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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公司回忆

看官,假定你也像我一样,是一个瘦瘦怯怯、靠着养老金过活的人,当你在英格兰银行领过了半年的用度,要到花盆客栈 ,定上往达尔斯顿、夏克威尔 或者北郊其他地方的住所去的马车座位,难道你就没有注意:从针线街 拐向主教门大街 的左首,有一幢外表壮观、神态凄凉的砖石结构大楼吗?恐怕,你看了它那敞开的气宇轩昂大门,露出暗幽幽的庭院,其中曲廊回绕,圆柱矗立,却罕有人迹出入,一眼望去,只见像巴克鲁萨似的一派荒凉景象 ,你也不免常常要流连一番吧!

领取半年的用度

往年,这里是一家公司——熙熙攘攘的商业活动中心。那时,大批商人为赢利的欲望所鼓舞,纷纷来到这里——如今,这里仍然进行着某些交易活动,可是过去的那种热火朝天劲儿再也没有了。现在,这里仍然可以看到雄伟的柱廊,阔大的楼梯,办公室宽敞得如同宫殿里的豪华大厅——其中却是空空如也,要不然,稀稀落落地只有一两个小职员;在那更为神圣的内院和会议室,只能看到小差役和门房的尊容——室内的桃花心木的长条桌案已被虫蛀,那烫金的台布颜色业已暗淡,桌子上其大无比的银制墨水壶也早已干涸,只有到了某些隆重日子,董事们才到这里庄严就座(宣布某项股息作废);——在那些壁板上悬挂着已故的经理和副经理的画像,安妮女王 的画像,以及来自汉诺威王室的两位国王 的画像;悬挂着极大的海上航线图——后来的地理发现已使它们变成古董;——墨西哥的地图,由于灰尘厚积,像梦幻似的蒙蒙眬眬;还有巴拿马的海湾深度表!——在长廊的墙壁上,白白挂着许多吊桶,里边装的内容足可消灭任何火灾——除了最近发生的那一次;在这些建筑的下边,还有一排排巨大的地窖,往日里数不清的金银钱币曾在那里存放,形成“不见天日的窖藏” ,足够让玛门 去安慰他那孤寂的心;——然而,那次鼎鼎大名的骗局像气泡一般破灭时,这一切财富都一下子荡光散尽了!

这就是南海公司。至少,这就是四十年前我所熟知的那个南海公司——一座壮观的遗址。从那时以来,它又有了什么变化,我可就没有机会亲自验证了。我想,时间总不能使它焕然一新吧。风也无法使得一潭死水掀起波澜。到如今,那水面上的污垢只能积得更厚。当年,靠着啃吃公司里那些陈年分类账、日记账把自己养肥的那一批蠹虫,自然早已停止了劫掠活动,而由一代又一代更为伶俐的子孙接替着它们,在那单式、复式的账册上编织纤细的回纹花样。一层层新的灰尘积聚在旧的积尘之上(这叫作污垢的异期复孕!),它们很少受到触动,只是偶有好事者的手指伸进来,想要探究一下安妮女王时代的簿记到底是什么格式;再不然,也有人怀着并不那么神圣的好奇心,企图揭出那次骗案的一些秘密——它那巨大的规模,让我们当代那些侵吞公款的小人物回顾起来只觉得惊佩不已、望尘莫及,就像现今搞阴谋的人想起沃克斯 那一回超人的大阴谋脸上所流露的表情一样。

在那场骗局中崩散的南海公司,愿你的灵魂安息!辉煌的建筑,如今,在你那墙垣之上,留下来的只有寂静和荒凉!

古老的商行,你坐落在繁忙热闹的商业中心——处于狂热不安的投机活动之间——离你不远的英格兰银行、伦敦交易所和东印度公司 如今正当生意兴隆,它们那自尊自大的神气,对于你这么一位失了业的穷街坊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以沉思默想为事的闲散人,你那悄然无声中的吸引力——那种万动俱息的状态——摆脱一切俗务,归于恬静自安——那种简直像是修道院似的懒洋洋的情调,叫人何等喜爱!到了黄昏时分,我怀着何等虔诚的敬意,在你那空荡荡的房间和院落里漫步!它们,唤起我对于往事的回忆——某位已故会计师的幽灵,耳轮上似乎还影影绰绰夹着一枝鹅毛笔,从我身边轻轻走过,像他生前一样拘谨古板。活的账目,活着的会计师,统统让我糊涂,因为我不会算账 。但是,存放在你橱架内的那些废弃无用的大账本,如今这些体质退化的小职员三个人也休想把它们挪动一下——它们上边那些古趣盎然的花体字,朱红色的装饰纹样,那些写得一丝不苟、带着一串串多余零头的三栏计数金额——还有,在账本开头那些充满宗教热情的话语,因为我们虔诚的祖先若不先把这些话念诵一番,绝不动笔记账、写提货单——而且,有些账簿使用了那么贵重的小牛皮做封面,简直使人感到自己正在打开一部“精本图书”,——这一切,令人看了不唯赏心悦目,而且受到教益。对于这些往昔的陈迹,我可以欣然观赏。你所留下的那些沉甸甸的、样式奇特的象牙柄削笔刀,仿佛和赫库力士 所使用的东西一样结实——因为,我们的祖先不同于今之所好,无论什么东西都爱使用大号的。所以,就连如今的吸墨粉的盒子,也比过去的小。

回想起来——我说的是四十年前的老话 ——南海公司里的那些职员也和我以后在公事房里碰见的那些人迥然不同。他们身上沾染着这个地方的独特风味。

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单身汉——因为公司付不起丰足的薪水。事情又不怎么多,他们也就成了爱耽于空想的好事之徒。由于上边说过的理由,一个个老气横秋的。他们脾气各不相同,加之并非从小就凑在一块儿(那样倒可使得团体中各个成员之间自自然然互相了解、接近),而大多是到了中年、性格都已定型的时候才进入这个公司,所以,他们必然要把各自的习惯和怪癖统统带到这里来——这对于一个公共团体来说有点儿格格不入。这么一来,他们就好像形成了一只挪亚的方舟 ,一批怪物,一伙带发修行的僧侣,大户人家的一群食客——养起来,与其说是为了使唤,不如说是为了摆排场。然而,他们又是一群爱聊天儿、爱玩儿的快活人——光是擅长吹奏德国长笛的就有好几位。

那时候的出纳员是一位叫埃文斯的威尔士人。一看此人的脸色,就知他有点儿他们贵同乡的那种火暴脾气,可是在根本上他倒是一位可敬的聪明人。他往自己头发上撒了发粉,让它卷起来,自始至终留着我年轻时候在漫画里见过、大家称为“花花公子式”的发型。他就是那种公子哥儿的最后一个代表。我仿佛又看见他坐在账桌旁,整个下午,如有人所云:“像一头阉过的雄猫似的闷闷不乐。”他在清点现金的时候,手指头老是打颤,好像生怕周围的人都要来偷他的公款;在疑神疑鬼当中,觉得连自己也不例外,至少,愈想就愈觉得自己真说不定会成为一个盗窃公款的人。只有到了下午两点,当他坐在安德顿的店里 吃烤小牛颈肉的时候,他那凄然的面孔上才露出一点儿高兴的神气(那个咖啡店里至今还挂着他的肖像,那是在他去世前不久,店主特地叫人为他画的,因为他连续二十五年一直是那里的常客)——但是,到了傍晚,茶会和访友才是他真正兴高采烈的时候。钟声敲响六点,他那为大家听熟的剥啄之声同时也在门上响起——这已经成为朋友们家中多次谈笑的题目。这位老单身汉到哪家,哪家就高兴。这时候,他的拿手好戏才算开场。他一边吃着小松糕,一边谈笑风生,聊开了遗闻轶事。谈起了伦敦的今昔,就连他那鼎鼎大名的老乡班南特 也不见得比他更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那些早已倒塌的古老剧院、教堂、街道的遗址——过去的洛萨芒德池塘在什么地方——还有桑园和奇普塞德的大喷水池 ——还有许许多多从老辈子传下来的有趣故事——以及霍加斯 画入他那名画《中午》里、因而使之千古不朽的那些模样特别的人物,即那些法国人——他们的祖先本是新教的勇士 ,为了躲避路易十四及其龙骑兵的迫害,逃到我国,在七日晷仪近旁,在猪巷那微贱的避难之地继续燃烧那纯正的宗教信仰之火。

埃文斯属下的副手叫做托马斯·台姆。这个人爱弯着腰,带出点儿贵族的派头。你如果在通往西敏大厅的半路上遇见过他,也会把他当成一位贵族。我说的弯腰,指的是把身子略微向前欠一欠——这在大人物来说,就表示出由于常常放下身份听取小人物的请求,时间久了,养成这么一种习惯。交谈正在进行之时,你觉得这样的人高不可攀,跟他谈话真有点紧张。但是,等谈话结束,你松一口气,想一想自己竟被他那样的拿腔作势所震慑,相当无聊,又不禁哑然失笑。他的智力低下,连一句格言或谚语都弄不懂。他的头脑处于像一张白纸那样的原始状态。一个吃奶小孩子也能把他问住。那么,他凭什么那样神气?他有钱吗?哦,不!托马斯·台姆很穷。他和他太太表面上装得像上流人,可在家里天天日子怕都不大好过。他太太身材长得匀称而瘦弱,显然并没有沾染上过分娇养自己的毛病。不过,她的血管里流有高贵的血液。据她说,她的门第,通过某种曲折复杂的亲戚套亲戚的关系——这个,我当初就没有彻底弄明白,如今更无法从宗谱学方面找出确凿证据来说明,——可以一直追溯到那赫赫有名而又命运险凶的德文瓦特家族 。托马斯·台姆那欠身为礼的奥秘就在于此。这一双性格温顺、乐在其中的夫妇,你们居于卑微的地位,又处于无知无识的暗夜之中,大概唯有如此一念,如此一点儿温情,才是生活当中鼓舞着你们的一颗孤零零的明星吧!对于你们来说,它代替了财富、地位、光辉的成就——它抵得上所有这一切。而且,你们并不凭借它去侮辱别人;但是,只要你们把它佩戴起来,仅仅作为一件防身铠甲,就没有人敢来侮辱你们——它是“荣誉和安慰”。

当时那位会计师约翰·蒂普却完全是另外一种人。他既不自命血统高贵,也根本不把这种问题放在心上。他认为“会计师乃是天下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他自己又是天下最最了不起的会计师。” 不过,约翰并非没有自己的业余爱好。他拿小提琴来打发自己的空闲时间。他还唱歌——他唱的歌儿自然比不上奥尔菲斯 弹着七弦琴唱得那么好听,而是发出一种非常刺耳的尖叫和噪音。他住在针线街的一套漂亮公房里(那套房子,不知如今换了何人居住),其中虽说没有多么值钱的东西,但也足够宽敞,可以让人充分享受自得之乐——在那里,每隔两周,总有古人所谓的“美妙歌喉”在那里引声高唱,都是他从各个俱乐部、乐队、合唱队里搜罗而来的——还有那些第一、第二大提琴手、低音提琴手、单簧管吹奏者聚集在他的房间里,吃他的冷羊肉,喝他的甜酒,夸他是知音。他高坐在他们当中,就像迈达斯国王 。可是,一回到办公桌,他就变了一个人。在那里,无关正事的念头一律取消。谁要扯什么花里胡哨的闲话准要挨骂。政治不谈。连报纸也太文雅、太抽象。人生的天职就在于注销股息单。为了结算出公司全年账目中的收支差额,他得在年底日日夜夜工作,花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与上年的差额相比,那出入之数也不过仅有二十五镑一先令六便士而已。他那心爱的公司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像伦敦人说的),蒂普并非熟视无睹,他也并非不盼着过去开发南海的希望刚刚兴起的时候那种激动人心的日子能够再来——因为,不管把他放到现在或是过去的最最生意兴隆的公司里,处理错综复杂的账目他都是一把好手。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会计师来说,进款数目多少是无关紧要的。小小的零头和在它前边的成千上万巨款对他都是同等重要。他是一位真正的演员,不管扮演的角色是国王或是农夫,他都同样认真卖力。在蒂普看来,规矩就是一切。他的生活过得规规矩矩,做事情就像拿尺子在纸上画出来似的。他手里的笔就像他的心一样正直。他是世界上顶可靠的遗嘱执行人,所以,不断有人来缠着他做遗嘱执行人——这往往既惹他大发脾气又舒解其好名之心,两者程度相抵。这时,他往往要把那些小孤儿咒骂一通(因为他爱赌咒),可他又坚决维护他们的权利,就像那位托孤的死者的手抓得一样紧。尽管如此,他也有个胆小的毛病——对这一点,有一两个跟他作对的人起了一个难听的外号——然而,为了尊重死者,请你允许我们把这件事说得稍稍体面一点儿。造物主的确赐给约翰·蒂普过多自我保存的本能。但是,对于这种怯懦,我们并无鄙视之意,因为它在本质上并不包含任何卑劣或奸诈的东西;它只暴露自己,并不伤害你;这只是个人气质问题——他缺乏罗曼蒂克情调和敢做敢为的气魄;生活中碰上拦路虎,他是绝不会像福丁布拉斯那样,“为一根草也要大争特争”,即使事关所谓的面子。蒂普一辈子不敢登上驿马车的车夫座位,不敢倚靠阳台上的栏杆,不在围栏顶上行走,不从悬崖边缘向下望,没有放过枪,也从不参加水上聚会——只要做得到,他总是尽量让你去。然而,也从来没有人说他为了钱财或者由于受到威胁而抛弃自己的朋友或原则。

下边,我们再把哪些死者从尘埃之中呼唤出来——他们那寻常的性格具有不寻常的特色?亨利·曼,我能把你忘记吗?——你,南海公司的才子、精练的笔杆子、“作家”!你上午进办公室,中午离开,(你在办公室有什么可干的?)都要说一句带刺儿的笑话。你那些嘲讽和笑话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它们只保存在已被世人忘却的两本旧书里 ,两三天以前我幸而在巴比康 一家书摊上找到它们,读了读,觉得你的文笔简洁、清新、带有警句味道,依然生气勃勃。但是,你那样的俏皮话,在如今这种吹毛求疵的时代是有点儿黯然失色了——你那些题目,跟今天流行的这些“时髦的小玩意儿”相比,的确已经陈旧了——然而,曾几何时,你在《公簿报》和《纪事报》上关于查塔姆、谢尔本、罗金厄姆、豪、伯戈因和克林顿 等人,以及把不服王化的一批殖民地从大英帝国活活拆散的那场战争 ——关于凯佩尔、威尔基、索布里奇、布尔、邓宁、普拉特和里奇蒙 ,以及如此这般的小小政治权谋,发表种种高见;在那些年月,你也是风云一时。——

没有这么滑稽可笑,而且性格还相当暴躁的,是那位爱吵吵嚷嚷、絮絮叨叨的普鲁默。他的身世,据口碑所传,来自赫特福郡的普鲁默家族 ,不过,从血统上讲大约算是庶出而非嫡传,只能用左斜线当作纹章 。——某些家族相貌特征也证实了这种看法。他那传说中的生父,老瓦尔特·普鲁默,在生前是位浪荡公子,常到意大利游历,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也是那位如今依然健在,在威尔 一带有一所漂亮、古老的宅子,并且代表本郡出席一届又一届议会的老辉格党人 的光棍儿伯伯 。瓦尔特在乔治二世时期 是位活跃人物,曾经因为免费邮递权的问题,和马尔巴罗老公爵夫人 一同受到下议院传讯。这件事,你也许在约翰逊写的《凯夫传》 里读到过。凯夫本人则聪明地摆脱了干系。至于那种谣传,我们说的这位普鲁默并没有表示否认。当别人有礼貌地暗示这回事的时候,他似乎还有点儿高兴。除了以出身名门自负以外,普鲁默倒是一个性情可爱的人物,而且歌子也唱得蛮好。——

不过,脾气温柔、像小孩子似的、简直是世外桃源中的人物老梅 ,你比普鲁默唱得还要好听。当你唱起了阿珉斯 为被放逐的公爵唱过的那支歌儿,它宣告说:严冬的朔风比起无情无义的人来还要厚道得多呢,这时候,长笛的吹奏也比不上你那田园牧歌般的声调那么美妙、那么娓娓动听。你的父亲就是在主教门 做教堂管事的又怪又倔的梅老头——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就像狂风呼啸的寒冬生出了一个温馨的春天——然而,你那样的结局太不幸了,它本来应该是安安静静、柔柔和和,像天鹅那样。——

要吟唱的歌还有很多。许许多多幻影在我眼前飘动,但这些都属于我个人的秘密。——而且,我已经大大蒙混了读者;——不然的话,我怎能对于伍莱特那个怪人略过不提——他生前为了学习问案花钱买官司来打——还有那个更怪的、怪得没法比的、老是板着脸的赫普沃思——他总是神气极为庄重,牛顿的重力定律一定是从他脸上得到启发,推算出来的 。他削鹅毛笔的时候是那样郑重其事,舔湿封缄纸的时候又是那样小心翼翼……

然而,文章该结束了——夜神的车轮在我头顶飞快地转过——我这样板起面孔说话,也该收场了。

看官,万一我刚才只是跟你闹着玩儿,你又作何感想?——我刚才向你提到的那些人名说不定都是假想的——虚构的——就像亨利·品泊尼尔,希腊的老约翰·纳普斯……

不过,你可以放心:在这些名字的掩盖之下,总还是实有其人——他们在昔日曾经显赫一时。 Ogj3Enu0fUKAX4JCLgx/S65OoIYW8yBm9HCWQ2BOmID+c1rlzr0s1Snh6u3xITwk



牛津度假记

细心的行家在鉴定版画的时候,必先飞快地扫一眼(那眼神在似看似不看之间)画角上的“刻工之名”,才断言这是维瓦列斯 或伍莱特 的一件珍贵作品;同样,看官,你在阅读本篇之前,肯定也要看一下文末的署名,而且,我似乎还听见你大声问道:“这个伊利亚到底是何许人也?”

为了使你醒倦破闷,我在上一篇文章 里曾经提到一所早就破败不堪的商行里某些故世的老职员的差不多被人遗忘的幽默轶闻。这么一来,在你心目中肯定也就把我当成了这个公司里的一员——一个为办公桌而献身的人——一个头发剪得短短、过着刻板生活的书记员——他靠着一管鹅毛笔来维持生计,正像有些病人据说要靠一根鹅毛管来吸取营养一样。

对啦,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承认:这是我的雅兴,我的爱好,每天的前一段,当你们文人学士需要让脑筋松弛一下的时候——(其实,休息之道莫妙于做做那些乍看起来与你们喜爱的学业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偏偏要费心思去考虑那些蓝靛、棉纱、生丝、印花或者不印花的布匹,借以消磨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因为,首先……其次,当你下班回家,对于读书就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且不说在办公时间内你还可以往那些多余的表格、无用的大张包装纸上写下你那些十四行、讽刺小诗、小品文的构思——这么一来,账房里的边角下料便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培养作家的有益材料。我这支鹅毛笔整个上午陷在数字、号码堆里,像马儿在杂沓密集的车马群中艰难前进,一旦得到解放,在午夜挥笔成文,犹如马儿脱缰,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奔腾、撒欢儿——这支笔感觉到自己正渐入佳境……因此,你瞧,屈居下僚对于伊利亚这高尚的文学事业要说有什么影响,也妨碍不大。

我这么急急地详细列举出这许多商品的名目,并不想表明我对于公事房生活的缺点闭眼不看,因为一个眼尖的人从约瑟的袍子 上也能找出毛病来。所以,我要在这里恳求得到许可,对于在一年四季当中能稍稍给人安慰的间隙,那些点点滴滴的自由时间统统都被废除、取消,——日历上那些用红字印出的喜庆节日,如今实际上都变成了徒具空文的倒霉日子 ,不能不从心灵深处表示遗憾。保罗,司提反,巴拿巴,还有——

古时大名鼎鼎的人物安德鲁和约翰

——早当我在慈幼上学的时候就纪念着他们的圣名日。就连那时候用的巴斯基特 版的《祈祷书里他们的画像,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彼得 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给吊起来——圣巴托列米 正遭受着痛苦的剥皮之刑,跟斯巴诺来蒂画的马尔夏士 一样——他们,我全都崇敬,甚至为了伊斯加略 盗用公款我几乎流下眼泪——因为我们希望多来几个圣名纪念日;——所以,对于好人犹大和西蒙 两个人合在一起才凑成一个寒伧的节日,我有点儿不大乐意——这样省事恐怕于教规不合。

这些本来是上天赐给学生和职员的好日子——它们“在远处闪着光,冉冉而来。” 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像一本历书一样可靠。那时候,我说得出哪个圣徒节是在下一周或下下周的哪一天。由于周期性的差错,主显节 可能每隔六年跟一个安息日合并。现在呢,我可就比一个不信教的人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叫人说我指责上司缺乏英明,他们认为继续遵守这些神圣节日乃是旧教的陈规陋习。但是,对于这种由来已久的风俗习惯,为了礼貌起见,似乎不妨首先问一问那些主教大人——不,我说走了嘴。我怎有资格决定政权和教权的范围?——我只是小人物伊利亚——既不是塞尔顿,也不是大主教乌舍尔 ——虽然,我此刻正在学府的中心,在庞大的波德莱图书馆 的庇荫之下,埋头攻读他们的大著。

在校园里,我可以充一充上流人,当一当大学生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早年被剥夺掉在高等学府里娱情怡性的精神养料的人,能在这一所或那一所大学 里消磨一两周闲暇的时光,是再愉快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两所大学的假期在今年又恰巧和我们公司的假期一致。在这里,我可以不受干扰地散步,随心所欲地想象自己得到了什么样的学位、什么样的身份。我仿佛已经获准取得“该项学历”。过去失去的机会得到了补偿。小教堂的钟声一响,我就起身,幻想这钟声正是为我而鸣。我心情谦卑之时,想象自己是一名减费生,校役生。骨子里的傲气一抬头,我又大摇大摆走路,以自费上学的贵族子弟自居。我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授予了硕士学位。说实在话,跟那种体面人物相比,我也差不多可以乱真。我在校园里走路,有些眼神不好的校工向我点头致意,有些戴眼镜的管宿舍女仆向我行弯膝礼,他们挺聪明地把我错当成有学位的人。我身穿黑衣服走来走去,这也助长了他们这种看法。但是,进入了基督教会学院 那充满虔诚气氛的四方院子,我一定得摆出“神学大老”的派头,这才心满意足。

在这些时候,大学里的散步场所——基督学院里高高的树木,玛格大仑 学院里的小树丛,简直就归我一人所有了!那些冷冷清清的大厅,门扉敞开着,招引人悄悄溜进去拜望某位学院创建人或者出自名门或皇家的女恩主(那也应该算是咱们大家的恩人)——他们的画像仿佛向着我这个过去为他们所忽略的受惠者 微笑,表示现在可以接纳我。然后,我再顺便去看一看食品小卖部和碗碟贮藏室,包括极大的地窖厨房,以及从那地穴深处发出诱人红光的炉火——这些地方使人想起往昔的伙食盛况:那些炉灶在四百年前就烘烤出第一批馅饼,那些铁叉曾经为乔叟 烤过肉吃!经他那灵心妙手点染,那些端菜送饭的最卑贱的仆役在我眼里也变得神圣了,我甚至看见了他写过的那位厨师走在伙食经理 的前边。

古昔,你那神奇的魔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本是一种幻影,却又无所不在!当你存在于世上的时候,你并不是什么古昔——那时你无足轻重,以盲目崇拜的心情回顾一个更为遥远的所谓“古昔”——在你眼睛里,你自己不过是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的“现今”!那么,在这怀古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奥秘?我们在展望未来的时候总不能像回顾过去时那样带着盲目崇拜的心情,我们岂不就是只生着半张脸的雅努斯神 嘛!那包容一切的未来,为什么仿佛一无所有?而那早已化为泡影的过去,看起来倒像是万物皆备!

你那“黑暗时代” 又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太阳肯定也像现在这样光辉灿烂地升起,人也一清早就去干活。然而,一听人提起那个时代,为什么我们就产生一种感觉,仿佛黑夜立即笼罩一切,而我们的祖先也只好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徘徊!

古老的牛津,在你那一切稀世珍宝之中,最最使我倾心、最能给我以慰藉者,莫过于你那些贮存古籍的宝库,你那些藏书架——

极大的地窖厨房

钻在古老的书库里,真是得其所哉!那些往昔的作家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传给了波德莱图书馆的这些职员,他们的精魂也就在这里安息,仿佛躺在什么寝室里,一排排,整整齐齐。我不去摸弄那些朽坏的书页,那是他们的尸衣,我不愿亵渎他们。我怕一摸,就有一个幽灵从书里走出来。我在这书林之中漫步,呼吸着学术的空气;那些带着虫蛀霉味的古书封套,散发出在无忧无虑的学艺园地里那些知识之果鲜花初放时的阵阵幽香。

对于那些古老的抄本,我更不敢妄动好奇之念,打扰它们的安息。那些不同本子里的“异文”,对于博雅君子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只能使我眼花缭乱、三心二意。我不想在故纸堆里刨来刨去。看书,我也无需三论六证方才相信。钩奇索隐,那是波尔森 或乔·代· 的事——后边这一位,顺便说说,我刚才还见他在奥略尔学院 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像一个书虫似地,正忙着钻研不知从哪个无人过问的书橱里搜检出来的一份儿断烂案卷。由于长年埋头于书堆之中,他自己也几乎变成一本书。他站在那些古老的书架之间,一动不动,跟一本书差不多。我真想把他塞进一个俄罗斯皮 的封套,放到书架上去。他肚子里的学问,也足够编成一大部希腊文词典。

老代不断到这两所学府去作客。他那不太富裕的财产,怕有相当大一部分都花费在从克利福旅馆 到这两所大学去的路上了。他糊里糊涂地住进这家旅馆,像一只鸽子进入蛇窟,与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律师、律师的办事员、法庭传令使、起诉人等等司法界的害人虫为邻,而且长期定居下来,“过着恬静、无罪的和平日子” 。法律的毒牙居然于他无伤——打官司的风风雨雨仅仅从他那寒斋门外轻轻飘过——当他走过时,那面目严酷的司法小吏还要向他脱帽致意——无论合法的或者不合法的无礼行为都不曾触及到他身上——也没有人会想到用暴力来伤害他、欺负他——这是因为打他,还不如“打一个抽象概念”

老代告诉我:多年以来,他对于跟两所大学有关的一切奇闻轶事,一直辛辛苦苦进行着调查研究;最近,他偶然弄到一部有关剑桥的成立特许状手抄本,希望靠着这个来澄清一些争议问题——特别是两所大学之间关于创建先后问题的争论 。可是,我担心,他这种高尚的研究热情,无论在牛津、在剑桥,都没有受到应得的鼓励。那些学院的首脑、院长们,对于这些问题比别人更不关心——他们只是心安理得地吮吸母校那源源不断的乳汁,并不想查问一下自己古老的母校高龄几何——相反,他们认为这些奇闻轶事是无补实际、无关紧要的。既然有良田在手,他们自然就不会为搜寻地契而伤脑筋了。这些情况,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因为老代不是爱埋三怨四的人。

我打断了老代用功,他像一头未经驯养的小母牛似地惊跳起来。因为,“先验地”说来,我们两个人本来是不可能在奥略尔学院见面的。不过,即如我在克利福旅馆,或在伦敦法学院的散步道上碰见他,突然跟他打招呼,他也同样会吓一跳。因为,除了他那叫人恼火的近视(这是晚上看书、点灯熬到深更半夜所造成的结果),老代还是个大迷糊人。一天早晨,他到贝德福广场我们朋友老孟 家去串门;佣人领他进入大厅,主人不在,他就要了笔和墨水,把他的名字和来访目的都仔仔细细写在本子上——在这些地方通常都要放着这么一个本子,以备那些来的时候不巧、访人不遇的客人登记之用的——,然后,他客客气气告辞,再三表示遗憾之至。两三个钟头之后,他蹓跶着、蹓跶着,又拐回到这一带,老孟那一家子在炉边安静团聚的画面——孟太太像家庭女神似地执掌大权,他们漂亮的女儿陪伴在她的身边——又吸引住他的想象,使他无法抗拒,于是他再次往访(忘记了“下周这一天以前,他们绝不会从乡下回来”这句话),又一次尝到了闭门羹;他又像上次那样要来纸笔;留言簿拿来了,他正要用印刷体工工整整写下他的尊姓大名(他的“第二次手迹”),却见前一行里他上回写下的名字(墨水尚未干透)瞪着眼看他,像是出了两个索细亚 ,又仿佛人突然碰上另外一个自己!——结果如何,可想而知。老代多次下决心不再出这种差错。不过,我希望他这种决心也不必下得那么死。

对于乔·代·来说,有时神不守舍,倒是他与主同在的神圣时刻(这么说,不算亵渎神灵)。有时候,和你对面相遇,他也会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你要是拦住他,他就像动物受惊似地吓一跳——这是因为,看官,在那个时刻,他不是正在他泊山,就是在帕纳萨斯山 ,神游——再不然,正同柏拉图或者哈灵顿 在一起,“设计着不朽的共和国”,为你的国家或种族设想什么改良计划——也说不定正在沉思着如何对阁下本人采取某种友好行动或准备盛情招待;然而,倘若你走过去,突然使他意识到你就在他眼前,他会吓一大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老代不管到哪里都是可爱的人,但只有在这些地方才最能显出他的特长。他对于巴斯 并不怎么看重。在布克斯顿、在斯卡博罗或者哈罗盖特 ,他也觉得没有意思。对他来说,剑河和埃息斯河 “比大马色的一切水都更好” 。在缪斯女神的仙山上,他是幸福而美好,好像欢乐山 上的一位牧羊人;而当他领你参观这所大学里的各个厅堂和学院时,你更会感到你好像在游美丽宫 时遇上了一位好讲解员。 0gDz2+5Pv70DGcbC+5TZ8OrZT8xaXXRbHr8V1cRZtJThpDyKcnvdt2gDsKvVx/NG



三十五年前的基督慈幼学校

在一两年前出版的兰姆先生的《文集》 里,我读到了一篇颂扬基督慈幼学校的皇皇大作,其中写的都是我那母校从1782年到1789年间所发生的往事,或者,不如说是它们如今在作者心里所留下的影子。说来也巧,我在慈幼上学差不多和他同时,而且,他对于古老校园那一片热忱也着实令人感动;不过,鄙人看来,作者变尽法子把赞美母校的事情拼命搜罗一气,并在此同时,巧妙地一笔勾销了另一方面的情况。

我对老兰在校时的模样,还有印象,而且清清楚楚记得:他那时上学的条件可谓得天独厚,是我和其他同学们都望尘莫及的。他的亲属就住在本城,而且近在眼前,他可以想回家就回家,简直多少次都成——这是因为他享受一种叫人眼红的特权,我们大家都没有份儿的。内情如何,只有现在内殿法学院担任司库员的那位可敬先生才能说得清楚。 譬如说,早上,他喝茶,吃热面包卷儿;我们呢,只能拿四分之一个贱价面包(或曰“面包干儿”)来塞塞肚皮,再喝一点儿啤酒——那是从涂抹过柏油的皮酒囊里又倒进了单柄小木桶的,酒味儿淡而又淡,却带上一点柏油加皮子的气味。我们礼拜一喝的燕麦粥灰不唧唧、淡而无味,礼拜六喝的豌豆汤粗得难以下咽,他倒不要紧,因为他还有一块热乎乎的、在法学院 厨房里“特制的奶油面包”,尽可给他补充营养。礼拜三的麦片粥本来不太难吃——我们在一个礼拜内有三天吃素、四天开晕——,他还有一块精制糖佐餐,使之更为可口,还要再来一点儿生姜或是一点儿香桂皮——让粥更好下肚。礼拜天,我们多半靠着腌菜过日子;礼拜四那挺新鲜的煮牛肉(又粗又硬,像马肉似的)却是丝毫没有盐味儿,桶里还飘着一层讨厌的金盏花,把好好的肉汤都败坏了;礼拜五,有一点儿羊颈肉;到礼拜二,难得吃一回味道不坏的羊肉,可是它炖得稀烂、几乎化掉(这是唯一的一道好菜,它既提起了我们的胃口,又少得让我们的食欲落空)——而他呢,却能吃上一盘子热腾腾的烤小牛肉,或是更叫人羡慕的熏里脊(那是我们从来没有尝过的海外奇珍),都是由他家长在厨房里做好(这真了不起),再由他的女仆或姑妈 天天给他送来!我还记得那位好老太太(她由于心地慈爱,放下了尊严)来到我们学校的回廊里,找一个偏僻角落,蹲在一块石头上,把她那些食品打开(那真是比乌鸦叼给以利亚吃的食物 还要可口的佳肴美味);我也记得老兰一见这些东西打开,他那纷然交集于心的复杂感情:既对于来人感到由衷的爱,又为了她所带的食品以及携带的方式而感到不好意思,还因为这么多同学无法都来分享这些食物而产生一种同情之心,最后,饥饿——那最古老、最强烈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这才冲破那由羞愧、尴尬以及令人烦恼不安的敏感像岩石似地筑起的一道围墙。

我,却是一个无亲无友的可怜孩子。父母、亲戚都离我很远。在京城里,他们托了一两个熟人,指望他们照看我。我刚来那一阵,他们倒还对我勉强客气一番,以后节假日再去,他们可就不耐烦了。我觉得,自己到他们那里去的次数很少,但在他们看来,我去的次数未免太多了。结果,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不理睬我了。在六百个同学当中,只有我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唉,把一个可怜的小男孩,从自己家里活生生抛闪在外,是多么残忍啊!在那羽毛未丰的稚嫩之年,我的思慕和想念曾经多少次飞回到生长我的地方!有多少次,我的故乡(在遥远的西部),故乡的教堂、树木、亲切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睡梦之中!当我从梦中哭醒,又是多么伤心地呼唤着威尔茨郡的卡恩 ——我那可爱的家乡的名字!

在这生命的晚年,我寻觅着以往那些举目无亲的假日在我记忆里所留下的印象。我一想起那些长长的、炎夏的日子,关于全天放假的悲哀回忆就频频袭上心头——在那些日子,由于某种奇怪的安排,我们统统都被轰出校外,自己去打发那漫长的一天,也不管你有没有亲戚可以投奔。我记得,我们曾经多次到新开河 去游泳——这件事,老兰在文章里写得相当热闹,其实,叫我看来,他不过说得一片嘴响罢了,因为那时候他动不动就溜回家里,我们的泅水游戏他根本没有参加过几回。好,我们欢天喜地冲出校门,直奔旷野而去;暖和的太阳一照在身上,我们就把衣裳扒个净光;然后,像小鱼似地,在那清清的溪流之中游来游去;玩到正晌午,肚子咕咕叫(早上的那一点儿面包皮早就没影儿了),我们当中这些一文不名的人可就苦矣——看看身边,牛,小鸟,小鱼,都在吃食,只有我们自己一点儿吃的也捞不着,拿什么来挡饥?——那风和日丽的良辰美景,那游水打闹中的体力消耗,那无拘无束的自由之感,般般都促使我们胃口大开,难忍难熬!最后,黄昏来临,我们一个个晕头晕脑、疲劳不堪地回到学校,赶紧扒拉那一顿渴望已久的晚饭——这时候,我们那一天心神不安的假日才算过完了,真不知道心里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冬天的假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更不是滋味——冷气袭人,瑟瑟发抖,只好站在版画店窗口强自消遣一会儿;再不然,为了找一点稀罕事儿,只好第五十次地到伦敦塔里看狮子(那里的看门人以及他手下的那些动物,恐怕对于我们一个个的面孔也都认熟了)——因为,根据古老的恩旨,那里的兽王接见会,我们照例可以免费参加

暖和的太阳一照在身上,我们就把衣裳扒个净光

老兰的恩公(在同学们当中,对于保送我们到这个学校来的举荐人,是这么称呼的)跟他的家长就住在一所宅子里 。所以,在学校里,他有什么意见,定会得到倾听。对此大家心照不宣。这就形成一道有力的屏障,保护他既不受老师严责,也不怕级长虐待。想起这些小畜生压迫同学们的事来,真叫人悲从中来。拿我自己来说,就曾经在寒冷透骨的冬夜里,被他们从床上特意弄醒——并且不止一次,而是夜夜如此——,跟其他十一个倒霉的同学一起,身上只穿着衬衫,挨鞭子,受惩罚;因为,在就寝之后,我们那位同样乳臭未干的小头头只要听见有人说话,就拿我们睡在寝室最边上的十二个小孩子来受过,虽然对于这种过失,我们自己既不敢去犯,也无力阻挡别人。同样,也由于这种该死的暴政,我们这些小同学在冬天踏雪回室,脚冻得简直要掉下来,却不许我们挨近火炉;到了夏天晚上,最残酷的惩罚要算正当我们由于季节和白日的活动而口内热得冒火、无法成眠,却不许我们滴水沾唇。

在同学之中,有一个叫做霍——的 ,后来听说,他长大成人之后,有人见他在囚船上服刑。(我想:几年前,在西印度纳维斯岛或圣吉蒂斯岛 被处死刑的那个种植园主,莫非就是此人不成?——我的朋友托宾想法子把他送上绞架,倒是做了一件好事。)这个小暴君的的确确曾经拿一块烧红的烙铁,往一个得罪他的小男孩身上打烙印;他还强迫我们四十个同学捐献自己的一半面包(结果几乎把我们活活饿死)去喂一头小驴子——说来真叫人难以相信,这头驴子是在我们护理员的女儿(他的小情人)唆使之下,由他想法偷运进学校里,养在我们号房(亦即寝室)的铅皮屋顶上面。这场把戏玩了一个多礼拜。如果这头驴子自己闭上嘴巴,它本来可以比罗马皇帝卡利古拉的爱马 还要享福哩。可惜,这头畜生比故事里头其他的驴子还要蠢,它不洋洋得意大叫就过不了日子。而且,它肚子里又塞饱了面包,长得肥肥实实,蹄子不停地踢腾,只等着某一个倒霉的时刻,它好向屋顶下的人群宣布自己的胜利。于是,它可着喉咙,大吹了一通羊角号——吹坍了自己的耶利哥城墙 。这么一来,它也就难以藏身,被人小心押送出境,弄到牲口市去完事。可是,我从未听说,这头驴子的后台因为此事受到什么责问。而这正是老兰在文章里表示佩服备至的佩利先生当总管 那个时期中所发生的事。

也是在此人的英明管理之下,在开饭之前,女管理员亲自监督、细心过秤,准备给我们吃的热腾腾的肉片,却让那些护理员们公然分去一半,拿大盘子端到她们桌上享用,泰然自若,无人过问,对这件事难道老兰就忘了不成?在那豪华的大厅里,这样的事天天都有,可是老兰(八成一出校门就变成鉴赏家了吧)倒尽在那里赞美什么“悬挂饭堂四周以资装饰”的“凡里欧及其他作者”的那些漂亮图画 。但是,我敢说,我们在校那阵儿,看了画上那些体体面面穿着蓝校服的胖小子们,老兰本人以及我们所有这些活着的学生们未必会得到什么安慰,因为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多半食物都被那些贪心的女妖精 夺走了,而我们自己(只好像狄多庙里的特洛伊人 似的):

“不得不对着画像来填补自己空虚的心。”

老兰在文章里还提起学生们对于“嘟噜肉 ”,亦即不加盐的白煮牛肉上的脂肪块,所表示出的反感,并且把这事归之为某种迷信。其实,这种肥嘟嘟的肉块,小孩子根本吃不下去(儿童们全怕吃肥肉);而且粗硬、难消化的肥肉块,又不加盐,那就简直可恨极了。我们那个时候,要是说哪个人“吃嘟噜肉”,那就等于说他是个“食尸鬼”,一定受到大家憎恶。某君就背过这种坏名声。

……人们传说

他吃过某种奇特的肉。

有人瞧见他在饭后把桌上的残渣碎屑仔细收集起来(可以相信,剩头不多,更不会有什么珍品),而且还把这种肮脏东西特意带走,偷偷藏在他的床头小柜子里。但是谁也没有见他吃过。谣传他到夜里才把它们暗暗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有人监视他,可也没发现他半夜里偷吃什么。又有人报告,见他假日离校时带了一条蓝格子大手帕,里边鼓鼓囊囊包着什么——这肯定就是那该死的玩意儿。于是,关于他对这些东西到底怎么处置,就引起了猜测。有人说他把它们卖给了乞丐。这种说法,大家都信以为真。他老是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没人答理他。没人愿意跟他玩。他完全孤立——同学们把他当作化外之民。不过,他力气大,谁都打不过他;可是,他所受到的种种消极惩罚比挨鞭子还厉害。然而,他还是一意孤行。最后,两个同学决心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就专门抽出一个假日盯住他,只见他钻进一座破烂不堪的大楼——这种楼房如今在大法厅巷 里还有遗存,都是租给各种穷户人家的,楼门敞开着,楼里有一道公用楼梯。二人悄悄跟他溜进去,又偷偷上了四段阶梯,才见他轻轻敲着一道破旧小门,门一开,出来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妇人。这么一来,怀疑变成了确凿事实。告密者可把他抓住了。这个倒霉蛋陷入了罗网。于是,控告正式提出,大大的惩罚自在意料之中。但是,此时担任总管的哈萨威先生(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刚刚离开学校)是个做事一向细心精明的人,主张对这件事先做调查再下判决。结果表明:原来假想的乞丐,或者说,那些神秘的饭渣的窝主或买主,并非别个,而是某某的父母,一对风烛残年的善良老夫妇——要不是这种及时的供应,他们大概就只好乞讨为生了;而某某一直背着坏名声,像一只小白鹳 似的,打食喂养这一双老人!在这时刻,校董会做出一项漂亮的决定:立即对某某的家庭进行救济,并发给某某一枚银质奖章。在颁发奖章的大会上,总管讲了一段关于轻率判断的日课;我相信,他这篇话对于听众没有白说。——这时候,我已经离开学校,可是某某这个人我还记得。他是个身材高高的小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稍微有点斜眼;对于有敌意的成见,他不去求人谅解。此后,我在街上见他挎着一只面包篮子。好像听说,他对自己可不像对老人那么好。

我是一个患忧郁症的小孩子 ,刚进校门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的,穿上蓝色校服 的头一天偏偏就看见一个戴脚镣的小男孩!那时,我年龄尚幼,刚刚过了七岁,像这样的事仅仅在书里念过,在梦里见过。人家说:这孩子犯了逃跑之罪,对初犯就是这样惩罚。不久,别人又带我这个新生去参观地牢。那是像疯人院似的一间一间小小的、方方的单人号房,里边铺着草,有一条毯子(后来,大概换成垫子),仅能让一个小男孩平着身子躺下;一线微光从牢房顶的一个小洞口斜射下来,勉强可供看书之用。可怜的小孩子就被整天单独锁在这里边,不准见人,只有门房每天给他送面包和水——但不得跟他讲话——,工役一个礼拜来两回,叫他出去接受定期的责打;即使挨打,小孩子也是高兴的,因为那总可以让他暂时脱离那不得见人的所在——但一到晚上,就又把他关进这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让他那脆弱的神经去经受他那小小年纪还难免的迷信所带给他的种种恐怖。 ——这就是对于第二次犯罪的刑罚。那么,看官,你想不想知道:如果再进一步,会对他如何处置吗?

对于第三次犯罪的学生,如果开除已无可挽回,就要给他换上一套古怪可怕的装束,再把他带到一个好像宗教判决仪式 那样森严的大会上——这时,不久以前他还穿在身上的“浅蓝色的衣装”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只见他穿着一件仿佛往昔伦敦的点灯夫爱穿的那种短袄,戴的小帽也相仿。这样褫夺常服的效果正符合它那精心设计者的预期。这个小孩面孔苍白,露出惊恐的神色,好像落入但丁写过的恶鬼 的手中。这样化了妆,他被带进大厅(亦即老兰最欣赏的那座华贵的礼堂),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有他的全体同学——以后他再也不能跟他们一同上课、一同游戏;还有总管——他再最后看一眼他那威风凛凛的样子;行刑的差役也在,为此事他特意穿上了官服;此外,还有两位,可说是灾难的化身,因为不到采取这种最后手段的场合,他们是不露面的。这就是校董,不知是专门挑选出来或是根据什么特殊规定,凡是这种“最高惩罚”,都由他们主持——他们之所以出面,并非意在从轻发落(至少我们是这样理解的),而是要监督着把鞭刑执行到最大极限。我还记得,有一回,班贝尔·加斯孔老头和彼得·奥伯特主持这种仪式,那个准备动手的差役脸色煞白,他们命令给他端来一杯白兰地,让他喝了壮壮胆子。那鞭刑是古罗马式的:时间既久,派头又大。一个执法小吏还陪同罪犯绕大厅整整走完一圈儿。经历了上述这可憎的一切,我们全都吓晕了,哪里还敢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一下被打的人在肉体上究竟遭受多大的痛苦。自然,公布的报告说:该生背部肿起多处,呈青黑色,云云。鞭刑之后,他穿着这身“悔罪服” ,被亲友接走——如果他还有亲友的话(不过,像他这样的小瘪三照例是无亲无友的),否则,就交给他那个教区的官员——为了加强现场效果,这官员就站在大厅门外指定的位置上。

幸亏这种森严的大场面并不常有,所以还不至于败坏大家的快活心情。课堂之外,我们有很多体育、娱乐活动;但是,对我来说,最开心的还是在课堂之内。高级语法班和低级语法班 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只有一道假想的分界线把它们隔开。这两个班就像比利牛斯山脉 两边的居民一样,特色各异。詹姆斯·包耶尔牧师是高级班的教师,而我交好运上的另外那一班却是马修·菲尔德牧师上课。在我们这个班里,大家就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妨碍我们。我们学学词态变化,或者说,学语法课,只是做个样子。不过,上课虽然给我们找了点儿麻烦,我们总算在两年之内把异相动词 学完了;然后,我们再用两年工夫把学过的东西全部忘光。自然,从形式上说,书是得常常背的。不过,背不出来也没啥,老师往你肩膀上轻轻擦一下(刚刚能把苍蝇吓跑)就算是唯一的惩戒。菲尔德从来不用教鞭打人。实际上,他挥动棍子的神气一点也不带劲儿——倒“像一个舞蹈演员”。教鞭在他手里,与其说是一种代表权威的工具,不如说仅仅是一种象征,而且还是一种叫他自己也感到挺不好意思的象征。他是个善良、宽厚的人,不想搅乱自己的安静心情,对于小孩子的时间价值大概看得也不那么重要。我们这里他虽说不断来,可也常常整天整天地不跟我们照面儿;而且,他来了对我们也没什么两样——因为,在他来校的短短时间内,他总爱躲在他个人的房间里,远离我们的嘈杂声。所以,我们还是只管玩我们的,闹我们的。我们本来就无求于什么“骄横的希腊,傲慢的罗马” ,我们有的是自己心爱的杰作,大家争相传阅——譬如说,《彼得·威尔金》,《可敬的罗伯特·波义耳船长历险记》,《幸运的蓝衫少年》 ,等等。有时候,我们还可以搞点机械的、科学的小玩意儿,譬如说,拿纸做小小的日晷仪;或者画许多括弧,让它们巧妙地交错起来,称之为“挑绷子游戏”;或者,把干豌豆弄到锡管里跳舞;或者,玩一种叫做“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呱呱叫的游戏 ,可以从中学习战术;此外还有上百种如此这般消磨时间的花样——使有益和好玩结合在一起——如果卢梭和约翰·洛克 的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高兴得笑起来。

马修·菲尔德属于那种微末的神职人员,他们一身三任,既要做教士和学者,又要做一个闲散的绅士;但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还是闲散人占着主要成分。当他该来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却忙着跟三朋四友寻欢作乐,或者正在行着优雅的鞠躬礼出席某位主教大人的接见会。许多年里,他担任着一百个学生入校头四五年的古典语文课,可是在这四五年里,他在班上所教的东西最多也超不出开蒙的两三篇费德拉斯 寓言故事。事情到底怎么能这样糊弄下来,我猜不透。本来,要纠正这些弊端,包耶尔是最合适的人,但他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也许他真的感到为难),说是未便干预并非严格属于他职责范围的事。不过,我一直怀疑:我们班跟他那个班构成鲜明对照,在他来说并不见得完全不高兴。因为,他那些弟子如果是斯巴达少年,我们就不过是一伙黑劳士 。偶尔,他做出客客气气的样子,派人把低级班老师的教鞭借去看一下,然后,龇牙冷冷一笑,对他的学生说:“教鞭上的枝条倒是挺齐整、干净的。” 他那些学生一个个面色苍白,绞脑筋苦读色诺芬和柏拉图 ,班里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活像毕达哥拉斯的高徒 ;我们在自己的平安角落里,却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正因为我们对他管教学生的种种内情略知一二,有鉴于此,我们也就越发安于自己的命运。他无论怎样大发雷霆,也无法伤害我们;他在我们身边掀起一场又一场狂风暴雨,却触动不了我们一根毫毛;和基甸的奇迹 相反,当周围的地方都给大雨淋得透湿,我们的羊毛仍然还是干干的。他那班的学生书念得比我们强;我们呢,我寻思,在性灵上却得了益。他的高足们提起他,在感念之余不免心有余悸;当我们回忆起菲尔德,却不禁怀念那一切令人心生慰藉的影像:疏懒,夏日的酣睡,像游戏一般的上课,天真无害的闲散,乐园般的逍遥自在,以及——“天天玩儿,天天过节”似的生活。

我们班虽然远离包耶尔的领地,但是,遥遥相望,对于他那一套管理之道(像刚才说过的)我们也稍稍看出一点儿眉目:受难者的嚎叫不时传入我们的耳朵,地狱里的惨景也不断闪现在我们眼前。包某是一个脾气固执的学究。他的英文文章写得芜杂难懂。他写的复活节颂歌(因为职务关系,这类应景之作都推给了他)音调生硬,犹如刺耳的笛声。当然,他也有笑的时候,而且也会哈哈大笑,不过,惹他发笑的,不是贺拉斯使用“Rex”这个词时的一语双关 ,就是提仑斯笔下写的某个骗子“满脸正经”以及厨子“要以炖肉平锅为鉴” 之类——其实,这些浅薄的俏皮话,就在问世之初,也未必有力量能从古罗马人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来。——包耶尔有两副假发,都是学究式的,但却预兆着不同的情绪:一副安详斯文,甚至带点儿喜气,预告着一天平静无事;另一副是破旧的,褪了色,乱蓬蓬,怒发冲天,透露一派杀机,暗示血光之灾。如果哪天早晨,他戴着这副蓬蓬松松、怒气冲冲的假发到学校里来,学生们可就要大祸临头了——这比扫帚星出现还要灵验。——包某心狠手重。我曾经见他向着一个可怜巴巴、浑身发抖的小孩子(他嘴唇上妈妈的奶汁恐怕还没有干)握紧他那疙里疙瘩的粗拳头,喝道:“小东西,你还敢跟我顶嘴!”——我们不止一回见他从自己住室或书房急急忙忙冲进教室,抓住一个学生,满眼凶光,大声吼叫:“老天在上!”(这是他的口头语)“你这小东西,我恨不得拿鞭子抽你”——说罢,突然又改变主意,愤愤然折回自己的房间——停了一阵,事情似乎冷下去了(在这几分钟里,除了那受罚的学生,大家都把这档子事儿完全忘了),可他突然又急忙冲进来,好像回答魔鬼连祷文 的下半句似地,大声吼叫着,补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我真想把你抽一顿!”——当他那狂暴的怒气平息下去,变得心平气和的时候,他还有一手,那可是绝招,据我所知,只有他一个人才想得出来:他能一边念议会辩论记录,一边拿鞭子打学生;念一段,抽一鞭子。在我们这个王国,那些年头正是议会辩论盛极一时的高潮时代,可他要想靠这种法子使得挨打的人对于滔滔不绝的辩才感到衷心佩服,怕是办不到的吧。

怒气冲冲地到学校来

一回,只有那一回,他那高高举起的棍子不得不轻轻落下了——斜眼的滑稽鬼小伍拿老师写字台里的抽斗派了一种建筑师怎么也设计不出的用场,被抓住了;他为自己辩护,傻乎乎地说自己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谁也没有预先警告他这件事干不得。这样,在口头宣布之前对任何法律不予承认,实在妙不可言,全班的人(先生也不例外)听了忍俊不禁,没法儿不笑——只好对他免予追究。

老兰赞扬包某,说他做教师功劳很大。柯勒律治也在那本文学传记里对他大加赞美。《农村观察者》的撰稿人 更是毫不含糊地拿他和古之杰出师表相比。也许在结束对他的描述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听听老柯自己的由衷之言——当他听说他的老教师即将辞世之际,不禁发出一声虔诚的叫喊:“可怜的包耶尔!——但愿他的过错都得到宽恕,愿他能进入一个极乐世界,那里的小天使有头、有翅膀,唯独没有屁股,那么也就无法控诉他在尘世上的罪过了。

自然,在他培养下,出了不少有学问的好学生。——我在校那时候,头号优等生是兰塞洛特·丕庇斯·史蒂凡斯,一个极温顺的小男孩、极温顺的人,后来和特普 博士一同做了古典语法教师(两个人也是亲密无间的伙伴)。想一想他们那两位前任教师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再看一看他们这一对好朋友形影不离的情景,真叫人眼界大开!——如果你什么时候在街上只碰见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肯定会觉得稀罕;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会消失,因为另外那一位立即也就出现了。这两位心心相印的合作者手拉着手,争相减轻对方职务上的辛苦负担;一旦年纪衰迈,其中一位感到退休实为方便之计,另一位不久也会发现自己也到了放下权标的时候。啊,当你年届四十,想到搭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亲切的手,早在你十三岁时就曾经把着自己的手翻开西塞禄的《论友谊》或者某篇记述古人交谊的轶事,曾经在自己幼小的心灵中点燃起向往高尚友谊的热情火焰,那该是多么珍贵、多么愉快的事!跟老史同时的优等生还有索某 ,他后来斡旋于北欧各国宫廷之间,出色完成了各种外交任务。在校时,索某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性格忧郁、不爱说话的青年,长一头黑亮的头发。——托马斯·凡肖·米德尔顿(现任加尔各答主教)学他的样子,十来岁就俨然是一位小学者、小绅士。现在,他成为一个出名的评论家,除了《农村观察者》外,为了批驳夏普,还写了一篇《希腊文冠词通论》。听说,老米如今在印度当主教,戴上高高的法冠神气十足的,恐怕(我敢说)还是英国在那儿的“新统治” 给他撑着腰吧?看来,光凭朱威尔或胡克 那样古朴的谦卑美德是不足以使得英属亚洲各地的主教们对于宗主国的制度和教会心怀敬畏的——虽然,英国教会本身正是由那些虔诚的长老们亲自浇灌培植起来的。不过,老米在校时虽说性格沉稳,为人倒还和善,不摆架子。——除老米之外(不算年龄比他大的),就属理查兹了,也就是那首生气勃勃的牛津获奖诗歌《最初的不列颠人》的作者,一个脸色苍白、非常用功的优等生。——此外,还有那可怜的小斯,倒霉的小毛 ;关于他们二位,诗歌女神默默无语。

爱德华的子孙 中,有人命运多舛

看了他们的历史,只好悄然走开。

萨缪尔·泰勒·柯勒律治——逻辑家,玄学家,诗人!在我的记忆中,你好像还处于你那才思的黎明时期,那时,希望如大火烛天,尚未出现浓黑色的烟柱。——我曾亲眼看到偶然穿过校园的生客,伫立于回廊之间,对你这位少年米兰多拉 不胜钦羡之至(只是觉得你那谈吐和衣着实在太不相称),他如痴如醉地倾听你用你那深沉而甜美的语调阐明詹布利卡斯或者普洛蒂努斯 的思想奥秘(你在小小的年纪,竟然对这种深邃的哲学题目侃侃而谈,毫无惧色),或者,你用古希腊语背诵着荷马的史诗,品达尔 的颂歌——在那灰衣僧古寺 的墙壁上回荡着你这慈幼神童的声音!柯勒律治和查·瓦·列·格—— 之间,还曾多次“斗智”(姑且戏用傅莱老人 的说法):“我看这两位,一个像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一个像一艘英国兵舰。柯勒律治先生好比前者,学问大,底子厚,可惜行动迟缓。查·瓦·列——呢,像英国兵舰,体积小,便于扬帆出海,他才智机敏,随潮涨潮落回旋自如,利用不同风向调转航向。”

阿仑,你是他们二人的亲密伙伴,我可不能把你忘记!当你在他们的唇舌交锋中听到什么尖刻的俏皮话时,你就莞尔一笑;当你自己想起了什么更有意思、更逗笑的话,你又纵情大笑,使得古老校园的回廊为之震颤。如今,再也见不到你那动人的微笑,俊秀的面庞(因为,你是学校里的“英俊的尼鲁斯” )——你长大以后,成为一个调皮小伙子,能够靠着你那微笑和面庞使得被你惹恼的城市姑娘转怒为喜——当她觉得什么人无礼地掐她一下,火了,像母老虎一样猛然转身,刚狠狠骂了一声“天——”,骂了一半儿,一眼瞅见你那天使般的面孔,又急忙改口,柔声柔气地打一个招呼,“天老爷保佑你那漂亮的脸蛋儿!”

接着想起的两位——他们如今本该好好地活着,还跟伊利亚做朋友——是小列·格——和法某 。这两位,一个因为生性好动,一个却因为自尊心太强——他受不了在我国学府中贫寒工读生有时难免要忍受的轻视——都离开母校,投奔兵营去了。结果,一人死于恶劣的气候,一人死在萨拉曼查 平原之上。小列·格——是一个快快活活的乐天派,性格逗人喜爱;法某却是性子固执,忠诚,对于侮辱之来先有所察,其实他也有一副热心肠,身材像古罗马人一样高高大大。

再加上赫福德 的现任教师,身材颀长、心地坦率的弗兰—— ,以及脾气最善良不过的传教师玛默丢克·汤—— (这两位现在仍然是我的好朋友),我在校时的优等生概况介绍也就到此结束。 0gDz2+5Pv70DGcbC+5TZ8OrZT8xaXXRbHr8V1cRZtJThpDyKcnvdt2gDsKvVx/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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