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史密斯
关于我是如何和何时成为梦屯的一名居民的,这事说来其实并不重要;或许一两句交代也就够了,这即是,一则我原非此地出生,二则我之来此卜居已是若干年前的事。过去我曾一度在其地搭篷支帐匆匆暂住过的一些乡镇村屯,往往会因为某种说不清的原因,比如不是彼地过大就是此处过小等等,而全都不合我意。但是当某个夏日的黄昏,时间已是八点,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个梦屯时——当我见到那些西晒的窗户全给落照的余晖染成金黄,村里的儿童正在当地仅有的一条弯曲的街道上嬉戏玩耍,孩儿们的妈妈全都在敞着门的台阶前忙着编织,他们的爹爹正个个一身雪白宽松的长罩衫,三五成群地在吸烟聚谈;那废旧城堡里的巨大塔楼仍高高耸入那蔷薇色的云天,而周围成群成群的燕子,这些从我这里望去,已细如蚊蚋,此刻正从那裂缝罅隙之间穿来穿去,上下翻飞——当我欣然目睹到这一切时,我不待人言而天然感到,我肩上的背包可以取了下来,疲惫的双脚可以歇了下来,这样息肩歇脚之后,我终于,在这个星球之上,寻到了我的归宿之地。于是自那天夜晚起,我便留了下来,以此为家。而今后如若再有什么新的行程,那只会是下述这一段微不足道的路途,至少纯以距离言,确系如此,也即是从我的寓居直至那废旧城堡旁的墓地。在那里,我深信我定会与此地的先人们一道安谧睡去,而大自然也必将以她的翠绿草泥为床罩而把我们的头颅覆盖起来,正像一位母亲那样给她入睡的孩子盖好被单,这样世上的喧嚣就会在耳边停止絮聒,外界的苦恼也就不再前来扰民。
此村地居岛国深处,因而那里淙淙于其美丽翠谷间的众多溪流根本不解大海为何物,正如一个三岁孩子不懂得成年人的狂热与盛怒。这里周遭地势虽然起伏不一,颇形崎岖,但却芳草遍地,温蒨怡人,其间可爱的村路小径,辐辏四射,伸向远近不少乡镇,但又似乎并不急于抵达。在这里入夏以后你常能一路听到云雀的鸣唱;鸟巢也极多,树篱周围与干涸沟边到处都是;在那青青的河畔,弯弯的渠底,一种长着蓝眼睛、俗名吉祥草的小花会向着那些往来过客微笑着祝福。在这些道路上,你尽可以走上一年也见不到什么太壮观的,所能见到的无非是一些乡下货车,从树林里跑出来的成群儿童,晒得黑黄黄的,手持樱草而归,或者,每隔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因此地居民都能活到相当高的寿数——从远处某个小村悄悄冒出来一支出殡行列,见到这个,路人都会毕恭毕敬地取下帽来,让出道路。死亡在此地并不经常露面,但何时他真的到来时,所受到的尊重也绝不亚于当地乡绅。在这里,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不慌不忙,安安静静,都长满着苔藓,但却又都有条不紊。在这里,寒温之代谢,岁时之更迭,都格外分明,因而一年与另一年也就区别有限。时光在此地的计算,默不作声的日晷或许比那滴答的座钟挂钟或教堂里轰鸣的排钟来得更为可靠。
梦屯最能以之自诩的便是它的年久而位尊。在这地方,建筑这一行业便从来没人说起过。自我住进该村以来,我就不记得有人在此动过一砖一瓦。那城堡,如今早已成了寒鸦与欧椋鸟之家,自然相当古老;那村中的教堂,地与城堡相毗邻,就更其古老;而那一泓湖水,位于两者的后面,也是其倒影的憩息之所,就可能更古老堙远到生民之初的亚当年代。村中集市里的一处喷泉(那上面满是嘴脸,怪不可言,而且全属阿拉伯的缀满花叶式样,也早像城堡周围的壕沟那样干涸无水),其背后倒还有个传说——数百年前的某月某日,当某位显赫贵族正骑马街头之际,突被来自某窗口的一箭射毙,而射箭者则系曾蒙受其害的人。这个事件可能即是此村与正史相连接的唯一一环。这里的屋舍全都有些年代,其门框上楣石的年代则可追溯到更远;园中的苹果树上也都因年久而滋满苔藓;檐下的麻雀也是一代一代,吱喳出巢。此地家家户户里的人全都是生于斯——死于斯;生死不离这里。在梦屯,千龄兮万代过去了,但从未留下过比去冬残雪更多的痕迹。
生命的这种不绝的往下延续与向前流淌的平庸情景其实至为感人。正当查理王在他自己的王宫宴会厅前亡其首级的那个隆冬清晨,这里家家的屋檐下正是悬满着冰柱树挂,村夫们正用那钉着铁掌的粗笨厚鞋踢打着雪球,心里想的只是下一顿饭,而就在这午后三时,天上的红日已化为暝濛的紫霭一片。正当六月的一个星期天滑铁卢大战即将展开之际,一些村民早礼拜归来,还在路边谈论庄稼的年成,这些人哪里会晓得,他们头顶上过去的那一天原来竟是人们日历上非同小可的重大的一天。多少战役烟消火灭了,多少国王陨落下世了,历史上盈满着事件——但对这一切,梦屯这里却全然不闻不知,其所关心者,只是果红麦熟,有烟有酒,如何为他们新生之儿道喜祝贺和一切端肃如仪地将死者的灵柩舁往墓地。当我此刻凝神谛视着眼前这个我认作自己的第二故乡的村庄时,入我胸臆的万千思绪竟是与此地那么的迂远而渺不相涉,却又似乎是与它近在咫尺,息息相关。莎士比亚所看到的最后一个落日,也曾把这里的窗户映得通红,也曾把正从地里回来的村民的面庞照得暖洋洋的。而当克伦威尔弥留之际,恰值天上狂飙大作,这场特大的风暴也曾把这里的橡木林刮得悲啼哀号,惨不忍闻,并把我眼前的许多屋顶给粗暴掀翻。当我想到这些时,我简直仿佛能够,我真的不妨这么说,把我的一双手安抚在莎士比亚与克伦威尔的头颅之上。这些可怜的墙壁实则即是它们的同代之物,而且觉得我的这种想法也自有它的几分动人之处。仅仅我脚下的这些泥土便当然会比他们两位都更古老,但它在一个人心中的感受却会不全相同。一道墙壁只不过是人手的产物,可泥土却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