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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把她那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我的时候,我突然一听,不胜惊讶,完全失去了镇定。但是那一阵儿刚一过去了,我刚一恢复了镇定,我就对狄克先生提议,说叫他到那个杂货铺,把前些日子坡勾提先生空下来的那张床先占用一下。那个杂货铺,坐落在汉格夫市场 ,而汉格夫市场那时候跟后来完全不同,那时候,它的门前还有一溜低矮的柱廊(和旧式的晴雨表里那个小小的男人和小小的女人住的那种房子的前脸,很有些相似) 。这种情况,是狄克先生不胜欣赏的。我敢说,他能住在这样一个寓所里,觉得光荣至极,尽管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也都不放在心上了。不过,除了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种混合气味和屋子窄狭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而外,实际上不方便的地方并不多;所以狄克先生觉得他这个寓所,十分令人着迷。克洛浦太太曾愤怒地对他表示过,说那儿连甩猫玩儿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狄克先生坐在床的下手,摸着腿,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我不要甩猫玩儿,我也从来没用猫玩儿过,特洛,这是你知道的。因此,有没有甩猫玩儿的地方,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要从狄克先生那儿了解了解我姨婆到底为什么会忽然一下就家破财尽,但是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这本是我早就应该料到的。他对于这件事,惟一能说得出来的话就是:他只知道,前天我姨婆对他说,“现在,狄克,你是不是真正是我认为的那样头脑冷静,通达事理?”他就说啦,是,他希望是。于是我姨婆说,“狄克,我倾家荡产了。”于是他说,“哦,真个的!”于是我姨婆大大地夸了他一番,他听了觉得非常高兴。于是他们就往我这儿来了;在路上还喝热黑啤酒、吃三明治来着。他对于这件事所能说的几句话,就尽于此。
狄克先生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身子坐在床的下手,手摸着腿,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出有所惊异之色而微笑着,态度太安闲自在了,竟惹得我烦躁起来,因而对他说,倾家荡产等于得受苦受穷、忍饥挨饿;但是,我说完了,又痛悔自己不该这样心狠;因为我看到,他听我这样一说,脸也白了,头也搭拉了,泪也从脸上流下来了;同时,带着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凄惨神情,直眉瞪眼地瞧我:那种光景,连叫一个比我更心狠的人瞧着,都要心软。我想尽方法,要叫他再高兴起来,费的劲儿比我刚才使他难过起来,可就大得多了。我一会儿就明白了(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才是),他所以那样放得下心,只是因为:他对于这个妇女中顶通达事理、顶了不起的人,衷心地信服;对于我的才能智力,无限地信赖。我相信,他认为,我的才能智力,对于任何灾难,只要不是绝对的致命伤,都可以应付裕如。
“咱们该怎么办哪,特洛乌?”狄克先生问道。“那个呈文该怎么——”
“不错,那个呈文是得想法办理一下。不过现在所有咱们能够做的,狄克先生,就是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别叫我姨婆觉到咱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用顶诚恳的态度答应了我,说要照着我的话办;同时求我,说我只要看到他稍微一有迷失正途的危险,就要用我永远掌握的高妙方法,使他回转。不过,我吓他那一下太厉害了,因此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掩饰他的真正心情都办不到,这是我引以为憾的。那天一整晚上,他的眼光,老含着顶忧郁的为我姨婆担心的表情,不住地往我姨婆脸上瞅,好像他看到我姨婆就在他眼前立刻消瘦下去了似的。他这种情况,他自己也有所感觉;因此他就把他的脑袋挺住了,不叫它动;但是,他的脑袋虽然不动,而他坐在那儿,却把眼珠直转,像一件机器那样,那一点也没能使事态好转。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看他瞅面包那种神气(那个面包碰巧是个小的),真好像饥饿已经来到我们头上那样;我姨婆非要叫他按照平素那样用饭不可的时候,他还把干酪和面包的碎块儿,往口袋里装,正装着的时候,叫我看见了。我觉得,毫无疑问,他那是要把面包存起来,防备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免得饿死。
相反地,我姨婆就心神泰然,这真值得我们学习,我敢保,特别值得我自己学习。她对坡勾提温语蔼然,异乎寻常,只有我仍然无意中叫起她的本名来,才惹得她不高兴。她在伦敦,虽然觉得人地两生,像我所了解的那样,但是却好像安之若素。她要在我的床上睡,我就要在起坐间里睡,作她的守卫。她认为,我们的寓所,紧临着大河,是一种很大的好处,因为一旦失火,水非常易得。我认为,她对于这种情况,真正觉得满意。
“特洛,我的亲爱的,”她看见我给她掺兑她平素每晚必喝的饮料,对我说,“不用掺兑啦。”
“什么都不喝啦吗,姨婆?”
“不喝葡萄酒啦,我的亲爱的。用麦酒掺兑好啦。”
“不过这儿有现成的葡萄酒啊,姨婆。你不是老用葡萄酒掺兑吗?”
“把葡萄酒留着,防备一旦有灾有病什么的,”我姨婆说。“咱们得往省里用,特洛。我就喝麦酒好啦。半品脱就够啦。”
我觉得,狄克先生看样子简直地是就要晕过去,一下不省人事。但是我姨婆却坚决地非那样办不可;于是我就自己出去,亲自把麦酒给她买回家来。那时天已经很晚了,坡勾提和狄克先生,就乘机一块儿往那个杂货店去。我和狄克先生——可怜的人——在拐角的地方分的手;他,身上还背着他那个大风筝,毫无疑问,是人间苦恼的碑石。
我回来的时候,我姨婆正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把她那顶睡帽的边儿,都用手指头搓皱了。我按照平素那种准保不会错的办法,把麦酒烫了,把面包烤了。我把一切都为她准备好了,她对一切也都准备好了。只见她头上戴着睡帽,袍子的下摆撩到膝盖那儿。
“我的亲爱的,”我姨婆把掺兑的酒喝了一匙,说,“这个比葡萄酒好多了,不像葡萄酒那样容易叫人闹肝病。”
我想,我听了她这个话,一定露出疑惑不信的样子来,因为她添了一句说:
“快别这样,孩子,快别这样。要是咱们能老有麦酒喝,那咱们就得说是处境不坏了。”
“我自己本来要那样想的,姨婆,我敢保,”我说。
“那么,你为什么可不就那样想哪?”我姨婆说。
“因为你和我,是绝不一样的人哪,”我回答她说。
“瞎说乱道,特洛!”我姨婆回答我说。
我姨婆安安静静、自得其乐的样子,继续吃喝;这种态度里,如果有矫揉造作的话,也不大能看得出来。她用茶匙把热麦酒舀着喝,把烤面包条儿在酒里面泡着吃。
“特洛,”她说。“我一般地说来,是不喜欢见生人的;不过,你知道吧,我见了你那个巴奇斯,可有些喜欢。”
“我听到你这样说,比得到一百镑钱都高兴!”我说。“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我姨婆摸着鼻子说;“那个女人怎么会带着那么个名字来到世界上,真叫我不解。我总觉得,一个人,一下生就叫捷克孙什么的,或者像捷克孙一类的名字,更省些周折。”
“她自己也许跟你一样地想法。那不能怨她。”我说。
“我也认为,也许不能怨她,”我姨婆承认我那句话,未免有些勉强之意,所以才这样回答我。“不过那个名字,可真叫人不喜欢。好在 这阵儿 她叫巴奇斯了。那还叫人听着舒服些。巴奇斯可真是非常地疼你啊,特洛。”
“她因为疼我,就无论什么没有不肯做的,”我说。
“我也相信,没有不肯做的,”我姨婆说。“刚才那个可怜的傻家伙就又请我,又求我,说叫我允许她把她的钱拿出些来给我们——因为她的钱太多了。这个傻家伙!”
我姨婆的确乐得泪都流到她的热酒里去了。
“她是活人里面顶叫人可笑的家伙,”我姨婆说。“我头一次见你那个娃娃一般的妈妈的时候,我就看了出来,她是所有的人里面,顶叫人可笑的家伙。不过这个巴奇斯可有许多好处!”
她假装着大笑,乘机把手往眼上擦。擦完了,又一面吃喝,一面说笑起来。
“啊!哎呀,老天!”我姨婆叹息道。“我全都知道啦,特洛!你和狄克一块儿出去了的时候,我和巴奇斯很扯了一回。我全都知道啦。我自己,就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儿撞。我真纳闷儿,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没把自己的脑浆子,在——在壁炉搁板上磕出来,”我姨婆说。她这种想法,大概是由于琢磨我自己的情况而引起的。
“可怜的爱弥丽!”我说。
“哦,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这种话,”我姨婆回答我说。“她还没惹这么多的苦恼以前,早就应该想一想那一层才是!你吻我一下,特洛。你幼年那种经历,我真觉得难过。”
我弯身向前,想要吻她的时候,她把酒杯顶在我的膝上,叫我先停一下,然后才接着说:
“哦,特洛,特洛!那么你觉得你自己这是恋爱了吧!是不是?”
“觉得呀,姨婆!”我喊道,脸能怎么红就怎么红。“她如花似朵,我一心想和她缔结丝罗呀!”
“那样的话,她果真不愧叫‘朵萝’了!” 我姨婆说。“我想,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东西儿很叫人着迷,是不是?”
“我的亲爱的姨婆,”我说,“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论谁,都连一丁点儿也想不出来!”
“啊!还不傻吧?”我姨婆说。
“傻,姨婆!”
我郑重地相信,关于朵萝傻不傻这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想到应当考虑,连一刹那的工夫都没想到。我当然厌恶这种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却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因为那完全是我以前没想得到的。
“稳重不稳重?”我姨婆说。
“稳重不稳重,姨婆?”我重复这种大胆揣测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和重复前面那个问题的时候,起了同样的感觉。
“好啦,好啦!”我姨婆说。“我这只是问一问就是了。我并没有褒贬她的意思。可怜的一对小东西儿!那么,你这是认为,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要像两块好看的糕点,摆在晚餐席上那样过一辈子了,是不是,特洛?”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态度非常和蔼,语气非常温柔,一半出于玩笑,一半出于怜悯,因此我觉得非常感动。
“我们又年轻,又没有经验,姨婆,这是我知道的,”我回答她说。“我知道,我们说的,我们想的,一定有好多地方,都难免有些糊涂。但是,我可敢保,我们都真心真意地你疼我爱。要是我认为,朵萝有另爱别人或者不爱我那一天,或者我有另爱别人或者不爱朵萝那一天,那我不知道我都要成什么样子——我想,也许要神志失常吧!”
“啊,特洛!”我姨婆说,同时一面摇头,一面满腹心事地微笑着,“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
“我知道这么一个人,特洛,”我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脾气虽然随和,疼起人来可真实心实意。我看到他,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娃娃来。这个人就是需要实心实意,深厚沉着、直截了当、不杂他念的实心实意,特洛,才能有倚靠,有进益。”
“你要是能知道朵萝有多么实心实意,姨婆,那就好了!”我喊道。
“哦,特洛!”她又说,“瞎眼哪,瞎眼哪!”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模模糊糊地觉得,我仿佛应该有一种东西,像云彩一样,遮盖着我 ,而那种东西,却不幸是我缺少的或者丢失了的。
“不过,”我姨婆说,“我并非要让两个年轻人扫兴,弄得他们不快活;因此,虽然这种恋爱,只不过还是两小无猜的孩子闹的把戏——这种恋爱,往往归于泡影——你可要听明白了,我并没说‘总是’,我只说‘往往’归于泡影;虽然这样,我们可仍旧要郑重其事地对待这番恋爱,希望它进行顺利,将来总有一天,结局圆满。要有结局,总得耐心等待,不能急躁!”
这一番话,总的说来,叫一个乐得忘其所以的情人听来,并不十分受用。但是我能把我的心事都对我姨婆说了,还是很高兴。同时我又关心她,恐怕她已经很累了,所以我就把她这番疼我的意思,以及她一切爱护我的情意,都对她热烈地表示了感激,又对她温柔地道了夜安;于是她就戴着睡帽,往我的寝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时候,心里那种难过,就没法提了!我琢磨了又琢磨,我在斯潘娄先生眼里一定只是穷小子一个;我现在已经不是我刚跟朵萝求婚那时候我以为的样子;我为了要对得起她,应该把我现在的生活境况对她和盘托出,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和她解除婚约,免得她跟着我受累;我在学徒的漫长期间,一个钱还不能挣,应该想法子谋生;我应该想法帮助我姨婆,却又想不出任何帮助她的办法来;我得囊中莫名一文,去到外面;得穿褴褛的褂子;不能再买礼物送朵萝,不能再骑神骏的灰马;也不能以叫人喜欢的样子在人前出现。我虽然也知道,我容许自己净想自己的苦恼,是腌龌龊的,是自私自利的,并且因为知道那是腌龌龊、自私自利的,而心里更难过;但是,我却又一心都在朵萝身上,不由得不那样想。我知道,我不多为我姨婆着想,而少为我自己着想,那就是我这个人卑鄙。但是,顶到那时候,我的自私自利,就是不能和朵萝分开;叫我为了任何活人,把朵萝置之一旁,就是办不到。那天夜里,我的苦恼真没法说得出来!
至于睡眠,我好像并没入睡而就做起梦来,梦见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贫穷光景。在梦中,一会儿我就衣服褴褛,硬要卖火柴给朵萝,六捆火柴卖半便士;另一会儿,我就穿着睡衣和靴子上事务所,斯潘娄先生就劝我,说不要我穿那样轻飘飘的衣服去见顾客;又另一会儿,我就饥饿难忍地拾提费天天吃的饼干掉的渣儿,他这个饼干,经常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钟打一点的时候吃;又另一会儿,我就为和朵萝结婚,死气白赖地要领结婚证书,而却领不到手,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交证书费,只有希坡的手套,而所有博士公堂的人,全都不收那种东西;但是在所有这种种梦境里,我都仍旧或多或少地意识到:我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我都永远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像一条遇难的船,在单子和毡子的大海里颠簸翻腾一样。
我姨婆也没安安稳稳地入睡,因为我时常听见她在屋里来回地走。只在那一夜的工夫里,她就有两三次,穿着挺长的法兰绒睡衣,因而显得有七英尺高,活像个不得安静的鬼魂,进了我的屋子,走到我躺的沙发前面。她头一次这样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回事;跟着才从她嘴里知道,原来是她看到天上有一处特别亮,便认为一定是西寺着了火了,所以来问我,如果风向变了,火是不是有延烧到白金厄姆街的可能。我听她这样一说,便静静地躺着没动;她就靠着我坐了下来,对自己打着喳喳儿说,“可怜的孩子!”她这样一来,更使我添了二十倍的难过;因为她净顾我而不顾自己,而我却净顾自己而不顾她。
那一夜,对我那样长,却会对任何别人短,那是很难令人相信的。这种情况,让我想了又想;我于是好像在想象中,看见有些人一个劲儿地跳舞,好把时光混过;想到后来,连这种想的光景,也成了一个梦了;我就听到音乐不断地奏着同样的调子,看到朵萝不断地跳着同样的舞式,却一点也不理我。弹竖琴的那个人,一整夜里,老想用一个平常大小的睡帽,把竖琴盖起来,却老办不到:这样一直闹到我醒了的时候。或者我应该说,一直闹到我不再想入睡,而到底看见太阳从窗户射进来了的时候。
那个年月里,在河滨街分出去的一条街的下手那儿,有一个古代的罗马浴池 ——这个浴池也许现在还在那儿——我曾在那个浴池里洗过多次冷水浴。我那天悄悄地把衣服穿好了,叫坡勾提伺候着我姨婆,就跑到那个浴池那儿,一头扎到水里;洗完了,又往汉姆斯太 去散了一回步。我那时希望,我这样活泼起劲地运动一番,可以使我的脑子稍稍清楚一些。我现在想来,那番运动,果然于我有些好处,因为我当时没过多久,就得出一个结论来,认为我得采取的第一步,就是去试一下,学徒契约能否取消,预付金能否收回。我在原野那儿吃了点早饭,步行回到博士公堂,顺着洒过水的大路,闻着夏日花木的清香(这都是在园子里长的,由卖花的人用头顶着送到城里的),一心琢磨,要尽力对我们这种改变了的情况作第一步的努力。
但是,闹了半天,我到博士公堂,时间太早了,因此在公堂里里外外,直溜达了有半个钟头,才看见提费拿着钥匙来了,他老是头一个上班儿的。于是我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下去,眼里瞧着对面烟囱上的太阳光,心里想着朵萝,一直到斯潘娄先生,头发鬈曲着,进了事务所。
“你好哇,考坡菲?”他说,“今儿的天气真好!”
“真是天朗气清,先生,”我说。“你出庭以前,我跟你说句话,可以不可以?”
“完全可以,”他说;“到我屋里来好啦。”
我跟着他到了他屋里,他就动手穿袍子,照着小镜子整理仪容;镜子挂在一个小套间的门里面。
“我很难过,”我说,“从我姨婆那方面,听到一个未免令人懊丧的消息。”
“真的吗!”他说。“哎呀!我希望,不是半身不遂吧?”
“这个消息和她的健康没有关系,先生,”我回答他说。“她遭到一些重大的损失。我说实话吧,她的财产,差不多什么都没剩下了。”
“你这一番话,可真吓人,考坡菲!”斯潘娄先生说。
我摇了摇头。“先生,”我说,“她的境遇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想问一问,是否可能——我们这一方面,当然要牺牲一部分预付金,”这句话是我随机应变,临时添的,因为我看到他脸上一片淡漠冷落之色,便预知事有不妙,——“把学徒的合同取消了?”
我对斯潘娄先生作这样的提议,于我是多大的牺牲,没有人知道。那就等于求他施恩,把我充军发配,永远再见不到朵萝一样。
“取消合同,考坡菲?取消?”
我用相当坚定的态度,对他解释,说我要是不能自食其力,那我真不知道我的衣食将要从何而来。我说,我对于我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忧虑的——我对于这一点,特别强调,好像要示意给他,说将来不定哪一天,我仍旧决无疑问,还是有资格作他的女婿——但是,就眼前而论,我可非自己想办法不可。
“考坡菲,我听到你这个话,非常地难过,”斯潘娄先生说,“非常地难过。按照一般的情况说来,不能因为你说的那种理由就把合同取消了。那不合乎办事的手续。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开这种例子,那不合适。绝不合适。话又说回来了——”
“你太好了,先生,”我嘟囔着说,还以为他要让步呢。
“不是这个话。你先别这样急,”斯潘娄先生说。“我刚才正要说的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我自己作得主,没人束缚我的手脚,如果我没有伙友——没有昭钦先生——”
我的希望,一下成了泡影了;但是我并没完全灰心,所以又作了一番挣扎。
“先生,”我说,“我要是把这个话对昭钦先生说一下,那你认为——”
斯潘娄先生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你即便对他说了,也决没有用处。“我只愿我这个人,考坡菲,不论谁都别冤枉了,尤其是别冤枉了昭钦先生。但是我可了解我这位伙友,考坡菲。昭钦先生那个人,对于像你这种很特殊的提议,决不会是有求必应。要叫昭钦先生不遵守成规惯例办事是很难的。你是了解他那个人的!”
我敢说,我对于他,完全不了解,除了以下的事实,那就是,这个事务所,本来是他一个人开的;现在他独身一人,住在蒙塔勾 广场附近的一所房子里;那所房子,门窗剥落,早该上油漆了;他每天来得很晚,而走得可很早;好像不论什么事,都没人和他商议;他在楼上,有一个又小又暗的小脏窝窝儿,那儿从来没办过公事;那儿他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弹壳纸做的写字板,据说有二十年之久了,又黄又老,却一点墨水渍污的痕迹都没有。
“我跟他提一提,你反对不反对,先生?”我问道。
“绝不反对,”斯潘娄先生说。“不过,考坡菲,我跟昭钦先生可共事多年了,对他有些了解。我倒愿意昭钦先生不是我了解的那种人;那样的话,我不论哪一方面,就都可以跟你的意见没有抵触了;那是我很高兴的。不过,如果你认为值得把这件事对昭钦先生提一提,那我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考坡菲。”
斯潘娄先生允许了我,还热烈地跟我握了握手。我就利用他这种允许,坐在那儿,心里琢磨着朵萝,眼里看着对面房上的太阳光从烟囱上往下移到墙上,等昭钦先生来上班儿。他来了以后,我进了他的屋子;显而易见,我这一进去,把他吓了一大跳。
“请进,考坡菲先生,”昭钦先生说。“请进!”
我进去坐下,把我的情况对昭钦先生大体像对斯潘娄先生那样,又说了一遍。昭钦先生绝不是人们意想中那样严肃可怕,而是一个身材高大、脾气柔和、面净无须的老人,有六十岁。他吸鼻烟吸得多极了。博士公堂里有一种传说,都说他主要靠吸那种刺激物生活,因为在他的身体里,没有多少容纳别种食物的余地。
“你已经把这个话对斯潘娄先生说过了吧,我想?”昭钦先生心神非常不安的样子,听完了我的话,说。
我回答他说,不错,同时告诉他,说斯潘娄先生叫我对他讲一讲。
“他说我要不同意来着吗?”昭钦先生问。
我没法子,只得承认,说斯潘娄先生认为他很可能不同意。
“很对不起,考坡菲先生,我得说,我不能帮助你达到这种目的,”昭钦先生沉不住气的样子说。“实在的情况是——不过,请你原谅,我跟银行约好了,要去一趟。”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急忙站起来,要往外走;那时候,我斗胆说,那么,我恐怕,这件事没法可想了。
“不错,没法可想!”昭钦站在门口,摇着头说。“哦,没法可想。我不同意,这你是知道的。”他很快地说了这句话,就出去了。“你要明白,考坡菲先生,”他又沉不住气的样子从门外探进头来,添了一句说,“要是斯潘娄先生不同意——”
“他个人并没不同意,先生,”我说。
“哦,他个人!”昭钦先生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说。“我对你说吧,毫无疑问,有不同意的,考坡菲先生。丝毫没有法子可想。你想要做的,决做不到。我——我真跟银行约好了。”他说完了这个话,简直就拔步飞跑起来;据我千真万确的了解,一直三天,没敢在博士公堂里再露面。
我很焦灼地,想要不遗余力,所以就等斯潘娄先生回来了以后,把经过的情况,对他一一陈叙了;同时对他表示,如果他肯帮忙,那么,使那个心如铁石的昭钦回心转意,我觉得并非毫无希望。
“考坡菲,”斯潘娄先生笑容可掬地说,“你不像我这样跟我的伙友昭钦先生认识了这么些年。我绝不会想把任何虚伪不实、矫揉造作的罪名,不论程度大小,强加到昭钦先生身上。不过昭钦先生表示反对的时候,有一种情况,往往叫人看着好像并不反对似的。不成,考坡菲!”他说,一面摇头。“你相信我好啦,想要把昭钦先生的心说活了,是绝对办不到的!”
斯潘娄先生和昭钦先生,他们这两个伙友,到底是谁真正反对,实在叫我大惑不解;不过我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得出来,在这个合伙经营的事务所里,有人顽强地反对,却毫无疑问,而要叫我姨婆那一千镑钱物归原主,就不用再想了。我在心情抑郁之下,离开了事务所,往寓所里走去;我现在想起那种抑郁来,还觉得满怀内疚;因为我知道,那种抑郁,仍旧是因为想到我自身而起的,虽然同时也总是关系到朵萝。
我尽力在我的思想上,把顶恶劣的情况视为家常,在心里计划,我们将来得怎样按照最严厉的要求处理一切。我正专心一意这样琢磨的时候,忽然有一辆雇脚的马车,从我身后走来,紧在我脚跟前停住,使我抬头一看。只见从马车的窗户里,一只白嫩的手朝着我伸出,一张脸望着我微笑;我头一次看见那张脸,是它在那个扶手很宽的老橡木楼梯上回转过来的时候,是我把它那种安详温柔的美丽和教堂窗户上的彩色玻璃画联系起来的时候;自从那时候以后,我只要看见那张脸,我就没有不觉到幽静和幸福的气氛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
“爱格妮!”我很高兴地叫道。“哦,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世界上这么些人,却偏偏会遇到你,真太叫人高兴了!”
“是吗?真的吗?”她用亲热的口气对我说。
“我本来非常地想要跟你谈谈!”我说。“只要我见了你的面儿,我心里就轻松了不知道多少!要是我戴着魔术师的帽子,那我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见你 。”
“你说什么?”爱格妮说。
“呃!也许想先见一见朵萝吧,”我红着脸承认说。
“当然,我也希望,你第一个要见的是朵萝,”爱格妮笑着说。
“但是第二个要见的可就是你了!”我说。“你要往哪儿去?”
她要到我的寓所里去看我姨婆。那天的天气非常地好,所以她很高兴地下了车,我在这个时间,都把头伸在车里;只觉那辆车闻着就和一个马棚盖在黄瓜暖架底下一样 。我把车夫打发开了;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同往前走去。她在我眼里,就是希望的化身。现在的我,因为有爱格妮在我身旁,和一分钟以前的我,有多不一样啊!
我姨婆曾给爱格妮写了一封古怪的短信——比一张钞票大不了多少——她从事笔札的本领,平常就显露到这样分寸为止。她在那封信里,说她遭到逆境,要永远离开多佛;不过她决定咬牙忍受,因而情况很好;所以不论谁,都不必为她担心。爱格妮特为到伦敦来看我姨婆,因为她和我姨婆,这些年以来,一直地就意气相投。实在说来,这番友谊,就是从我在维克菲先生家里寄寓的时候开始的。爱格妮说她这次到伦敦,并非就她一个人;她父亲也跟她一块儿来了,——还有乌利亚·希坡。
“他们现在合伙办事务所了,是不是?那个该死的家伙!”
“不错,”爱格妮说。“他们到这儿来,有点业务上的工作;我也趁着他们来的机会,跟他们一块儿来了。你不要认为我来这一趟,完全是为了看朋友,完全是没有私心在里面;因为,我不愿意叫我爸爸一个人同乌利亚上这儿来;不过这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来测度他。”
“乌利亚现在仍旧跟以前那样,什么都叫维克菲先生听他的吗,爱格妮?”
爱格妮摇晃脑袋。“我们那个家,现在大大地改了样儿了,”她说。“你要是再到了那儿,也许不认得那个亲爱的老地方了。他们现在就住在我们家里。”
“他们?”我说。
“希坡先生跟他妈呀。希坡先生就在你从前住过的那个屋子里睡,”爱格妮说,同时抬起头来,往我脸上瞧。
“我恨不得我能叫他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我说。“他不会在那儿睡长了的。”
“我从前那个小屋子,我还占着,”爱格妮说,“那就是我从前学习的地方。光阴过得真快!你还记得吧,那个有小板门儿、通着客厅的小屋子?”
“记得,爱格妮?我头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从那个门儿里面出来,腰上带着一个奇怪的小篮子,里面放着钥匙,那种光景,我还会有忘记的日子吗?”
“现在也跟那时候一样,”爱格妮微笑着说。“你想到那个时候那种光景,会觉得这样愉快,我看了很高兴。那时候咱们真快活,是不是?”
“一点也不错,真快活,”我说。
“那个屋子还是我自己占着;不过,你要知道,我不能把希坡老太太老一个人撂在那儿。因此,”爱格妮安安静静地说,“我得和她作伴儿,其实我倒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不过除了这一点而外,我没有别的可以抱怨她的。她有的时候,净夸她这个儿子,叫人听了真烦得慌。不过一个当妈的夸儿子,本是很自然的事。他那个儿子对他妈可真不错。”
爱格妮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往她脸上瞧,但是却瞧不出来她有什么意识到乌利亚暗中对她打主意的形迹。她那双柔和而诚恳的眼睛,带着美丽而无猜忌的样子,和我的眼睛一对;但是在她那幽娴贞静的脸上,却看不出来有任何与前不同的表情。
“他们在我们家里,最大的坏处只是,”爱格妮说,“我不能像我愿意的那样跟我爸爸在一块儿了——乌利亚·希坡几乎老在我们中间横插进来——我不能像我想要的那样,一时不离地看着他;——如果‘看着’这种字眼儿,不算用得太过的话。不过,如果有人想要欺骗他、出卖他,那我希望,单纯的疼爱和忠诚,最后能战胜一切。我并且希望,世界之上,真正的疼爱和忠诚,最后能战胜一切邪恶和灾难。”
一种明媚的微笑,我从前在任何别人脸上都没看见过的,一下消逝了,即便在我琢磨这种微笑如何使人舒畅,当年如何对我熟悉的时候,就一下消逝了,跟着她脸上的神情很快地改变了;她带着改变了的神情问我(这时我们快要走到我住的那条街了),我姨婆这次的逆境,是怎么遭到的,我知道不知道。我回答她说,我不知道,因为我姨婆还没对我说;那时候,爱格妮默默无言,如有所思;我还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她挽着我的那只手,都哆嗦起来。
我们到了寓所,只见就我姨婆一个人在那儿,样子有些兴奋。原来她跟克洛浦太太关于一个抽象问题,关于那一套房间是否应住女性,曾闹了回意见。我姨婆是完全不在乎克洛浦太太那方面会抽风不会抽风的;所以她就对那位太太说,她闻到那位太太身上有我的白兰地的气味;她还劳克洛浦太太的驾,请她出去。这样一来,把争吵中途打断了。这两句话,克洛浦太太都认为打得官司告得状,并且表示过,说她打算麻烦不列颠的“主食” 一番——据揣测,她嘴里这个“主食”,是指着英国国民自由的“柱石”说的。
不过,坡勾提带着狄克先生到近卫骑兵署前面,看马兵 去了,我姨婆已经有工夫冷静下来;同时,她见了爱格妮,又非常高兴:因此,她对于这回冲突,并不认为扫兴,而反倒觉得得意;所以接待我们的时候,那种和蔼亲热,还是不减平素。爱格妮把她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在我姨婆身旁坐下,那时候,我看到她眼里的温柔,她脸上的喜悦,就不由觉得,有她在那儿,好像那样自然;她虽然很年轻,很缺乏经验,我姨婆却那样对她推心置腹,无话不说;实在说起来,她那样富于单纯的疼爱和忠诚!
我们谈起我姨婆的损失来,我就把我那天早晨努力想要做的,都告诉了她们。
“特洛,”我姨婆说,“你这番举动,用意固然很好,可不能说明智。你是一个心地宽宏的孩子——我想这会儿我应该说青年啦吧——我有这样一个侄孙,觉得很得意,我的亲爱的。顶到这儿,一切都好。现在,特洛和爱格妮,咱们得把贝萃·特洛乌这番公案提到当面,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注意到,爱格妮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姨婆,脸都白了。我姨婆就一面用手拍着她的猫,一直也聚精会神地看着爱格妮。
“贝萃·特洛乌,”我姨婆说(我姨婆对于钱财的事,从来不对人说),“我这儿说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的亲爱的;我这儿说的是我自己——贝萃·特洛乌有点儿财产。究竟有多少,没有关系,反正够她过的。比够她过的还多;因为她还省下了一点儿,所以她的财产,只有增,没有减。贝萃有一个时期,把钱都买了公债;以后,给她管事的人,劝她把钱买用地产作抵押的债券,她照着办了。这种办法很好,很有出息。以后人家把债还清了,贝萃也赋起闲来了。我这儿谈贝萃的时候,是把她当作一条战船的 。好啦!那时候,贝萃得找别的出路,另行投资。她那时候,觉得她比给她管事的人还精明;因为贝萃那时候认为,给她管事的那个人——我这说的是你父亲——不像他从前那样精明了;所以贝萃就想起来,要自作主张,把钱处理。因此她就把她的猪,”我姨婆说,“弄到国外市场上去了 。这个市场,弄来弄去,原来很糟。一起始,她在矿上投资,赔了;以后又在打捞沉船上投资,那也就是打捞宝物或者干汤姆·狄得勒那一类胡闹的把戏 ,”我姨婆解释了一下说,同时把鼻子一摸;“又赔了;以后又因为开矿赔了;最后,她想把事态完全矫正过来,结果又在银行里投资,又赔了。有那么一阵儿,我并不知道银行股票到底值多少钱,”我姨婆说,“我相信,至少也是一本一利吧。但是那个银行可在世界的那一头儿上,我只知道,它一下垮了,归于太空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这个银行玩儿完了,永远也不会、永远也不能,归还你六便士;而贝萃的六便士哪,可全在那儿;这就是那些六便士的下场。这也不必再多说了,因为‘言多有失’!”
我姨婆把她那番大道理说完了,就带着一种得意的样子,把眼光盯在爱格妮身上,爱格妮脸上就慢慢地恢复原来的颜色。
“亲爱的特洛乌小姐,这就是事情全部的首尾吗?”爱格妮说。
“我希望,这就很够了,孩子,”我姨婆说。“假设还有钱可赔,那我敢说,那不会是全部的首尾的;那样的话,我觉得没有什么疑问,贝萃一定要想尽方法,把那些钱跟以前的一样,也赔光了,给这个故事再添出一章来。但是,她可再没有钱可赔了,因此,也再没有故事可说了。”
爱格妮听这段话的时候,一开始是屏声敛气的。现在她脸上的颜色,虽然仍旧红一阵,白一阵,但是她喘的气却比较松通了。我认为我明白她所以这样的缘故。我认为她有些害怕她那个不幸的父亲,对于发生的事,有应该受责备的地方。我姨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大笑起来。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吗?”我姨婆把前面的话重了一遍说。“呃,不错,是故事的全部,不过还有一句:‘她以后一直很幸福地过下去。’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得把这句话加在贝萃的故事里。好啦,爱格妮,你的头脑是清楚的。特洛哪,我固然不能奉承你,说你对一切事情都头脑清楚,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你可也头脑清楚。”我姨婆说到这儿,用她个人独有的那种奇特地使劲儿的样子,冲着我把头摇晃。“你们说,下一步该怎么办?那所小房儿,好的时候和坏的时候都算上,就说每年可以出产七十镑吧。我想,咱们这样说,不会有大出入。好啦!——咱们这阵儿所有的就是那点财产了,”我姨婆说。她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特点,跟有的马一样,本来跑得很欢,好像要一直跑去,好久不歇似的,却会在中途之上,忽然煞住。
“呃,”我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狄克哪,他一年稳稳地有一百镑的进款;不过那当然只能他自己花。虽然我知道我是惟一能赏识他的人,但是,要是叫我把他留在身边而可不叫他花他自己的钱,那我还不如不把他留在身边哪。我和特洛,只靠这点儿进款,要怎么办才算顶好哪?你有什么意见,爱格妮?”
“我说,姨婆,”我插上嘴去说,“我一定得弄个事儿做!”
“你这是说,你要去当大兵吗?”我姨婆吃了一惊,说,“还是要去当水兵?那我可不能答应。你一定得做一个民教法学家。你可要明白,我的老先生, 咱们家里 可不许当头一棒,把人打死。”
我正要解释,说我并没想在我们家里,采取那种办法养活一家人,但是还没等我说出口来,爱格妮就问,我这套房间,是否长期租的。
“你这个话倒问到点儿上啦,我的亲爱的,”我姨婆说。“这套房间,至少在六个月以内,可以归我们占有,除非我们要当二房东,把它们转租了;不过我相信,那是不会有的事。我们以前那个房客就死在这儿。有那个穿南京布围裙、法兰绒衬裙的妇人在这儿,六个房客里面, 总得有 五个死在这儿。我还有一点儿现钱;我同意你的看法,那就是,我和特洛先住在这儿,住到租房合同期满的时候,给狄克在附近另找个睡觉的地方。这就是我们顶好的办法。”
我姨婆住在这儿,经常不断地和克洛浦太太处于游击战争的状态中,一定不舒服;我把这种意思透露了,因为我认为那是我的职份。但是我姨婆却当着我们大家宣称,说只要对方稍一露出敌对之意,那她很有把握,要叫克洛浦太太这一辈子活多久就害怕多久;她这样一说,我的疑虑就全部化为乌有了。
“我这儿正琢磨哪,特洛乌,”爱格妮露出不敢自以为然的样子来说,“要是你有闲工夫——”
“我有的是闲工夫,爱格妮。我四五点钟以后,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我早晨一早儿,也有闲工夫。不论早晨,也不论晚上,我都有的是闲工夫,”我说,说的时候,觉得有些脸红,因为我想到,我都怎样一点钟一点钟地在伦敦的大街上拖着两条酸疼的腿溜达,在诺乌德的路上往来。
“我知道,你要是有个当秘书的事儿,”爱格妮走到我跟前,低声对我说,说的口气,那样温柔,那样体贴,那样使人觉得前途有望,因此我现在还像听见她一样,“你不会觉得劳累吧?”
“觉得劳累,我的亲爱的爱格妮?”
“因为,”爱格妮接着说,“斯特朗博士打算告老,本来只是一种心意,这回可成了真事儿了,他现在搬到伦敦来住家了。我知道,他曾问过我爸爸,说我爸爸是否能给他荐个秘书。你想,他要是能叫他从前得意的门生常在身边,那不比用一个生手更好吗?”
“亲爱的爱格妮!”我说。“我要是没有你,做得成什么事!你永远是保护我的神灵。这话我早已对你说过了。我从来就没有用别的眼光看待你的时候。”
爱格妮令人可爱地笑了笑,说,我有一个保护我的神灵(她的意思是说朵萝)也就够了,接着又提醒我,说斯特朗博士老是早晨很早的时候和晚上的时候作学问。我的空闲时间,也许恰好适合他的需要。我能有自食其力的前途,我自然很高兴,但是我能在我以前的老师手下自食其力,我更高兴;简单地说吧,我听了爱格妮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坐下给斯特朗博士写了一封信,把我的意思说明白了,订好了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去拜访他。我在信封上写好了亥盖特的地址——因为,他就住在这个我永远难忘的地方——连一分钟都没耽搁,亲自把信付邮寄去了。
爱格妮不论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就和她那种不声不响、幽娴贞静的态度、令人愉快的气氛不能分开。我寄信回来了以后,只见我姨婆的鸟儿,正像多年以来挂在那所小房儿的起坐间窗前那样,挂起来了;我坐的那把安乐椅,也像我姨婆放在敞着的窗前那把舒服得多的安乐椅那样放在那儿了;连我姨婆带到这儿来的那个绿团扇,也钉在窗台上了。这些东西,都好像是不动声色,自己就按部就班,各就其位一样,从这种情况里,我就知道这是谁做的了。我也能够一瞬之间就知道,是谁把我随便乱放的书,按着我旧日上学那时候的样子,给我摆好了;即便我认为爱格妮离我有数英里之远,我没亲眼看到她在那儿忙着整理,笑着看那些书放得那样杂乱无章,我也都能够一见就知道是谁给我摆的。
关于泰晤士河,我姨婆很能屈尊就教,温语称赏(那条河,有太阳辉煌地照耀在上面,看着果真不错,不过却和那所小房儿前面那片大海不同);但是对于伦敦的烟气,她却不能化严厉为温蔼;因为她说,那种烟使一切东西都变得“像撒上了胡椒面儿一样”。因为有这种胡椒面儿,我那套房间,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一个个儿,在这番清洁工作里,坡勾提出了很大的力;我就在一旁看着,同时想,坡勾提好像净忙了,却做得很少,而爱格妮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忙,就做了许多;我正在这样琢磨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
“我想,”爱格妮脸一下都白了,说,“这是爸爸。他答应我来着,说要到这儿来。”
我把门开开了。进来的不但有维克菲先生,还有乌利亚·希坡。我有一些时候没见维克菲先生了,我从爱格妮对我说的话里,本来还是想到了,他一定是大大地改了样儿的了,但是没想到我一见他,却会大吃一惊。
我这个吃惊,并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又老了好几岁了,虽然他的穿戴,仍旧和从前一样精心细意地洁净整齐;也并不是因为他脸上有一种不健康的红色;也不是因为他的眼球凸起,上面有红丝;也不是因为他的手由于神经的毛病而老哆嗦(哆嗦的原因,我早就知道;哆嗦的情况,我多年以来就看到)。也不是因为他的仪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清秀了,或者他的举止已经不是从前那种绅士派头了——因为他并非不是那样——使我触目惊心的,是他生来原有的那种优越品质,虽然仍旧明显地存在,而他却会对于那个吮痈舐痔的卑鄙化身——乌利亚·希坡——那样唯命是从。以他们本来的品质而论,应该是维克菲先生发号施令,而乌利亚·希坡听令受命,现在却倒了一个个儿。这种光景,叫人看着,觉得痛苦到不可言喻的程度。假使我看到一头“猿”命令指挥“人”,那我也不会认为,比现在这种光景更令人觉得可耻。
维克菲先生自己,好像对于这种情况,感觉得太深切了。他刚一进来的时候,站在那儿,把头低着,仿佛感到那种景象似的。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因为爱格妮轻柔地对他说,“爸爸!特洛乌小姐在这儿哪——还有特洛乌,你不是好久没见他啦吗!”于是他走向前去,局促地把手伸给我姨婆;不过他和我握手的时候,却比较亲热些。在我前面说过的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乌利亚脸上作出顶难看的笑容来。我想,爱格妮也看见了他这种笑容,因为她畏缩不前,躲开了他。
至于我姨婆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要是她自己不说,那我就得叫会相面的人,显一显本领,看他们是不是说得出来。我相信,如果她想要喜怒不形于色,那就没有人能像她那样镇定安静的了。那一次,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她的脸,却和一堵大墙一样。到后来,她突然开了口,像她平素那样。
“喂,维克菲!”我姨婆说,他听了这一声,才头一次抬起头来看她。“我正在这儿告诉你的小姐,我都怎样把我的财产,自己处理了,因为你在业务方面,已经生疏了,我不能把财产交给你管了。我们正一块儿商议以后的办法;而且从各方面来看,商议得很好。我的意见是,爱格妮一个人,就顶得上你们整个的合伙事务所。”
“要是你许我这个哈贱人冒昧地插一句,”乌利亚·希坡说,同时把身子一扭,“那我就得说,我完全同意贝萃·特洛乌小姐的说法。爱格妮要是能做我们的伙友,那我太高兴了。”
联袂见访
“你自己就是一个伙友,是不是?”我姨婆说,“我想,那就很够你抓挠的了。你可好啊,老先生?”
我姨婆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地简短冷峭;他还礼的时候,很不得劲儿的样子用手抓着他带的那个蓝皮包,嘴里回答说,他算很好。他谢谢我姨婆,希望我姨婆也很好。
“你哪,考坡菲少爷——我应该说考坡菲先生,”乌利亚接着说,“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考坡菲先生,我见了你都非常高兴。”他这个话我倒很相信不错,因为他对于我现在这种情况,说起来好像嘴里津津有味。“眼下的情况,当然不是你的朋友愿意你遭受的,考坡菲先生;不过,人不能专拿钱而论。人得拿——得拿——到底得拿什么而论,真不是我这种哈贱的表达能力所能表达的,”乌利亚说;同时胁肩谄笑地一扭身子,“但是可不能拿钱而论!”
他说到这儿跟我握手,他那种握法,不是平常的样子,而是仿佛有点怕我似的,站得离我远远地,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像一个水泵把儿那样上下摇动。
“你看我们的样子怎么样,考坡菲少爷——我应该说,先生?”乌利亚胁肩谄笑地说。“你看维克菲先生是不是满面红光,先生?在我们那个合伙经营的事务所里,考坡菲少爷,岁月没有多大的影响;除了叫哈贱的人们——那就是说,我母亲跟我自己——越来越提升;叫美丽的人——那就是说,爱格妮——越长越美丽。”他添了这一句,作为后来想起来的话。
他一面嘴里奉承,一面身子乱扭,扭得真叫人没法儿忍受。因此我姨婆,本来一直拿眼盯着他,现在闹得完全忍耐不住了。
“这个人真该死!”我姨婆严厉地说,“他这是怎么啦?快别这么像过了电似的啦,老先生!”
“请你原谅,特洛乌小姐,”乌利亚答道;“我知道你有点沉不住气。”
“去你的,老先生!”我姨婆决不受他的安抚,说道。“不要冒冒失失地说那种话!我决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要是一条鳝鱼,那你就像条鳝鱼那样,老打拘挛好啦。但是如果你是个人,那你可得把胳膊腿儿控制一下,我的老先生。哎呀我的老天爷,你再这样又打拘挛,又抽风,就该把我闹得发疯了!那可不成!”
我姨婆这样突如其来地发作了一番,把希坡先生闹得有些羞愧难堪,这也是大多数人都要羞愧难堪的。她这番发作还格外有一份力量,因为她发作完了,她在她的椅子上愤怒地转动,对乌利亚直摇头,好像要咬他一口,或者扑他一下似的。但是,他却很驯顺的样子,在一旁对我说:
“我很了解,考坡菲少爷,特洛乌小姐虽然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老小姐了,脾气可有点儿焦躁(说实在的,我想我还当哈贱的录事那时候,我就有幸跟她认识,那比你认识她还早,考坡菲少爷)。她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脾气更焦躁了,这本来很自然。她的脾气,居然并没比现在更坏,那是叫人想不到的。我到这儿来,只是要问一问,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我母亲和我,或者维克菲与希坡事务所,有任何能效劳的地方,那我们都非常高兴。我可以把话说到这个分寸吗?”乌利亚令人恶心地微笑着对他的伙伴说。
“乌利亚·希坡,”维克菲先生说,说的时候声音单调,态度局促,“在我们的事务所里,是很活跃的,特洛乌。他所说的,我完全同意。我和你们,是老朋友了,所以非常关心你们,这是你知道的。但是除了那种情况以外,我对于乌利亚说的话,全都同意!”
“受这样的信任,”乌利亚说,同时把一条腿往回一缩,差一点儿又惹得我姨婆一阵责骂,“真叫人觉得过奖!不过我希望我能在业务方面,替他分劳,叫他得到休息,考坡菲少爷!”
“我有乌利亚·希坡,真是大大地省了心了,”维克菲先生说,说的时候,用的仍旧是以前那种迟钝重滞的声音。“我有这样一个伙友,我心上的重担就放下了。”
我知道,那个狡猾的火狐所以叫维克菲先生说这些话,就为的是好让维克菲先生自己对我表现出来,他就是乌利亚那天夜里搅得我一宿没睡那时候所说的样子。我在乌利亚脸上,又看到了那种难看的微笑,我也看到他都怎么老拿眼盯着我。
“你走不走,爸爸?”爱格妮焦灼的样子说。“你跟特洛乌和我,一块儿走回去,好不好?”
他本来要先听一听乌利亚是什么意见,才回答他女儿的,不过那个狡猾家伙,已经走在他前面了。
“我已经为业务跟别人约好了;不然的话,那我很愿意和我的朋友在一块儿。不过我让我的伙友一个人代表整个事务所好啦。爱格妮小姐,对不起,我先走啦!我祝考坡菲少爷日安,同时对贝萃·特洛乌小姐致哈贱的敬礼。”
他说完了这几句话,就退出去了,先冲着我们用他那只大手飞了一吻,又冲着我们狡黠恶毒地像鬼脸儿一样看了一眼。
我们坐在那儿,谈我们在坎特伯雷旧日的愉快岁月,谈了有一两个钟头。维克菲先生现在就剩了爱格妮和他在一块儿了,一会儿就有些恢复了“故我”的样子,不过他身上总带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抑郁神气,永远也摆脱不掉。虽然如此,他还是高兴起来;而且听到我们谈起我们旧日里那些琐细事情(这些事情,他有许多记得很清楚),显而易见露出喜欢的样子来。他说,他觉得他这会儿又回到旧日他只有爱格妮和我在跟前的光景了。他但愿老天,别让那种光景改变了才好。我确实知道,爱格妮柔和平静的脸,特别是她往他膀子上一碰的手,对于他都有影响,在他身上都发生了奇迹。
我姨婆(她在这段时间里,差不多都在套间,和坡勾提忙忙碌碌地弄这个,动那个)不想陪着他们到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去,不过却死气白赖地让我去;我因此去了。我们一块儿吃的正餐;吃完了正餐,爱格妮像从前那样,坐在他身旁,给他倒酒。她给他倒多少,他就喝多少,也不多要,像一个小孩儿那样。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窗前,看着暮色四合。天黑上来以后,他在沙发上躺下,爱格妮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弯着腰俯在他身上,有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回到窗前的时候,天还不太黑,所以我能看见她眼里泪光晶莹。
我祷告老天爷,在我一生中那个时期里,千万别叫我忘了以疼爱与忠诚立身处世的那个叫人疼爱的女孩子;因为,如果我忘了,那就是我的末日快要临近了;要是那样,那我更要永远别忘了她了。我看到她这个榜样,就满怀决心,要往好里做,原先的软弱就变为坚强,我的头脑里那种散漫混乱的热情和犹豫不定的目的,就得到了方向——她到底怎么会做到这样,我是说不出来的;因为她给我出主意的时候,那样谦虚,那样温和,连话都不肯多说——因此,我所以还做了一丁点好事,我所以还没做许多坏事,我诚恳地相信,都得归功于她。
我们摸黑儿坐在窗前;她就对我谈朵萝,听我夸朵萝,她自己也夸朵萝;她在朵萝那个玲珑娇小、精灵一般的形体上,射上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萝在我眼中,更觉可贵,更觉天真!哦,爱格妮啊,我童年的姐妹啊,如果我那时候,就像以后过了多年那样,知道了一切一切,那多好啊!
我下楼的时候,街上来了一个乞丐,我心里想着爱格妮天使一般的恬静眼神儿,把头转向窗户那儿,那时候,那个乞丐,像那天早晨一样,嘟囔了一句话,使我一惊。他嘟囔的是:
“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