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们以这种方式把探索限制在诗歌形象从纯粹想象力出发的起源处,我们就把作为多个形象之组合的诗歌写作暂且放在了一边。在诗歌写作中有复杂的心理学因素的介入,这些因素将多少有些久远的文化和某一时代的文学理想联系起来,所有这些组成部分都是一门完整的现象学无疑应当设想的。然而,如此庞大的一个计划很可能损害现象学观察的纯粹性,这些观察一定是最基础的,是我们想要在此展示的。真正的现象学应当始终做到谦虚。由此看来,哪怕仅仅提到阅读的现象学力量,也就是使读者在阅读形象的层面上成为诗人的力量,都已经沾染了些微的傲气。我们很容易有一种不谦虚的态度,以为个人拥有阅读的力量,这一力量重新找到并体验涉及整首诗的有组织的、完整的创造力量。我们更不能指望达到一种支配整个作品的综合性现象学,而有些精神分析学家以为这是可能的。因此我们只是在分离出来的形象这一层面上才能进行现象学的“回响”。
然而,恰恰是这一丁点的傲气,这不起眼的傲气,普通阅读中所带有的傲气,这一在独自阅读中养成的傲气,如果保持它的简单性,它就带有一个不可否认的现象学标记。在这里现象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毫无共同之处,后者像人们通常所注意到的那样,评判一件他自己写不出来的作品,甚至用轻易的判决来对待一件他不想写的作品。文学批评家必然是一个苛刻的读者。可以说,通过易如反掌地转变一个过度使用而遭贬损以致进入政治家语汇的复合体(complexe),所有的文学批评家、所有的修辞学教师,总是知道一切、总是评判一切的他们,很自然地得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单纯形(simplexe)。而我们,沉醉于幸福阅读之中的我们,则只阅读和反复阅读使我们愉悦的那个部分,伴随着一点小小的读者的傲气,混合了满腔的热情。如果说骄傲总是习惯性地发展成影响整个心理活动的主要感情,那么从对幸福形象的认同之中油然而生的那一丁点傲气却保持着谨慎和隐秘。这一丁点傲气在我们——普通读者的身上存在,它不为别人、只为我们而存在。这是一种躲在房间里的傲气。没有人知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重新体验着做诗人的冲动。任何一位读者,只要对阅读怀有激情,都会在阅读中萌生着并压抑着成为作家的欲望。当读到的那一页写得太美时,谦卑感就会压抑住这个欲望。但欲望还会再生。无论如何,任何一个读者在反复读一部他喜爱的作品时都知道,那些他所喜爱的篇章令他感同身受。让-皮埃尔·里夏尔(Jean-Pierre Richard) 在他的优美著作《诗歌与深度》中写了一系列研究专题,其中有一篇关于波德莱尔(Baudelaire) ,还有一篇关于魏尔兰(Verlaine) 。作者说,他之所以把波德莱尔放在突出的位置,确切地说是因为他的作品“使我们感同身受”。一个研究专题和另一个研究专题之间的笔调有着很大的区别。和波德莱尔不同,魏尔兰得不到现象学上的彻底认同。情况总是如此。在一些达到深刻同情的阅读中,在表达本身之中,我们成了“接受方”。让-保尔·里希特(Jean-Paul Richter)在他的作品《提坦》(Titan)中这样写他的主人公:“他读伟人的颂歌时是如此快乐,就好像他自己成了这些颂词的歌颂对象一样。” 不管怎样,读者的同情和仰慕是分不开的。我们可以产生或多或少的仰慕之情,但一种真诚的冲动、一种仰慕的微微冲动对于接受诗歌形象的现象学收获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哪怕最少的批评性思考都会阻碍这种冲动,因为把精神放在了次要地位,这样就破坏了想象力的原始性。在这种超出了静观态度之被动性的仰慕中,似乎阅读的快乐成了写作的快乐的反射,就好像读者是作者的幽灵一样。至少说读者分享了创作的快乐,柏格森(Bergson)把这种创作的快乐视为创作的先兆。 在此,创作顺着句子的纤细线索,在一次表达的瞬息即逝的生命中进行。然而这一诗歌表达,虽然不具有生命的要素,却仍能促使生命强健。说得好是活得好的因素之一。诗歌形象是语言中的突现(émergence),它永远略高于能指的语言。通过体验诗,人们就有了关于突现的有益经验。毫无疑问,这是小型的突现。但是这些突现更新着;诗歌将语言置于突现的状态中。生命表现在勃勃生气中。从日常语言的普通行列中冒出来的语言冲动是生命冲动(élan vital)的缩影。一种微型柏格森主义将放弃所有关于语言—工具的论点,转而接受语言—实在的论点,它将在诗歌中发现许多有关语言的现实生命的文献。
于是,除了考虑一种语言在几个世纪的演变中所表现出来的词的生命,诗歌形象以数学家的方式为我们呈现这种演变的某种微分。一句伟大的诗能够对一种语言的灵魂产生巨大的影响。它唤醒了已被磨灭的形象。与此同时,它承认言语的不可预见性。使言语变得不可预见,这不就是练习自由吗?诗歌想象力获得了多么神奇的魔力来嘲笑所谓潜意识的压抑!过去,作诗技法总是把破格规范化。当代诗歌把自由注入了语言体内。诗歌因而表现为自由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