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特恩对情感的褒扬中,嘲笑之声一直如影随形。
特里斯舛在《项狄传》里两次把父亲沃尔特说成是头号“善感者”,铺张地描绘他听说小儿鼻梁受伤后悲痛不已扑倒在床的姿态,眼鼻手脚一一说到,冷不丁还把应该视而不见的夜壶抖搂出来,顿时大杀多情之风景。该书对约里克讲道词的处理也很有味道。那段名为《良心之滥用》的文字是斯特恩牧师本人为布道写的,已经公开宣讲、刊印过,可以被视为作者的或权威的(authorial)话语。然而在小说里出现时,讲道词被置入对话语境中,以在场者们的生活经验、即时感受及天主教、新教矛盾为上下文,讲道辞被表演、被打断、被评论,因而也在相当意义上被限制和嘲笑。
《游记》的叙述也大致如此。例如,约里克(如1762年的斯特恩)在英法交战之际抵达法国且渡海手续不全,到巴黎后不得不为补办通行证(签证)而奔波,又因此一时成了社交界文化名人,频繁出入贵族门庭。他把自己此时的言行与“叫花经”相比,自称不过讨些“奴隶的赏”。“叫花”二字把他本人的上层行走与在街头跟踪观察到的行乞阿谀术联系了起来,将两种似有云泥之别的活动相提并论且使之彼此映衬,不仅体现了叙述者拉开距离的严苛自我审视,也构成了对等级社会和普遍人性的刻薄评议。又如,环绕德国农夫悲怆遭遇的,是典型的滑稽场面。先是约里克临时雇用的法国跟班身着光鲜外衣得意洋洋行路之际驿马突遇死驴受了惊,冷不防被掀翻在地。而后,约里克看明情势,又听老农讲述自己如何因疫病连丧两子后来为还愿长途跋涉到异国朝拜圣址的经过,不觉有动于衷,酝酿出深刻感言:“人们应感羞耻!倘我们彼此关爱,能及那个可怜人爱他的驴子的一半——世态可就大不一样了。——”谁料,他的车夫却没等农夫话音落地就策马扬鞭,于是马车“便千鬼齐发般地咔嗒咔嗒风驰电掣而去”。“千鬼齐发”云云是斯特恩式神来之笔:无比简洁,又栩栩如生,和约里克微言大义的感慨形成鲜明的对照,使行文陡然间从多情善感降为唐突可笑。
总的说来,《游记》写尴尬滑稽境况超过写多情而仗义的举动;约里克作为堂·吉诃德式骑士每每言多于行,姿态多于成效。连他的风流艳事也难逃揶揄目光的扫描。米兰剧院门前与对面贵妇跳来跳去的场面何等搞笑。更哭笑不得的是,他因种种误会不得不动笔向曾一道乘车的L夫人传书致意,苦于文思枯竭,抓耳挠腮之余居然同意以法国跟班不知何处搜罗来的下层军人约会偷情的私信做范本炮制。读者有理由认为,那纸情书“爱情万岁!肉体之爱万岁!”的基调并不违背约里克/斯特恩的心思。然而,其源自低层生活的来路,其露骨粗率的表述和阴差阳错的闹剧语境,使这个口号在被张扬的同时也遭到谑笑。若是进而想到这段匪夷所思的异国主仆乱炖是前面又讲礼貌又谈本性的旅途调情意兴阑珊的草草收场,便能意识到其中更深层的自嘲。
尤其重要的是,多情者记述的嘉言懿行或浪漫风情时时闪着钱光币影,从而形成一种贯穿全书的结构性讽刺。《项狄传》里特里斯舛在法国听车夫谈疯女玛丽亚的故事时,认为那年轻人“语调表情无不体现了一颗感情丰富的心”,于是打定主意事后要赏他二十四个苏。约里克在《游记》中的慷慨解囊善举也大体相似。他曾一边往年轻侍女的绿绸小钱包里塞金币一边说:“如果你品行端正有如你相貌俏丽,上天定会让你的钱包鼓鼓的。”“感情丰富”意味着人品可嘉,意味着“有个灵魂”,意味着值得犒赏!约里克们就这样毫不遮掩地把品行、容貌、钱财和宗教一锅烩了。在另一处,约里克直接为时髦词“善感”大唱赞歌:“宝贵的善感禀性!你是永不枯竭的源泉,我们所有的一刻千金的欢乐,或代价高昂的悲哀,都来自你!”这段话语气热烈而夸张,然而最触目的却是作者弃用其他语汇,一连挑了dear、precious、costly三个表示经济价值的形容词描述感情。这段高调议论“善感”的言辞直白地表明作者对于情感主义时髦与金钱社会之间因果相继彼此渗透的共生关系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缠绕心下了然。
是的,多情客的天地与斤斤计较的谋财者们的世界其实是同一的。《游记》一本正经地谈“情感交易”中的“购买”和“打折”、“买方”和“卖方”,读者不能不认识到,多情表演或多或少是有钱人购买“品德证书”的举动。难怪有的评者说,“钱成为多情善感者交换的中介,是作为商品的善良人性的显而易见的物质化的体现。”
当然,约里克的自我表扬常常同时也是自我嘲讽。一次他给一群乞讨者分发了小钱后
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形容窘迫的穷汉(pauvre honteux)……他站在马车附近,在圈外一点点,从脸上抹去一滴泪,我相信那张脸曾见识过更宽裕的日子——天啊,我说——我没有一个苏可给他了——不过你有成千的苏!天性的各种力量都在呼喊,都在我身体内骚动——于是我给了他——别提多少了——现在,我不好意思说给了多么多——而那时我不好意思地想,这是多么地少;因此,如果读者对我的秉性有所理解的话,给了这两个极限,他或许就能大致估量出准确的数字,出入不超过一两个里夫
。那形容窘迫的穷汉说不出话来,他拉出一块小手绢,边转身边揩脸——我想在所有那些人里数他最感谢我。
这边厢,老约直白地陶醉于自己的慷慨,对受施者的关切未免浮光掠影;那一端,老乞丐又拉手绢又扭身抹泪,“淑女”得也忒夸张。在贫富悬殊的社会里,施舍人有几个真在换位思考,求告者又如何能维持温雅从容?不过,也许正因为这画面与生活真实有明显差距,倒反而让人拿不准那位曾长久在中下(lower-middle)阶层穷窘景况中摸爬滚打的斯特恩牧师是否在偷偷窃笑。很可能,萨克雷批评斯特恩把一己的悲欢送进市场,“有条不紊、清醒冷静”地操作,意在取悦读者,只是说对了一半。约里克/斯特恩大概既有为“情”张目的真意,也有将情感派读者一网打尽的盘算,捎带着还要尽情奚落某些多情者和他们的主义。
与约里克偶遇L夫人后盘点思想的情形相仿,斯特恩对自己的多重反应多重动机一清二楚。他曾说,所谓“项狄式”特征就是“有不止一个把儿”。有些当代评论者非常强调其作品的讽刺意味、多声部特征和自我解构性,强调《游记》作者与叙述者的区别,突出斯特恩对约里克的挖苦和“拆台”。不过,自我拆台虽然是约里克的常规动作之一,却不能算是小说最主导的“把儿”。小说中的自嘲大抵像老约及其跟班炮制的给L夫人的不得体的法文信,只是留给有分辨能力的读者欣赏的轻描淡写的闹剧,对后果不着一字,并不伤害主人公的形象和他在书里书外的处境。
约里克的讲道辞被围绕穿插的听众的表演和议论限制、批评乃至嘲笑,但是换一个角度看它同时也被这些回应衬托并加强。不论有多少保留和自嘲,它仍是“权威”话语。叙述者音调里的揶揄和窃笑体现着他的世故、机智和某些深刻洞见,然而却并不意味着他的讲述不在认可和炫示自己的“深切的善感禀性”。正如《项狄传》曲折地赞美了项狄一家代表的绅士世界,《游记》中约里克对自己的欣赏和信心最终被褒扬。不仅他的内在“美德”被肯定,而且他刻意为之的自我展示也得到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