唐泰斯说话是为了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当他单身一人时,他也试着对自己说话,但这使他有些害怕。
在他还是自由人时,他想到那一伙伙流浪汉、强盗、杀人犯就不寒而栗,这些人可耻的乐趣,把他们难以理解的狂欢和令人畏惧的江湖义气结合在一起了。可他现在希望被人投进一间这样的牢房里去,这样可以看看其他人的脸面,而不是老对着这个寡言少语、冷漠木然的狱卒的脸。他还羡慕起那些穿着褴褛的号衣,脚下戴着镣铐,肩上烙着烙印的苦役犯的牢房生活来了,这些苦役犯至少有同伙做伴,能呼吸新鲜空气,望望天空;苦役犯也还是有福的。
一天,他哀求狱卒为他找一个伙伴,无论是谁,哪怕这个伙伴是他曾听人提起过的疯神甫也罢。狱卒虽然粗暴,但终究还有点人性。他的脸上虽然铁板无情,在内心深处,常常还对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抱有三分同情,因为他的囚禁生活也委实太艰难了。他把三十四号的请求转告给典狱长,可是后者谨慎得像一个政治家似的,认为唐泰斯想要煽动其他犯人,酝酿某个阴谋,寻找某个朋友帮忙企图潜逃,于是他拒绝了。
唐泰斯求遍了所有可求的人,但一无所获。他转而祈求天主了,正如我们说过了,此事迟早会到来的。
散布在尘世间并由命运摧残的不幸的人收集的所有虔诚的思想此时使他的灵魂焕然一新;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教会他的祷词,并从中发现了前所未知的新意;因为对于幸福的人来说,祷告是一些内容单调而空洞的词句的组合,直到某一天,不幸的人备受痛苦才学会解释这崇高的语言,用这种语言向天主说话。
他祈祷了,不是带着虔诚,而是带着疯狂。他大声祷告时,不再害怕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此时,他可以到达某种出神入化的境地,他每吐出一句话,就会看见天主放出熠熠光辉;他那卑微和受到损害的一生的所有行为,他都托付给万能的天主的意志,从中吸取教益,为自己规定了需完成的种种任务,每回祈祷结尾,他都要添上一句,表达一个心愿,而这个心愿,人用之于人,比求之于上帝更加切实:“请宽恕我们的冒犯,就如我们宽恕冒犯我们的人一样。”
唐泰斯虽然诚心诚意地祈祷着,但他仍在坐牢。
于是,他的灵魂变得忧郁了,他的眼前阴霾重重。唐泰斯本是一个头脑简单,没受过教育的人;对他来说,过去仍蒙上一层阴暗的幕帘,得靠科学来掀开。在孤寂的地牢里,在思想的荒漠中,他无法重新编织以往的世纪、复苏灭绝的民族,重新建造古代的城市;而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可以把这一切变得伟大,充满诗意,在他们的眼前,这一切都像马丁的巴比伦城的油画,是极为宏伟,而且为圣火所照耀的;可他呢,他只有如此短暂的过去,如此悲惨的现在,如此朦胧的未来,只有十九年的生命也许要在无穷的黑夜之中苦苦求索。他不能借助任何消愁解闷的办法。他那坚毅的精神最好能翱翔于世纪的风云之中,而如今不得不像笼中的鹰,做了阶下囚。于是他就抓住一个念头,那就是被不可思议的恶运不明不白所摧毁的幸福。他狂热地集中在这个想法上,翻来覆去地从各个侧面去想,简直可以说是龇牙咧嘴地在吞噬,如同在但丁的《地狱篇》中,无情的乌哥利诺吞掉罗吉埃利大主教的脑袋一样。唐泰斯建筑在意志的基础上的信念也只是短暂的;他抛弃了这个信念,正如别人在功成名就时抛弃信念一样。只不过他没有从中得益罢了。
苦苦修行之后便是疯狂。爱德蒙口吐污言秽语,使狱卒吓得直往后缩;他用身体猛烈撞击地牢的墙;他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顺眼,尤其对他自己,一粒沙子、一茎稻草、一丝风都会使他感到不适而迁怒一番。这时他又想起了那封信,维尔福出示给他看过,他读过也触摸过;信里的每一行字映照在墙上就如伯沙撒
的Mane,Thecel,Pharès
。他心想,使他陷入眼下的深渊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神的报复;他狂热地想象出种种酷刑,让这些隐姓埋名的人去尝尝,他觉得再可怕的刑罚也太轻,尤其对这些人也太短暂;因为施刑后就是死亡,而死亡意味着安息,至少也是与安息相似的麻木。
由他的敌人,他转而又想到自己,死亡就是安息,而对于想严惩别人的人,却势必要有死亡以外的其他办法,想着想着他又陷入自杀的悲惨念头上,并且静止不动了。在痛苦的斜坡上滑行至中途产生这些悲惨想法的人注定是不幸的!这是一片死亡之海,就如万顷碧波似的伸展开去,不过在这片死海之中,沉浮者会感觉到双脚被沥青似的泥淖粘住,愈陷愈深,直至沉没。一旦粘上,除非借助神力,否则必然完蛋;每次挣扎只能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然而,精神上的临终状态还比不上先前的痛苦、也许还有随后的惩罚那么可怕;因为这只是头脑昏昏沉沉时的一种慰藉,虽说深渊张着大口,但在渊底毕竟是虚无。爱德蒙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个想法上寻到了些许安慰;所有的痛苦,所有随之而来的一切幽灵鬼魂似乎都从这一个死神能悄悄降临的地牢的一角离他而去。唐泰斯平静地回顾着他的过去,恐惧地瞻望着他的未来,他选定了中间地带,这似乎是一块避难之地。
这时,他心里想:有几次,在我扬帆远航时,那时我还是个人,一个自由而强有力的人,当我向其他人下达命令并被执行时,我看见天空乌云密布,大海颤抖着、怒吼着,暴风雨在天穹一角如同一只巨鹰拍打着一对翅膀从天际呼啸而至;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船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藏身之地,因为我的船轻如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发抖、颤栗。不一会儿,随着惊涛骇浪巨大的声响,我看见了锋利的岩石,感到死亡迫近,我惧怕死亡,我尽一切努力逃避死亡,我使出了常人的全部力量和水手的全部智慧与天主抗争!……这是因为我当时是幸福的,这是因为回到生活就是回到幸福之中;这是因为我并未召唤死亡、选择死亡;这是因为在海藻和岩石铺垫的床上躺下长眠毕竟太艰苦了;这是因为我还把自己看成是按天主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我死后充作海鸥和秃鹫的饲料实在于心不甘。然而如今,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已失去了使我热爱生活的一切,如今,死亡在向我微笑,犹如乳母在向摇篮里的婴儿微笑一样;如今我心甘情愿去死,我已心力交瘁,需要躺下,就如在绝望和狂怒之中度过一个夜晚之后我需要睡眠一样;就在这样的夜晚里,我在房间里记数转上三千圈,也就是三万步,差不多十里地。
当这个想法在年轻人的头脑里萌生时,他就变得更温和,更和颜悦色了;他把自己的硬床整理得像样些,黑面包摆得端正些,吃得比平时更少,不再睡觉,几乎觉得余生也可过得下去;只要他愿意,这个余生他肯定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就如扔掉一件旧衣服。
有两种死法:一种较为简单,只须把手帕往窗栏上一结,吊死了事;另一种是假装就餐,让自己饿死。对第一种死法,唐泰斯向来很厌恶。他是在对海盗的憎恶中成长的,那些人就是在船的横桁上吊死的;在他看来,吊死是一种带侮辱性的酷刑,他不愿用在自己身上;于是他采用了第二种,当天就开始绝食了。
我们在上面介绍过了,唐泰斯就在这周而复始的情绪波动之中度过了将近四个年头。在第二年岁末,唐泰斯已经不再计数时日,重新忘掉了时间,这以前,巡视员曾使他对此恢复过一次记忆。
唐泰斯说过:“我想死”,并自选了寻死的方式;于是,他就认真地对待,生怕自己的决心有所动摇。他已经对自己发誓要这样去死。他想过,如果狱卒早晚两次把饭端来,我就倒出窗外,并装成吃过的样子。
他按设想要做的那样去做了。每天两次,他把食物从露出一方天空的铁窗栏上倒出去,起初高高兴兴的,继而有些犹豫,最后带着遗憾了;他必须想到自己所立下的誓言才有力量继续执行他那可怕的计划。过去,这些食物使他恶心,现在他饥肠辘辘,似乎看看也可口,闻闻也喷香了。有时,他能把盛菜的盘子成小时地端在手上,直愣愣地望着一块腐肉或是一块臭鱼,还有发霉的黑面包。生命的第一本能还在他的身上抗争着,并且不时地动摇他的决心。此时,他觉得地牢不再那么阴森,他也未必无路可走;他还年轻,还不到二十五岁,尚有将近五十年好活,换句话说,还有双倍的日子可过。在这够漫长的岁月里,可能会发生许多事情来冲破大门,推倒伊夫堡的围墙,还他自由!此时,他就把嘴伸向食物,他这是自愿做坦塔洛斯
,拒绝进食。但是,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誓言,这个品格高尚的人非常害怕自己食言而自轻自污。于是,他坚毅而无情地消耗着所余的生命,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无力爬起来把狱卒端来的晚餐扔出窗洞之外了。
次日,他看不清东西,几乎也听不见什么了。狱卒以为他得了重病,而爱德蒙只求早死。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爱德蒙昏昏然有些麻木,神志恍惚之中产生某种舒适的感觉。胃痉挛产生的剧痛消失了,口干舌燥的痛苦平息了;当他合上眼睛时,他仿佛感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在眼前乱舞,犹如在泥泞的土地上窜动在黑夜之中的鬼火,这就是人们称之为死亡的未知国度中升起的曙光。晚上,将近九点钟光景,他突然听到在靠床的一面墙壁上传来沉闷的声响。
在这座监狱里,什么肮脏的小动物都会出来发出声响,因此爱德蒙早已习以为常,不会为这么点事情影响自己的睡眠。可是这次,或许他的感官因饥饿而更加敏锐,或许这声音真的比平时更响,或许在这弥留的时刻,一切又都赋予重要的意义,爱德蒙抬起头来想听得更真切些。
这是一种均匀的抓扒声,似有一只巨爪在抓或是一颗巨牙在啃,要不就是一件什么工具在挖掘石块。
年轻人虽说已虚弱不堪,但他的大脑仍然闪现出犯人朝思暮想的一个其实很平常的念头,这就是自由。这个声音正巧在他冥冥然,万籁俱寂的时刻来到,他觉得天主终于怜悯他的不幸了,为他送出这个声音是警告他悬崖勒马。谁又能知道是不是他的一个朋友、他绞尽脑汁日夜苦思的某个亲爱的人此时来关心他,千方百计来接近他了?
然而不,毫无疑问爱德蒙错了,这是在死亡之门上面飘动着的一个梦。
不过,爱德蒙还是在倾听这个声音。声音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尔后,他听到了一种像是东西倒坍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几小时后,声音又传来了,而且更响更近。爱德蒙已经对这种劳作很感兴趣,它可与他为伴。狱卒突然进来了。
几乎在一个星期之前,他已下定决心去死,四天前,他开始执行这个计划,在此期间,爱德蒙对这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当狱卒向他说话,问他感觉得了什么病时,他也不答不理,当狱卒仔细端详他时,他就把脸转到靠墙的一边。但今天,狱卒可能会听见这沉闷的声响,他将发出警报,结束这一切,这样也许会使某个希望破灭,眼下,只有这个想法,才在爱德蒙的最后时刻诱惑着他。
狱卒带早饭来了。
唐泰斯在床上支起身子,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尽找话题讲,什么他端来的饭菜质量太差啦,地牢里冷得够受啦,叽里咕噜,怨天怨地,以便有权利叫得更响,让狱卒听得不耐烦;后者正巧在当天为患病的犯人申请到一份汤、一份新鲜的面包,他把汤和面包给他带来了。
幸而他以为唐泰斯神志迷糊,在说呓语;他把食物放在通常放惯了的一张破旧的跛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爱德蒙自由了,他又惊喜地倾听起来。
声响变得异常清晰了,现在,年轻人毫不费劲便能听清楚。
他自忖道:不再有疑问了,在大白天还发出声音,这就是某个像我这样的囚犯在为逃跑作努力哩。啊!如果我在他身边的话,我一定会帮助他!
蓦地,在他那惯于承受不幸,难于接受人间欢乐的头脑里,一片乌云遮住了希望之光;一个想法突然出现了,也许这是典狱长雇用的工人在修缮隔壁牢房时所发出的声响吧。
要确定这一点不难,但又如何冒险提出这个问题呢?当然啦,只须等狱卒到来,让他听听这响声,看看他听时的表情就行了;但是,让自己得到一次这样的满足,不就是为了一次短暂的满足而放弃了极为宝贵的希望吗?不幸的是爱德蒙的头脑已是一个空壳,一个念头会轰然作响、震耳欲聋;他已经十分虚弱,他的思想像蒸汽一般在飘浮,不能集中去思考一个问题了。爱德蒙只觉得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他的思想变得清晰,使他的判断恢复明智。他掉过头去看狱卒刚放到桌子上的还在冒着热气的汤,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端起盆子,放到嘴边,一口气把汤喝光,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他有毅力适可而止,因为他曾听人说过,海上不幸的遇难者打捞上来后,由于饥饿而极度衰竭,结果因贪吃了太多的食物而一命呜呼。于是爱德蒙把要放入口里的面包又放回到桌子上,走回去重新躺下。爱德蒙不想死了。
很快,他就觉得头脑清醒些了,所有空泛的、几乎不可捕捉的思想都在这个类似棋盘方格的奇妙的大脑皮层里恢复了一席之地,在头脑里,多一个这样的方格子也许足以使人优于动物了。他又能思考了,并且以推理来增强他的思维能力。
这时,他心里又想道:
应该试着考验一下,但是不能连累任何人。如果劳作者是一个普通工人,我只需在墙上敲一下,他就会立即放下工作去猜测敲墙者是谁,为什么要敲墙。既然他的工作不仅受法律保护,而且也是承包的,他就立即会恢复工作。如果相反是一个犯人,我发出的声响便会吓住他,他会害怕被人揭发,将会停止工作,而要捱到晚上当他以为大家都躺下睡着了,才会重新开始工作。
爱德蒙重新起身。这一回,他的两条腿不再晃动,他也不再眼花目眩了。他走到牢房的一角,抽出一块因潮湿而松动的石砖,在响声最清晰处的那块墙上也敲打起来。
他连敲了三下。
敲第一下时,那边的响声便神奇地停止了。
爱德蒙以全部身心倾听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没传来新的声响。爱德蒙在墙的那边造成了一片死寂。
爱德蒙充满了希望,吃了几口面包,喝下几口水,他天生体质强健,现在体力已差不多恢复到以往那样了。
白天过去了,那边仍然没有动静。
夜晚来到了,那边仍然没有声响。
“这是一个犯人,”爱德蒙自忖着,内心有说不出的喜悦。
从此,他的头脑发热了,由于他精神振奋,他又恢复了旺盛的生命力。
夜晚消逝,仍没传出任何声响。
爱德蒙一夜没有合眼。
白天来临;狱卒端着饭菜进来。爱德蒙已经把原来的饭菜吃得精光,又把新的一扫而空。他不断听着,但始终没有声响。他担心从此响声不会再有,在牢房里踱了总计十到十二里的路程,成小时地在窗洞上的铁栅栏上拉练,以使四肢恢复弹性和力量,他已长久不这样锻炼了。他将以肉搏的形式准备迎接未来的命运,就像一个拳击手伸展胳膊,在身上抹油,即将进入竞技场似的。在积极锻炼的间歇,他又注意听还有没有声响,对这个犯人过于谨慎很不耐烦,埋怨后者怎么一点也想不到,在他为自由而劳作时,使他分心的是另一个与他一样渴望自由的犯人。
三天过去了,死寂般的七十二小时是每分钟数着度过的。
终于在一天晚上,狱卒最后一次查监过后,唐泰斯已习惯成自然地又一次把耳朵贴近墙壁,他似乎感到沉默的石块引起的轻微震动,在他的头脑里嗡嗡作响。
唐泰斯退缩几步以便让受震动的头脑恢复平静,他在牢房里转了几圈,又把耳朵贴到原来的地方。
不该再有疑问了,另一边肯定有什么动静;那个犯人已看出他的工作的危险性,改用了其他什么办法,也许为更加安全地继续他的工作,他已把撬棍替换了凿子。
爱德蒙因新的发现而壮了胆,决心帮助那个不知疲倦的劳作者。他一开始先移动床位,他认为床的后面正在从事这桩自由解放的事业,尔后他用眼睛搜索一件什么东西,使他能凿墙,把湿漉漉的水泥敲下来,最后可以搬开一块砖石。
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既没有小刀,也没有锋利的工具;只有窗口上的铁条,不过他早就确信,这些铁条钉得很牢,试图摇动它们纯属徒劳。
地牢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瓦罐。
床上该有不少铁榫,但这些榫头用螺丝与木条钉牢了,必须用螺丝刀才能旋出螺丝,取下铁榫。
桌子和椅子无法利用,水桶上本该有一只把柄,但早已被卸走了。
唐泰斯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打碎瓦罐,取下一片带棱角的瓦片,开始工作。
他把瓦罐扔在石板地上,瓦罐裂成碎片。
唐泰斯选了两三块有尖角的瓦片,藏在草褥里,让其他瓦片散落在地面上,打破瓦罐是很自然的意外,不致引起疑心。
爱德蒙整夜工作着,但在夜里,工作进展很慢,因为他只能摸着干,他很快发现,用形状不规则的工具去挖更为坚硬的水泥,这工具很快就磨钝了。于是他又把床推回原处,等待天亮。在满怀希望的同时,他也变得很有耐心了。
他整夜听着,听见陌生的挖掘人在继续他的地下工程。
白天来临,狱卒走进来。唐泰斯对他说,头天晚上喝水时,瓦罐从手里滑脱,落地时打碎了。狱卒嘟嘟哝哝地去找来一只新的,甚至都懒得把旧瓦罐的碎块带走。
不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嘱咐犯人留神些,又走了出去。
唐泰斯无比喜悦地听着锁孔吱嘎作响,以往每次门合上的同时,也锁住了他的心。他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它消失之后,他一个箭步跳到床前,移动床位,借着钻进地牢的微弱曙光,看到他白白辛苦了一晚,因为他在夜里只是挖在石砖面上,而不是挖在石砖四周的泥灰隙缝中。
泥灰受到潮湿已经变软了。
唐泰斯惊喜地看到,有的泥灰已经稀稀拉拉落下来;不错,这些碎块可以说只是小小的颗粒,但半个小时下来,唐泰斯已经挖出了将近一把泥灰。一个数学家大致可以计算出,这样干上两年,如果不碰上岩块,就可以挖出一个两尺见方、纵深二十尺左右的通道。
犯人埋怨自己白白把一天比一天难熬的漫长的已逝岁月用在等待、祈祷和悲观绝望上面,而没有及早从事这项工作。
他被关进这间地牢已经将近六年,再费时的活计,也总可以完成了!
想到这里,他的热情倍增。
三天下来,他万分小心地挖掉了水泥层,让石块裸露在外了。墙由碎石砌就,为了增加牢度,在碎石中间不时添加上一块大石头;他差不多已刨出一块大石的根部,现在就该摇动它的根基了。
唐泰斯试着用指甲,但指甲太软。
唐泰斯想用瓦块作撬棍,但瓦块一经嵌进缝里,便碎裂了。
他劳而无功地干了个把小时,重新站起来,额上流汗,满面愁容。
工作刚开始就得停下来吗?或者消极徒劳地等待着,让他的邻居来完成这一切?也许他也会心灰意懒哩!
这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他站着,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他那汗水濡湿的额头一会儿就干了。
每天,狱卒把唐泰斯的汤用马口铁做的平底锅盛着端来。这只平底锅装有他的汤和另一个犯人的汤,因为唐泰斯早就发现,平底锅里的汤有时是满的,有时只剩下一半,这要看狱卒先把食物分给他还是他的邻居而定。
这只平底锅有一只铁把手,唐泰斯觊觎的就是这只铁把手,假如真有人要与他作交易,他愿以十年的生命换取这只铁把手。
狱卒把平底锅里的汤倒进唐泰斯的盘子里。唐泰斯用木匙吃完汤之后,就清洗这只每天都使用的盘子。
晚上,唐泰斯把盘子放在门与桌子之间的地面上;狱卒进来时,一脚踹在盘子上,把它踏成了碎片。
这次,他对唐泰斯无话可说,因为唐泰斯把盘子放在地上是不好,但狱卒不看看自己的脚下走路也不对。
狱卒咕哝了几句也就算了。
接着,狱卒看看周围有什么可以倒汤的;唐泰斯可动用的器具也只有这么一只盘子,别无选择。
“把平底锅留下来,”唐泰斯说,“您明天送早饭给我时再拿走。”
这个建议正讨好了懒惰的狱卒,因为他不必上下来回走三趟了。
他留下了平底锅。
唐泰斯兴奋得有点激动。
这下,他很快把汤和肉吃完了,依据监狱的通常做法,肉是放在汤里的。接下来他又等待了一个小时,确信狱卒不会再改变主意后,就移动床,拿起平底锅,把把手的一端插进脱去水泥层的大石和碎石之间,开始撬动。
大石微微动了一下,唐泰斯明白了,他的活干得不错。
果然,一小时后,大石头从墙上抽了出来,露出一个一尺半多见方的墙洞。
唐泰斯仔细地把泥灰都收拢来,放到地牢的一角,用一块瓦片刮下一些灰土盖在这些泥灰上。
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确切地说,他巧施计谋,使他得到了这么一件珍贵的工具,他想利用夜晚,继续拼命挖掘。
黎明时分,他把大石头放回到洞穴里,把床推靠到墙上,睡了上去。
早餐只有一块面包,狱卒过来,把这块面包放在桌上。
“咦!您没给我另带一只盘子来吗?”唐泰斯问道。
“没有,”掌匙狱卒说道,“您总是打碎东西,摔碎了瓦罐,我踩破盆子也与您有关,假如所有的犯人都这样毁坏东西,政府就支付不了啦。我把平底锅留给您,汤就倒在里面;这样,您也许就不会再打碎您的家什了吧。”
唐泰斯抬头望天,在被子里双手合十。
留下来的这一件铁器使他的心里产生了对上天的一片感激之情,在以往的生活里出现的任何喜从天降的事情都没有使他如此激动过。
不过他发现,自从他开始工作之后,那个犯人就再没干过活。
没关系,这总不是停止工作的一个理由,如果他的邻居不向他靠拢,他就主动去接近他。
整个白天他不停地劳动着。入晚,他靠了新的工具从墙上挖出十来把碎石、泥灰和水泥的碎末。
每当查监的时候,他就用劲把平底锅把手向上扳直,再把锅子放回到原处。掌匙狱卒像往常那样在里面倒一份肉汤,或者更确切地说,倒一份鱼汤,因为这天是守斋日,每星期三次,他们让犯人守斋。如果唐泰斯不是早已不再计数日子的话,这倒不失为一种计数时日的方法。
狱卒倒完汤后,就出去了。
这一回,唐泰斯想确认一下,他的邻居是否真的停止工作了。
他侧耳细听。
四周一片寂静,就如他的工作中断三天时那样。
唐泰斯叹了一口气;显然,他的邻居不信任他。
然而,他毫不气馁,仍然整夜干活;不过两三小时干下来,他遇到了一个障碍,铁柄插不进去了,在一块平面上打滑。
唐泰斯用手触摸了一下,发觉他碰到了一根大梁。
这根大梁横穿过,或者说完全堵住了唐泰斯挖出来的洞。
现在,应该朝上或者朝下挖。
不幸的年轻人从未想到还会有这么一个障碍。
“啊!天主呀,天主;”他大声说道,“我可是向您祈祷得够多的了,我希望您听到了我的祷告。天主啊!您剥夺了我生命的自由;天主啊!您剥夺了我死亡的安息;天主啊,在这之后,您又让我萌发了生的希望;天主啊!请可怜可怜我吧,千万别让我绝望而死啊!”
“谁在把天主和绝望说到一块儿了呢?”一个声音说道,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由于隔了一层,声音被压低了,传到年轻人的耳朵里,阴惨惨像是从墓地里发出来的。
爱德蒙感到头发根根竖起,他跪着往后退缩了一下。
“哦!”他喃喃自语道,“我听见一个人在说话。”
四、五年来,爱德蒙仅仅听到狱卒的说话声,而对犯人来说,狱卒不能算人,他是橡木门外的一扇活动门,是铁栅栏外的一道肉做的栅栏。
“看在上天的份上!”唐泰斯说道,“您已经开口了,虽说您的声音让我害怕,还是说下去吧;您是谁?”
“您又是谁?”那个声音问道。
“一个不幸的囚犯,”唐泰斯毫不犹豫地接口答道。
“哪个国家的人?”
“法国人。”
“您的名字?”
“爱德蒙·唐泰斯。”
“您的职业?”
“船员。”
“您何时来到这里?”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您犯什么罪?”
“我是无辜的。”
“那么别人指控您犯什么罪?”
“参与皇帝复位的阴谋活动。”
“什么!皇帝复位!皇帝不在位了?”
“他于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
逊位,并被流放到厄尔巴岛。那么您是何时到这里来的,怎么会对这些事情都不知道呢?”
“一八一一年。”
唐泰斯颤栗了一下:这个人比他多坐了四年牢。
“好吧,别再挖了,”那个声音很快地说道,“不过,请告诉我,您挖的洞高度有多少?”
“与地面齐平。”
“洞是怎么遮起来的?”
“在我床的后面。”
“自您入狱以后,他们移动过您的床吗?”
“从来没有。”
“您的房间通向哪儿?”
“通向一条走廊。”
“走廊呢?”
“通到一个院子。”
“哎呀!”那人喃喃地说。
“哦!天主啊!怎么啦?”唐泰斯问道。
“我算错啦,我考虑不周出了纰漏,我的圆规偏斜一下,把我给毁了;在我的图纸上画错一条线,实际上就偏离十五尺,我把您挖的墙当作城堡的墙啦!”
“那样的话,您不是挖到海边去了吗?”
“正如我愿。”
“如果您成功了呢?”
“我就跳海,游到伊夫堡附近的某一个岛上,或是多姆岛,或是蒂布朗岛,或者游上岸,这样我就得救了。”
“您能游到那里吗?”
“天主会给我力量;现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
“是的。请小心把洞堵上,别再挖了,什么也别干,等候我的消息。”
“至少说一声您是谁……请告诉我您是谁?”
“我是……我是……第二十七号。”
“您信不过我吗?”唐泰斯问道。
爱德蒙似乎听到一声苦笑穿过拱顶,传到他耳朵里。
“啊!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大声说道,本能地猜想到此人意欲甩开他,“我以基督的名义向您起誓,我宁愿让人杀死也不会向您的还有我的刽子手透露一点真情;看在老天的份上,别离开我,别不和我说话,我向您发誓,因为我已山穷水尽,我会把头在墙上撞得粉碎的,我死后您会内疚的。”
“您有多大了?听声音,您似乎是个年轻人。”
“我不知道我的年龄,因为从我来这里以后,我就不计算时间了。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在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被捕时,快满十九岁了。”
“还没满二十六岁,”那人喃喃地说,“行啦,在这个年龄上不会当叛徒。”
“啊!不!不!我向您起誓,”唐泰斯重复道,“我已经说过,我向您再说一遍,我宁愿让他们斩成万段也不会背叛您。”
“您对我直说很好;您恳求我做得很对,否则我就要拟定另一个计划,离开您了。不过您的年龄让我放心,我会找您的,等着我吧。”
“什么时候?”
“我得合计一下我们的运气如何;由我来给您打信号吧。”
“可是千万别抛开我,别让我一个人呆着,您会来找我或是您允许我来找您吗?我们一块儿逃跑,即便我们逃不了,我们也能说说话,您说您喜欢的人,我说我喜欢的人。您大概爱着某个人吧?”
“我在世上孤单一人。”
“那么,您会喜欢我的;如果您年轻,我将是您的同伴;如果您是老人,我将成为您的儿子。我的父亲如果还活着该有七十岁了;我只爱他和一个名叫梅尔塞苔丝的姑娘。我的父亲没忘掉我,我确信这一点;但她,天主才知道她是否还在想我。我会爱您的,如同我爱我的父亲一样。”
“好吧,”那个犯人说,“明天见。”
虽然只有三言两语,唐泰斯已经被他的音调说服了。他也不再奢求,站起来,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小心谨慎地把墙上挖出的碎块处理完毕。尔后,他把床推回顶上墙。
从此时起,唐泰斯整个儿沉浸在幸福之中了;可以肯定地说,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甚至有可能他将获得自由,最坏的设想,就算他仍旧是囚犯,至少他也多了一个伙伴;应该说,两个人被关在一起,只是过半囚禁生活。两个人一起诉苦,几乎就等于祷告,两个人一起祷告,几乎就是恩行善举了。
唐泰斯整天在牢里踱来踱去,高兴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不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坐在床上,用手压住胸膛。他只要听到走廊里发出些微声响,就三脚两步蹦到门边。也有一、两次,他想到他们会把他与这个素昧平生,而自己把他当成朋友看待的人分开,不免有些担忧。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如果狱卒移开他的床,低头察看洞口时,他就用水罐下面的那块石块,把他的脑袋砸得粉碎。
这样他就会被处以极刑,他心里十分清楚;不过,要不是这个神奇的声响唤起他的生命的话,他不也是将忧郁而绝望地死去吗?
晚上,狱卒来了;唐泰斯躺在床上,他觉得这样可以把未挖成的洞口遮得严实些。无疑,他看这个恼人的来访者时目光不同寻常,因为那人问他道:
“瞧,您要变疯了?”
唐泰斯默不作声,他担心自己说话的声音过于激动,会泄露秘密。
狱卒摇摇头走了出去。
夜来临了。唐泰斯以为他的邻居将趁寂静和黑暗之际重新与他接头,他想错了;一夜过去了,在他焦灼的期待中,没有任何声音来召唤他。但在翌日,清晨查监过后,正当他把床从墙前移开时,他听到间歇时间相同的三下叩击声。他赶紧跪下来。
“是您吗?”他说,“我在这儿。”
“您那里狱卒走了吗?”那个声音问道。
“走了,”唐泰斯答道,“他要到今晚再来;我们有十二个小时可以自由自在的。”
“那么我可以行动了?”声音问道。
“啊!可以,可以!现在就干,别拖了,我求求您。”
唐泰斯半个身体钻在洞里,他双手支撑的一块地面突然间向下陷塌,他赶紧向后退,这时,一大块泥土和石头迅速落入一个刹那间张开的洞口里,这个洞正巧位于他自己挖掘的洞口的下方。这时,在这个晦暗、深不可测的洞底下,先是露出了一颗脑袋、双肩,继而露出了整个人,这个人十分敏捷地从挖就的洞穴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