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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年深日久之后,我把我的孩提时期里那种混沌未凿的懵懂岁月重新忆起,只见在我面前首先清晰出现的形象,一个是我母亲,头发秀美,体态仍旧和少女一样;另一个是坡勾提,毫无体态可言,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睛,那种黑法,好像把眼睛的四周围也都带累黑了,还有又硬又红的两个腮帮子和两只胳膊,那种硬法,那种红法,老叫我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鸟儿不来她,而却苹果。
我相信我是记得我母亲和坡勾提的:她们两个,一东一西,因为俯着身子,再不就是因为跪在地上,在我眼里显得和矮子一样,我呢,就在她们两个中间,脚步不稳地从这个跟前又走到那个跟前。坡勾提老是把她的二拇指伸给我,叫我攥着。我只觉得,她那二拇指,叫针线活儿磨得非常粗糙,和豆蔻小擦床
一样。这种接触的感觉,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和回忆起来的实际光景,无法分开。这种光景,也许只是我脑子里想当然的形象;不过,我总认为,我们中间大多数的人,回忆我说的那个时期而能想得起来的光景,大可以比许多人认为可能的更早、更远。我同样相信,许多许多很小的小孩,观察起事物来,在精密和正确方面,都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实在说起来,我认为,许多成年人那种观察事物特别精密正确的本领,与其说是他们长大了以后才学会了的,倒不如更确切一些,说他们原来就会而保留下来的。尤其是,我总看到,有这种本领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新鲜劲头、温柔性格和容易取悦于人的能力;而这种种品质,也都是把童年时期的赤子之心保留到成年的结果;这更使我相信,我关于儿童记忆的说法确有道理。
我现在离开正文,说这些话,本来还惴惴不安,觉得我这是又犯了跑野马“乱”说一气的老毛病了,但又一想却并不然。因为这些话可以使我阐明,我所以得出前面那样的结论,有一部分是根据了我自己的经验而来的,同时我这本记叙里,如果有的地方好像表明,说我从小儿就有观察的能力,或者说,我长大成人之后,对于我幼年的情况,记得很清楚,那我对于这两点,都毫不犹豫地直认不讳。
我刚才说过,我把我童年时期那段混沌未凿的岁月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事物纷纭,但是首先一一分明在我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我母亲和坡勾提。不过除了她们以外,我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来想一想看好啦。
在一片迷离模糊的岁月里,我回忆起来,还有我们家的房子,以我最初记得它的样子出现——那所房子,我现在看来,不但不生疏,而反倒很熟悉。楼底下是坡勾提做饭的地方——厨房,通到一个后院;后院的正中间有一个鸽子窝,搭在一个柱子上,但是那里面却连一只鸽子都没有。院子的一个旮旯那儿有一个狗窝,里面也是什么狗都没有。那儿还有一群鸡,在我眼里,显得高大无比,带着要人的凶恶样子,满院子游荡,其中有一只公鸡,老跑在一个架子上打鸣儿,我从厨房的窗户里往外看它的时候,它对我好像特别注意,我看见它就打哆嗦,因为它非常地凶猛。旁门外面还有一群鹅,我一到那儿去,它们就把长脖子伸出来,跩儿跩儿地跟在我后面;我晚上做梦的时候,都梦见它们,就和一个人四面叫野兽包围了,夜里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个很长的过道,从坡勾提的厨房通到房子的前门。这个过道,在我眼里,真是一幅深远广阔的图景;过道的一面,有一个放东西的屋子,里面很暗,那是晚上得跑着过的地方;因为要是没有人在那儿影影绰绰地点着蜡,把潮湿、发霉的空气由敞着的门那儿放出来,叫所有混杂在这种空气里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蜡和咖啡的味儿噗地冒出,一下子都钻到你的鼻子里,要是不是那样的时候,那我就不敢说,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那些盆儿罐儿和旧茶叶箱子的中间。还有两个起坐间,一个是我们晚上闲坐的地方。这个“我们”,是说我母亲、我自己和坡勾提——因为坡勾提的活儿归置完了,我们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和我们在一块儿——另一个是我们家里顶好的那个起坐间,那只有星期天我们才上那儿去坐。在那儿,倒是阔气,但是却没有另一个那样舒服。那个起坐间,在我眼里,老有一种使人觉得凄惨的气氛;因为坡勾提告诉过我——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却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说我父亲怎样出殡、送殡的人怎样穿上了黑氅
。星期天晚上,我母亲在那个起坐间里念书给我和坡勾提听,念的是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
。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闹得她们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从寝室的窗户那儿,把教堂基地指给我瞧,瞧那儿是不是非常安静,那儿的死人,是不是都在肃静的月光下,老老实实地躺在坟里。
不论在哪儿,我都没见什么东西有那个教堂基地里的草一半儿那么绿;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树一半儿那么葱郁;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墓碑一半儿那么幽静。羊都在那儿吃草。我早晨很早的时候,从我那小床上跪起来(我的小床安在我母亲屋内的套间里面)往那儿瞧的时候,正瞧见它们。我又看到日晷叫太阳照得通红。我心里想:“日晷又能表示时刻了,它是不是感到高兴呢?这真叫我纳闷儿。”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
的座席,(座席的背儿多高哇!)靠着座席,有一个窗户,从窗户那儿可以瞧见我们的家。坡勾提在作早祷的时候,也确实有许多许多次,从那儿瞧着我们的家来着,因为她总得弄清楚了,我们的家并没进去人劫盗东西,也没发出腾腾的火焰来,才能放心。不过,坡勾提的眼睛,尽管可以往别的地方瞧,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别处一瞧,她却就要大生其气;我站在座位上的时候,就朝着我直皱眉头,叫我往牧师那儿瞧。不过我却不能老往牧师那儿瞧,因为他不穿那身白衣服
,我也认识他,我又害怕他看见我那样直眉瞪眼地瞧他,会觉得奇怪,也许会停止了礼拜,盘问起我来——那我可怎么办呢?张着嘴傻瞧,是很不好的,不过我一定得有点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亲的脸上瞧,但是她却假装着瞧不见我。我往教堂的内廊里一个孩子那儿瞧,他呢,就对我挤眉弄眼。我往从门廊射进敞着的门那儿的阳光瞧,在那儿我瞧见了一只迷了路的羊——我说的这个羊不是罪人
,而是宰肉吃的羊;只见它又像有心,又像无意,要往教堂里来。我只觉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会儿,我也许就要忍不住,对它高声说起话来,那样一来,我岂不要糟糕!我抬头瞧墙上的纪念牌,想到区上新近死去的巴捷先生,琢磨巴捷先生缠绵床褥、受诸痛苦、众医束手无策的情况
,不知道那时候,巴捷太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也纳闷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齐利浦先生,如果请过,是不是他也束手无策。要是那样的话,那每一个星期,都把这件事对他提醒一次,他应该作什么感想呢?我往齐利浦先生那儿瞧,只见他戴着礼拜天戴的领巾。又从他那儿把眼光转到讲坛上。我想,那个讲坛,真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别的孩子从梯子那儿往上进攻,我就用带穗子的天鹅绒垫子
往他的脑袋上砍,那可就太好了。我这样想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了,起初还好像听见牧师在烘烘的热气里唱使人昏沉欲睡的圣诗,以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以后就从座儿上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跟着坡勾提把我抱到外面,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现在我又看到我们家那所房子的外面儿了。只见寝室带着方格子的窗户都开着,好让清新的空气透进屋里。残破的乌鸦巢,也在前园远处那一头高高悬在榆树上来回摇摆。现在我又来到后园了,这个后园坐落在有空着的鸽子窝和狗窝那个小院后面——我现在还记得,那儿真是一个保养蝴蝶的好地方;有一道高高的围篱,篱中有一个栅栏门,门上用挂锁锁着。——那儿有果树,树上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比从来任何园子里的果子都更大,更熟,更好吃;我母亲在那儿摘果子,摘下来都放在篮子里;我呢,就在一旁看着,有时偷偷地把醋栗往嘴里一噙,一口整个咽下,跟着又装作没事人一样。现在刮起大风来了,夏天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起来了,在起坐间里满屋子跳舞。跳到后来,我母亲都跳得喘不上气儿来了,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休息;那时候,我就看着她把她那光泽的发卷儿往手指头上绕,把她那衣服的上部整理好。因为她就是爱美,就是因为自己美觉得得意。这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都是我最小的时候留下来的印象。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觉得,我和我母亲两个,都可以说有点怕坡勾提,对于大小事,大部分都听她的调度。这是我最早的时候,根据我们家里的情况而得出来的看法——如果那可以说是看法的话。
有一天晚上,我母亲到一个街坊家里去消长夜去了,就剩了我和坡勾提两个人坐在起坐间的壁炉前面。我刚刚给她念了一段讲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再不就一定是那个可怜的好人听得过于用心了,因为,我记得,我念完了以后,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鳄鱼好像是一种菜蔬。我那时早已念累了,并且困得要死,但是我母亲却答应过我,说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回来;我有这种美事儿,那我宁愿困死(这也是很自然的)也不肯上床去睡。当时把我困得只看见坡勾提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大,后来都大得简直没法比了。我用我那两个二拇指,把眼皮使劲掰着,死气白赖看着坡勾提坐在那儿做针线活,看着她那一小块往线上打的蜡头儿——这块蜡头儿可真有了年纪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皱纹——看着她那皮尺“住”的那个草顶“小房儿”,看着她那有推拉盖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全景的(圆屋顶是红色的)
针线匣子;看着她手上戴的铜顶针儿;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长得非常地可爱。我当时觉得困倦之极,所以我知道,要是我有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玩儿完了。
在教堂里
“坡勾提,”我突然说,“你结过婚没有?”
“哟,卫少爷,”坡勾提说。“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话来啦?”
她回答我的时候,那样一愣,把我的困劲一下都给吓跑了。她回答完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也忘了做了,只直眉瞪眼地瞧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头儿那儿去了。
“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哇,坡勾提?”我说。“你这个人长得很不寒碜,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是两种模样;但是在另一派的美里,我觉得她是一个最完全的模范。在我们那个顶好的起坐间里,有一个绷着红天鹅绒面儿的脚踏子,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儿。那个脚踏子的面儿和坡勾提的颜色,据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不错,脚踏子的面儿光滑,坡勾提的面孔粗糙;不过那并没有多大关系。
“我长得不寒碜,卫!”坡勾提说。“哟,没有的话,我的乖乖!可是你怎么会想起问结婚的话来啦哪?”
“我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是不是吧,坡勾提?”
“当然不能,”坡勾提说,说得斩钉截铁地快极了。
“不过一个女人嫁了人以后,那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可以不可以哪,坡勾提?”
“那倒可以,我的乖乖,”坡勾提说。“要是她想再嫁,当然可以;那得看她对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
“那么你是怎么个看法哪,坡勾提?”我说。
我不但问她,同时还带着好奇的样子瞧她,因为她也带着非常好奇的样子瞧我。
“我也没有什么看法,”坡勾提先犹疑了一下,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又做起活儿来,然后才接着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从来没结过婚,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关于这件事,我就是这样,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别是你生了气啦吧,坡勾提?你没生气吗?”我坐在那儿,安静了一分钟的工夫,又问她。
我本来当真只当她生了气了,因为她回答我的时候,老那样不爱多说。谁知道我却是大错而特错了呢。因为她把针线活儿(她自己的一只长统袜子),放在一边,把两只胳膊使劲张着,把我满是鬈发的脑袋一抱,使劲把我挤了一下。我知道她很使劲挤了一下,因为她这个人,胖得全身都肉乎乎的,所以,她穿好了衣服以后,不论多会儿,只要稍微一使劲,她背上的纽子就得迸几个。我记得,那天她抱我的时候,她背上的纽子,就有两个都迸到起坐间的那一头儿去了。
“这阵儿你再给我讲一讲鳌鱼吧,”坡勾提说。她那时候,连鳄鱼的名字还都没弄对呢,“因为我还一点都没听够哪。”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坡勾提那时候的神情那样奇怪;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把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把我们的话头儿又转到那种怪物身上,讲鳄鱼怎样下了蛋,把蛋埋在沙子里,等太阳给它抱小鳄鱼;讲我们怎样躲开了鳄鱼,和它转磨玩儿,叫它老够不着我们,因为它的身子笨,转弯儿不灵活;讲我们怎样像当地的土人那样,跑到水里追它,用削尖了的大棍,捅到它的嗓子眼儿里,简单地说来,我们把鳄鱼的整套把戏,都演了一遍。至少我是那样。不过我对坡勾提却有些疑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那样;因为她自始至终,老带着满腹心事的样子,用针往她自己的脸上和胳膊上四处地扎。
我们把所有关于鳄鱼的故事都讲得无可再讲了,我们就讲起鼍龙来,不过那时候,却听见门铃响起来了。跟着我们就跑到门口那儿,原来是我母亲回来了,我当时觉得,她看着比平素还更美。陪着她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位绅士,长着挺秀美的黑头发和黑连鬓胡子,他上一个礼拜天,曾从教堂里送我们回家来着。
我母亲站在门槛那儿,弯腰把我抱起来,在怀里亲我,那时候,那位绅士就说,我这个小小的人儿,实在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得多这句话,仿佛是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很明白,对这句话我当时不甚了了,是后来岁数大了一些的时候,才有所领悟。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隔着我母亲的肩头问那个绅士。
他拍我的脑袋;不过,他这个人,不知怎么,我总不喜欢;他那种沉重的嗓音,我也不喜欢。他拍我的时候,我就是不愿意他的手同时也会碰到我母亲的手,不过他的手却又一点不错,真碰到我母亲的手了,这也让我大吃其醋。我使劲把他的手推开了。
“哦,卫呀!”我母亲轻柔地说我。
“好孩子!”那位绅士说。“他这样疼他妈,本来是很应该的!”
我从来没看见过我母亲的容颜那样美丽过。她只温柔地责备我,说我不该那样没有礼貌。她把我紧紧贴在她的披肩上抱着,转身对那个绅士说,谢谢他,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这样说,一面把手伸了出去;那个绅士也把他的手伸了过来,握我母亲的手,那时候,我觉得,我母亲往我脸上瞧了一眼。
那位绅士把头弯到——我看到他!——我母亲的小手套那儿的时候对我说,“我的好孩子,咱们说‘再见’吧。”
“再见!”我说。
“好啦!咱们还得好好地交交朋友!”那位绅士说,一面大笑,“咱们还得握握手才成。”
那时候,我的右手正握在我母亲的左手里,所以我就把我的左手伸了出去。
“哦,伸错了
,卫!”那位绅士大笑着说。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拽了出来,但是,由于我前面说过的那种原因,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决不伸右手给他,所以我还是把左手伸给了他,他也就带着热烈的样子把我的左手握了握,同时还说,我是个有胆量的小家伙,说完了就走了。
即便这会儿,我都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在屋门还没关的时候,用他那双预示不吉的黑眼睛,对我们最后看了一眼。
坡勾提原先连一句话都没说,连一个手指头都没动,这阵儿就马上把门拴上锁好,跟着我们一块儿进了起坐间。我母亲本来老是坐在炉旁那把带扶手的椅子上的,现在却和她平常这种习惯相反,在屋子的另一头儿那儿坐着唱起歌儿来。
——“我说,你今儿晚上挺自在的吧,太太,”坡勾提说。那时候,她手里拿着蜡,像一个酒桶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
“多谢你惦记着,坡勾提,”我母亲说,说的时候,语音里都带出高兴的样子来,“今儿晚上 真是满 自在的。”
“见见生人什么的,换换样儿,能叫人开心,是不是?”坡勾提提着头儿说。
“换换样儿,一点不错,叫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坡勾提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我母亲就又唱起歌儿来。这时候,我呢,却睡着了,不过却没睡得很熟,因为我仍旧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不过却听不出来她们说的是什么。一会儿,我就又从这样睡思不定的昏沉中,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了,只见我母亲和坡勾提两个人,都在那儿又哭又说。
“决不该找这样一个人,要是叫考坡菲先生说的话,他也决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坡勾提说。“这是我说的,我还是说定啦!”
“哎呀!”我母亲喊着说,“你这是存心要把我逼疯了才算哪!从来没有过女孩儿家像我这样受她佣人的气的吗?唉!我怎么啦,自己糟蹋起自己来啦,叫自己是女孩儿家。难道我没结过婚吗,坡勾提?”
“你当然结过婚,那是上帝都知道的,太太,”坡勾提说。
“那么,你怎么敢,”我母亲说——“我不是存心要说你怎么敢,坡勾提,我只是想要说,你怎么忍得——把我弄得这样不好受,说这样叫我难过的话。你不是分明知道,除了在这儿,我连半个可以对他说说道道的朋友都找不到吗。”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觉得,我更该说,那个人要不得。”坡勾提说,“不错,一点不错!那不成!不成!不论贵贱,全都不成!不成!”我当时以为,坡勾提说的时候,那样使劲儿,她一定非把蜡台扔了不可。
“你怎么能这样越来越惹人发火儿,”我母亲说,说的时候比先前哭得更厉害了,“用这样没道理的话来噎人!我不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过你,说现在除了极普通的小小殷勤而外,完全没有别的情况吗?你这个狠心的,你怎么可老说了又说,好像什么都定好了、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似的哪?你谈到爱慕的话。那你叫我怎么办?要是有人犯傻气,非要在情字上下功夫不可,那怨我吗?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就问你这句话。你是不是要叫我把头剃光了,把脸抹黑了哪?是不是要叫我用火烧我自己,拿开水烫我自己,或者不管用什么法子,把我自己弄得不成个人样儿哪?我敢说,你真想要叫我那样,坡勾提。我敢说,我要是真那么样了,你就趁了愿了!”
我当时觉得,坡勾提听了这番诬枉她的话,露出伤心至极的样子来。
“还有我的小乖乖!”我母亲跑到我待的那把带扶手的椅子前面,一面把我抱起来亲我,一面喊着说,“我的亲乖乖,我的卫!能这样拐弯抹角地把我胡一编派,说我不疼我这个心肝宝贝,我这个向来没有过这样招人爱的小东西儿吗!”
“谁那样编派来着?”坡勾提说。
“你就那样编派来着,坡勾提!”我母亲反驳她说。“你自己分明知道,你就那样编派来着。你这个狠心的,从你说的话里,还听不出来,你就是那个意思吗?本来,你也和我一样,分明知道,我为了卫,上一节
连把新阳伞都没舍得买。其实我那把绿色的旧阳伞,早就全都毛啦,边儿也全都飞啦。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坡勾提,这都是你没法儿不承认的呀。”跟着她慈爱地转到我这一面,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说,“卫,你这个妈妈是个坏妈妈吗,卫?你这个妈妈是个讨人厌、狠心肠、自私自利的妈妈吗?乖乖,你说是吧;我的乖乖,你说‘是’,坡勾提就会疼你了,坡勾提疼你比我还厉害,卫。我一点儿也不疼你,是不是?”
我母亲说到这儿,我们三个一齐哭起来。我们三个里面,我觉得,我哭的声儿最大,不过我却敢保,我们三个,没有哪一个不是真伤心,不是真哭的。我自己就觉得,一点不错,心都碎了。并且,我恐怕,我当时还因为爱我母亲,替她伤心,一恸之下,忘其所以,竟叫起坡勾提“畜生”来。我记得那个忠厚老实人,听我这样一叫她,难过到极点。我恐怕那一次她身上一定连半个纽子都没剩。因为,她先和我母亲和好了以后,她又跪在带扶手的椅子旁边,和我和好,那时候她的纽子,就像排枪的子弹一样,一齐迸走了。
我们睡觉的时候,都非常地伤心。我上了床以后,还是抽抽搭搭、一逗一逗地哭个不住,过了好久,仍旧没睡得着。后来有一次,我逗得太厉害了,身子都在被窝里逗起老高来;那时候,只见我母亲坐在被上,把身子俯在我上面。后来还是她抱着我,我才睡着了的,睡得还很沉。
我又看到了那个绅士;还是下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不止一星期,他才又出现了呢?我现在记不得了。我不必自夸,说我对于日子记得清楚。不过他却一点不错,又在教堂里露了面儿;做完了礼拜,又和我们一块儿来到我们家。他这次不但到我们家的门口儿,还进了我们家的里面,看我们摆在起坐间的窗户那儿一盆顶呱呱的石蜡红。他虽然说是看石蜡红,我却觉得他对于石蜡红好像并没怎么注意。不过,他走的时候,却求我母亲把石蜡红给他一枝。我母亲说他爱哪一枝,就请他掐那一枝好啦——但是他却不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因此我母亲只得亲手掐了一枝,递到他手里。他接到这枝花儿以后说,他要把它永远永远保存着。我当时想,他这个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枝花儿过一两天就要谢了。
晚上的时候,坡勾提不像以前那样常和我们在一块儿了。我母亲几乎事事都听她的调度,我觉得,比以前还要听——我们三个是很要好的;但是,我们仍旧还是和以前不一样,处得不像以前那样融洽了。有的时候,我有些感觉到,坡勾提好像反对我母亲把她那五斗柜里顶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反对她那样常常往那个邻居家里去;但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找不出使我满意的解答来。
慢慢地,我对于那个有黑连鬓胡子的绅士也看惯了。但是我对于他,仍旧像我刚见他的时候那样不喜欢;我对于他,仍旧存着一种使我不安的嫉妒心。不过我这种嫉妒和厌恶,只是出于一个小孩子的本能,同时又因为我认为,我母亲有坡勾提和我两个人捧着就很够了,不必再有别的人帮忙;如果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那也跟我年纪大一些的时候所懂得的决不一样;但是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却没有和我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一样的想法,或者相似的想法。我那时只能对事物作零零星星的观察(如果比方说的话),但是叫我把这种零零星星的观察,联到一块儿,织成一个网,把人兜在里面,那是我当时办不到的。
有一次,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亲正在前园里。只见枚得孙
先生——我这阵儿知道他姓枚得孙了——骑着马走来。他见了我母亲,把马勒住,跟她打招呼。他说他要到洛斯托夫
去看朋友。他的朋友在那儿有快艇。他很高兴地对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喜欢骑马玩儿,他就抱着我,坐在他前边,把我带了去。
那时天气异常清爽明朗。马站在栅栏门那儿,又打响鼻,又刨蹄子,好像它自己也非常喜欢游玩一趟似的。因此我也非常想要去。这样,我母亲就把我打发到楼上,叫坡勾提给我打扮打扮。这时候,枚得孙先生下了马,把马缰绳拢在胳膊上,在叶香玫瑰围篱外面来回慢慢地走,我母亲就在围篱里面陪着他慢慢地走。我记得,我和坡勾提,从我那个小窗户那儿往外偷着瞧他们两个来着。我记得,他们两个一面溜达,一面装着瞧叶香玫瑰,靠得非常地近。我还记得,坡勾提本来脾气柔和得和天使一样,现在却一下烦躁起来,戗着毛给我梳头,使的劲儿还那么过分地猛。
枚得孙先生和我,一会儿就骑着马离开了,在靠大路一边儿的青草地
上,我们的马一路小跑往前走去。枚得孙先生毫不费劲,用一只胳膊抱着我。我记得,我平素并不是不老实的孩子,但是那一天,我却老不能乖乖地坐在他前面,总要时时转过头去,往他脸上瞧。他长了两只浅浅的黑眼睛——看起来没有一点深度的眼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来形容——一出神儿的时候,就由于一种特殊光线的关系,看着好像对眼儿似的,因而显得仿佛五官不正。我偷着看了他好几次,每次瞧的时候,我对于他这种样子,都觉得悚然可怕,我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琢磨得那样出神儿。他的头发和连鬓胡子,现在凑得这样近一瞧,比我原先以为的还黑还多。他那脸的下部是方的,他那长得很旺的黑底胡,又天天刮得很光,只剩下了青碴儿:这都让我想到大约半年以前,穿乡游巷,到我们的村子这一块儿来展出的蜡人儿。这种情况,再加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他那脸盘上,那样润泽地又白、又黑、又棕——他那个脸盘,我一提起来,就要骂它一声他妈的!他那个人,我一想起来,也要骂他一声他妈的!——都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清秀,尽管我对他怀有疑惧。我认为,毫无疑问,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也觉得他清秀。
我们来到海边上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绅士,独占一个房间,正在那儿抽雪茄烟。他们两个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每人都穿了一身粗布夹克。在房间的一个旮旯那儿,堆着褂子和海员外氅,还有一面旗,都捆在一块儿。
他们两个一见我们进来了,就都带着些不修边幅的样子,急忙从椅子上翻身站起来,一面说,“喂,枚得孙!我们还只当你玩儿完了哪!”
“还没有哪,”枚得孙先生说。
“这个小家伙是谁?”两个绅士里有一个拉住了我,问。
“这是卫,”枚得孙先生回答说。
“哪个卫?”那位绅士说。“是卫·琼斯吗?”
“不是,是卫·考坡菲,”枚得孙先生说。
“怎么!这就是那个迷人精考坡菲太太的小累赘儿吗?”那个绅士喊着说。“那个漂亮的小寡妇儿?”
“昆宁,”枚得孙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儿神。有人可尖着哪。”
“谁?”那位绅士一面大笑,一面问。
我急忙抬起头来瞧他们,因为我急于想要知道知道是谁。
“不过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
罢了,”枚得孙先生说。
我一听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一颗心才放下了;因为,起初的时候,我还真只当他们说的是我哪。
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个人,好像很有叫人可乐的地方,因为当时一提起他来,那两位绅士就一齐哈哈大笑,枚得孙先生呢,也叫他招得很乐。他们笑了一阵,枚得孙先生称作昆宁的那位绅士说:
“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对于正进行着的这件事是什么意见哪?”
“哦,我想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会儿对于这件事还不大了解吧,”枚得孙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是不大赞成这件事的。”
他们听到这个话,更大笑起来。跟着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雪里酒,给布路克祝寿。他按了铃,酒拿来了以后,他叫我就着饼干也喝一点儿,但是还没等我喝,又叫我站起来说“祝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倒血霉!”我照着他那样一说,他们都拍起手来,哈哈大笑,笑得我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一见我笑,笑得更厉害。总而言之,我们当时很开心。
喝完了酒以后,我们到外面,在悬崖上溜达,在草地上闲坐,从望远镜里瞧远处的景物——他们把望远镜递给我,叫我也瞧一瞧,我什么也没瞧见,但是我却假装着瞧见了。这样玩了一会儿,我们就又回到了旅馆,去吃早正餐
。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绅士,一刻也没停,老抽烟——从他们的粗布褂子上的气味看来,我当时想,一定是褂子从成衣铺里拿回家来,上了身以后,他们就老没有不抽烟的时候。我还得别忘了说,我们那一天,到快艇上去过,上去了以后,他们三个就进了下面的房间,在那儿和一些文件干上了。我从开着的天窗那儿往房间里瞧的时候,瞧见他们在那儿一时不停地忙。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把我撂给了一个很好玩的人。那个人有一个大脑壳,满头的红头发,头上戴着个发亮的小帽儿,身上穿着一件斜条布衬衫或者背心,在胸部用大写字母标着“百灵”两个大字。我当时认为,那必然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名牌,才把它标在衬衣上。但是我叫他“百灵”先生的时候,他却说,那是船的名字。
我看到,那一整天,枚得孙先生,比起那两个绅士来,都沉默、稳重。他们两个都是嘻嘻哈哈、无忧无虑,你逗我、我逗你的,但是他们跟枚得孙先生却很少有开玩笑的时候。我觉得,他比起那两个人来,好像心眼更多,头脑更冷静;他们看待他,也有一点和我看待他那样。我留神看到,有那么一两回,昆宁先生说着话的时候,一面说,一面却斜着眼瞟着枚得孙先生,好像惟恐他不高兴似的。又有一回,巴斯尼(那是另外那个绅士)得意忘形的时候,昆宁先生踢了他一下,同时对他使眼色,叫他留神枚得孙先生,因为枚得孙先生正坐在那儿正颜厉色地不作一声。我不记得,那一天枚得孙先生除了说到雪菲尔德那个笑话以外还再笑过——而那个雪菲尔德笑话,话又说回来啦,本来就是他说起的。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天晚上非常晴朗。到家以后,我母亲叫我进去吃茶点,她就又和枚得孙先生在叶香玫瑰篱旁一同溜达。枚得孙先生走了以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情况,问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我把他们说她的话学了一遍,她听了笑了起来,跟着说,他们这几个人,净胡说八道,真不要脸——其实我知道,她听了那番话,非常喜欢。我当时知道是那样,也和我现在知道是那样一样。我趁着这个机会,问我母亲,她是不是认识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先生。不过她却说她不认识;她只说,她想那一定是制造刀剪那一行的一个商人。
她那副容颜,虽然按理说,我记得的是它改换了的样子,虽然我确实知道,它已经不在人间了,但是就在现在这一刻,那副容颜却在我面前出现,和在行人拥挤的街道上我愿注视的任何容颜那样清晰,那么我怎么还能说,那副容颜已经去而不返了呢?她那天真烂漫、如同少女的美,仍旧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有一股清新之气扑到我的脸上,那么我怎么还能说,那种美已经消歇了呢?就在现在这一刻,我的记忆,都使她那青年美貌,正像刚才说的那样,复活重现,并且,因为我的记忆比我这个人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更忠于自己那段知慕能爱的青春时期
,所以它就把它当时所珍重爱惜的形象牢守坚护,那么我怎么能说,她这个人还会有任何改变呢?
我们母子说过那番话以后,我上了床,她到床前来看我:我现在写的就是她到我的床前那时候的光景。她带着开玩笑的样子,跪在我的床旁边,把下颏放在手上,一面笑着,一面说:
“他们都说什么来着,卫?你再学一遍我听听。我不信他们真说过那样的话。”
“迷人精——”我开口说。
我母亲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不会是‘迷人精’,”她说,一面说,一面笑。“决不会是迷人精,卫。我这阵儿知道啦,决不是迷人精!”
“是,一点不错,是。他们是说‘迷人精考坡菲太太’来着,”我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还说‘漂亮’来着。”
“不对,不对,不会是‘漂亮’,决不会是‘漂亮’,”我母亲又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拦着我,不让我说。
“对,对;是,是;是‘漂亮的小寡妇儿’。”
“这些不要脸的傻东西!”我母亲喊着说,一面捂着脸,一面笑。“他们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乖乖——”
“唉,妈。”
“这个话你可不要对坡勾提说,她听见了要生他们的气的。我自己听了就非常地生他们的气;所以顶好别让坡勾提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我母亲,不告诉坡勾提。跟着我们两个吻了又吻,我一会儿就睡熟了。
我现在就要说的,是坡勾提对我提出的那个使人惊异、富于新奇的建议。那本是我和我母亲说了那番话以后大概又过了两个月的事儿。但是因为隔了这么些年,所以我现在想起来,那却好像是发生在我和我母亲说话的第二天似的。
那又是一天晚上,我们两个又和从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眼前放着袜子、码尺、蜡头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的针线匣儿和讲鳄鱼的书,坐了一会儿,坡勾提先看了我好几眼,又把嘴张了好几张,好像要说话却没说出来似的——我当时只当她那是要打哈欠呢,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然后用哄我的口气说:
“卫少爷,我带你上亚摩斯
、到我哥哥家里住两个礼拜,你说好不好?你说那好玩不好玩儿?”
“你哥哥那个人脾气好吗,坡勾提?”我当时一下想不起别的话来,只随口这样一问。
“哦,他的脾气可好着哪!”坡勾提把手一举喊着说,“不但他的脾气好,那儿还有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有俺和你一块儿玩儿。”
坡勾提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说她自己。其实不然。她说的是她侄子汉,就是我在这部书第一章里曾提过的那个汉。不过这个名字,在她嘴里,却变成了语法的一脔了。
我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好处,兴奋得脸都红了。我说,那实在好玩儿。不过我妈让不让咱们去哪?
“我敢跟你打一个几尼的赌,她一准会让咱们去,”坡勾提说,一面用眼睛死劲往我脸上瞧。“你要是愿意的话,她一回来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
“咱们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哪?”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她。“她一个人可没法儿过呀!”
如果坡勾提忽然一下要在那只袜子的跟儿上寻找一个小窟窿的话,那么那个窟窿一定是小而又小,不值得一补的。
“我说!坡勾提!她一个人没法儿过呀,难道你不知道吗?”
“哟,你这孩子!”坡勾提说,这时候她到底把眼光转到我身上来了。“你不知道,她要上格雷浦太太家去住两个礼拜。格雷浦太太家里要来好些客人哪。”
哦,要是那样的话,那我说走就走。我当时急不能待地等我母亲从格雷浦太太家回来(这也就是前面说过的那家邻居),好问准了,她是不是让我们把这个了不起的计划实行起来。我真没想到,我母亲一听我们的打算,马上就同意了,跟着当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到那个人家去住这两个星期的食宿,都要算钱。
我们走的那一天,不久就到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盼望那一天到来,惟恐有地震,或者火山爆发,或者其它天塌地陷的灾变突然发生,叫我们走不成。但是即使我在这种心情中,那个日子也来得太快了。我们要坐雇脚的马车去,在早晨吃过早饭的时候就上路。头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能让我全身和衣而卧,头戴帽子,脚穿靴子,那跟我要多少钱,我都肯花。
我现在回忆起我当时怎样要急于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我怎么并没想到我所离开的会永无再见之期,虽然笔下好像很轻松,心里却十分沉重。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很高兴的是:雇脚的马车停在栅栏门那儿,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那时候,我对于我母亲,对于这个我从来没离开过一天的家,恋恋之情,油然而生,因而哭了起来。我现在琢磨起来还很高兴的是:不但我哭了,我母亲也哭了,不但哭了,我还觉得,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很高兴的是:车刚走动起来,我母亲跑到栅栏门外,叫车夫把车停住了,她好再吻我一次。我现在回想起来,要絮絮不厌的是:她这样吻我的时候,她对着我仰起来的那副脸,表现了一片真挚、一片慈爱。
我们走了以后,她仍旧站在路上,那时候枚得孙先生露面了,走到她跟前,好像劝她不要那样激动似的。我趴着车篷往后瞧,心里纳闷儿,不知道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坡勾提就从另一面趴着车篷往后瞧。我看到,她好像一百个不满意的样子,这是她瞧完了回过头来的时候,从她脸上可以看出来的。
我坐在那儿,瞧着坡勾提,心里琢磨,如果有人吩咐她,教她把我像童话里的孩子那样扔到外面远处,我能不能顺着她掉的纽子,找到回家的路
呢?我就这样瞧着她,琢磨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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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匹拉车的马,是世界上再懒也没有的了,我想这是不错的。它把个脑袋搭拉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好像故意要叫那些收包裹
的人大等而特等,它才甘心似的。我那时候当真以为它是在那儿琢磨这一点,越琢磨越觉得开心,都格格地笑出声儿来了呢。但是赶车的却说,它那不是笑,而是犯了咳嗽病了。
赶车的和他的马一样,也喜欢把脑袋搭拉着。他赶着车的时候,还喜欢睡眼蒙地把腰往前躬着,把胳膊放到膝盖上,一个膝盖上一只。我刚才说他“赶”车,其实我当时的印象是,这辆车,即便没有他,也照样到得了亚摩斯,因为一切,有马自己,就都办了。至于说说笑笑,他全不懂,他只会吹口哨。
坡勾提在她的膝盖上放着一篮子点心,我们即便坐这辆车一直到伦敦,那些点心也尽够我们路上大吃一气的。我们一路上差不多老吃,差不多老睡。坡勾提睡的时候,老把下巴颏放在篮子的把儿上;即便她睡着了,她的手也老抓着篮子不放;她打呼噜打得厉害极了,要不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不能相信,一个本来应该是无力自卫的女性,却会那样鼾声如雷。
我们在篱路上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拐了那么些弯儿,在一家客店往下搬床架子的时候,又耽误了那么大的工夫,在别的地方又停过那么多的次数,所以把我闹得又乏又腻;后来到底看见亚摩斯了,觉得特别高兴。我往河
那面那一大片平平板板的荒滩
上瞧的时候,我觉得亚摩斯这个地方,好像有些一踩就一咕唧的样子,而且非常地平衍。照地理教科书上说,地球本来应该是圆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可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会像这儿这么平呢?不过我想起来了,亚摩斯也许正坐落在两极之中不定哪一极上吧;这样就可以把道理说明白了
。
我们走得更近一些了,连四周围的景物都能看见了,只见那片景物,像摆在一条线上那样,低低地平伸在天空下面。那时候,我对坡勾提透露,说这儿要是有个小土堆子什么的,也许会比较地好一些吧,我又说,这儿要是陆地和海多少再分开一些,市镇和潮水不像水泡烤面包
那么混杂在一块儿,也许会比较地好一些吧。但是坡勾提却说(说的时候,口气比平常更坚决),事情怎么来,我们就该怎么受;她自己呢,能做一个“亚摩斯熏青鱼”
,还觉得挺得意的呢。
我们进了街以后(我瞧着这种街很眼生),闻到鱼、沥青、麻刀和焦油的气味,瞧见水手到处溜达,大车在石头铺的路上叮叮当当地来来往往,我才觉得,我刚才的想法,实在是冤枉了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我把我这个意见对坡勾提说了。她听到了我对这个地方这样喜欢,便悠然自得地对我说,人人都知道(我想这只是说,那些运气好、生来就是熏青鱼的人吧)亚摩斯归了包堆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你瞧,我们的俺在那儿接我们哪!”坡勾提尖声喊着说。“长得我都不认得了!”
一点不错,汉正在客店那儿等着接我们,他一见我,就和老朋友一样,问我一路可好。开头的时候,我只觉得,我跟他的熟劲可远不如他跟我的熟劲那么大;因为自从我下生那一天以后,他就再也没上我们家里去过,所以,在熟的方面,自然是他比我占上风。但是他把我背起来,要一直把我背到他们家的时候,我和他却一下就觉得亲热起来。他现在长得又大又壮,身高六英尺,虎背熊腰。但是他脸上却老带着憨笑的样子,仍旧一团孩气,头上又满是淡色的
鬈发,因此显得十分腼腆羞涩。他穿着一件帆布夹克,一条很硬的裤子,硬得好像用不着有腿在里面撑着,只凭裤子自个儿就可以挺起来。他头上与其说戴着帽子,还不如形容得恰当一些,说他头上顶着一件涂有沥青的东西,像一所老房子的房顶似的。
汉背上背着我,胳膊下面夹着我们的一个小箱子,坡勾提提着我们的另一个小箱子,我们就这样穿过了一些到处都散布着碎木片和小沙堆的胡同,走过了一些煤气厂、制绳厂、大船厂、拆船厂、粘船厂、船具栈、铁匠炉,以及这一类横三竖四、乱七八糟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我刚才老远瞧见的那片死沉呆板的荒滩。那时候,汉说:
“卫少爷,你瞧,那面儿就是我们的家!”
我在那片荒滩上四面八方地瞧去,尽力往远处瞧,往海那儿瞧,又往河那儿瞧;但是不论怎么瞧,却都瞧不见有什么房子。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平底船,或者另一类的废船
,离得不远,扣在干地上,上面伸出一个像漏斗的铁玩意儿,当作烟囱;那儿风不大吹得着,雨不大淋得着,正暖烘烘地往外冒烟。但是除了这个以外,我就再也瞧不见有任何其他能让人住的地方了。
陆上船为家
“不会是那个吧,不会是那个像一条船的东西吧?”我说。
“怎么不是,就是那个,卫少爷,”汉回答说。
我当时觉得,就是能住在阿拉丁的宫殿里,就是能看见大鹏鸟的蛋
,比起住在这条船里,都不会叫我觉得更迷人,更富有神话色彩。只见船帮上开了一个很好玩的门,船上面盖着顶子,旁面还开着小窗户。但是它所以叫人着迷,叫人惊奇,只是因为它真是一条船,从前毫无疑问,下过几百次水还不止,从来没有人打算把它放到陆地上,叫人当房子住。它所以叫我那样着迷,原因就在这儿。如果它当初打算住人,那我也许会觉得它太小了,太不方便了,太冷清了,但是就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打算叫它作那种用途,它才成为一个再好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船里面洁净得令人喜欢,要多齐整就多齐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架荷兰钟,一个五斗柜,柜上立着一个茶盘儿,茶盘儿上画着一个拿阳伞的妇人,在那儿散步;她还带着一个雄赳赳的小孩,在那儿滚铁环玩儿。还有一本《圣经》挡着茶盘儿,免得茶盘儿滚下来;因为茶盘如果当真滚下来,那么,放在《圣经》四周围的好些茶杯、茶托儿,还有一把茶壶,就都要砸碎了。墙上挂着普通的彩色画儿,镶着玻璃框子,画的都是《圣经》里的故事。我瞧见了这些画儿以后,每逢再瞧见卖这种画的小贩子,就想起坡勾提的哥哥家里的情况。而且只要瞧上一眼,他家里的全部情况,就都在我面前出现。这些画儿里最引人注意的有两幅:一幅画着穿红衣服的亚伯拉罕要杀穿蓝衣服的以撒祭神,
另一幅画着穿黄衣服的但以理叫人投到绿身狮子的坑
里。在那个小小的壁炉搁板上面,挂着另一幅画儿,画的是孙德兰
那儿造的一条叫作“莎拉·捷恩号”的双桅方帆船,船的尾部是用木头做的,和真的一样,粘在画儿上;那真是一件艺术品,里面又有木匠活儿的手艺,又有画家配合的技巧,能有这样一件玩意儿,真是世界上顶叫人羡慕的了。房顶的椽子上钉着几个钩子,至于作什么用,我当时还没猜得出来。屋里还有小矮柜
和箱子一类的家具,又盛东西,又坐人,可以顶好几把椅子用。
我刚一跨进门槛,就一眼瞧见了这些东西了——要是按照我的理论说,这是小孩子所特有的本领
——跟着坡勾提开开了一个小门儿,把我睡觉的地方指给我瞧。我长这么大所看见过的寝室里,这要算最完备,最招人爱的了——它在船的后部,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那原先本来是安船舵的窟窿眼儿。那儿墙上挂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的高低,恰好合乎我的高矮。还有一张小小的床,恰好够我躺得下的;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蓝盂子,盂子里生着一丛海藻。这个寝室里的墙,粉刷得像牛奶一样地白;杂布拼成
的被,花哨得叫我看着眼睛都发痛。在这个好玩的房子里,我特别注意到一种情况,那就是一股鱼虾的味儿,这种味儿,简直地是无孔不入。我掏出手绢来擦鼻子的时候,发现我的手绢有一股好像包过龙虾似的味儿。我私下里把我这种发现告诉坡勾提的时候,她说,她哥哥是贩龙虾、螃蟹和大虾的。后来我知道,船外面有一个小木头棚子,本是放锅、盆的地方,平常在那儿可以看到,龙虾、螃蟹和大虾,成堆儿放着,它们都你挤我,我挤你,乱搅在一块儿,不管抓住什么,就使劲一夹,夹住了还老不撒开。
坡勾提先生极尽地主之谊
有一位很客气的妇人,系着白围裙,迎接我们。本来我在汉背上,离船还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远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朝着我们屈膝行礼了。迎接我们的,还有一个顶美的小女孩儿(或者说,我认为她顶美),她脖子上戴着一串蓝珠子项圈,我要上前去吻她,她就是不肯,跑到一边儿藏起来了。待了不大的工夫,我们吃了一顿很阔气的正餐以后(吃的有煮扁鱼、稀黄油和土豆儿,还单给了我一盘排骨),一个满身毛烘烘、满脸笑嘻嘻的大汉走了进来。我听他管坡勾提叫“妞儿”,又见他亲热地在她脸上吧的一声亲了一下,再加上我又看到坡勾提对他一般合于礼数的举动,我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坡勾提的哥哥,果然不错是她哥哥——因为紧跟着坡勾提就给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坡勾提先生。
“你来啦,少爷,我高兴极啦,”坡勾提先生说。“你可以看出来,少爷,我们这儿的人,看样子粗粗剌剌,干事儿可稳稳当当。”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同时对他说,我敢保,我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地方,一定快活。
“你妈好吧,少爷,”坡勾提先生说。“你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挺乐呵的吧?”
我对坡勾提先生说,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要多乐呵就多乐呵;我又说,她还叫我替她问好儿(这当然是我自己编的客气话)。
“我谢谢她惦着,”坡勾提先生说。“少爷,你要是在我们这儿,和她,”朝着他妹子把头一点,“和汉,和小爱弥丽,一块待两礼拜,那我们可就太觉得脸上有光彩啦。”
坡勾提先生这样殷勤欢迎,尽了地主之谊以后,就到外面洗手洗脸去了,洗的时候,用了一壶热水。他说,“ 他那份 脏劲儿,凉水是永远洗不干净的。”他一会儿就又回到屋里了,外表虽然大为改善,但是脸却红得很,因此我不由得要认为,原来他的脸,和龙虾、螃蟹、大虾一个样:没经热水烫,黑不溜秋的,经热水一烫,就又红不棱登的了。
吃了茶点以后,门关好了,一切都妥帖舒适了(那时候,外面一片夜色里,冷风飕飕,雾气沉沉),我就觉得,人类脑子里能想得出来的让人安稳存身之处,没有能比这一家再可喜可爱的了。耳朵里听的是海面上刮起来的风,心里想的是外面一片荒凉的空滩上越来越浓的雾,眼睛里看的是壁炉里熊熊的火,脑子里琢磨的是四外近处完全没有邻舍的人家——而且是住在一条船里的人家:这种情况,真叫人心醉神迷。小爱弥丽这会儿害羞的劲儿已经过了,和我并排坐在一个最小、最矮的矮柜上,那个小矮柜,安在壁炉里的一边
,恰好合适,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也恰好合适。坡勾提太太,系着白围裙,坐在壁炉那一面儿打毛活;坡勾提就做针线活儿;只见她用起那块蜡头和那个盖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来,那种自然劲儿、随便劲儿,就好像她从来没把那几件东西带到任何别的人家一样。汉给我上了四全牌
玩法的第一课,跟着又用那副脏牌算命,不过他记不清楚怎么个算法了,所以就一面试,一面想。每一张牌,经他的手一翻,就印上了一个带腥味的指头印。坡勾提先生就坐在那儿抽旱烟。我一看,那正是聊闲天儿、说体己话的时候了。
“坡勾提先生!”我说。
“什么,少爷?”他说。
“你叫你的少爷汉,是不是因为你们住在和方舟
一类的船里哪?”
坡勾提先生好像认为这个问题很深奥,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我,说:
“不是那样,少爷。他的名字不是我给他起的。”
“那么那个名字是谁给他起的哪?”我说,我这是把《教义问答》里的第二个问题
对坡勾提先生提出来了。
“哦,少爷,他爸爸给他起的呀,”坡勾提先生说。
“我原先还只当你就是他爸爸哪!”
“我兄弟周才是他爸爸哪,”坡勾提先生说。
“是不是不在啦哪,坡勾提先生?”我恭恭敬敬地停了一会儿,才用试探的口气问。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说。
我一听,坡勾提先生并不是汉的父亲,吃了一惊,跟着就纳起闷儿来,不知道我对于这儿别的人跟他的关系,是不是也弄错了。我当时非常好奇,想要弄清楚,所以我就拿定了主意跟坡勾提先生弄一个水落石出。
“小爱弥丽,”我说,一面看了她一眼,“是你的女儿吧,难道不是吗,坡勾提先生?”
“不是,少爷。她爸爸是我妹夫托姆。”
他这样一说,我就是想不再问,也办不到了。所以我就又恭恭敬敬地停了一会儿,用试探的口气问:“是不是也不在了哪,坡勾提先生?”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说。
我感到现在不好再问下去了,但是这个砂锅并没问到底,而却不管怎么样,都非问到底不可。因此我就说:
“难道你跟前,不论姑娘,也不论小子, 什么 都没有吗,坡勾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回答说,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我还打着光棍儿哪。”
“光棍儿!”我吃了一惊,说。“那么,那是谁哪,坡勾提先生?”我一面这样问,一面往那个系着围裙、坐着打毛活的妇人那儿一指。
“那是格米治太太,”坡勾提先生说。
“格米治,坡勾提先生?”
不过说到这儿,坡勾提——我说的是我自己那个坡勾提——对我做了那样动人心目的姿态,叫我不要再问下去,因此我只好坐在那儿,瞧着那几个默默无言的人,一直瞧到睡觉的时候。那时候,坡勾提在我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才私下里告诉我,说汉是坡勾提先生的侄子,小爱弥丽是他的外甥女儿,他们都从小儿就父母双亡,无衣无食,所以坡勾提先生就先后把他们抱过来,养活大了。格米治太太呢,是个寡妇,她丈夫当年和坡勾提先生一块儿使船,后来死了,死的时候也很穷。坡勾提先生自己也是个穷人,坡勾提说。但是他的心可那样好,比金子铸的还可贵;那样实,比铁打的还可靠。这是坡勾提打的比方。她告诉我,说坡勾提先生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起誓,可就是一听见有人说他慷慨侠义,就非大发其脾气,大起其誓不可。他们里面,要是有人不留神,提到他这种好处,他就用右手往桌子上使劲一打(有一次把桌子都打劈了),同时狠狠地起可怕的誓,说,谁要是再提这个话,他不溜之乎也,一去不回,那他“就是那个”
。我追问的时候,发觉出来,“就是那个”这个可怕的誓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怎么个来源,他们这几个人,好像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不过他们却都把这句话看作是他最厉害的一个誓。
在船的另一头上,有一个和我这个一样的屋子,这一家里,那两个女人就在那儿睡觉;现在我听见她们到那儿睡去了,我又听到坡勾提先生和汉在我先前就注意到的那些钉在椽子上的钩子上,吊起吊床来。因为我深深感到我这位地主的侠义肝胆,所以听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地受用,昏沉的睡思更提高了这种受用的滋味。睡魔慢慢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听到狂风在海上怒号,又凶猛地从空滩上吹过,那时候,我的脑子迟迟钝钝地想到,恐怕海在夜里要涨大潮。不过我又一想,我究竟是在船上;再说,如果真有什么事故发生,有坡勾提先生那样一个人在船上,还怕什么。
但是睡了一夜,除了晨光来临,并没有任何意外事故发生。晨光刚一映到我屋里镶着牡蛎壳的镜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爱弥丽一块儿跑到海滩上捡石头子儿玩儿去了。
“你会全套水手的本领吧,我想?”我对小爱弥丽说。其实我一点也没那样想,不过我觉得,在异性面前,没话也总得找话说说,才显得殷勤温存,同时,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一个叫日光映得发亮的帆,恰好紧靠着我们,在小爱弥丽的眼里映出了一个很美的小影子,因此我才想起刚才那一句话来。
“我吗,一点儿也不会,”小爱弥丽一面说,一面摇头。“我怕海。”
“怕?”我说,说的时候,带出一种应有的勇敢神气来,同时挺着胸脯对着大海说,“我可不怕!”
“你不怕!啊!不过海可狠着哪,”小爱弥丽说。“我亲眼瞧见过,海对我们的人是怎么狠来着。我亲眼瞧见过,海里的浪把一条和我们那个家一样大的船打得粉碎。”
“我希望那条船不是——”
“——我爸爸在那上面淹死的那一条?”爱弥丽说。“不是,不是那一条。我从来没见过那一条船。”
“也没见过你爸爸?”我问她。
小爱弥丽摇头。“不记得了!”
这太巧了!我马上就跟她说,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我和我妈老是两个人过日子,过得再没有那么快活,现在那样过,还打算永远那样过,我爸爸的墓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教堂墓地里,墓上有树遮着;早晨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在树下面溜达,听鸟儿叫,等等。不过我和爱弥丽,虽然都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情况却好像不完全一样。因为她妈死得比她爸爸还早,她爸爸的墓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都只知道在深海里,却说不出来在什么地方。
“这还不算,”爱弥丽说,一面四外瞧去,寻找蛤蛎壳和石头子儿,“你爸爸是位绅士,你妈是位太太,我爸爸可只是一个打鱼的,我妈也只是一个渔户人家的女儿。我舅舅但
也只是一个打鱼的。”
“但就是坡勾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说。
“是,就是但舅舅——就在那儿,”爱弥丽回答说,一面往船做的房子那儿一歪脑袋
。
“我说的就是他。我想他这个人一定非常地好。”
“好?”爱弥丽说。“我要是有做阔太太那一天,那我就一定非送他这些东西不可:一件带钻石纽子的天蓝色褂子,一条南京布裤子,一件红天鹅绒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子
,一个金壳大怀表,一支银杆烟袋,还外带着一箱子钱。”
我说,我认为坡勾提先生对于这些贵重东西,毫无疑问受之无愧。但是,我现在应该承认,我当时却觉得,他这位感恩报德的小外甥女儿,如果真给了他这套衣帽,那他穿戴起来,是否得劲儿,却叫人难以想象。我对于叫他戴卷边三角帽子的办法,特别怀疑:不过这只是我心里的感想,我并没说出来。
小爱弥丽数这几件东西的时候,站住了脚,抬起头来,往天上看,好像这些东西是光辉的幻景一样。她说完了,我们又往前走去,捡蛤蛎壳和石头子儿。
“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说。
爱弥丽看着我,一面笑,一面点头,意思是说“想”。
“我很想当阔太太。那样,我们就都成了体面人了:我自己,我舅舅,汉,还有格米治太太。那样,要是闹起天气来,我们就可以不用担心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用替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担心。替那些可怜的打鱼的人,还是一点儿不错,要担心的;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就给他们钱,帮他们。”
她这种说法,在我当时的心目中,是一幅很令人满意的图景,因此也就不是不可能的图景。我把我想到这种图景而感到快乐的话告诉了小爱弥丽,小爱弥丽一听,得到鼓励,就羞涩地说:
“你这阵儿听我这一说,是不是也怕起海来了哪?”
当时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但是如果有浪卷来,即使不是很大的浪,那我相信,我想到她那几个亲人都淹死了那种可怕的情况,我也非回头撒腿就跑不可。话虽如此,我当时却回答她说,“还是不怕。”同时又添了一句,说,“你虽然嘴里说你怕,其实你好像并不怕。”因为我们那时候正溜达到一条旧栈桥或者木头埂道上面,而她呢,老紧靠着栈桥的边儿走,我真怕她掉到水里。
“我怕的不是这个,”小爱弥丽说。“只是夜里刮风的时候,我老醒,醒来就想到但舅舅和汉,就不免要打哆嗦,还老觉得,真听见了他们大声喊救命。就是因为那样,我才想做阔太太。不过这个我可不怕。不信你瞧!”
在我们站的那块地方上,有一块大木头,样子巴巴裂裂的,高高地伸在深水上面,四面一点遮拦都没有。爱弥丽刚说完了“不信你瞧”这句话,就从我的身旁飕地一下顺着那块大木头跑去了。当时的情况,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要是个画家的话,那我敢说,我现在能在这儿把那天的光景一点不差地画下来,画爱弥丽如何脸上带着一种使我永远不忘的神气,眼睛往海上老远老远的地方瞧着,身子往前跳去,好像命都不要了的样子(当时我觉得是那样)。
爱弥丽轻盈而勇敢的小小形体,飘飘洒洒地转过来,又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旁了。我也跟着就对我刚才感到的恐惧和发出来的喊声,不觉笑起来。反正我喊是没有用处的,因为附近一带,一个人影都没有。但是从那一次以后,我在我的壮年时期,有过不止一次,有过许多次,曾经想到:那女孩子那天一时莽撞的行动中,她那样狂野的远望神气中,是否也和一切未经人知的可能事物一样,可能有一种吸引她的力量,慈悲地把她引到危险里去呢?可能有一种诱惑她的力量,为她死去的父亲所允许,引她到他那儿去,使她那天有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从那一次以后,我曾有过一个时期,老纳闷儿琢磨:如果她的将来,能显示给我,让我一眼看到,而且能让我那样一个孩子完全了解,而她的性命,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救得,那我是不是应该伸手去救她呢?从那一次以后,我有过一个时期——我不说这个时期很长,不过的确有过这样一个时期——我自己问自己:那天早晨,小爱弥丽当着我的面儿,遭了灭顶之祸,是不是更好呢?而我的回答是:不错,是更好。
我这个话也许说得过早了。我这个话也许还不到应该说的时候。不过既然说了,就让它留着吧。
我们溜达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们认为稀罕的东西都捡起来,装了满满的好几口袋儿。把几个搁了浅的星鱼小心在意放回水里——我即便这会儿,对于这种东西,还是不了解,所以不敢说,我们这样帮助它们,它们还是感激我们,还是讨厌我们——跟着又往坡勾提先生的家走去。我们走到盛虾那个棚子的时候,在背风那一面儿站住了,天真烂漫地互相对亲了一下,跟着,我们就心情愉快、身体健壮、脸上红扑扑地走进屋里去吃早饭。
“跟一对小绣眼鸟儿一样,”坡勾提先生说。坡勾提先生虽然说的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我却明白,那句话就是画眉的意思,我听了那句话,认为是夸我。
我当然爱上了小爱弥丽。我现在敢说,我当时对那个小女孩的爱,比起长大成人的时候最深的爱(尽管那也是高尚的、纯洁的),一样地真诚,一样地温柔,但是却更纯洁,更无所为而为。我敢说,我的理想,虚构了一种情况,笼罩在那个两眼碧波欲流的小妞妞身上,使她变得空灵剔透,使她变成了一个天使。如果在一个太阳辉煌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开两个小翅膀飞起来,那我想,我还是会认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们老是相亲相爱地在亚摩斯那片凄迷苍老的荒滩上,一点钟一点钟地游荡。“日”和“夜”,老在我们身旁游戏,好像时光自己还没老,还是个小孩,并且老玩个不歇。我对爱弥丽说,她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她不亲口承认,说我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找刀去,不活着啦。她说,我也是她的命根子,我也认为,一点儿不错,我是她的命根子。
至于说,我们的身份门第不相配,我们两个都太年轻,我们还有别的困难阻碍我们,这些问题,我和爱弥丽全都没考虑过,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曾想到将来。我们不作越长越大的打算,也就和我们不作越长越小的打算一样。我们是格米治太太和坡勾提夸赞的对象。晚上我们两个亲热地并排坐在小矮柜上的时候,她们老嘁嘁喳喳地说,“哟!多美呀!”坡勾提先生就一面抽着烟,一面瞧着我们笑;汉就整晚上,除了把个嘴咧着,什么也不做。他们在我们身上所感到的快乐,我想,就好像在一件好玩儿的玩具或者两个袖珍考利西厄姆
模型上所感到的一样。
我不久就看了出来,格米治太太既然住在坡勾提先生家里,那就是寄人篱下了,以这种情况而论,她应该更叫人愉快一些才是,而实际却不是那样。格米治太太这个人的脾气,未免爱烦躁,她有的时候,老哭丧着脸嘟嘟囔囔的,在那样一个地方很小的家庭里,叫别的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很替她难过;不过,有的时候,我只觉得,如果格米治太太自己能有一个方便的小屋子,一犯起脾气来,可以一个人躲到那儿,待到心情好起来的时候,那于别人也许会好一些。
坡勾提先生有的时候往一个叫作悦来居的酒店里去;我看出这一点来,是我们到这儿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晚上。那时候,他不在家;格米治太太就在八九点钟的时候,看了看那个荷兰钟,跟着说,他一定是往悦来居去了,她还说,早晨她就知道他要上那儿去的。
格米治太太本来就不高兴了一整天,上午炉火冒烟的时候,还一下哭了起来。“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一遇到有不遂心的事,她就这样说,“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跟我别扭的。”
“哦,这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坡勾提说——我这儿指的还是我那个坡勾提——“再说,又并非你一个人觉得别扭,我们大家也一样地觉得别扭哇,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可觉得更别扭,”格米治太太说。
那一天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风。据我看来,格米治太太在炉旁占的那个特别给她留出来的地方,是最暖和、最严实的,她坐的那把椅子,也毫无疑问,是最舒服的;但是那一天,她却什么都看着不顺眼。她老抱怨“冷啊,冷啊”,老说,冷风吹到她背上,把她叫作是“哆嗦病”的毛病又勾起来了。到后来,她竟因为冷,淌起眼泪来,又说,她“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跟她别扭的”。
“一点儿不错,很冷,”坡勾提说。“没有人说不冷的。”
“可是我比别人觉得更冷,”格米治太太说。
在吃正餐的时候,格米治太太也是一个劲儿地不高兴。他们因为我是贵客,总是先给我“布菜”,给我“布”了以后,跟着就给格米治太太“布”。那天的鱼,个儿又小,刺又多,土豆也有点儿糊了。我们大家都承认,说我们也觉得有些扫兴。但是格米治太太却说,她比我们觉得更扫兴。跟着又淌起眼泪来,含着一肚子苦水的样子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这样一来,九点钟左右,坡勾提先生从外面回来了的时候,这位苦命的格米治太太正非常苦恼、非常沮丧地坐在她自己独占的那个旮旯那儿打毛活。坡勾提一直都很高兴地在那儿做针线活儿。汉就老在那儿补一双下水穿的大靴子。我呢,就念书给他们听,旁边坐着爱弥丽。格米治太太除了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而外,再就没吱一声儿,从吃了茶点以后也没再抬头。
“喂,伙计们,”坡勾提先生说,一面落座,“你们都好哇?”
我们大家,有的用语言,有的用表情,对他欢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也没说什么话,也没作什么表示,只一面打着毛活,一面直摇脑袋。
“又怎么啦?”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把双手一拍。“鼓起兴致来好啦,老姏
!”(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说老姑娘。)
格米治太太好像怎么也鼓不起兴致来。她掏出一块黑绸子旧手绢儿,用它擦眼睛,擦完了,并没把它放回口袋儿里,仍旧把它放在外面,又用它擦了一回眼睛,擦完了,仍旧把它放在外面,预备要用的时候,就在手头儿。
“又怎么啦,嫂子,”坡勾提先生说。
“不怎么,”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你又上悦来居去来着,是不是,但尔?”
“哦,不错,我今儿晚上上悦来居去来着,在那儿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坡勾提先生说。
“我很难过,把你逼得往那儿跑,”格米治太太说。
“把我逼得往那儿跑?我还用人逼!”坡勾提先生很老实的样子大笑着说。“我自己就巴不得老往那儿跑哪。”
“巴不得老往那儿跑,”格米治太太说,一面又摇头,又擦眼泪。“不错,不错,巴不得老往那儿跑。我很难过,都是因为我,才叫你巴不得老往那儿跑。”
“因为你?决不是因为你!”坡勾提先生说。“你千万可别往那方面想。”
“我说是,是因为我,”格米治太太喊着说。“我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吗?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但所有的事儿跟我都没有不别扭的,我还跟所有的人,不论是谁,也都没有不别扭的?不错,不错,不论什么事儿,我偏比别人更爱心里别扭,还比别人更爱在外面露出来心里的别扭。这就是我命苦的地方。”
我坐在那儿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确不由得要认为,命苦的不但是格米治太太一个人,这一家还有别的人,沾了她的光,也跟着命苦呢。但是坡勾提先生却没用这种话来对付格米治太太,他只求格米治太太鼓起兴致来,作为回答。
“我本来不想要这样,但是这可由不得我自己,”格米治太太说,“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的苦命叫我觉得什么事儿都别扭。我老觉得我的命苦,这样一来,就老觉得什么都跟我别扭了。我倒是想要拿命苦不当回事,但是我可又没法子不拿它当回事。我倒是想要把心一狠,叫它去它的,但是我的心可又狠不起来。我把这一家人都闹得挺别扭的。这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今儿就把你妹妹一整天都闹得挺别扭的,把卫少爷也闹得挺别扭的。”
我听到这儿,心一下软起来,非常难过,不由得大声说道,“没有的话,格米治太太,你并没把我闹得挺别扭的。”
“我这样,本来十二分地不对,”格米治太太说。“我这样报答你,太不应该了。我顶好上‘院’
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就完了。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顶好别在这儿闹别扭。要是凡事都要跟我别扭,我自己也非别扭不可,那让我到我那个区
上,在那儿别扭去好啦。但尔,我顶好到‘院’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免得连累你们!”
格米治太太说完了这番话,就起身走开,睡觉去了。坡勾提先生一直没露丝毫任何别的感情,只一味表示最深切的同情;现在格米治太太走了,他把我们几个瞧了一眼,满脸都带着原先使他激动的那种最深切的同情,一面点头,一面低声说:
“她这是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了!”
我不大明白,格米治太太想的这个旧人儿是谁,后来坡勾提打发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告诉我,说那就是死去的格米治先生。她又说,一遇到格米治太太犯了脾气,她哥哥就把她那是又想起格米治先生来了这句话当作是公认的事实,这种想法,老使他深深地感动。那天夜里,他上了他的吊床以后,过了好久,我还听见他对汉说,“可怜!她这是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了。”我们在这儿待的那段时间里,不论多会儿,只要格米治太太犯了同样的毛病(有过几次),他就老说这句话来打圆场,说的时候,永远是带着最温柔的同情心。
这样,两个星期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水的涨落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变化。潮水的变化改变了坡勾提先生出门儿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汉工作的时间。汉没有事的时候,有时和我们走一走,把大船和小船指给我们瞧,还带着我们划了一两次船。人们对于一个地方的印象,往往在有些方面深刻,在有些方面淡漠。虽然我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多数的人确实是这样的,特别是有关人们童年时期的印象,更容易有这种情况。因此,不论什么时候,我只要听到亚摩斯这个名字,或者看到亚摩斯这个名字,我就想到一个礼拜天早晨在海滩上的光景。那时候,教堂的钟当当地响,招呼人们去做礼拜,小爱弥丽靠在我的肩膀上,汉懒洋洋地往水里扔小石头,太阳就在海的那一面儿刚刚透过了浓雾,把几条船显示出来,那几条船从雾里看来,和它们自己的影子一样。
后来回家的日子到底来到了。我和坡勾提先生,和格米治太太分别,还能咬着牙忍受;但是我和小爱弥丽分离,心里那份难过,真像刀子扎的一样。我们两个胳膊挽着胳膊,一块儿走到车夫落脚的客店,在路上,我答应她,一定给她写信(我后来把我答应她的这句话办到了,我写给她那封信上的字比普通用手写的出租招贴上面的字还大)。我们分别的时候,悲不自胜。如果我一生中,心头的肉挖去过一块的话,那就是那一天挖去的。
我在坡勾提先生家里住着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家,又一度忘恩负义,没大想起,或者说,一点儿也没想起。但是我现在刚一朝着它转去,我那童年的良心,就好像带着责问我的态度,用坚定的指头,往那方面指。我那时感觉到,家才是我的安乐窝,我母亲才是我的贴心人,才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当时我的情绪低落,这种感觉越发显著。
我们一路前行,这种心理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因此我们离家越近,看见的光景越熟悉,我就越急于要回到家里,要一头扎到我母亲怀里。但是坡勾提她自己却不但没有和我一样的急切心情,反倒连我有的这种心情都想要压服下去(虽然是很柔和的)。她看起来好像心慌意乱、无情无绪似的。
不管坡勾提怎么样,反正只要马肯走,我们总归是要到布伦得屯的栖鸦庐的,而且到底也真到了那儿了。我们到家那时候的光景,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正是下午,天气寒冷,天色阴沉,密云四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开了,我在又快活又兴奋的心情下,半哭、半笑,一心只想门里面一定是我母亲。但是却并不是我母亲,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佣人。
“这是怎么回事,坡勾提?”我很懊丧地问。“我妈难道还没回来吗?”
“回来啦,回来啦,卫少爷,”坡勾提说。“她早就回来啦。你等一会儿,卫少爷,我有——我有一句话跟你说。”
坡勾提当时心烦意乱,再加上她本来下车就很笨手笨脚的,所以她把身子弄得歪扭曲折,成了样子顶特别的彩绸了。不过我当时心里一片茫然,满怀诧异,顾不得跟她说这个。她下了车以后,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厨房里,还把门关上了。我当时一面跟着她走,一面诧异极了。
“坡勾提!”我那时吓得什么似的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啦吧?”
“没出什么事儿,我的乖乖,我的卫少爷!”她装作轻松快活的样子答道。
“我敢说,一定出了事儿啦。妈在哪儿哪?”
“妈在哪儿哪,卫少爷?”坡勾提重了一遍。
“是啊,妈在哪儿哪?她怎么没到大门那儿去接咱们哪?咱们上厨房这儿来干什么哪?哦,坡勾提啊!”这时候我满眼是泪,觉得头发晕,仿佛要摔倒了。
“哎呀,我的乖乖!”坡勾提喊道,一面抱住了我。“你怎么啦?说话呀,我的宝贝儿!”
“别是她也死了吧?哦,别是妈也死了吧,坡勾提?”
坡勾提大声喊道,“没有!”喊的嗓门儿大得惊人,跟着坐下直喘;一面说,我叫她吃了一惊。
我使劲儿抱了她一抱,给她压惊,或者说,使她惊定而喜。跟着就在她面前,带着焦急探询的神气看着她。
“你要知道,乖乖,我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来着,”坡勾提说,“不过,我可老没得到机会。其实没有机会我也应该找机会才对。不过我可老不能切乎”——在坡勾提所能调动指挥的词汇里,“切乎”永远是代替“确乎”的字眼儿——“拿出那副心肠来。”
“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说。这会儿吓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卫少爷,”坡勾提一面手哆嗦着把帽带解开,一面好像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说,“你猜是什么事儿吧?你有啦爸爸啦!”
我一听这话,登时浑身哆嗦起来,脸也白了。好像有一样东西,跟教堂墓地里的坟联系在一块儿,跟死人复活联系在一块儿——至于究竟是什么,究竟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像一股毒风一样,扑到我身上。
“一个新爸爸,”坡勾提说。
“一个新爸爸?”我跟着她重了一遍。
坡勾提倒抽了一口气儿,好像要咽什么很硬的东西却咽不下去似的,跟着伸出手来说:
“跟我来,去见他——”
“我不要见他。”
“——和你妈,”坡勾提说。
我一听说去见我妈,就不再使性子了,于是跟着坡勾提,一直来到我们那个顶阔气的起坐间;她把我送到那儿就走了。只见壁炉的一边坐着我母亲,另一边坐着枚得孙先生。我母亲一见我,把手里的活儿扔下,急急忙忙地,不过同时我觉到,也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
“我说,我的亲爱的珂莱萝,”枚得孙先生说,“沉住了气!克制自己,永远要克制自己!卫,你这孩子,你好哇?”
我和他握了一握手,跟着愣了一下才过去吻我母亲。她也吻我,又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就又坐下做活儿去了。我不敢瞧她,我也不敢瞧枚得孙先生;因为我很明白,他正瞧着我们母子两个呢。于是我就转身,走到窗户那儿;往外面那几棵小树那儿看去,只见那几棵小树,正在寒风中低头瑟缩。
一到我能溜溜湫湫地走开的时候,我就溜溜湫湫地上了楼。我发现,我那个亲爱的老卧室,已经换了屋子,我让人家安置在一个冷落的地方了。我溜达到楼下,要看一看,还有什么没改样儿的东西没有,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大大地改了样儿了。我溜达到院子里,但是,却一下就又从那儿缩回去了,因为原先那个狗窝里,本来没有狗,现在却有一条大狗趴在那儿,这条狗,声音沉浊,皮毛深黑,和他一样——它一见我,就龇着牙,咧着嘴,跳到窝外,要来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