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人具体追求的幸福大多包括生活安定、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事业有成、情趣丰富、兴致勃勃。也就是说:一切公认的好事。重点追求的是“快乐”,万一出现“不快”,就要尽快摆脱这种讨厌的干扰。
除了上一章中说的好运,本章所述的第二种幸福名为“快乐”,英语叫“happiness”,法语叫“bonheur”。而德语中却只有一个名词“Glück”泛指各种幸福。语汇丰富、词义精准的德语突然吝啬至此,从中我们可以推断出历史上德国人对幸福的漠然态度:人生第一要务历来是责任而非幸福。希腊文的 “makariótes”和拉丁文的“felicitas”两词似乎已含有这种快乐的幸福之义,而新时代的“幸福”这个概念几乎纯指快乐。
新时代人具体追求的幸福大多包括生活安定、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事业有成、情趣丰富、兴致勃勃,也就是说:一切公认的好事。
Suchen Menschen in moderner Zeit nach Glück, so verstehen sie darunter meist, dass es ihnen gut geht, dass sie gesund sind, sich wohl fühlen, Spaß haben, angenehme Erfahrungen machen, Lüste empfinden, Erfolg haben, kurz: all das erleben, was als positiv gilt.
如果事先经历了一番辛苦,感受到的快乐就更多一些。
Man kann sich wohlfühlen aufgrund eines Gelingens, eines Erfolgs, die umso mehr zu genießen sind, wenn ihnen eine große Anstrengung vorausgegangen ist.
其实新时代人大多不知不觉地追随1690年首次由英国经验论代表约翰·洛克对幸福所下的一个定义。该定义的出发点是人天生“趋乐避苦”,而幸福就是“至乐”(《人类理解论》第2章第21条第42句)。到了启蒙主义的18世纪,掀起了关于幸福观的大讨论,出现了一门旨在批量生产快乐的幸福学。1751年开始编纂的法国《百科全书》中,关于“幸福”的词条中提出了一个问题:人是否生来就有“权”过上自己设想的幸福生活?事实上,首次提出“追求幸福权”(后世往往将其简化为“幸福权”)的是1776年的美国《独立宣言》。英国功利主义创始人杰里米·边沁具体描述了幸福的含义。《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尼采在“格言与箭”这一章节的第12条,不无讥讽地写道:“人并不孜孜以求幸福,只有英国人才这么做。”估计就是指边沁。在法国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出版的《道德与立法原则导论》中,边沁写道:“幸福是至乐加痛苦极小化甚至毫无痛苦。”
几乎没有哪种哲学观点像这种现代幸福观一样受到如此普遍的认可。若是没有对这种特定的幸福的追求,根本无法想象会有现代的享乐社会。希望享乐、不愿受苦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这种快乐的幸福永远是短暂的。它总是只持续一段时间,给你一段“好时光”,几个快乐时刻。你可以迎接它,也可以亲手准备这些时光。这是你去找就能找到的时刻,是你希望“停留”下来的美好时刻。这种幸福可以“定制”,如果它自己不来的话,可以做许多事来促成这种幸福。积累一点经验以后就能知道它的“配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制造”出来。这种“幸福一刻”是享用一杯香甜的咖啡;是整晚在影院欣赏精彩的电影;是与爱侣和知己促膝谈心时,对方真诚恳切、让你感到舒心无比的倾听;是按摩、桑拿、SPA等休闲娱乐;是享用美味的巧克力,可可的比例越高越好。另外还有新挑战、新知识、新体验、新道路、新环境和新工作等等一切能带来新刺激的事物;还加上对所有这些美好时刻的期待、向往和渴求,它们常常带来比享乐本身更大、更长久的幸福。
人人都想幸福地生活。
Glücklich leben wollen alle.
生活顽强地保持其矛盾性。
Hartnäckig fordert das Leben seine Polarität ein.
神经生物学家可以测出这种幸福的水平:内啡肽,人体分泌的一种化学物质,如同普通药物一般,能引起一些作用,但无需花钱。不过,但凡是药,就有药的问题:频繁使用会削弱药效,只好不断提高剂量,而使用过于频繁就会上瘾。血清素、多巴胺等各种“幸福荷尔蒙”不断射入人脑中的各个“犒赏中枢”,促进神经细胞之间的交流。从事幸福研究的学者从中得出结论:幸福就是脑中的化学物质对劲,我们平时说“营造幸福”主要是指营造优越愉快的生活状况。可以因为做成某件事、荣获某项成就而快乐。如果事先经历了一番辛苦,感受到的快乐就更多一些,若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大功告成,因为缺乏对比体验,快乐便会缩水。持之以恒的苦练和苦行僧式的努力让人更容易获得快乐,因为反复苦练使各人在各自的“幸运领域”越做越好,最终达到完美:完美地烹饪,完美地做爱,完美地从事某项工作,带来深刻的满足感,使人获得长时间的幸福。
这种幸福无疑很有价值,不但有必要利用,而且应该充分利用。但是,要掌握一种哲学式的生活艺术:这种艺术防止你把生活等同于快乐,及时提醒你,生活中还有其他时候,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欢天喜地,身体和心理上毫无痛苦是无法实现的。快乐达到极致后又会如何?其实我们每天都能体会到:佳肴可口,连吃三份之后就感到难受了;美酒甘甜,快乐却不会随着杯数增加而增加;话语投机,总有谈兴阑珊的时候。刚刚看来还是极为有趣的东西倏然失却了魅力。快乐极致化的效果似乎并不好,因为接踵而来的是极大的不快。流行音乐巨星罗比·威廉姆斯喝特浓咖啡感觉特“爽”,为了一直保持这种超爽的感觉,他最后发展到每天要喝36杯,不得不向专业人士求助。持续狂喜的结果必定是精疲力竭。因此我们要做的不是“极致化”,达到最高的程度,而是“优化”,找到最合适的“度”。每件事都有一个“度”,不过对于不同的人,这个“度”也各不相同,只有经过反复尝试、纠正错误之后才能找到。持续的快乐不值得追求,而且似乎对持续快乐的追求甚至会导致人的不幸,因为快乐这种东西就是短暂的:吃喝之乐、床笫之乐是一个个美好时刻,是一种酣畅淋漓的至乐,但是不持久,快乐的本性就是如此。
若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大功告成,因为缺乏对比体验,快乐就会缩水。
Gelingen und Erfolg verlieren an Genuss, wenn sie keine Mühe gekostet haben, da dann die Kontrasterfahrung fehlt.
充实的生活宛若在正负两极之间呼吸:越是走在窄路上,越是要吸入对自己有益的气息。
Das erfüllte Leben ist gleichsam das Atmen zwischen den Polen des Positiven und Negativen: Mit dem, was gut tut, neuen Atem zu schöpfen, gerade in einer problematischen Zeit, in der das Leben eng wird.
那么美好时刻之后的时候、之间的时候怎么办呢?新时代人没有为这些时候做好准备,他们没想过会有这种“萧条”的时候,他们难以接受这种快乐暂停的、单调的、灰色的、日常的时间。他们觉得生活就该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尤其是美人、富人和名人,俨然包下了持久的快乐,其实他们做不到。于是,很多人练就了一身在人前尽量掩饰这种“萧条期”的本事。他们不把这种时候当作生活合理的组成部分来接受,他们也不相信人生就是需要不时地休养生息,而是赶紧寻找新刺激和新乐子,为此他们提高药物剂量,甚至制造痛苦来作乐,并亲手将痛苦加诸自身,只要这种痛苦能让自己“爽”一下,分泌些许内啡肽。万一一切都不奏效,那活着就“没意思”了。要安然接受生活的平常期,的确不是易事。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承认这些平常期有权存在,然后相应地创造出一种应对它们的艺术来。
越是努力实现充实的生活,幸福感就越强。
Was zur Fülle des Lebens beiträgt, bestärkt das Glück.
同样的体验永远不会再有。同样的饮食?同样的夜晚?其实它们从来都不一样。
Identische Wiederholungen gibt es nicht. Das gleiche Essen,der gleiche Wein, die gleiche Situation am Abend etc.- und doch ist es nie dasselbe.
快乐的问题在于:越想过“好日子”,就越难接受“坏”现实。做了乐事后自动产生的期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因为会期望再有同样的体验,但是同样的体验永远不会再有,因为世上本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事物。同样的饮食?同样的夜晚?其实它们从来都不一样。
关于快乐的极致化就说这么多。快乐的另一个问题是想把痛苦尽量减少甚至消灭痛苦:痛苦根本就不该有,应该从人生中消失。但彻底消除痛苦的努力不仅会导致快乐的对比体验缺失,而且会让人生迷失方向。痛苦对于生活至关重要,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新时代人利用科技手段做了种种努力,却至今未能彻底战胜痛苦。痛苦就像针刺,迫使人不断反省自己的生活;痛苦令人不安,而不安能让人打起精神重新上路。遗憾的是,快乐无法做到这一点,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苦难造成的压力。人的肉体、心灵和精神能够感到痛苦,除此之外,人身上还有一样东西似乎也长了敏感的神经,也能感受到痛苦,这就是钱包。一定要有一样东西疼,让人不安。不仅单个的人如此,整个人类社会亦然。比如,快乐的新时代人早就有条件学习了解生态环境,并调整自身的生活方式和技术发展方向以保护环境,而事实却是,直到环境遭受的破坏开始反过来危害人类生活,世人才如梦方醒。
生活中有高潮有低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个道理新时代人也懂,但是在他们眼里,只有高潮有权存在,而低谷则面临新时代最严厉的惩罚,应该取消和摈弃。若是恐惧、悲伤、沮丧等造成低谷的缘由无法祛除,新时代人就认为必须竭尽全力走出低谷,而且越快越好,因此不妨借助速效药品。新时代人认为不快乐是一种病,即所谓“快感缺乏症”,必须想方设法治愈,否则就有死亡的危险,主要是社交死亡,因为没人愿意跟“兴致不高”的人来往。也许正是这种幸福观导致世人不幸甚至患病。患病不仅可能源于内因或外因,或许也源于某些给生活制定了过高标准的概念。标准定得过高,用之来衡量生活,则生活别无选择,只能失败。这种新时代幸福观正是这样一个把人一步步逼入不幸的概念,幸而幸福观并非只此一种。
幸福就是个体顺应自己的天性。
Glück gilt als Mitfließen mit einer vorgegebenen Natur des eigenen Selbst.
幸福之人不闻时钟敲响。
Dem Glücklichen schlägt keine Stu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