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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去公司上班,在电车里遇见了四年没见的弟弟。

我坐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刚开始打盹,一双脏兮兮的旅游鞋进入了我的视野。嚯,真够脏的。我刚要闭眼睛,电车晃荡了一下,那个人也跟着一踉跄,藏青底小白点的袜边从旅游鞋和牛仔裤的一点点缝隙间露了出来。“嘿,小水珠。”我这么想着抬头一瞧,竟然是弟弟。

“哟,你呀。”

就跟昨天才分手似的,弟弟满不在乎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哟”了一声。

他脖子上戴的银项链上吊着一个香水瓶似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东西正好在我眼前,反射着朝阳,亮得晃眼。

“这怪怪的玩意儿,什么呀……”

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年怎么过的?想问的该有一大堆,却问出了这么一句。

“这叫时尚。”

“什么?”

“不好看?”

弟弟得意地晃动着那个吊坠,给早上安静的电车里注入了奇妙的空气。

“这是我前两天买的。”

他兴奋地介绍了起来。旁边正在看文库本的女人抬起头瞧他,坐在女人旁边的男人也瞧过来。几秒钟后,我也用和他们一样的目光瞧着弟弟。

“这东西能打开的。”他说着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在我眼前晃悠着,好让我看得更清楚点。

“行了。”

我绷起脸,冲他嘘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好熟悉的笑容。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我冷淡地说。

“好,好。”他答应着,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个吊坠,又拽又弹的。

“我去了好多地方呢。”

“是吗。”

我喝着咖啡,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弟弟。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风太,理应是比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长大了四岁,可是看上去邋里邋遢、脏了吧唧的。胡子没刮,头发好像也有日子没理了,卡其色上衣也很单薄,看着挺冷的。脏兮兮的脸上,一对清楚的双眼皮眼睛正对着这边。别看他的相貌像是历经风霜,看上去不无仙风道骨的味道,可总感觉身上散发着顽固的幼稚气息。也许因为我是他姐姐,才有这种感觉吧。送咖啡过来的女服务生也偷偷地瞅了他几眼,说不定也是因为感觉到了他身上的这种与外表不相称的幼稚吧。

“圆,你现在干吗呢?”

“工作啊。”

“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还是原来那儿。”

“原来那儿?”

“你不记得了?我在那家中介公司做事务员。就在前边那栋楼里。”

“哦,那儿啊。”

弟弟眯起眼睛,没说什么,也搞不清他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

“你呢?”

“我?你猜猜我都干什么了?”

差点忘了,这家伙素来喜欢这样自鸣得意地岔开人家的问话,我最烦他这毛病了。

这几年,我连他的去向都忘了担心了。

只不过偶尔会想起有他这么个人来。比如到了盂兰盆节的时候,就像怀念故人那样,念叨念叨他:“记得那时候,风太呀……”过年时,面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会说起“风太最喜欢吃黑豆了”,等等。

“这个嘛,想都没想过。谁老惦记你呀。反正你这家伙去哪儿都饿不着。”

弟弟以前就喜欢一个人出远门。他的模样长得比我这个女孩要可爱多了,又能说会道,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所以他一直是我们全家人的开心果。可不知他是几时学会的,他知道利用只要表现得天真烂漫就不会挨骂这一点,逮着机会就拿家里人耍着玩。加上父母都是好脾气,不知该怎么管教这么个弟弟,经常是束手无策的。

有一次全家出去旅行,弟弟突然没了影,一家人急得到处找他,可他却拿着带来的观察鸟类用的望远镜在观察我们。终于被我们找到后,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嚷着“刚才我肚子疼得要死”。他哭得那叫逼真,看着都让人心疼。所以,尽管我们也猜到他在装相,不,知道他多半是装哭,最终还是原谅了他。瞧着无可奈何地互相对视的父母,我只能干着急。

因此,四年前听到母亲在电话里担心地说这一个月都没联系上风太了的时候,我真想说“那不是挺好吗”。不行,不能这么说,我心里这么想着,可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你说什么哪。”母亲反驳道,但她的语气里却透着安心感。然后我又和父亲交谈了几句。最后我们全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无论我们担心也好,不担心也罢,反正弟弟去哪儿都混得下去的。再者说,我们要是担心他,反倒中了他的圈套,那才气人呢。父母怎么想我不管,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不上他的套了。这么一想,渐渐地就很少想起他来了。事实上,见不到人影,听不到声音,似乎自然而然就能淡忘。

“没错,当然混得下去喽,就在你起早贪黑干活的时候。”

他往咖啡杯里放了块方糖,哐啷哐啷搅动着,笑嘻嘻地答道。从他那长头发遮挡的两只眼睛里,也分明流露出希望我追问下去的神情。

不能上他的钩,我故意换了个话题,谈起了父母的事,什么上个月他们去越南旅行了,又开始养狗了,等等。弟弟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睛听着。我很不习惯他这种眼神,总感觉倒像自己在编着拙劣的瞎话似的,便不想再往下说了。在能说会道的人面前讲话,一向感觉如此。就连稀松平常的聊天,也觉得别人在给自己打分似的。

看了看表,差十分钟就到点上班了。咖啡快要喝完了,隐约看得见杯底的玫瑰花图案了。

“我该走了。”

“啊,去哪儿?”

“公司啊。给你,回头付一下账。”

我在账单上放了五百日元硬币。风太捏住了我拿硬币的手指。

“再坐会儿吧。我还什么都没说哪。”

“谁让你不回答呢?”

“说来话长啊。”

“有工夫再说吧。”

“圆,求你个事。”

“半天吗?”

“不用,就几句。”

“什么事?”

“今天,我可以去你家住吗?”

弟弟一眼不眨地盯着我,我带着做姐姐的威严冷静地回视他的眼睛,心想,趁早给他吓回去得了。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像捏着根香肠似的捏着我的手指头,就等着我回答。

“凭什么呀?”

“没地儿住啊。”

“回爸妈家住呗。”

“不回。”

“为什么呀?”

“住他们那儿不合适了。”

“住我家也不合适呀。”

“我等你下班。”

“没准什么时候呢,特忙。”

“没事,反正我没什么事可干。嗨,你带没带什么可看的?”

“带了一本。”

“借我看看。”

我从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递给他。这是一本都改编成了电影的外国畅销小说。

“嘿,你也看这种东西呀。”

“不行吗?”

“好了,你去忙吧。”

风太仰靠在沙发上,翻开小说看起来。他真的打算在这儿等我吗?我有些怀疑。这个风太,四年都没音讯了,一见面就让人家带他回家住,还理直气壮的。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就因为和我吵了场无聊的架。结果闹得母亲哭哭啼啼的,正在大阪出差的父亲赶了回来,我被吓得脸色发青,充满了罪恶感。父母半夜三更请街道播放寻人启事,最后在邻街的游戏厅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也是这副样子。刚找到他的时候,确实老实了一会儿,回到家才过了一个小时,他就完全放松了下来,一个劲嚷嚷“我要吃披萨”,并最终美滋滋地吃上了叫外卖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披萨。我们全家人连被夜里的小雨打湿的衣服都顾不得换,望着平安无事找回来的风太,无缘无故地感动得不得了。当时,在我们的眼里,沐浴着晨晖、狼吞虎咽地吃着最喜欢吃的东西的风太,简直宝贵得无以复加。由于疲劳和惊吓,我发起了高烧,最后病情加重,转成肺炎住了院。弟弟到医院来看我,凭着他那天真可爱劲,赢得了护士们的疼爱,还从人家送给我的果篮里,得了一根香蕉带回家。

此刻正坐在离那家医院很远的、新宿某咖啡屋的沙发上看文库本的弟弟,除了个头长高了之外,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离开了桌旁。

“江藤小姐,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斜对面的小峰姐就问道。

“刚才那个?”

“就是在地下通道和你并肩走的那个。我看见了,你们进了咖啡屋。”

“啊,他不是。”

“什么?真的?你们俩走路的时候挨得多近哪。一般关系可没那么近乎吧。”

我含糊地笑笑,说了个“不是”,结束了这番对话。耳边传来进公司第一年的几个女孩子围着咖啡壶叽叽喳喳嚷嚷“没有咖啡豆啦、没有过滤纸啦”的声音。可能没有人知道,每天早上都是我比她们先到公司,提前煮好咖啡的。“真是的,一大早就这么闹腾。”小峰姐嗔怪地嘟囔着,朝那边走去。

办公桌周围只剩下我和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科长,非常安静。我弯下身,接通了桌子下面的电脑电源,黄绿色的小灯亮了。

“是我弟弟。”这句话我说不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吧。不过,没想到小峰姐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可能是昨天有活没干完吧。

吃完午饭,看看时间还有点富余,我就去了趟银行。回来的时候,路过风太等着的咖啡屋,隔着门往里瞧了瞧。他坐的桌子特别靠里,所以只能看见跟早上一样忙活着的女服务生和穿西服的上班族。

正要回办公室的时候,刚好碰见小峰姐她们吃完午饭回来。她们叫我一块去喝杯咖啡,这种事不常有。我瞧了一眼就在旁边的那家咖啡屋的箱型招牌。还是白天,电灯没亮,在地下街幽蓝的照明下,那就像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只箱子。

“江藤小姐,去不去?”

“啊,不了,我不去了。”

“哦。”

小峰姐她们进了那家咖啡屋。我要是和她们一起进去的话,风太会怎么看我呢?我这么想象了一下,但没打算付诸行动。

“下班啦?”八点多,我去接风太,他就像一条摇头摆尾的狗似的,冲我咧着嘴笑。“想喝点什么?”

“咖啡。”我简短地说。风太叫来女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还是早上那个女孩。见我在包里摸索东西,风太从邻桌拿来烟灰缸,轻轻放在我的面前。

“干吗?”

“怎么了?”

“我不抽烟。”

“哦,不抽啊。”风太边说边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子。这是他感到尴尬时的习惯动作。

“你一整天都待在这儿吗?”

“嗯。”

“不无聊吗?”

“巨无聊。这书,没劲透了。”

“是吗?”

“我说,圆,难道你觉得这种书有意思?看书的时候,我老觉得有个戴着红领结的男人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解说似的,什么‘这儿你该哭了’,什么‘这儿你要感觉紧张’啦,烦死人了。”

“风太,我可不像你脑袋瓜那么聪明,所以需要一个戴领结的给我解说。这是这么回事,那是那么回事。要是不被人家当傻冒,就觉着累得慌。”

“哦,我明白了。”

女服务生送来了两杯咖啡,风太温柔地道了声“谢谢”,女服务生眼睛里露出了笑意,好像在说“我明白”。那笑容亲密得让人都不好意思看了。从早上到现在,风太到底跟这个女孩要了多少杯咖啡呢?

风太马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烫死了”,他叫着把嘴巴张得老大,还伸出了舌头。他从小就这样,明知道烫,却紧着往嘴里送,每次都做出这副怪相,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不过,我现在不再笑了。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风太喝了一杯水后,问道:“工作还顺利?”

“还行吧。”

“圆,你当头头了吧?可以呀。不得了啊。”

“开什么玩笑!我自己就是部下。”

“今天你后边不是跟着一帮人吗?”

“你说什么?中午?你看见我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见你呀?”

“从这儿能看见你。”

风太指了指我背后的玻璃说道。果然,脸贴近玻璃的话,就能从与隔壁店之间的一条细小缝隙里看到一小部分地下街的情况。这使我高兴起来,因为看起来像是我后面跟着部下呢。

“从这么一条缝里,你居然能看见。”

“能看见吧。太无聊了呗。”

“你真要去我那儿?”

“不愿意?”

“晚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会袭击你的,拿菜刀或者赤手空拳,可吓人呢。你还敢来吗?”

“真的假的?”

“以前跟我交往过的那个人说的。”

“哈,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呀?”

“今天早上一见到你,我就想,圆一定是和男人住在一起。而且总感觉你和那个男的很可能处得不太好。”

“哼。”

“不骗你。我这个人,立马就能嗅到别人的不幸。”

“其实也不是最近才分手的。老早了,一开始就合不来,直到最后还是合不来,仅此而已。”

交往了很长时间的男友,的确是刚刚于三个月前离我而去。我这才想起,风太从小就是这样,直觉特别灵。

风太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合十,就像叩拜那样朝我低下头去。厚衬衫裹着的胳膊肘,浸在装了水的玻璃杯下面的一小摊水里。

“姐,求你了。就住几天。打扫卫生、做饭我全包了。”

说实在的,既然来了,也只能这样了,开头几天估计还能相处愉快吧。尽管过不了多久,他可能会惹我生气,不过也不让人讨厌就是。再说,在我面前低下头求我的这个男孩子毕竟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我也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像个当姐姐的样。

我和弟弟一起走出了咖啡屋。从早上我走之后到现在,风太在这一天里一共要了五杯咖啡加一份咸牛肉三明治。刚才那名女服务生看来一整天都在为他服务,这时她一边擦着我们用过的桌子,一边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光临”。

风太一进屋,就嘟囔了一声“真冷”。“没有炉子。”听我这么一说,他耸耸肩说:“我就知道。”他这个动作就跟外国人似的,莫非他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我心里这么琢磨着,但什么也没说。我不打算主动问他这四年里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站在放东西用的四腿圆凳上,打算从顶柜里拿一条没用过的毛毯出来。风太也不帮忙,抱着胳膊仰脸瞧着我,光动动嘴,叫我“加油”。我使劲伸直了腰,好容易抓住了那个半透明塑料袋,整个揪出来扔到他脚边,他弯下腰要去打开袋子。

“我可以吃饭吗?只有面条,吃吗?”

“吃啊。我来做吧。”

“你做?你会做饭?”

“会做。做得好吃着呢。你别管啦,我来吧。”

“清汤面就行。”

“什么都不放吗?”

“什么都不想放。”

我对着镜子摘去发卡和隐形眼镜。风太停下拿毛毯的手,去厨房了。我打开热水器烧洗澡水,然后靠在冰箱上喝着罐装啤酒,瞧着在厨房里麻利地忙活着的弟弟发愣。

“圆,你老是这样一个人吃饭?”

桌子太小,面对面地吃东西觉着别扭,两个人便对着窗户吃起来。

“差不多吧。”

“这样啊。”

“不过,最近经常和同事们一起吃完了回来。就是那些白天和我在一起的人。”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嘴里发苦。和同事吃饭,一年也没有几次,为什么要扯这个无聊的谎呢?

“也喝酒?”

“当然。下班以后去喝,周末一直喝到赶末班车呢。有时候没赶上末班车,就打车回来。要不就在谁家过夜。”

“真的?走上社会了嘛。”

“风太呢?”

“我基本上一个人吃。”

“你呢,现在干什么呢?”

既然聊到这儿了,我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没想到他很老实地回答:“算是学生吧。”

“去学校吗?”

“不怎么去。”

“爸妈他们知道吗?”

“他们以长远的眼光看待我。可沉得住气呢,他们俩。”

“那么,你学习吗?”

“嗯。”

“研究蜜蜂?”

“那是过去时喽。”

风太曾经把研究蜜蜂作为暑假作业,还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nVqhFtJz6rWIwI1/ydWu+YA56azbbGZJLWT8iwbyzwa/lABErL0YrRDCW3cJkJ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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