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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匹拉车的马,是世界上再懒也没有的了,我想这是不错的。它把个脑袋搭拉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好像故意要叫那些收包裹 的人大等而特等,它才甘心似的。我那时候当真以为它是在那儿琢磨这一点,越琢磨越觉得开心,都格格地笑出声儿来了呢。但是赶车的却说,它那不是笑,而是犯了咳嗽病了。
赶车的和他的马一样,也喜欢把脑袋搭拉着。他赶着车的时候,还喜欢睡眼蒙地把腰往前躬着,把胳膊放到膝盖上,一个膝盖上一只。我刚才说他“赶”车,其实我当时的印象是,这辆车,即便没有他,也照样到得了亚摩斯,因为一切,有马自己,就都办了。至于说说笑笑,他全不懂,他只会吹口哨。
坡勾提在她的膝盖上放着一篮子点心,我们即便坐这辆车一直到伦敦,那些点心也尽够我们路上大吃一气的。我们一路上差不多老吃,差不多老睡。坡勾提睡的时候,老把下巴颏放在篮子的把儿上;即便她睡着了,她的手也老抓着篮子不放;她打呼噜打得厉害极了,要不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不能相信,一个本来应该是无力自卫的女性,却会那样鼾声如雷。
我们在篱路上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拐了那么些弯儿,在一家客店往下搬床架子的时候,又耽误了那么大的工夫,在别的地方又停过那么多的次数,所以把我闹得又乏又腻;后来到底看见亚摩斯了,觉得特别高兴。我往河 那面那一大片平平板板的荒滩 上瞧的时候,我觉得亚摩斯这个地方,好像有些一踩就一咕唧的样子,而且非常地平衍。照地理教科书上说,地球本来应该是圆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可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会像这儿这么平呢?不过我想起来了,亚摩斯也许正坐落在两极之中不定哪一极上吧;这样就可以把道理说明白了 。
我们走得更近一些了,连四周围的景物都能看见了,只见那片景物,像摆在一条线上那样,低低地平伸在天空下面。那时候,我对坡勾提透露,说这儿要是有个小土堆子什么的,也许会比较地好一些吧,我又说,这儿要是陆地和海多少再分开一些,市镇和潮水不像水泡烤面包 那么混杂在一块儿,也许会比较地好一些吧。但是坡勾提却说(说的时候,口气比平常更坚决),事情怎么来,我们就该怎么受;她自己呢,能做一个“亚摩斯熏青鱼” ,还觉得挺得意的呢。
我们进了街以后(我瞧着这种街很眼生),闻到鱼、沥青、麻刀和焦油的气味,瞧见水手到处溜达,大车在石头铺的路上叮叮当当地来来往往,我才觉得,我刚才的想法,实在是冤枉了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我把我这个意见对坡勾提说了。她听到了我对这个地方这样喜欢,便悠然自得地对我说,人人都知道(我想这只是说,那些运气好、生来就是熏青鱼的人吧)亚摩斯归了包堆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你瞧,我们的俺在那儿接我们哪!”坡勾提尖声喊着说。“长得我都不认得了!”
一点不错,汉正在客店那儿等着接我们,他一见我,就和老朋友一样,问我一路可好。开头的时候,我只觉得,我跟他的熟劲可远不如他跟我的熟劲那么大;因为自从我下生那一天以后,他就再也没上我们家里去过,所以,在熟的方面,自然是他比我占上风。但是他把我背起来,要一直把我背到他们家的时候,我和他却一下就觉得亲热起来。他现在长得又大又壮,身高六英尺,虎背熊腰。但是他脸上却老带着憨笑的样子,仍旧一团孩气,头上又满是淡色的 鬈发,因此显得十分腼腆羞涩。他穿着一件帆布夹克,一条很硬的裤子,硬得好像用不着有腿在里面撑着,只凭裤子自个儿就可以挺起来。他头上与其说戴着帽子,还不如形容得恰当一些,说他头上顶着一件涂有沥青的东西,像一所老房子的房顶似的。
汉背上背着我,胳膊下面夹着我们的一个小箱子,坡勾提提着我们的另一个小箱子,我们就这样穿过了一些到处都散布着碎木片和小沙堆的胡同,走过了一些煤气厂、制绳厂、大船厂、拆船厂、粘船厂、船具栈、铁匠炉,以及这一类横三竖四、乱七八糟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我刚才老远瞧见的那片死沉呆板的荒滩。那时候,汉说:
“卫少爷,你瞧,那面儿就是我们的家!”
我在那片荒滩上四面八方地瞧去,尽力往远处瞧,往海那儿瞧,又往河那儿瞧;但是不论怎么瞧,却都瞧不见有什么房子。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平底船,或者另一类的废船 ,离得不远,扣在干地上,上面伸出一个像漏斗的铁玩意儿,当作烟囱;那儿风不大吹得着,雨不大淋得着,正暖烘烘地往外冒烟。但是除了这个以外,我就再也瞧不见有任何其他能让人住的地方了。
陆上船为家
“不会是那个吧,不会是那个像一条船的东西吧?”我说。
“怎么不是,就是那个,卫少爷,”汉回答说。
我当时觉得,就是能住在阿拉丁的宫殿里,就是能看见大鹏鸟的蛋 ,比起住在这条船里,都不会叫我觉得更迷人,更富有神话色彩。只见船帮上开了一个很好玩的门,船上面盖着顶子,旁面还开着小窗户。但是它所以叫人着迷,叫人惊奇,只是因为它真是一条船,从前毫无疑问,下过几百次水还不止,从来没有人打算把它放到陆地上,叫人当房子住。它所以叫我那样着迷,原因就在这儿。如果它当初打算住人,那我也许会觉得它太小了,太不方便了,太冷清了,但是就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打算叫它作那种用途,它才成为一个再好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船里面洁净得令人喜欢,要多齐整就多齐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架荷兰钟,一个五斗柜,柜上立着一个茶盘儿,茶盘儿上画着一个拿阳伞的妇人,在那儿散步;她还带着一个雄赳赳的小孩,在那儿滚铁环玩儿。还有一本《圣经》挡着茶盘儿,免得茶盘儿滚下来;因为茶盘如果当真滚下来,那么,放在《圣经》四周围的好些茶杯、茶托儿,还有一把茶壶,就都要砸碎了。墙上挂着普通的彩色画儿,镶着玻璃框子,画的都是《圣经》里的故事。我瞧见了这些画儿以后,每逢再瞧见卖这种画的小贩子,就想起坡勾提的哥哥家里的情况。而且只要瞧上一眼,他家里的全部情况,就都在我面前出现。这些画儿里最引人注意的有两幅:一幅画着穿红衣服的亚伯拉罕要杀穿蓝衣服的以撒祭神, 另一幅画着穿黄衣服的但以理叫人投到绿身狮子的坑 里。在那个小小的壁炉搁板上面,挂着另一幅画儿,画的是孙德兰 那儿造的一条叫作“莎拉·捷恩号”的双桅方帆船,船的尾部是用木头做的,和真的一样,粘在画儿上;那真是一件艺术品,里面又有木匠活儿的手艺,又有画家配合的技巧,能有这样一件玩意儿,真是世界上顶叫人羡慕的了。房顶的椽子上钉着几个钩子,至于作什么用,我当时还没猜得出来。屋里还有小矮柜 和箱子一类的家具,又盛东西,又坐人,可以顶好几把椅子用。
我刚一跨进门槛,就一眼瞧见了这些东西了——要是按照我的理论说,这是小孩子所特有的本领 ——跟着坡勾提开开了一个小门儿,把我睡觉的地方指给我瞧。我长这么大所看见过的寝室里,这要算最完备,最招人爱的了——它在船的后部,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那原先本来是安船舵的窟窿眼儿。那儿墙上挂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的高低,恰好合乎我的高矮。还有一张小小的床,恰好够我躺得下的;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蓝盂子,盂子里生着一丛海藻。这个寝室里的墙,粉刷得像牛奶一样地白;杂布拼成 的被,花哨得叫我看着眼睛都发痛。在这个好玩的房子里,我特别注意到一种情况,那就是一股鱼虾的味儿,这种味儿,简直地是无孔不入。我掏出手绢来擦鼻子的时候,发现我的手绢有一股好像包过龙虾似的味儿。我私下里把我这种发现告诉坡勾提的时候,她说,她哥哥是贩龙虾、螃蟹和大虾的。后来我知道,船外面有一个小木头棚子,本是放锅、盆的地方,平常在那儿可以看到,龙虾、螃蟹和大虾,成堆儿放着,它们都你挤我,我挤你,乱搅在一块儿,不管抓住什么,就使劲一夹,夹住了还老不撒开。
坡勾提先生极尽地主之谊
有一位很客气的妇人,系着白围裙,迎接我们。本来我在汉背上,离船还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远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朝着我们屈膝行礼了。迎接我们的,还有一个顶美的小女孩儿(或者说,我认为她顶美),她脖子上戴着一串蓝珠子项圈,我要上前去吻她,她就是不肯,跑到一边儿藏起来了。待了不大的工夫,我们吃了一顿很阔气的正餐以后(吃的有煮扁鱼、稀黄油和土豆儿,还单给了我一盘排骨),一个满身毛烘烘、满脸笑嘻嘻的大汉走了进来。我听他管坡勾提叫“妞儿”,又见他亲热地在她脸上吧的一声亲了一下,再加上我又看到坡勾提对他一般合于礼数的举动,我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坡勾提的哥哥,果然不错是她哥哥——因为紧跟着坡勾提就给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坡勾提先生。
“你来啦,少爷,我高兴极啦,”坡勾提先生说。“你可以看出来,少爷,我们这儿的人,看样子粗粗剌剌,干事儿可稳稳当当。”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同时对他说,我敢保,我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地方,一定快活。
“你妈好吧,少爷,”坡勾提先生说。“你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挺乐呵的吧?”
我对坡勾提先生说,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要多乐呵就多乐呵;我又说,她还叫我替她问好儿(这当然是我自己编的客气话)。
“我谢谢她惦着,”坡勾提先生说。“少爷,你要是在我们这儿,和她,”朝着他妹子把头一点,“和汉,和小爱弥丽,一块待两礼拜,那我们可就太觉得脸上有光彩啦。”
坡勾提先生这样殷勤欢迎,尽了地主之谊以后,就到外面洗手洗脸去了,洗的时候,用了一壶热水。他说,“ 他那份 脏劲儿,凉水是永远洗不干净的。”他一会儿就又回到屋里了,外表虽然大为改善,但是脸却红得很,因此我不由得要认为,原来他的脸,和龙虾、螃蟹、大虾一个样:没经热水烫,黑不溜秋的,经热水一烫,就又红不棱登的了。
吃了茶点以后,门关好了,一切都妥帖舒适了(那时候,外面一片夜色里,冷风飕飕,雾气沉沉),我就觉得,人类脑子里能想得出来的让人安稳存身之处,没有能比这一家再可喜可爱的了。耳朵里听的是海面上刮起来的风,心里想的是外面一片荒凉的空滩上越来越浓的雾,眼睛里看的是壁炉里熊熊的火,脑子里琢磨的是四外近处完全没有邻舍的人家——而且是住在一条船里的人家:这种情况,真叫人心醉神迷。小爱弥丽这会儿害羞的劲儿已经过了,和我并排坐在一个最小、最矮的矮柜上,那个小矮柜,安在壁炉里的一边 ,恰好合适,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也恰好合适。坡勾提太太,系着白围裙,坐在壁炉那一面儿打毛活;坡勾提就做针线活儿;只见她用起那块蜡头和那个盖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来,那种自然劲儿、随便劲儿,就好像她从来没把那几件东西带到任何别的人家一样。汉给我上了四全牌 玩法的第一课,跟着又用那副脏牌算命,不过他记不清楚怎么个算法了,所以就一面试,一面想。每一张牌,经他的手一翻,就印上了一个带腥味的指头印。坡勾提先生就坐在那儿抽旱烟。我一看,那正是聊闲天儿、说体己话的时候了。
“坡勾提先生!”我说。
“什么,少爷?”他说。
“你叫你的少爷汉,是不是因为你们住在和方舟 一类的船里哪?”
坡勾提先生好像认为这个问题很深奥,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我,说:
“不是那样,少爷。他的名字不是我给他起的。”
“那么那个名字是谁给他起的哪?”我说,我这是把《教义问答》里的第二个问题 对坡勾提先生提出来了。
“哦,少爷,他爸爸给他起的呀,”坡勾提先生说。
“我原先还只当你就是他爸爸哪!”
“我兄弟周才是他爸爸哪,”坡勾提先生说。
“是不是不在啦哪,坡勾提先生?”我恭恭敬敬地停了一会儿,才用试探的口气问。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说。
我一听,坡勾提先生并不是汉的父亲,吃了一惊,跟着就纳起闷儿来,不知道我对于这儿别的人跟他的关系,是不是也弄错了。我当时非常好奇,想要弄清楚,所以我就拿定了主意跟坡勾提先生弄一个水落石出。
“小爱弥丽,”我说,一面看了她一眼,“是你的女儿吧,难道不是吗,坡勾提先生?”
“不是,少爷。她爸爸是我妹夫托姆。”
他这样一说,我就是想不再问,也办不到了。所以我就又恭恭敬敬地停了一会儿,用试探的口气问:“是不是也不在了哪,坡勾提先生?”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说。
我感到现在不好再问下去了,但是这个砂锅并没问到底,而却不管怎么样,都非问到底不可。因此我就说:
“难道你跟前,不论姑娘,也不论小子, 什么 都没有吗,坡勾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回答说,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我还打着光棍儿哪。”
“光棍儿!”我吃了一惊,说。“那么,那是谁哪,坡勾提先生?”我一面这样问,一面往那个系着围裙、坐着打毛活的妇人那儿一指。
“那是格米治太太,”坡勾提先生说。
“格米治,坡勾提先生?”
不过说到这儿,坡勾提——我说的是我自己那个坡勾提——对我做了那样动人心目的姿态,叫我不要再问下去,因此我只好坐在那儿,瞧着那几个默默无言的人,一直瞧到睡觉的时候。那时候,坡勾提在我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才私下里告诉我,说汉是坡勾提先生的侄子,小爱弥丽是他的外甥女儿,他们都从小儿就父母双亡,无衣无食,所以坡勾提先生就先后把他们抱过来,养活大了。格米治太太呢,是个寡妇,她丈夫当年和坡勾提先生一块儿使船,后来死了,死的时候也很穷。坡勾提先生自己也是个穷人,坡勾提说。但是他的心可那样好,比金子铸的还可贵;那样实,比铁打的还可靠。这是坡勾提打的比方。她告诉我,说坡勾提先生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起誓,可就是一听见有人说他慷慨侠义,就非大发其脾气,大起其誓不可。他们里面,要是有人不留神,提到他这种好处,他就用右手往桌子上使劲一打(有一次把桌子都打劈了),同时狠狠地起可怕的誓,说,谁要是再提这个话,他不溜之乎也,一去不回,那他“就是那个” 。我追问的时候,发觉出来,“就是那个”这个可怕的誓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怎么个来源,他们这几个人,好像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不过他们却都把这句话看作是他最厉害的一个誓。
在船的另一头上,有一个和我这个一样的屋子,这一家里,那两个女人就在那儿睡觉;现在我听见她们到那儿睡去了,我又听到坡勾提先生和汉在我先前就注意到的那些钉在椽子上的钩子上,吊起吊床来。因为我深深感到我这位地主的侠义肝胆,所以听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地受用,昏沉的睡思更提高了这种受用的滋味。睡魔慢慢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听到狂风在海上怒号,又凶猛地从空滩上吹过,那时候,我的脑子迟迟钝钝地想到,恐怕海在夜里要涨大潮。不过我又一想,我究竟是在船上;再说,如果真有什么事故发生,有坡勾提先生那样一个人在船上,还怕什么。
但是睡了一夜,除了晨光来临,并没有任何意外事故发生。晨光刚一映到我屋里镶着牡蛎壳的镜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爱弥丽一块儿跑到海滩上捡石头子儿玩儿去了。
“你会全套水手的本领吧,我想?”我对小爱弥丽说。其实我一点也没那样想,不过我觉得,在异性面前,没话也总得找话说说,才显得殷勤温存,同时,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一个叫日光映得发亮的帆,恰好紧靠着我们,在小爱弥丽的眼里映出了一个很美的小影子,因此我才想起刚才那一句话来。
“我吗,一点儿也不会,”小爱弥丽一面说,一面摇头。“我怕海。”
“怕?”我说,说的时候,带出一种应有的勇敢神气来,同时挺着胸脯对着大海说,“我可不怕!”
“你不怕!啊!不过海可狠着哪,”小爱弥丽说。“我亲眼瞧见过,海对我们的人是怎么狠来着。我亲眼瞧见过,海里的浪把一条和我们那个家一样大的船打得粉碎。”
“我希望那条船不是——”
“——我爸爸在那上面淹死的那一条?”爱弥丽说。“不是,不是那一条。我从来没见过那一条船。”
“也没见过你爸爸?”我问她。
小爱弥丽摇头。“不记得了!”
这太巧了!我马上就跟她说,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我和我妈老是两个人过日子,过得再没有那么快活,现在那样过,还打算永远那样过,我爸爸的墓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教堂墓地里,墓上有树遮着;早晨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在树下面溜达,听鸟儿叫,等等。不过我和爱弥丽,虽然都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情况却好像不完全一样。因为她妈死得比她爸爸还早,她爸爸的墓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都只知道在深海里,却说不出来在什么地方。
“这还不算,”爱弥丽说,一面四外瞧去,寻找蛤蛎壳和石头子儿,“你爸爸是位绅士,你妈是位太太,我爸爸可只是一个打鱼的,我妈也只是一个渔户人家的女儿。我舅舅但 也只是一个打鱼的。”
“但就是坡勾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说。
“是,就是但舅舅——就在那儿,”爱弥丽回答说,一面往船做的房子那儿一歪脑袋 。
“我说的就是他。我想他这个人一定非常地好。”
“好?”爱弥丽说。“我要是有做阔太太那一天,那我就一定非送他这些东西不可:一件带钻石纽子的天蓝色褂子,一条南京布裤子,一件红天鹅绒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子 ,一个金壳大怀表,一支银杆烟袋,还外带着一箱子钱。”
我说,我认为坡勾提先生对于这些贵重东西,毫无疑问受之无愧。但是,我现在应该承认,我当时却觉得,他这位感恩报德的小外甥女儿,如果真给了他这套衣帽,那他穿戴起来,是否得劲儿,却叫人难以想象。我对于叫他戴卷边三角帽子的办法,特别怀疑:不过这只是我心里的感想,我并没说出来。
小爱弥丽数这几件东西的时候,站住了脚,抬起头来,往天上看,好像这些东西是光辉的幻景一样。她说完了,我们又往前走去,捡蛤蛎壳和石头子儿。
“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说。
爱弥丽看着我,一面笑,一面点头,意思是说“想”。
“我很想当阔太太。那样,我们就都成了体面人了:我自己,我舅舅,汉,还有格米治太太。那样,要是闹起天气来,我们就可以不用担心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用替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担心。替那些可怜的打鱼的人,还是一点儿不错,要担心的;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就给他们钱,帮他们。”
她这种说法,在我当时的心目中,是一幅很令人满意的图景,因此也就不是不可能的图景。我把我想到这种图景而感到快乐的话告诉了小爱弥丽,小爱弥丽一听,得到鼓励,就羞涩地说:
“你这阵儿听我这一说,是不是也怕起海来了哪?”
当时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但是如果有浪卷来,即使不是很大的浪,那我相信,我想到她那几个亲人都淹死了那种可怕的情况,我也非回头撒腿就跑不可。话虽如此,我当时却回答她说,“还是不怕。”同时又添了一句,说,“你虽然嘴里说你怕,其实你好像并不怕。”因为我们那时候正溜达到一条旧栈桥或者木头埂道上面,而她呢,老紧靠着栈桥的边儿走,我真怕她掉到水里。
“我怕的不是这个,”小爱弥丽说。“只是夜里刮风的时候,我老醒,醒来就想到但舅舅和汉,就不免要打哆嗦,还老觉得,真听见了他们大声喊救命。就是因为那样,我才想做阔太太。不过这个我可不怕。不信你瞧!”
在我们站的那块地方上,有一块大木头,样子巴巴裂裂的,高高地伸在深水上面,四面一点遮拦都没有。爱弥丽刚说完了“不信你瞧”这句话,就从我的身旁飕地一下顺着那块大木头跑去了。当时的情况,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要是个画家的话,那我敢说,我现在能在这儿把那天的光景一点不差地画下来,画爱弥丽如何脸上带着一种使我永远不忘的神气,眼睛往海上老远老远的地方瞧着,身子往前跳去,好像命都不要了的样子(当时我觉得是那样)。
爱弥丽轻盈而勇敢的小小形体,飘飘洒洒地转过来,又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旁了。我也跟着就对我刚才感到的恐惧和发出来的喊声,不觉笑起来。反正我喊是没有用处的,因为附近一带,一个人影都没有。但是从那一次以后,我在我的壮年时期,有过不止一次,有过许多次,曾经想到:那女孩子那天一时莽撞的行动中,她那样狂野的远望神气中,是否也和一切未经人知的可能事物一样,可能有一种吸引她的力量,慈悲地把她引到危险里去呢?可能有一种诱惑她的力量,为她死去的父亲所允许,引她到他那儿去,使她那天有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从那一次以后,我曾有过一个时期,老纳闷儿琢磨:如果她的将来,能显示给我,让我一眼看到,而且能让我那样一个孩子完全了解,而她的性命,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救得,那我是不是应该伸手去救她呢?从那一次以后,我有过一个时期——我不说这个时期很长,不过的确有过这样一个时期——我自己问自己:那天早晨,小爱弥丽当着我的面儿,遭了灭顶之祸,是不是更好呢?而我的回答是:不错,是更好。
我这个话也许说得过早了。我这个话也许还不到应该说的时候。不过既然说了,就让它留着吧。
我们溜达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们认为稀罕的东西都捡起来,装了满满的好几口袋儿。把几个搁了浅的星鱼小心在意放回水里——我即便这会儿,对于这种东西,还是不了解,所以不敢说,我们这样帮助它们,它们还是感激我们,还是讨厌我们——跟着又往坡勾提先生的家走去。我们走到盛虾那个棚子的时候,在背风那一面儿站住了,天真烂漫地互相对亲了一下,跟着,我们就心情愉快、身体健壮、脸上红扑扑地走进屋里去吃早饭。
“跟一对小绣眼鸟儿一样,”坡勾提先生说。坡勾提先生虽然说的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我却明白,那句话就是画眉的意思,我听了那句话,认为是夸我。
我当然爱上了小爱弥丽。我现在敢说,我当时对那个小女孩的爱,比起长大成人的时候最深的爱(尽管那也是高尚的、纯洁的),一样地真诚,一样地温柔,但是却更纯洁,更无所为而为。我敢说,我的理想,虚构了一种情况,笼罩在那个两眼碧波欲流的小妞妞身上,使她变得空灵剔透,使她变成了一个天使。如果在一个太阳辉煌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开两个小翅膀飞起来,那我想,我还是会认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们老是相亲相爱地在亚摩斯那片凄迷苍老的荒滩上,一点钟一点钟地游荡。“日”和“夜”,老在我们身旁游戏,好像时光自己还没老,还是个小孩,并且老玩个不歇。我对爱弥丽说,她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她不亲口承认,说我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找刀去,不活着啦。她说,我也是她的命根子,我也认为,一点儿不错,我是她的命根子。
至于说,我们的身份门第不相配,我们两个都太年轻,我们还有别的困难阻碍我们,这些问题,我和爱弥丽全都没考虑过,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曾想到将来。我们不作越长越大的打算,也就和我们不作越长越小的打算一样。我们是格米治太太和坡勾提夸赞的对象。晚上我们两个亲热地并排坐在小矮柜上的时候,她们老嘁嘁喳喳地说,“哟!多美呀!”坡勾提先生就一面抽着烟,一面瞧着我们笑;汉就整晚上,除了把个嘴咧着,什么也不做。他们在我们身上所感到的快乐,我想,就好像在一件好玩儿的玩具或者两个袖珍考利西厄姆 模型上所感到的一样。
我不久就看了出来,格米治太太既然住在坡勾提先生家里,那就是寄人篱下了,以这种情况而论,她应该更叫人愉快一些才是,而实际却不是那样。格米治太太这个人的脾气,未免爱烦躁,她有的时候,老哭丧着脸嘟嘟囔囔的,在那样一个地方很小的家庭里,叫别的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很替她难过;不过,有的时候,我只觉得,如果格米治太太自己能有一个方便的小屋子,一犯起脾气来,可以一个人躲到那儿,待到心情好起来的时候,那于别人也许会好一些。
坡勾提先生有的时候往一个叫作悦来居的酒店里去;我看出这一点来,是我们到这儿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晚上。那时候,他不在家;格米治太太就在八九点钟的时候,看了看那个荷兰钟,跟着说,他一定是往悦来居去了,她还说,早晨她就知道他要上那儿去的。
格米治太太本来就不高兴了一整天,上午炉火冒烟的时候,还一下哭了起来。“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一遇到有不遂心的事,她就这样说,“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跟我别扭的。”
“哦,这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坡勾提说——我这儿指的还是我那个坡勾提——“再说,又并非你一个人觉得别扭,我们大家也一样地觉得别扭哇,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可觉得更别扭,”格米治太太说。
那一天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风。据我看来,格米治太太在炉旁占的那个特别给她留出来的地方,是最暖和、最严实的,她坐的那把椅子,也毫无疑问,是最舒服的;但是那一天,她却什么都看着不顺眼。她老抱怨“冷啊,冷啊”,老说,冷风吹到她背上,把她叫作是“哆嗦病”的毛病又勾起来了。到后来,她竟因为冷,淌起眼泪来,又说,她“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跟她别扭的”。
“一点儿不错,很冷,”坡勾提说。“没有人说不冷的。”
“可是我比别人觉得更冷,”格米治太太说。
在吃正餐的时候,格米治太太也是一个劲儿地不高兴。他们因为我是贵客,总是先给我“布菜”,给我“布”了以后,跟着就给格米治太太“布”。那天的鱼,个儿又小,刺又多,土豆也有点儿糊了。我们大家都承认,说我们也觉得有些扫兴。但是格米治太太却说,她比我们觉得更扫兴。跟着又淌起眼泪来,含着一肚子苦水的样子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这样一来,九点钟左右,坡勾提先生从外面回来了的时候,这位苦命的格米治太太正非常苦恼、非常沮丧地坐在她自己独占的那个旮旯那儿打毛活。坡勾提一直都很高兴地在那儿做针线活儿。汉就老在那儿补一双下水穿的大靴子。我呢,就念书给他们听,旁边坐着爱弥丽。格米治太太除了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而外,再就没吱一声儿,从吃了茶点以后也没再抬头。
“喂,伙计们,”坡勾提先生说,一面落座,“你们都好哇?”
我们大家,有的用语言,有的用表情,对他欢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也没说什么话,也没作什么表示,只一面打着毛活,一面直摇脑袋。
“又怎么啦?”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把双手一拍。“鼓起兴致来好啦,老姏 !”(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说老姑娘。)
格米治太太好像怎么也鼓不起兴致来。她掏出一块黑绸子旧手绢儿,用它擦眼睛,擦完了,并没把它放回口袋儿里,仍旧把它放在外面,又用它擦了一回眼睛,擦完了,仍旧把它放在外面,预备要用的时候,就在手头儿。
“又怎么啦,嫂子,”坡勾提先生说。
“不怎么,”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你又上悦来居去来着,是不是,但尔?”
“哦,不错,我今儿晚上上悦来居去来着,在那儿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坡勾提先生说。
“我很难过,把你逼得往那儿跑,”格米治太太说。
“把我逼得往那儿跑?我还用人逼!”坡勾提先生很老实的样子大笑着说。“我自己就巴不得老往那儿跑哪。”
“巴不得老往那儿跑,”格米治太太说,一面又摇头,又擦眼泪。“不错,不错,巴不得老往那儿跑。我很难过,都是因为我,才叫你巴不得老往那儿跑。”
“因为你?决不是因为你!”坡勾提先生说。“你千万可别往那方面想。”
“我说是,是因为我,”格米治太太喊着说。“我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吗?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但所有的事儿跟我都没有不别扭的,我还跟所有的人,不论是谁,也都没有不别扭的?不错,不错,不论什么事儿,我偏比别人更爱心里别扭,还比别人更爱在外面露出来心里的别扭。这就是我命苦的地方。”
我坐在那儿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确不由得要认为,命苦的不但是格米治太太一个人,这一家还有别的人,沾了她的光,也跟着命苦呢。但是坡勾提先生却没用这种话来对付格米治太太,他只求格米治太太鼓起兴致来,作为回答。
“我本来不想要这样,但是这可由不得我自己,”格米治太太说,“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的苦命叫我觉得什么事儿都别扭。我老觉得我的命苦,这样一来,就老觉得什么都跟我别扭了。我倒是想要拿命苦不当回事,但是我可又没法子不拿它当回事。我倒是想要把心一狠,叫它去它的,但是我的心可又狠不起来。我把这一家人都闹得挺别扭的。这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今儿就把你妹妹一整天都闹得挺别扭的,把卫少爷也闹得挺别扭的。”
我听到这儿,心一下软起来,非常难过,不由得大声说道,“没有的话,格米治太太,你并没把我闹得挺别扭的。”
“我这样,本来十二分地不对,”格米治太太说。“我这样报答你,太不应该了。我顶好上‘院’ 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就完了。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顶好别在这儿闹别扭。要是凡事都要跟我别扭,我自己也非别扭不可,那让我到我那个区 上,在那儿别扭去好啦。但尔,我顶好到‘院’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免得连累你们!”
格米治太太说完了这番话,就起身走开,睡觉去了。坡勾提先生一直没露丝毫任何别的感情,只一味表示最深切的同情;现在格米治太太走了,他把我们几个瞧了一眼,满脸都带着原先使他激动的那种最深切的同情,一面点头,一面低声说:
“她这是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了!”
我不大明白,格米治太太想的这个旧人儿是谁,后来坡勾提打发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告诉我,说那就是死去的格米治先生。她又说,一遇到格米治太太犯了脾气,她哥哥就把她那是又想起格米治先生来了这句话当作是公认的事实,这种想法,老使他深深地感动。那天夜里,他上了他的吊床以后,过了好久,我还听见他对汉说,“可怜!她这是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了。”我们在这儿待的那段时间里,不论多会儿,只要格米治太太犯了同样的毛病(有过几次),他就老说这句话来打圆场,说的时候,永远是带着最温柔的同情心。
这样,两个星期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水的涨落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变化。潮水的变化改变了坡勾提先生出门儿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汉工作的时间。汉没有事的时候,有时和我们走一走,把大船和小船指给我们瞧,还带着我们划了一两次船。人们对于一个地方的印象,往往在有些方面深刻,在有些方面淡漠。虽然我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多数的人确实是这样的,特别是有关人们童年时期的印象,更容易有这种情况。因此,不论什么时候,我只要听到亚摩斯这个名字,或者看到亚摩斯这个名字,我就想到一个礼拜天早晨在海滩上的光景。那时候,教堂的钟当当地响,招呼人们去做礼拜,小爱弥丽靠在我的肩膀上,汉懒洋洋地往水里扔小石头,太阳就在海的那一面儿刚刚透过了浓雾,把几条船显示出来,那几条船从雾里看来,和它们自己的影子一样。
后来回家的日子到底来到了。我和坡勾提先生,和格米治太太分别,还能咬着牙忍受;但是我和小爱弥丽分离,心里那份难过,真像刀子扎的一样。我们两个胳膊挽着胳膊,一块儿走到车夫落脚的客店,在路上,我答应她,一定给她写信(我后来把我答应她的这句话办到了,我写给她那封信上的字比普通用手写的出租招贴上面的字还大)。我们分别的时候,悲不自胜。如果我一生中,心头的肉挖去过一块的话,那就是那一天挖去的。
我在坡勾提先生家里住着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家,又一度忘恩负义,没大想起,或者说,一点儿也没想起。但是我现在刚一朝着它转去,我那童年的良心,就好像带着责问我的态度,用坚定的指头,往那方面指。我那时感觉到,家才是我的安乐窝,我母亲才是我的贴心人,才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当时我的情绪低落,这种感觉越发显著。
我们一路前行,这种心理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因此我们离家越近,看见的光景越熟悉,我就越急于要回到家里,要一头扎到我母亲怀里。但是坡勾提她自己却不但没有和我一样的急切心情,反倒连我有的这种心情都想要压服下去(虽然是很柔和的)。她看起来好像心慌意乱、无情无绪似的。
不管坡勾提怎么样,反正只要马肯走,我们总归是要到布伦得屯的栖鸦庐的,而且到底也真到了那儿了。我们到家那时候的光景,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正是下午,天气寒冷,天色阴沉,密云四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开了,我在又快活又兴奋的心情下,半哭、半笑,一心只想门里面一定是我母亲。但是却并不是我母亲,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佣人。
“这是怎么回事,坡勾提?”我很懊丧地问。“我妈难道还没回来吗?”
“回来啦,回来啦,卫少爷,”坡勾提说。“她早就回来啦。你等一会儿,卫少爷,我有——我有一句话跟你说。”
坡勾提当时心烦意乱,再加上她本来下车就很笨手笨脚的,所以她把身子弄得歪扭曲折,成了样子顶特别的彩绸了。不过我当时心里一片茫然,满怀诧异,顾不得跟她说这个。她下了车以后,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厨房里,还把门关上了。我当时一面跟着她走,一面诧异极了。
“坡勾提!”我那时吓得什么似的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啦吧?”
“没出什么事儿,我的乖乖,我的卫少爷!”她装作轻松快活的样子答道。
“我敢说,一定出了事儿啦。妈在哪儿哪?”
“妈在哪儿哪,卫少爷?”坡勾提重了一遍。
“是啊,妈在哪儿哪?她怎么没到大门那儿去接咱们哪?咱们上厨房这儿来干什么哪?哦,坡勾提啊!”这时候我满眼是泪,觉得头发晕,仿佛要摔倒了。
“哎呀,我的乖乖!”坡勾提喊道,一面抱住了我。“你怎么啦?说话呀,我的宝贝儿!”
“别是她也死了吧?哦,别是妈也死了吧,坡勾提?”
坡勾提大声喊道,“没有!”喊的嗓门儿大得惊人,跟着坐下直喘;一面说,我叫她吃了一惊。
我使劲儿抱了她一抱,给她压惊,或者说,使她惊定而喜。跟着就在她面前,带着焦急探询的神气看着她。
“你要知道,乖乖,我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来着,”坡勾提说,“不过,我可老没得到机会。其实没有机会我也应该找机会才对。不过我可老不能切乎”——在坡勾提所能调动指挥的词汇里,“切乎”永远是代替“确乎”的字眼儿——“拿出那副心肠来。”
“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说。这会儿吓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卫少爷,”坡勾提一面手哆嗦着把帽带解开,一面好像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说,“你猜是什么事儿吧?你有啦爸爸啦!”
我一听这话,登时浑身哆嗦起来,脸也白了。好像有一样东西,跟教堂墓地里的坟联系在一块儿,跟死人复活联系在一块儿——至于究竟是什么,究竟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像一股毒风一样,扑到我身上。
“一个新爸爸,”坡勾提说。
“一个新爸爸?”我跟着她重了一遍。
坡勾提倒抽了一口气儿,好像要咽什么很硬的东西却咽不下去似的,跟着伸出手来说:
“跟我来,去见他——”
“我不要见他。”
“——和你妈,”坡勾提说。
我一听说去见我妈,就不再使性子了,于是跟着坡勾提,一直来到我们那个顶阔气的起坐间;她把我送到那儿就走了。只见壁炉的一边坐着我母亲,另一边坐着枚得孙先生。我母亲一见我,把手里的活儿扔下,急急忙忙地,不过同时我觉到,也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
“我说,我的亲爱的珂莱萝,”枚得孙先生说,“沉住了气!克制自己,永远要克制自己!卫,你这孩子,你好哇?”
我和他握了一握手,跟着愣了一下才过去吻我母亲。她也吻我,又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就又坐下做活儿去了。我不敢瞧她,我也不敢瞧枚得孙先生;因为我很明白,他正瞧着我们母子两个呢。于是我就转身,走到窗户那儿;往外面那几棵小树那儿看去,只见那几棵小树,正在寒风中低头瑟缩。
一到我能溜溜湫湫地走开的时候,我就溜溜湫湫地上了楼。我发现,我那个亲爱的老卧室,已经换了屋子,我让人家安置在一个冷落的地方了。我溜达到楼下,要看一看,还有什么没改样儿的东西没有,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大大地改了样儿了。我溜达到院子里,但是,却一下就又从那儿缩回去了,因为原先那个狗窝里,本来没有狗,现在却有一条大狗趴在那儿,这条狗,声音沉浊,皮毛深黑,和他一样——它一见我,就龇着牙,咧着嘴,跳到窝外,要来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