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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卫·考坡菲(下)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排版:李鹏飞
ISBN:9787532753581
本书由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译文出版社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 ★ ★ ★ ★ ★
我晚上到了亚摩斯,就奔到旅店。我知道,即使那位伟大的来客,那位在他面前一切有生之物都要俯首听命的来客,还没光临这一家,坡勾提家那个空屋子——我的屋子——十有八九也很快就要有人住的,因此我才在旅店落脚,在那儿吃了饭,定好了床位。
我离开旅店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许多铺子都已经关门上板了,镇上一片冷清沉寂了。我来到欧摩与周阑商店的时候,只见百叶窗已经关了,但是店门还敞着。我能看到铺子里面欧摩先生全身的轮廓,靠在起坐间的门那儿抽烟,我就进了铺子,向他问好。
“哟,哎哟哟!”欧摩先生说,“你好哇?请坐,请坐——我希望抽烟不碍的吧。”
“一点也不碍的,”我说。“我还喜欢闻烟的味儿哪——可得是在别人的烟斗里。”
“啊!在自己的烟斗里可不喜欢,对吗?”欧摩大笑了一声,答道。“那样更好,先生。年纪轻轻的就染上了抽烟的嗜好,可并不是好习惯。请坐吧。我抽烟是为了治我的哮喘。”
欧摩先生给我腾出地方来,为我安了一把椅子。他现在又落了座,喘作一团,叼着个烟斗直倒气,好像烟斗就是那种必需之物的来源地,他没有它就非一命呜呼不可。
“我听到巴奇斯先生病重的消息很难过。”我说。
欧摩先生只不动声色地瞧着我,同时直摇脑袋。
“你知道他今个晚上怎么样吗?”我问他。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话,先生,”欧摩先生回答我说。“但是因为有顾忌,所以才没问。这就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碍口的地方。如果有当事人病了,我们不能打听那个当事人怎么样。”
这种碍难开口的情况我原先还没想到,虽然我刚一进这个铺子的时候,我就又害起怕来,唯恐听到旧日听到的那种梆梆的声音。但是经他这样一说,我也明白过来了,所以我也就说,可也是。
“对啦,对啦,你明白啦,”欧摩先生点着头说。“我们不敢打听那个。唉!既然绝大多数的当事人都是病得不能好起来的,那我们要是说,欧摩与周阑对你问好,你今儿早晨——或者是今儿下午(这得看情况而定),觉得怎么样啊?那叫人听来,岂不要吓一跳?”
欧摩先生和我互相点了一点头。他又从他那烟斗里吸收了新的补充之气。
“就是这一点使得干我们这一行的把我们本来常常要表示的关心弄得也不能表示了。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认识巴奇斯先生归里包堆前后整整四十年啦,每次遇到他从我们这个铺子外面走过的时候,我都对他鞠躬,跟他打招呼。但是我可不能跑了去问‘他怎么样啦?’”
我觉得,这真有点跟欧摩先生为难,我也就这样对他说了。
“我希望,我这个人并不比别人更自私自利,”欧摩先生说。“你瞧,我这个肺管子,不定什么时候可以一口气上不来就把我断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确实知道,我不大会自私自利的。我说,一个人明明知道,他的肺管子说要一口气上不来,就会一口气上不来,像个吹火管拉破了那样,那他不会自私自利的;何况他又是都有了外孙女儿的人啦哪,”欧摩先生说。
我说,“决不会。”
“我对我干的这个行当并没有抱怨的意思,”欧摩先生说,“我没有那种意思。不论哪个行当,都有它的优点,都有它的缺点。我所希望的只是:当事人都心路更宽一些,理性更强一些才好。”
欧摩先生脸上一片怡然自足、和蔼近人之态,不声不响地又抽了几口烟。于是他接着刚才那个岔儿说:
“这样一来,我们要确实知道巴奇斯先生的病情怎么样,就没有别的法子,不得不专靠爱弥丽了。她知道我们的真意所在。她把我们看得就像一群小羊羔一样,决不会对我们疑神疑鬼,大惊小怪。敏妮和周阑刚刚往那一家去了,实在就是去问一问爱弥丽,巴奇斯先生今儿晚上怎么样(她下了班以后,就往那儿去了,去帮她姨儿点忙);要是你肯在这儿等着,等到他们回来了的时候,那他们一定会告诉你一切详细情况的。你用点什么不用?喝一杯掺水的橘子汁和罗姆酒好不好?我自己抽烟就用橘子汁和罗姆酒就着。”欧摩先生把他自己那一杯拿起来说。“因为据说,这种饮料可以使呼吸通道变得滋润柔软。呼吸就是靠通道才起作用的啊。其实,哎呀呀,”欧摩先生哑着嗓子说,“我这并不是呼吸通道出了毛病啦,我跟我女儿敏妮说,把我喘的气给足了,那我自己就能把呼吸通道修好了,我的亲爱的。”
他实在没有余气可喘,而且看到他发笑,真令人大大地惊心。我等到他又好了一些了,可以跟他谈话了,我就对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谢,但是对他要款待我的饮料却谢绝了,因为我刚刚吃过正餐。同时承他好心好意,把我留下,等他女儿和女婿回来。我看到这样,知道我非在他那儿等不可,我就问他小爱弥丽怎么样。
“呃,先生,”欧摩先生从嘴里把烟袋拿开,为的是他可以摸下巴,同时说,“我跟你说实在的吧,她要是结了婚,我可就太高兴了。”
“这是为什么哪?”我问。
“呃,她这阵儿有些心神不定,”欧摩先生说。“这并不是说,她没有从前好看啦,因为她比从前更好看——我对你担保,她比从前更好看。也不是因为她干起活来不如从前了,因为她干起活儿来还是跟从前一样。她从前一个人能顶六个人,她现在还是一个人能顶六个人。但是,她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无情无绪的。如果大概齐说,你明白我这句话,”欧摩先生又摸了一下下巴,抽了几口烟,说,“‘使劲拉,用力拉,伙计们,一齐拉,啊哈!’
是什么意思,那我就可以跟你说,她短少的就是那个劲头儿。这是大概齐说的。”
欧摩先生脸上和态度上所表现的太明显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感到亏心地直点头,算是表示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到我这样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好像很高兴,所以又接着说:
“我说,我认为她这种无情无绪,主要地是因为她的状况还不稳定,这是你知道的。我们——她舅舅和我——她的未婚夫和我——下了班以后,都把这个问题谈了又谈;我的看法是,主要是因为她的情况现在还不稳定。你得永远记住了,爱弥丽,”欧摩先生轻轻地把脑袋摇晃着说,“是一个心肠特别慈爱的小东西儿。有一句格言说,你不能用猪耳朵做出丝钱袋来
,呃,我可不敢那样说。我倒是认为能用猪耳朵做出丝钱袋来,不过可得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头做起。她把那条老船做成了的那个家,连石头和大理石房子都比不上。”
“我敢保她是把那条老船做成了那样,”我说。
“看到她那样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儿,老离不开她舅舅,”欧摩先生说,“看到她每天每天紧箍着她舅舅那种样子,箍得紧而又紧,近而又近,简直是叫人开心的光景。不过,你要明白,要是情况是这样的时候,那总是心里头有斗争。这种情况,又有什么理由,应该让它不必要地拖下去哪?”
我倾耳静听这位好心眼儿的老人,全心全意地同情他所说的一切。
“因此,我就对他们说啦,”欧摩先生用一种心舒神畅、无牵无挂的语调说,“我说,你们绝不要死钉坑,认为爱弥丽非让期限订死了不可。期限可以由你们来支配。她干的活比原先想的可就值得多啦;她学习起来,比原先想的可就快得多啦。欧摩与周阑可以把没满的期限一笔勾销。你们想要不叫她受拘限,她就可以不受拘限。如果她以后愿意另作什么小小的安排,比如在家里给我们做一些零活儿,那很好;如果她不愿意,那也很好。反正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吃亏的。因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欧摩先生用烟袋碰了我一下,说,“像我这样一个喘不上气儿来的人,又是一个当外公的,还会跟一个像她那样眼睛像秋水、脸蛋像鲜花儿的小东西儿斤斤计较吗?”
“绝对不会,这是我敢保的,”我说。
“绝对不会!你说得不错!”欧摩先生说。“呃,她表哥——要跟她结婚的是她表哥,你当然知道?”
“哦,我知道,”我说,“我跟他很熟。”
“你当然跟他很熟,”欧摩先生说。“好啦,先生!他表哥好像事由儿很顺利,手头儿又宽裕,因为我这样说了,他很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对我表示了感谢(总的说来,他的行为一直都是使我敬重的),跟着就去租了一所小房儿,那所小房儿那个舒适劲儿,叫你我看了,都舍不得拿下眼来。那所小房儿这阵儿完全都陈设好了,又严密、又完备,像个玩具娃娃的起坐间一样,要不是因为巴奇斯先生的病(可怜的家伙)一天重似一天,那他们早就成了小两口了——我敢说,这阵儿,早就成了夫妻了。因为他的病越来越重,他们的婚期才往后推延了。”
“爱弥丽哪,欧摩先生,”我问,“她是不是比以前安定了一些了哪?”
“哦,那个,你要知道,”他摸着他那个双下巴回答我说,“按照自然的道理讲,是不能指望的。眼前看得见的变化和分离,我们可以说,很近又很远,两种可能同时并存。巴奇斯先生要是马上就伸腿了,那他们的婚期倒不至于再拖下去,但是他的病这样一耗时候,他们的婚期可就得拖下去了。反正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是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局面,这是你可以看得出来的。”
“我可以看得出来,”我说。
“这样一来,结果哪,”欧摩先生接着说,“爱弥丽可就仍旧还是有一点提不起精神来,定不下心去了。也许,总的说来,这种情况现在比从前还更厉害了。一天一天地,她疼她这个舅舅越来越厉害,她和我们这些人越来越舍不得分离。连我对她说一句好心好意的话都会叫她掉眼泪。你要是能看到她跟我女儿敏妮的小女孩在一块儿的光景,那你就要永远忘不了。哎哟哟!”欧摩先生琢磨着说,“她对那个小女孩儿那个爱法呀!”
那时候欧摩先生的女儿和女婿还没回来把我们的话打断,我想起来打听一下玛莎,我认为那是很好的机会,所以问他知道不知道玛莎的情况。
“啊!”他又摇脑袋,又很忧郁的样子回答我说,“不好呢,先生。不管你怎么看,都得说叫人不受用。我从来没认为那个女孩子会怎么坏。我在我女儿敏妮面前,老不敢提她,因为我一提她,我女儿马上就要说我——不过我从来没提过她。我们从来谁也没提过她。”
欧摩先生比我先听到了她女儿的脚步声,就用烟袋把我一捅,把一只眼睛一眨,作为警告。跟着,敏妮和她丈夫马上一齐进了屋里。
他们的消息是:巴奇斯先生“要多糟就有多糟”。他完全不省人事了;齐利浦先生刚要走以前在厨房惋叹地说:内科医学院、外科医学院和药剂师公会,如果把他们这三个机关的人员全都请到了,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对于他这个病,那两个学院早已无能为力了,而药剂师公会只能把他毒死。
我听到这个消息,又听说坡勾提先生也在那儿,就决定马上往那一家去走一趟。我跟欧摩先生、周阑先生、周阑太太都道过夜安,就以庄严肃穆的心情拔步朝着那一家走去,这种心情使得巴奇斯先生完全成了一位与前不同的新人物了。
我在门上轻轻一敲,坡勾提先生就应声而出。他并没像我原先想的那样,见了我觉得事出意外。坡勾提下了楼的时候,我在她身上也看到同样情况,并且从那时以后,我永远看到她这种情况。我想,在期待那种可怕的意外之时,所有一切别的改变和意外都收敛缩小,如同无物了。
我跟坡勾提先生握手,和他一块儿来到厨房,他把厨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小爱弥丽正坐在炉前,用两只手捂着脸。汉站在她身旁。
我们大家都打着喳喳说话,说话中间,还时时听一下楼上有什么动静没有。我感到,厨房里会不见有巴奇斯先生,这多么奇怪!这是我上次到这儿没想到的。
“你真太好了,卫少爷,”坡勾提先生说。
“一点不错,太好了,”汉说。
“爱弥丽,我的亲爱的,”坡勾提先生说,“你瞧这儿,卫少爷上这儿来啦!唉,打起精神来吧,我的好宝宝!难道你对卫少爷连句话都没有吗?”
只见她全身都发抖,这是我连现在都能看到的。我握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这是我现在仍旧还能觉到的。那只手唯一的活动,就是从我手里缩回。跟着她从椅子上溜开,跑到她舅舅那一面,把头低着,仍旧一声不响、全身发抖,趴在她舅舅怀里。“她的心太软了,”坡勾提先生一面用他那只大粗手摸着她那丰厚的头发,一面说,“所以经不住这样的伤心事儿。年轻的人,从来没经过这儿这样的凶事儿,都发怯害怕,跟我这个小东西儿一样——这本来是很自然的。”
她箍在他身上,箍得更紧,但是却没抬头,也没吱声儿。
“天已经晚了,我的亲爱的,”坡勾提先生说,“这儿是汉,特意上这儿来接你回家。我说,你跟着这另一个心软的人儿一块儿去吧!你说什么,爱弥丽?呃,怎么,我的宝宝?”
她说话的声音我听不见,但是他却把脑袋俯下去,好像听她说什么似的,跟着说:
“让你跟你舅舅一块待在这儿?我说,你真想要那样吗?跟你舅舅一块待在这儿,我的小乖乖?你丈夫,眼看就是你丈夫了,特为上这儿来接你回家,你可要跟着你舅舅一块儿在这儿待着。我说,你这样一个小东西儿,跟我这样一个风吹日晒的粗人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有那样着想的,”坡勾提先生带出满怀得意的样子看着我们两个说。“但是海里含的咸盐也没有她心里对她这个舅舅含的疼爱多——你这个小傻子似的小爱弥丽!”
“爱弥丽要这样,是很对的,卫少爷,”汉说。“你瞧,既是爱弥丽愿意这么办,再说她又有些害怕,沉不住气,那我就让她待在那儿,待到明儿早晨好啦。我也待在这儿好啦!”
“不成,不成,”坡勾提先生说。“像你这样一个成了家的人——跟成了家一样的人——可白旷一天的工,可浪费一天的工,那可不是应当应分的。你也不能又干活,又看病人,那也不是应当应分的。那样可不成。你回家睡觉去吧。你不用怕没人好好照顾爱弥丽,这是我敢说的。”
汉没法子,只好听从了这番劝告,拿起帽子来要走。即使在他吻她的时候,——我从来没看到他在她跟前,而不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真正的上等人——她都好像箍着她舅舅箍得更紧,而且还有躲避她那未婚夫的样子。他开门走了,我跟着把门带上,免得满屋里那片寂静被搅扰;我关门回来的时候,看到坡勾提先生仍旧还在那儿跟她说什么。
“这会儿,我要到楼上去告诉你姨儿一声,说卫少爷来啦,这可以叫她多少提起点儿心气儿来,”他说。“我的亲爱的,你先在炉子旁边坐一会儿,把你那两只死凉死凉的手烤一烤。你用不着这么害怕,这么发慌。怎么?你要跟我一块上楼去?——那么好啦!那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好啦。——来吧!要是她这个舅舅,有朝一日叫人赶出家门以外,得跑到沟里去趴着,即便那样的话,卫少爷,”坡勾提先生说,说的时候那份得意,也不下于以往,“我相信,她也要跟着我去的。不过眼看就又另有一个人啦——眼看就又另有一个人啦,爱弥丽!”
后来,我上楼的时候,我从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屋子前面过,那时候那个屋子黑咕隆咚的,我有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好像爱弥丽正在屋子里面的地上趴着。但是,究竟真是她,还是屋子里乱糟糟的黑影,我现在不敢说。
我在厨房的炉前,有那么一刻的闲工夫,所以我就想到爱弥丽对于人要死的恐怖——再加上欧摩先生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就认为,她所以跟平素判若两人,就是因为这个——在坡勾提还没下楼以前,我坐在那儿,数着那一架钟的滴答声,更深深地感到我四周那一片庄严的寂静。那时候,我还有一刻的闲工夫,对爱弥丽那种害怕死神的怯懦加以宽容。坡勾提把我抱在怀里,对我祝福又祝福,感谢又感谢,说我使她在苦难中得到那样的安慰(这就是她说的)。跟着,她请我到楼上去一趟,一面走,一面呜咽着说,巴奇斯先生一直就老喜欢我,敬爱我,在他还没沉入昏迷的状态之中以前,他还时常谈起我来。她相信,要是他从昏迷中还醒过来,那他见了我,一定会提起精神来的,如果世界上还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提起精神来的话。
我看到他以后,只觉得他重新还醒过来的机会是小而又小的。他正躺在那儿,把个脑袋和两只胳膊用很不舒服的姿势伸在床外,把个身子一半趴在那个让他费了那么些心血和麻烦的箱子上。我听说,自从他无力爬出床外开箱子以后,他就让人家把那个箱子放在床旁边一把椅子上,他白天黑夜永远抱着那个箱子不放。他的胳膊现在就放在箱子上。时光和人世,正在从他身旁跑开溜走,但是箱子却仍旧还在那儿。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用解释的口气),“净是些破衣烂裳。”
“巴奇斯,亲爱的!”坡勾提几乎高兴起来的样子说,一面弯腰往他身上俯着,她哥哥和我就站在床的下手。“我那个亲爱的乖乖——那个亲爱的乖乖,卫少爷,来啦,原先就是他给咱们两个撮合的,巴奇斯!你不就是让他给我带的信儿吗?你还记得吧?你跟卫少爷说句话呀。”
他跟那个箱子一样,不言不语,无知无识,他那仅有的表现,只能从箱子那儿看了出来。
“他正跟着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坡勾提先生用手遮着嘴对我说。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坡勾提先生的眼睛也模糊起来。但是我却打着喳喳儿重复道,“跟着潮水一道去了?”
“住在海边上的人要死的时候,”坡勾提先生说,“总是赶着潮水几乎都退枯了的时候。他们下生的时候,也总是赶着潮水差不多涨满了的时候——不到潮水涨满了,不能完全生下来。他这阵儿,正是跟着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三点半钟潮水往外退,半点钟以后潮水就退枯了。要是他还能活到潮水再涨的时候,那他总得等到潮水涨满了,再跟着下一次退潮的潮水一道去。”
我们待在那儿看着他,看了好长的时候,看了好几点钟。他的知觉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在他跟前,对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神秘的影响,我不必故弄玄虚,加以说明;但是事实却是:他最后开始微弱无力地胡思乱想起来的时候,毫无疑问,他是在那儿嘟嘟囔囔地说赶车送我上学校去的事。
“他又还醒过来了,”坡勾提说。
巴奇斯先生随潮水以俱逝
坡勾提先生碰了我一下,用郑重严肃、恭敬畏惧的口气说,“他跟潮水——两个一道很快地去了。”
“巴奇斯,我的亲爱的!”坡勾提说。
“克·巴奇斯,”他微弱无力地喊。“哪儿也找不出来再那么好的女人了!”
“你瞧一瞧!卫少爷来啦!”坡勾提说。因为这阵儿,巴奇斯先生睁开眼了。
我正要问他是否还认得我,但是还没等到我开口,只见他做出把胳膊一伸的样子,对我面带微笑、清清楚楚地说:
“巴奇斯愿意!”
那时潮水正落得最低,他同潮水一道去了。
★ ★ ★ ★ ★ ★
经过坡勾提的恳求,我并没费什么事,就决定在我所在的地方待下去,一直待到那个可怜的雇脚马车夫的遗体,往布伦得屯作最后一次的旅行。坡勾提多年以前,就用自己攒的钱,在我们那个老教堂的墓地里,靠近“她那个甜美女孩子”(她永远这样叫我母亲)的坟墓,买了一块小小的地了,那个马车夫和她,都要在那块地里长眠。
我能和坡勾提厮守几日,能替她尽我所能做一点事(其实我所做的,充其量也算不得很多),都使我感到能够对她有所报效,这是我即便现在,都觉得应当的,也是我现在想起来,还引以为快的。不过,我恐怕,我当时最惬意的,还是经管巴奇斯先生的遗嘱和解释遗嘱的内容,因为别人都不懂,只我自己是行家。
提议在箱子里找遗嘱,是由我发起的;这一点,我可以自居首功。经过一番搜索之后,果然不错,在箱子里一个草料袋的底儿上,找到了遗嘱,在这个草料袋里面,除了草料以外,找到的还有一个金壳老怀表,外带表链子和表坠儿;这个表,巴奇斯先生只在结婚那天戴过一次,婚前婚后,都绝没看见他戴过;还有一个银制的烟斗塞儿
,作人腿形,还有一个仿造的柠檬,里面满装着小杯子和小托盘儿;我有些觉得,这件东西,一定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巴奇斯先生就买来了,本来打算送给我的,后来却自己爱上了,又舍不得了;还有八十七个半几尼,都是一几尼一枚,或者半几尼一枚的;还有二百十镑钱,都是崭新的英伦银行钞票;还有几张英伦银行股票收据;还有一块马蹄铁;一个假先令;一块樟脑;一个牡蛎壳儿。由于这个牡蛎壳儿有数经摩擦的痕迹和内部发出的闪烁缤纷光彩,我便断定,巴奇斯先生对于珠子,只有一般笼统的概念,永远没达到任何确定的程度。
年复一年,巴奇斯先生在他雇脚的旅程中,都带着这个箱子,天天往返。为了更好避人耳目起见,巴奇斯先生就编了一套瞎话,说这个箱子,是布莱克波厄先生的,“暂交巴奇斯保管,以待索取”。巴奇斯先生把这个瞎话,在箱子盖儿上大书特书,不过到了现在,箱子盖儿上那些字,早已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发现,他这些年以来,储蓄积攒,并非白费。他的财产,合成钱数,几乎达到了三千镑。他从这份财产里,划出一千镑来生息,归坡勾提先生受用,到死为止。坡勾提先生死后,这笔款的本钱,由坡勾堤、小爱弥丽和我三个人平分;要是我们三个人里面有死了的,那么,这笔款就由还活着的人瓜分,每人数目相等。除了这一千镑以外,他死的时候所有别的款子,他一概都留给了坡勾提。坡勾提是他一切余产的继承人,同时也是他最后遗嘱的惟一执行人。
我把这个文件,都尽可能地郑重其事、高声宣读,把其中的条款,对于有关的人,发挥阐述,不论多少遍,都不惮其烦。那时候,我觉得,我俨然是一个民教法学家了。我那时才感觉到,原来博士公堂这个玩意儿,还真有点意思,它的用处,比我原先想的可就多了。我把这个遗嘱,尽心研核,宣布它不论哪方面,都是合乎手续的,有时还在文件的边儿上用铅笔作记号,以为自己懂得这么多,真有些了不起。
我又要从事这番艰深奥妙的活动,又要给坡勾提把她得到手的财产都清算一下,又要把一切的事务,都有条不紊地作一番安排,又要给坡勾提在各方面作裁判,当军师(这是我们两个人都感到快乐的),所以巴奇斯先生殡葬前的一星期,很快地就过去了。在这个期间,我没看到小爱弥丽,不过他们告诉我,说再过两个星期,她要不惊动人就结婚了。
我并没像演戏似地去给巴奇斯先生送殡,如果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并没穿黑袍子,戴飘带,像要吓唬鸟儿似的;
而只早晨一早儿步行到布伦得屯,等到巴奇斯先生的遗体,仅仅由坡勾提和她哥哥伴送到墓地的时候,我也在墓地里了。那个疯绅士,由我从前那个寝室的小窗户里,老远瞧着我们,齐利浦先生的小娃娃,就从奶妈的肩上,冲着牧师,又摇晃他那个大脑袋,又乱转他那对龙睛鱼眼珠儿。欧摩先生就气喘吁吁地,站在人背后;除此而外,再就没有别人了;事情办得非常安静。在一切都完事以后,我们在教堂墓地里徘徊了有一个钟头,还在我母亲坟前长的树上,揪下几片嫩叶儿来。
我写到这儿,一阵恐惧不觉来临。我那时正要踽踽独行,沿着来路,重新回到那个远处的市镇。只见那个市镇上面,有一片乌云,阴沉笼罩。我现在不敢向它走去。因为我现在想到了在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那儿发生的那件事了,如果我写下去,那件事就非重演一番不可,我心里就受不了。
那件事,不会因为我叙说了,就变坏了。也不会因为我不愿意写而不写,就变好了。反正那件事是发生了。任何情况也不能把它消灭了。任何情况也不能使它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我的老看妈要在第二天同我一块儿去伦敦,办理遗嘱的事。小爱弥丽那天一整天都待在欧摩先生的铺子里。我们那天晚上,都要在那个老船里碰头。汉要在乎素的时刻,把爱弥丽接回家来。我要松松闲闲地徒步走回去。坡勾提兄妹二人要照他们来的时候那样回去,并且到天黑上来的时候,要在炉旁等我们。
我和他们在教堂墓地的小栅栏门那儿分了手,那个小栅栏门,就是往日我想象中斯特拉浦背着拉得立克·蓝登的行李停步休息的地方。我当时并没一直地就回亚摩斯,而是朝着往洛斯托夫去的路走了不太长的一段。走过那段路以后,我才转身往亚摩斯走去。我在一家颇为体面的麦酒馆里待了一下,用了正餐;那家麦酒馆,离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渡口,约有一二英里。这样,一天的光阴就消磨掉了。等到我到了渡口,已经是暮色昏黄了。那时候,正下着大雨。那本是风狂雨骤的一夜。不过阴云后面有月亮在,所以并不十分昏沉。
我走了不久,坡勾提先生的船屋以及屋里从窗户那儿射出的蜡光就在望了。一片沙滩,走起来相当吃力;不过脚上稍一加劲,我就来到了船屋的门口,进了船屋的里面了。
船屋里看着真舒适。坡勾提先生已经把晚间的烟抽过;简单的晚饭跟着动手做起来。炉火着得很旺,炉灰也铲到了一边,小矮柜也给小爱弥丽在她那个老地方上安好了。坡勾提也在她自己那个老地方上又坐下了。除了她的衣服以外,从别的方面看,她都好像一直没离开那个地方似的。她早已重回原状,和那个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那个装在像小房儿的盒子里的码尺,还有那一小块蜡头儿,厮守共处了。这些东西,全在那儿,好像从来没经过骚动似的。格米治太太就坐在她那个老地方上——那个角落里,看着有些烦躁的样子;因而也显得非常自然。
“这一伙人里面,你是头一个来的,卫少爷!”坡勾提先生满脸含笑说。“要是你的褂子也湿了,那你就把它脱下来好啦。”
“谢谢你,坡勾提先生,”我说,一面把外衣脱了,递给他替我挂起来。“褂子一点儿也没湿。”
“不错,没湿,”坡勾提先生摸了摸我的两肩,说。“跟锯末一样地干!请坐吧,先生。跟你说欢迎的话,是用不着的,不过,我可真欢迎你,诚心诚意地欢迎你。”
“谢谢你啦,坡勾提先生,你欢迎我,那是不用说的。呃,坡勾提!”我说,一面给了她一吻为礼,“你老人家觉得怎么样啦?”
“哈!哈!”坡勾提先生一面大笑着在我旁边坐下,一面直搓手,这一来表示,他前几天的烦恼,现在已经松通了,二来表示他的天性,真挚笃诚。“天地间,先生,没有别的女人,能像她那样能觉得心安理得的了!这是我对她说的。她对死人,尽到了本分了,这是死人也知道的;死人对她做了按理应当做的,她对死人,也做了按理应当做的。所以——所以——所以,一切一切,都是按理应当做的。”
格米治太太呻吟了一声。
“鼓起兴致来,我的老嫂子!”坡勾提先生说。但是他却背着格米治太太,暗地里对我们摇头;那显然是他感到,新近发生的事件,惹得格米治太太又想起那个旧人儿来了。“快别垂头丧气的啦!为你自己起见,鼓起兴致来好啦;只要你能鼓起一丁点兴致来,那你看,是不是有许多许多趁心的事儿,会自然而然地跟着就来了哪!”
“我能有什么趁心的哪,但尔!”格米治太太回答他说。“我这个人,除了孤孤单单,还会有什么别的趁心的哪?”
“不对,不对,”坡勾提先生安慰她的伤感说。
“对,对,但尔!”格米治太太说。“我这样人,不配和有人留钱给他们的人住在一块儿。什么事儿都跟我太别扭了。我顶好离开这儿。”
“呃,我有了钱,不跟你一块儿花,那我怎么花?”坡勾提先生带着郑重劝解的样子说。“你这都说了些什么?难道我这阵儿,不比从前越发应该要你在我们这儿吗?”
“我早就知道没人要我嚜!”格米治太太怪可怜地呜咽着说。“这阵儿人家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了!像我这样孤孤单单的苦命人,又处处这样犯别扭,怎么能想叫人要我哪!”
坡勾提先生好像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居然能叫人这样无情无义地解释;不过却没回言,因为坡勾提把他的袖子揪了一下,还对他摇头示意。他带着非常难过的样子,把格米治太太瞅了一会儿,跟着往那个荷兰钟上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把蜡花打了,把蜡烛放在窗户那儿。
“你瞧!”坡勾提先生很高兴的样子说,“你瞧,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却微微地呻吟了一声。“照着老规矩,又点起蜡烛来啦!先生,我想你一定要纳闷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呃,这是为了我们的小爱弥丽呀。你想,天黑了以后,路上会很亮吗?走起来会叫人很高兴吗?所以,她回来的时候,我要是在家,我就把蜡烛放在窗户那儿。这样一来,你可以看出来,”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脸上极欢乐的样子俯身对我说,“两件事就都做到了。头一件是,她要说啦,爱弥丽要说啦,‘我这就到了家了!’第二件是,她要说啦,‘我舅舅在家哪!’因为,我要是不在家,我从来不叫他们把蜡烛放在那儿。”
“你真跟个娃娃一样!”坡勾提说,说的时候,她的样子,真以为他是一个娃娃,因而非常地疼他。
“呃,”坡勾提先生说,一面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炉火,一面把两条腿往外岔开,站在那儿,用手上下抚摸那两条腿,表示心里舒服得意。
“我很难说我不是。不过,你瞧,看起来可又不像。”
“并不十分像,”坡勾提说。
“不像,”坡勾提先生大笑着说。“看起来不像,不过——不过想起来可像,这是你看得出来的。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是不在乎的!我这阵儿可以对你们说,我上我们爱弥丽那所精巧的小房儿那儿去来着;我在那儿,瞧了又瞧,看了又看,那时候,我要是没觉得,那儿那个顶小的东西,几乎就是爱弥丽自己,那我就是个——那我就是个大什么!”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忽然一使劲儿——“你们可都听见啦!别的我可就说不上来啦。我把她那个新房子里的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我动那些东西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好像那些东西就是我们的爱弥丽自己一样。我动她的帽子什么的时候,也是那样轻法。要是有人动那些东西,不论哪一件,存心粗手笨脚的,那我决不许——你就是把整个世界都给了我,我也决不许。这就是你叫作娃娃的家伙,看样子活活地像个老大的海刺猬!”坡勾提先生说,说完了,哈哈大笑,来发泄他那种恳切真挚的感情。
坡勾提和我也笑了,不过笑声没有他那样高。
“你可以看出来,我觉得,”坡勾提先生又把大腿抚摸了几下,满脸含笑说,“我所以有这种情况,都是因为,爱弥丽还不到我的膝盖那样高的时候,我就老跟她一块玩儿,假装我们是土耳其人,德国人,假装我们是鲨鱼,假装我们是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唉,不错,我们还假装是狮子、鲸鱼和我也说不上来都是什么的东西哪!你们知道,我这是成了习惯了。呃,这儿这支蜡烛,你们瞧!”坡勾提先生满心欢乐的样子,把手伸向蜡烛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她结了婚搬走了以后,我还是要把蜡烛放在那儿的,跟这阵儿一模一样。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晚上在这儿待着的时候,(唉,不管我发了什么财,我还能上另外的地方去住吗!)我说,那时候,她结了婚,我在这儿,她可不在我这儿,再不就是,她不在这儿,我也不在她那儿,遇到那种时候,我也要把蜡烛放在窗户里,我自己就坐在炉子前面,假装着等她回来,就像我这阵儿这样。这就是你叫作娃娃的家伙,”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又哈哈大笑,“看样子活活地像个海刺猬!啊,就这一会儿,我看到蜡烛闪闪射出亮光,我就自己跟自己说啦,‘她正在那儿瞧这个亮光哪!爱弥丽正在那儿往家里来哪!’这就是你叫作娃娃的家伙,看样子活活地像个海刺猬!这些话都一点也不错,”坡勾提先生止住了笑声,把两手一拍说道,“因为她果真来了!”
但是来的却只有汉自己。自从我到了这儿,夜雨一定更淋漓了,因为汉头上戴了一顶油布大帽子,把半个脸都遮住了。
“爱弥丽哪?”坡勾提先生问道。
汉只用脑袋一指,好像是说,爱弥丽在外面呢。坡勾提先生于是从窗户那儿把蜡烛拿起来,把蜡花打了打,把它放在桌子上,跟着就急急忙忙地拨弄炉火去了。这时候,汉的身子仍然没动,只嘴里对我说:
“卫少爷,你出去一会儿,看一看我和爱弥丽要给你看的东西,好不好?”
我们俩一块儿出去了。我到了门口,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像死人一样地灰白,不觉又惊又怕。他急忙把我推到门外,随手把门带上了,把我们关在门外,只有我们两个人关在门外。
“汉!怎么回事?”
“卫少爷呀——”
唉,他那颗心真碎了,他哭得真凄惨。
我看到他那样悲痛,口呆目怔,心身瘫痪,我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都是什么。我只能用眼瞧着他。
“汉!可怜的好人!请你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告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爱的那个人,卫少爷——我满怀骄傲的,一心希望的那个人——我能为她把命都舍了的那个人,即便这阵儿,我都能为她把命都舍了的那个人——她走啦!”
“走啦!”
“爱弥丽跑啦!哦,卫少爷呀,我这阵儿,只祷告我那仁爱慈悲的上帝,把她的命要了,把那个我看得比什么都亲爱宝贵的她所有的命要了,也强似叫她把身子毁了,把名誉毁了。你只听了我这个话,就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跑了的了。”
他那冲着风狂雨骤的天空仰起来的一副脸,他那紧紧握起、哆嗦颤抖的两只手,他那痛苦地打着拘挛的身子,都和那一片寂寥荒凉的海滩,联系在一起,一直到此时此刻,还留在我的心里。那片光景,永远是夜色昏沉,而在那片光景上,汉是惟一的活物。
“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汉匆匆忙忙地说,“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什么好,什么不好。你得告诉我,我进了家,该怎么说?我该用什么法子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卫少爷?”
那时只见门从里面动起来了,我就出于本能地把门闩从外面拉住,想要争取一刻的时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即便我能活到五百岁,我也永远忘不了坡勾提先生看到我们的时候,他脸上所起的变化。
我记得,我当时只听见有人嚎啕地大哭,悲惨地长号;我记得,我当时只看见妇女们都围在他身边;我记得,我们都站在屋子里,我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汉给我的;坡勾提先生就把背心都撕开了,头发也弄乱了,满脸和两唇都灰白了,血都滴到胸前(我想,那是从嘴里流出来的),眼神定了的样子瞅着我们。
“你念给我听听,少爷,”他声音颤抖着低低地说,“请你念得慢一点,快了,我怕跟不上。”
于是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把一封墨痕污渍的信,如下念道:
你爱我本来远远地超过了我所应该受的程度,即便在我还心地清白的时候,都远远地超过了我所应该受的程度,但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远了。
“我已经去远了,”坡勾提先生慢慢地把这一句话重念了一遍。“打住!爱弥丽去远了。啊!”
早晨的时候,我离开我那个亲爱的家——我那个亲爱的家呀——哦,我那个亲爱的家呀!——
信上的日期是头天晚上。
——我是永远也不回来的了,除非他把我以阔太太的身份带回来。几个钟头以后,到了夜里,你只能看见这封信,却看不见我了。哎呀,我但愿你能知道,我的心都怎么像摘去了一样啊!即便你,即便我辜负万分的你,即便永远不会恕我的你,我也但愿,能知道我都怎么难过!我太坏了,连在信上都不值得一提。哦,请你永远想着,我这个人太坏了,来宽慰你自己吧。哦,看在仁慈的面上,请你告诉舅舅,就说我疼他,从来都抵不过现在一半那样。哦,你们一向都怎样爱我,怎样疼我,请你们不要再记起吧——咱们本来要结婚的话,也请你不要再记起吧——请你们就设想,我小的时候,早已经死了,早已埋在什么地方好啦。祷告上天,祷告我要越离越远的上天,对我舅舅慈悲吧!请你告诉他,就说我向来疼他的程度,都抵不过现在的一半。安慰他吧。再找一个好女孩子爱她好啦。再找一个能像我以前待舅舅那样的女孩子,一个能一心为你、不辜负你的爱的女孩子,一个除了我以外、就没见过任何羞耻之事的女孩子——你找这样一个女孩子爱她好啦。上帝对所有的人加福!我要时常给所有的人跪着祷告。要是他不能把我以阔太太的身份带回来,我没法再给我自己祷告,我还是要为所有的人祷告的。我把我临别的爱献给舅舅。我把我最后的眼泪和最后的感激献给舅舅!
这封信上就是这几句话。
我念完了信以后好久,坡勾提先生仍旧把眼盯在我身上。后来,我到底冒昧地拉着他的手,尽我力所能及地求他努力克制自己。他只嘴里回答我说,“谢谢你,少爷。谢谢你。”但是身子却没动。
汉对他说话。坡勾提先生对于汉的痛苦是深切地感到的,所以便使劲握汉的手。不过,除了这一点而外,他仍旧和先前一样,也没人敢打搅他。
慢慢地,他到底像刚从幻境迷离中醒过来似的,把眼睛从我脸上挪开,往屋子四围看去。跟着低声说:
“这个男的是谁?我要知道知道这个男的是谁。”
汉往我身上瞥了一眼,于是我突然感到一惊,身子一趔趄。“看样子有可疑的人,”坡勾提先生说。“他是谁?”
“卫少爷!”汉求告我说。“请你到外面去一下。我好对他把我得说的话告诉告诉。少爷,那个话不好让你听的。”
我第二次感到突然一惊。我一下瘫在一把椅子上,想要说几句话回答他;但是我的舌头给钳住了,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要知道知道,这个人是谁,”我只听到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前些天,”汉结结巴巴地说,“镇上来了一个底下人,老趁着不三不四的时候才露面儿。还有一个绅士。他们是主仆二人。”
坡勾提先生仍旧和先前一样,站在那儿,身子一动不动,不过却用眼睛往汉那儿瞧。
“那个底下人,”汉接着说,“有人看见,昨儿晚上,跟咱们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在一块儿来着。那个底下人,在镇上已经藏了一个星期了,也许一个星期还多。别人只当他走了,其实他藏着哪。卫少爷,你别在这儿啦,别在这儿啦!”
我只觉到坡勾提的胳膊搂到我的脖子上,但是,即便房子要整个塌到我头上,那叫我挪动,也办不到。
“今儿早晨,天刚刚亮,镇外面就有一辆古怪的轻便马车,套着马,停在往诺锐直
去的路上,”汉接着说。“那个底下人往马车那儿去了一趟,走开了,又去了一趟。他第二趟往那儿去的时候,爱弥丽就跟着他。另外那一个就坐在车里面,那就是那个男的。”
“唉!”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把身子往后一退,把两手往前一伸,好像要把他所怕的事情搪出去一样。“不用说啦,那个人是史朵夫!”
“卫少爷,”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说,“这可跟你不相干——我也决不认为跟你有什么相干——不过那个人可确实不错是史朵夫。那家伙真是个该死的大坏蛋!”
坡勾提先生并没喊叫,也没流泪,也没挪动身子。他一直这样,于是又好像忽然醒来一样,从一个角落那儿钉的钉子上,把他那件粗布大衣取了下来。
“不管谁,来帮帮忙好啦!我简直地手脚都不灵了,连衣服都穿不上了,”他急促不耐地说。“不管谁,搭把手儿,帮帮忙好啦。成啦!”有人搭手帮了忙以后,他说。“再把那儿那顶帽子递给我!”
汉问道,他要往哪儿去。
“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我要去找我的爱弥丽。我要先去把那条船砸沉了。他是这样的东西,我当初要是看出一丁点来,那我非在我把船砸沉了的地方把他也淹死了不可,要不的话,那我枉活了这些年了。他当初坐在我面前,”坡勾提先生疯了一般地说,同时把右手紧握,伸了出去,“他当初坐在我面前,和我脸对着脸,那时候我要是不把他淹死,不认为把他淹死对,那你们就把我打死!——我这阵儿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
“上哪儿去找?”汉把身子拦在门口喊道。
“不管哪儿,我都要去!我要走遍全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儿。我要把我那个丢了丑的外甥女儿找着了,把她救回来。谁也不许拦我!我告诉你们,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
“去不得!去不得!”格米治太太把身子横在他们中间,一阵大叫大喊说道。“去不得!去不得!但尔!像你这阵儿这样,你可去不得。多少等一下,再去找也不晚,你这孤孤单单的但尔;再多少等一下好啦。但是像你这阵儿这样,你可不能去。你先坐下,原谅一下我从前给你的苦恼吧,但尔!——我受的那种别扭,和你的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先坐下,咱们谈一谈从前的时候,她怎么是个孤儿,汉怎么是个孤儿,我怎么是个可怜的寡妇,你怎么把我们都收留了。咱们谈一谈那时候的情况,那你那颗可怜的心就要变软了,但尔,”她说,同时把头俯在坡勾提先生的肩头上。“咱们谈一谈那个,那你的苦楚,就可以减轻一些了。因为,但尔,你是记得这句话的,‘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这句话,在这一家里,在我们多少多少年一直地安身的这一家里,永远也不会不起作用。”
坡勾提先生这会儿老实了,听话了;我听到他哭起来的时候,我本来一时之间,想要双膝跪下,求他们饶恕我把这一家闹得这样凄惨的罪,同时骂史朵夫一顿。但是我又一想,那样并非顶好。我那颗充满了苦辣酸咸的心,找到了同样的解脱,我也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