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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样“情”

约里克之死被早早交代,却不妨碍他作为中心人物之一此后复出。本来么,作者斯特恩和虚构讲述人特里斯舛压根没有打算理会什么时间顺序。既然老约有读者缘,1768年他躲不脱还得在《多情客游记》里披挂出场。由老约兼任主人公和叙述者的《游记》篇幅不大,幽默调侃,基本没有掉书袋成分,也较为小心不过分冲撞主流趣味,于是得到更多受众追捧。

“多情游客”乃约里克自谓,以区别于其他各类出国旅行者——比如那些去养病治疗或观山看水或在监护下游学求知的人。如朱虹先生在1990年人民文学社版(石永礼)译本序言中指出,该书中sentimental一词“不包含现代的感伤意味,而更多指敏感、同情、感情的共鸣”。英语书名或可直译为“多情之旅”,但是相比而言还是“多情客”一语更合全书揶揄调笑的腔调。

细究起来,《游记》张扬的“情”有两类。

前文提到的与德行密切相关的敏感、同情和善意等是其中一类。《项狄传》中有一段描写“我叔托比”和苍蝇:“‘去吧,’他[托比]说,打开窗子并张开手掌,让[手心里的]苍蝇飞走,‘走吧,可怜的东西,你走吧,我又何必伤你?世界大得很,尽能同时容下你和我’。”这段文字呈现的姿态和心态,成为《大英百科全书》中界说“情感主义”(sentimentalism)的经典例子。

《游记》录述了一系列诸如此类的精微感情触动和乐善好施言行。初到法国,一名年迈的天主教僧侣前来劝募,约里克没有施舍反而训斥了那人,事后他为此深感不安,愧悔难当,反思了自己有关教派和慈善的种种定见。路途中,他偶见一德国老农在路边手捧粗陋吃食喃喃悲叹对方再不能分享,仿佛向至亲倾诉,不料却是在哀悼死驴。老人将鞍子笼头等反复捧起,依依不舍,约里克见状不由得心绪万端。《游记》中还有两段邂逅法国老军人的经历,一次是看到时乖运蹇的遣散老兵在巴黎街头兜售糕点,另一次是在剧院亲身感受老退役军官善待陌生人的古道热肠。这些篇章都包含细致的观察、真切的内心活动以及对小人物的关切、理解和感情共鸣。显然,乡村牧师斯特恩对劳苦农人与牲畜的相依为命关系并不陌生,有关父亲的记忆也时时漂浮在那些善良下层军人身影之后。

引起此类情感波动的原因往往非常小,一只苍蝇、一头驴子或一只小鸟——“对微小刺激的精致反应”正是“善感”或称“敏感性”(sensibility)的题中之义。何况小和大是有关系的,对小事小物的态度揭示着“道德上和审美上的良好造诣”。《项狄传》曾提到一黑人女仆如何客气地驱赶苍蝇却并不打死它们。同样善待苍蝇的托比就此评论说,她“受过迫害,因而懂得了怜悯”。托比的随从特里姆还进一步追问黑人是否有灵魂,问“为什么黑人女孩受到的待遇不如白人姑娘”。由此,对苍蝇的同情在某个意义上转化为对人类处境、对奴隶及其他受压迫者的关心。与此类似,《游记》曾就笼中小鸟的遭遇大发议论。约里克说:世间不曾有什么比那只鸟更“温柔地唤醒我的感情”,从小鸟生发开去,一直说到“天性”、“自由”乃至巴士底监狱的囚徒。同样,读者得在老约个人旅行经历的缝隙里窥出英法交兵的“大”局,因为他的讲述彰显战事对小人物的扰动却淡化宏大历史事件。借小说大不仅是老约的叙述策略,也包含某种价值重塑的努力。法国理发师不肯为约里克修理假发,只一意推销自己的产品,夸口说他的假发扔到海里都不会变形。老约登时想到英国人至多不过会拿“一桶水”说事,不至于夸下这般海口。他自诩善于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悟出民族性差异,而各民族大人物唱的都是一个调调,一钱不值——口气之尖刻不下于后来他挖苦“满朝文武都是爱国者”。

另一种被浓彩重墨书写的“情”特指两性间的爱欲或风情。

约里克/斯特恩似乎更热衷于这个意义上的“多情”,即“动用诸般情感寻欢求爱(to make love with sentiments )”。这本不足两百页的薄薄小书讲述了不下五次“艳遇”,其中一些轶事“绵延”好几章,总和起来所占篇幅超过了另一类情感记录。而且,这些风流韵事读来更妙趣横生,轻松自然,浑然天成,全无纵论笼中鸟时那一丝生硬牵强和虚张声势,显然是约牧师更如鱼得水的领域。

似乎是,自从在法国一落地,老约就开始漫不经心地猎艳。办理租用去巴黎的马车时,见到漂亮妇人L,他毫不迟疑上前搭讪、握手加吻手,让外人以为他们“起码”是夫妻。他在巴黎选择一家有漂亮老板娘的铺子进去问路,翻来覆去求指点,刚出门又返身折回,声称忘记了路径指示,因为此刻“男人想的是女人,而不是她的忠告”,于是演绎出其后的捉臂把脉,等等等等。他在书店看到俊俏小侍女买言情小说,便相随离开,在僻静小巷里又是夸赞又是教导又是塞金币。不错,很多时候他在公然挑逗。约里克有意炫示和美女打交道的快乐。但他的讲述每每止步于这轻盈欢快、无伤大雅的阶段,对有无后续,老约听其自然,既不回避,似乎也不过分看重。

那份轻松放浪在有关赴米兰音乐会的小插曲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与某女侯爵在进门处窄路相逢,赶紧朝一侧闪身,却正对上同样让到那边的女士,如此跳来躲去,反复数次,最后才改为他转身护送女士上车离开:

[我]说道:我做了六次努力,想让你出去;——我也做了六次努力,她回答,想让你进来。我说,真希望你再做第七次努力。非常乐意,她一边回答一边给我让出位置。——人生苦短,讲礼的时间不能太长。——于是我立即上车,她带着我跟她一道回家了。——至于音乐会如何,我想,圣塞西莉亚在场,她比我清楚。

约里克在得意地对读者 眼。

显然,斯特恩把“善感多情”标为一种理想境界,将其置于时人推重的“通达事理(good sense)”之上。不过,他或多或少有意借约里克自述混淆两种情的区别,他称:同情、怜悯和体谅等向“善”情感源自“天性(nature)”和“本心(heart)”,源自人的躯体和动物性;同时毫不含糊地强调拈花惹草行为也出自天性和躯体,也与形形色色的“怜”和“爱”(比如怜香惜玉)有关。比如,他见到L尚未雇到车,就“感到对她动了慈悲心,于是决心设法献上我这点殷勤”。由此,他盘算可否让女士与自己同车。于是他的“种种肮脏的感情和坏习性,都惊慌起来”——“贪婪”警告说会导致破费,“小心”提醒可能上当,“谨慎”说别人将推论此行目的是会情人,“虚伪”称将再无颜见人,等等;“可这不过是礼貌,我说道——通常我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听这帮勾心斗角的家伙的话,因为它们除了用最坚硬的东西把心包起来而外……毫无用处。”

这场内心对话很重要。“贪婪”“小心”“虚伪”等等代表趋利的现代理性人遇事时的种种考量,多情者的使命正是要抵制这些——约里克强调自己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性情中人,是在宣示小说的主题。可是,斯特恩又不希望读者误以为老约所践行的展示的当真仅只是礼貌和慷慨,所以还要明明白白交代说这是“诱惑”。他下一步的言行更将这“诱惑”具体化了。L说了句“好笑”,他就立刻把“喜剧意味(comic)”推向殷勤法国男人快速求欢的“喜剧手法”,对方便回应说“那是他们的强项”。两人逢场作戏的调情可说炉火纯青。

这段交往无疾而终,但他在书店遇到的小侍女却于《诱惑》一章中再次上门。老约和姑娘单独在旅店客房里度过若干妙不可言的时光,其间绝非青涩新手的牧师愉悦地却也不无罪恶感地红了脸(当然罪责在血液),你来我往,环环相催,导向势不可挡的激情。随即,另起一章起名为《征服》,叙述者约里克振振有词地发问:

人有热情有什么错?……如果本性的仁善之网原本这样织就,其中缠着爱和情欲的丝,为拔掉这几根丝就得把网扯破吗?……本性的伟大治理者啊!……让我体味种种出自本性的活动吧,那是我作为人所应有。

不仅如此,在《通行证》章节里,约里克还为对女性的泛爱找到了某种贾宝玉式的道德依据。他半戏谑半认真地说,前来法国不是要侦查未设防的地点,也并非想攻陷邻国女子未设防的身体。他的目的,乃是“刺探她们那赤裸裸的心”,“透过种种风土人情和宗教的不同外衣找出她们善良的一面,以便照此改变自己的心”。他称:此乃探索人类天性的“心灵的悄悄的旅行”,还说“每一个美好的人就是一座殿堂”。借此,“多情”游客身份被再度定义,而且把感受“善良”和提升道德等等与探查异乡女子之心的活动铆接,公开宣布了作者曾在私信中提及的教化众人改良世道的写作目的。不过,即使剔除了该段交谈语境所包含的玩笑口气,老约也耍了不止一种暗度陈仓的把戏。他以“善良”和“道德”作旗号,却为滤掉社会后果的男女调笑开拓空间,而且甚至懒得稍许填平宣言和行动两者之间的显豁沟堑。 v1G0hfCWy/bNbocllp48XJPr5si5/CxdS+CQm3flSQlNzVnUgSpwAH5YNiMlie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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