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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爱情发生:体验和描述

在所有的时代和文化中,人们对“爱情”这个字眼的体验并不完全相同,流传下来对种种体验的描述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爱情史是一部特殊类型的历史,它讲述各时代人们对爱情的看法:这看法“常常雷同,但也有差异”(伊什特万·拉特韦格:《爱情史》,1941),表现出人类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文化特殊性,也许还受气候条件的影响,正如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1748)所说,“爱情”在法国文化中是一种激情,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它可以抛弃忠诚,而在德国传统文化中,“真正的爱情”总与忠诚连在一起。欧洲每一种文化总是维护它们对爱情的认识,这认识与亚洲、非洲和美洲各文化有所不同(丹尼斯·德·鲁热蒙:《爱情与西方国家》,1939)。每种文化内各地区间的差异也很明显,还有城乡差异,更不用说个体之间的差异了,人人各按其天性体验和思索,提出和实现自己的爱情理念。

爱情史的发端隐藏在暧昧的神话中。柏拉图公元前四世纪所著的《申辩篇》中让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述爱情,说人原本是球体生物,自身为一整体,也许就像即将分娩的妇人以另一种方式体验自身的合二为一。然而这个神圣完美的球体生物突然变得胆大妄为起来,要冲向上苍,欲与众神平起平坐。最高之神宙斯严厉惩处这种狂妄,球体生物被腰斩,成了“无力”之人。于是人的一半忙于寻找另一半,以期融为一体。找到了另一半,又总是相互滑脱,于是发出声震四野的痛苦哀嚎。宙斯出于怜悯,重新安排它们的性器官,让它们至少能短时聚合一处,体验原本一体的快乐。于是,人的分裂史就如此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从此每个人都在寻找他的另一半以及与另一半欢聚的节日:“人们把要求和谋求一体生存庄重地称之为爱情。”

其他文化也熟知人渴望重获原本一体的故事,常与爱情的不同层面观念联系在一起,两人的融合包括肉体性结合,感觉到的心灵契合,思想一致和无终极的超验体验。《旧约全书·雅歌》中有“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的诗句,这令人惊叹的诗歌集锦涉及爱情各个层面,以变幻的视角歌颂爱情,具有强烈的情欲倾向:“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 ,常在我怀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渴望实现爱情和品尝爱情各层面的果子,这在其他流传下来的文字里也有所表述,比如希腊诗歌中萨福的诗:爱神埃洛斯和阿佛洛狄特赠给人类的爱情应是肉体、灵魂、精神和神圣的结合。孟加拉宫廷诗人贾亚德瓦的梵文诗《哥文达之歌》中克丽丝娜和拉达的故事也发生在爱情的各个层面,贾亚德瓦在此也重拾古代色情和神话题材。西方国家的爱情史是爱情片断史,如果用一两个层面代表整体,当然代表不了。可以借助革新方法让这部历史几个阶段的草图,变成各时代爱情图画的多角形马赛克平面。

一、古希腊罗马时代

柏拉图将爱情提升至精神层面,旨在摆脱由暂时的外部刺激和摇摆不定的情感所造成的失望。苏格拉底著作提及狄奥蒂玛 的演说代表了业已载入历史的“柏拉图式爱情”构想:相爱者应在思想上征服爱情,打消爱情对肉体美色和精神魅力的要求。只有精神美才能激励爱情专注于美的观念,那不可动摇的、永恒的、“超越上苍的”美的观念。专注于此便是升华,肉体层面和心灵层面受贬抑,原本的超验层面也被否定:“埃洛斯不是神。”取代神是美的观念,它劝诱专注于美的人类“在美中诞生”,创造美和精神。本着这一取向,两性关系可维持在同一层面,以慎思为其特点。雅典政治家帕里克勒斯与阿斯帕西娅这一对非凡的伉俪也许接近于这一理想。后者漂亮而有教养。因柏拉图之故,“爱情意义”发生了显著变化,尽管通常的婚姻关系和非婚关系未受哲理的影响。

二、基督教早期

从公元元年起,许多作者紧步柏拉图和新柏拉图主义之后尘,在很大程度上击退了肉体之爱,将灵魂和精神之爱指向彼岸世界,重新用爱占据超验层面,用希腊语“上帝之爱”和拉丁语“爱心”取代那个总是想起肉欲的埃洛斯,这超验层面成了上帝的化身:“神就是爱”(《约翰福音》),与上帝融合乃是最高目的,认为男女联姻——经上帝允许,且不可分离——是男女之爱的合法形式。然而这平等关系被保罗在《以弗所书》中所做的陈述打乱了:丈夫应像爱自己一样爱妻子,但“妻子要顺从丈夫”,因为丈夫是她的“头”,正如基督是宗教首脑一样。婚姻范围内允许肉体之爱,目的是传宗接代,同性恋则被视为卑鄙。凡此种种长期影响着西方国家文化对爱情的理解和体验。罗马开国皇帝奥古斯都经历了从肉体爱情经由灵魂和精神爱情直至爱情神圣层面的爱情体验,赋予公元四世纪和五世纪基督教爱情以一种在历史上有效的形式,一如他在《忏悔录》中所述:对上帝的爱就是对永恒美的爱,因此爱而欢愉,这便是人生的幸福。对上帝之爱是爱的超验意义,博爱是上帝之爱的尘世表达形式。

三、中世纪

这期间,爱情超验层面占主导地位的情况已不能继续贯彻,至少在心灵和精神层面,人们对爱情做世俗体验的需要重又苏醒,认为人应无条件地遵从情感。有抒情诗吟咏道:“爱情下达了如此的命令”。但也有不少爱情诗人与恋人保持着柏拉图式的关系,他们认为伊人是美的化身,高尚的爱情要求他们坚持渴望,而渴望的实现仅在梦幻中,此过程要证明阳刚的自制、绝对的审慎和永远的忠诚。还有一些人,比如瓦尔特·冯·福格威德赞颂一种平稳的爱情——肉体层面的实现亦属此类——仅为低级爱情罢了。当时彪悍的骑士也致力于传递对意中人的情感,在他们骑马比武时,以服饰的颜色表现情感:绿色红色代表对她的炽热之爱,黑色白色代表痛苦,但对爱情仍抱期待。

阿基坦的埃莉诺是法国国王路易七世的王后,生活在十二世纪,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一种新的爱情文化因她而得到果断的促进。她同法王生育二女,后又同英王亨利二世生育八子,终被英王逐斥。她在决定当修女前,还在普瓦捷这个地方住过多年并参与“情事法庭”审理爱情诉讼的工作,她运用的法规以及法国国王的神甫助手安德烈亚斯流传下来的法庭仲裁,其中涉及的内容是:婚姻关系主要是尽义务;而真正的爱情是非婚的爱情,恋人出于自愿,彼此满足一切。这是在痛苦和绝望的中世纪里人们所追求的欢爱。在基督教文化中,骑士对妇女评价的提升是与对圣母马利亚的尊崇密不可分的。基督教女性神秘主义者转而谈论与上帝的体验,所说的话与谈论性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主啊,你使劲爱我吧,经常地、长期地爱我吧!”马格德堡的梅希特希尔德如是请求:“你爱我爱得越有力度,我就变得越漂亮”(《畅达的圣光》)。

四、文艺复兴时代

这个时代清楚表明爱情不能以心灵和精神层面为满足,它迫使爱情向各个层面发展。在十二世纪,埃洛伊兹与阿巴拉德的爱情是包括肉体、心灵、精神和超验各层面的爱情典范。情欲的力量在他们内心开辟了道路,基督教准则只能用暴力压服,阿巴拉德被阉割,但这并未影响二人真挚的爱情,埃洛伊兹从修道院给恋人寄出许多信件,共同爱情遂变成超验。十四世纪,彼特拉卡怀着悲伤的情感,依从爱神埃洛斯的“统治”——埃洛斯的情欲层面使他迷惘——用诗集《冈佐尼勒》讴歌对劳拉的爱情,此爱情各层面无不光彩照人。但诗中的“她”是否真有其人,这是一个从未弄清的问题,但她因这个影响深远的故事而被人铭记,而且导致“爱情的新生”(因格博克·瓦尔特、罗伯特·查皮里:《恋人的肖像》,2007)。

这个时期画家所描绘的妇女,其性感强烈,感情真挚,表情丰富,比如威尼斯画家提香所绘的维纳斯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妇女要求爱情平等,即按众所周知的套话:婚姻尽责任,非婚关系重情欲。这个时期同性恋已公开,卖淫大行其道。爱情的极大自由表现在弗朗索瓦·维庸和弗朗索瓦·拉伯雷以及彼得罗·阿雷蒂诺的作品里。即便基督教教士也挡不住时代的诱惑,这为马丁·路德反思真正的基督教生活提供了基础,他认为婚姻也是基督教生活的应有之义,婚姻是性生活惟一适合的场所,男女在此不是不自愿而是乐于从事“婚姻工作”。“瞧上帝创造了男女,让他们在一起繁衍后代吧”(《论婚姻生活》,1522)。

五、新时代早期

这时期对形形色色的性欲做了成功的修剪,迫使爱情重新回到精神层面,但与柏拉图时代的情况有所不同。十七、十八世纪直到现代,人们推崇爱情的精神层面,看到的不是爱情的美好,而是爱情的世俗功利:爱情是交易。被理智考虑的是物质供给、社会保障、经济成就和社会地位,为此目的而安排一种“形式上的爱情”,铸就一种联姻的形式。男人的肉欲得到满足,其遗产继承权得到完全保障,而感情和思想交流无关宏旨。剩下的就是忧伤,一如罗伯特·伯顿在《忧伤剖析》(1621)中所描述的。这种爱情不是以人为本,针对的是物质财富的优越条件。当事人一面要“内心禁欲”,一面要“无休止地职业劳作”,被马克斯·韦伯界定为资本积累的推动力(《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904—1905)。这爱情被确认为符合常规习俗的资产阶级婚姻,它获得了宗教的祝福,在道德层面谴责非婚关系,随之而来便开始了双重道德的盛期,主要在贵族阶层,然后在资产阶级阶层出现婚外色情泛滥,这被无数的绘画和文学作品所证实。侯爵戴萨德所用的伎俩,其丰富的想象力及轻浮放荡达到了极致,类似这些东西又轻而易举地蔓延到十九世纪比德迈文艺流派时期及维多利亚时代。

六、早期浪漫主义时期

当时的年轻人惊骇于无感情之爱,他们由此获得动力,在着力批驳中世纪和对婚姻爱情提出现代诉求的同时,首先在爱情的心灵和精神层面上进行改革。浪漫主义者与人们毫无诗意地考量爱情进行正面对抗,提出爱情那充满诗意的纲领,爱情是情感,是梦幻。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的《路清德》(1799)、多罗特娅·施莱格尔的《佛罗伦萨》(1801)就是这纲领的实践。情感被赋予神圣的功能,它关切的就是对“无限”的体验,并为爱情的浪漫主义宗教正名,其结论自然是:爱情若缺失情感,分道扬镳就近在眼前了。商业爱情与情感爱情之间的冲突如何造成了致命的后果,这,现实主义作家特奥多尔·冯塔内在《埃菲·布里斯特》(1895)中通过实例做了说明。由情感决定的爱情在十九、二十世纪大大得到普及,这是一种欲摆脱生存的残酷、实现温情人生的大胆尝试。此为人躲避现代社会威胁的避难所。许多人认为现代社会是无爱时代,由冷酷的理性、技术和经济主宰。

在浪漫主义的爱情实验室里,早期浪漫主义者就已经有了情感的综合体验,由情感的炽热过渡到炽热渐熄,由梦幻变为噩梦,任由狂风暴雨般的纠葛摆布,这纠葛古今皆然,具有典型性,但此时却获取了新的动力:给人印象殊深的是索菲·梅罗——作家克莱门斯·布伦塔诺作品中的主人公——的那种长期的渴望,而“她”也是经过长时的犹疑才最终无条件地回应了他的渴望,直至这激情慢慢地在苍白的平庸生活中消亡,空留更为悲苦的绝望。充满浪漫情调的相恋者砸碎宗教、传统和常规的锁链,但自由爱情未能长期可靠地维持,这又最终剥夺了他们对情感的信奉。所余者,惟肉体之爱而已。

七、二十世纪现代社会

这时期,爱情的肉体层面具有决定性意义,在反叛哲学和基督教贬斥肉体层面出现了历史性变革。心理分析发现性要求受压抑(马丁·S·贝格曼:《爱情史》,1987),整个性征随着科学的进展被揭示,成效最为显著的,当属1948年和1953年出版的《金西报告》 各种手册详尽描述如何利用性欲(京特·阿门特:《性书》,1979)。随之带来生活与爱情种种利好前景,也误导许多人把简化的性征与性和爱情等同,于是认为情感是风险“投资”,所依据的就是经济作用。无性的生活几乎是不可理喻的,床笫之外,一切也必须是“色欲的”:色欲的汽车,色欲的发型,色欲的职业工作。

现代社会不懂性学和生活艺术,米歇尔·福柯1976年在《求知的意志》里提出这个前提。人们从“压制的性道德”中解放出来,但并未实现他们希望实现的自由爱情,反倒造成多方面的空虚和空前的心灵寂寞。纯粹的性关系会带来何种灾难,对此,色情演员奇科利娜和艺术家杰夫·孔斯均有所披露。后者用绘画和雕塑作品为实现爱情肉体层面建造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天堂制造》,1990—1991):双方在尽快分离后,剩下的仅是争夺孩子的监护权。但这期间,妇女在维护平等权利方面比以前更有成效,她们借助避孕药从繁衍后代的劳役中解放出来。长期被社会鄙夷的同性恋现在也为社会准则所包容。性的繁衍功能越弱,就越能体现性作为享乐手段的意义,不取决于性的取向。

八、在另类现代社会

这一时期,在爱情的肉体、心灵、精神和超验各层面碎片化之前,人们颇向往能适应各层面的爱情“文艺复兴”。然而,一种更新的爱情艺术要勇于面对那贯串于整部爱情史的旧的爱情常规,也要面对爱情现象的无限性,即爱情了结后又指向无终极的爱情。人从生到死,方方面面无不被爱情笼罩,但又无不感到缺少爱情或受爱情的束缚。真的,爱情这个“世间最美好的次要之事”居然是首要之事。前台站着某人,后台必会有另一个人登场。即便似乎远离爱情的政界和经济界人士,即便在战争条件下和在苦难中,概莫能外,人人都在关心爱情,但并非全都以亲历方式,常常是在梦里、在忆念中。人们所经历和体验的,往往是爱情的缺失多于爱情的实现。尽管如此,爱情依旧是人际关系中占统治地位的主题。没有什么比爱情更令人如醉如痴,原因恰恰在于没有什么比它更令人失望。当爱情发生、生活似乎圆满之际,爱情不意却落了空,顿觉荒唐和空虚。爱情并不是随意可以操控的。人为何要玩这种游戏呢?原因显然是他们尚未想到别的更富张力的游戏。

在观察爱情无终极时,与之十分相宜的态度是劝诫人们宁可打消面对此现象的惊慌失措。人们不可能预见爱情何时何地如何发生,在何人处发生和消失,出现范围十分广阔的爱情的影响力导致何种结果,什么力量蕴藏其中,将爱情置于游戏中并能对抗其他形式的力量又是如何受到力量关系的渗透,凡此种种无不显得奇特。爱情的重复力量,即爱情的重复潜能十分巨大,它与爱的欢愉和痛楚相关。ola capo 似乎就是它的原则:总是再来一次,总是重来。爱无终极,其原因就在于此。伴随沉入爱河者而发生的变化有如魔幻一般,但一旦失去爱情,这变化就令人不寒而栗,每个视角变换,每次观点改变,每次不忠,每次背叛,每次作为或不作为都可计入变化之列。人被逐出本体之外,不复认识自己。爱情改变一切,爱情的缺失也改变一切。面对最易发生的不可理喻之事,也可以试着同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二场)一道呼喊:“瞧那愚蠢德性,愚蠢得真没法理喻!”但愿人们不要与这些疯子为伍。应给爱情留出什么样的空间呢?因爱情总是争吵,值吗?能抵御爱情而自卫吗?

客体,亦即爱情,它与主体一样,同样是惊慌失措,爱情现象真不可思议,犹如灵魂和上帝令人费解。人们凭着像在雾中摸索时的那种感觉研究爱情,摸索地前行,或许只在原地转圈,这个主题像是没有终极。所以,爱情首先是概念,不可捉摸、包罗万象的概念。为了更准确地理解,人们在各个时代都试图对它给出定义,“爱情是……”,爱情是什么,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又不可能真正了解。给爱情所下的定义全都被否认:爱情无私吗?倘若爱者和被爱者不保持自我,爱情便失去活力;爱情是利他主义、为他人而存在吗?“我”在爱情中找乐子,这又像是利己主义;爱情如同我自己一样被接受吗?如果不是为了求变,那么爱的目的何在?爱情容易吗?它是一项艰辛的劳作;它被习惯弄得昏昏欲睡吗?但它也因习惯而巩固。爱情是一种不顾及死的战略吗?但又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比在爱情中想到死亡更痛苦。相爱者信誓旦旦,不愿分离,“你与我——永远相守!”,然而某个时候就不再“永远”。

引人瞩目的是爱情的矛盾体。爱情的内心矛盾让人容易得出结论:爱情只可做极端化理解。爱情温情脉脉?可常显斗士嘴脸。爱情就是斗争?可爱情的至强处恰恰是放弃强大。爱情是和谐?可心灵协和宁静一再被龃龉撕碎。爱情是无终极情感?可并不充溢情感的有限性又给它设定了界限。“爱情就是爱情”,这个累赘的定义看似深邃,但等于什么也没说。爱情本身也潜藏着仇恨,仇恨不独对哪一位阻挠爱情者,也针对本是被爱的人。对被爱者的神圣化,随之又产生对被爱者的妖魔化,盲目信任过后,接着就是极度的悲痛和厌世。爱情可能是人生至强的体验,既有狂喜又有灾祸,它总是一个别样的矛盾体:爱情无终极,常是无爱的结局。相爱者之前醉心于爱情享乐,继之又从头再来,没有终极,没有宽宥。

爱情总是受相爱者本意的激励,探究和试验可想见的和不可思议的可能性,由此产生爱情现象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多姿多彩。爱情堪称无所不能,“具有实现一切的能力”。它具有的潜能足以弥合人际之间的鸿沟:出身和年龄的、知识和教育的、社会地位和等级差别的、情感和收入的鸿沟。“爱情战胜一切”,正如维吉尔在公元前一世纪所言以及卡拉瓦乔在1601—1602年所绘油画的标题所示。爱情轻而易举跃过深涧,也跃到被它招惹出来又被它取消的仇恨情感面前。它如同蔓生的常青藤越过大墙,它能疗伤,能使不可调和的东西得以和解。它宛如大自然占领一切有生命的地域。它不放过任何机会。说两个人根本不相配吗?可两人硬是聚到了一起。说这样共处不可能吗?可共处之事偏偏发生了。说没有人会如此忠诚吗?可这事刚好变成了现实。对此摇头最厉害的人接下来着实诧异于: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无终极。

在爱情的一切形式上,人们对爱情标准及其计量单位懵懂无知,证明爱情现象不可测量。伴随爱情和以爱情名义发生之事是没有限度的。爱情的终结可能是欢乐,也可能是痛苦,这欢乐和痛苦也不可测。无度献身于爱情,这种一再翻新的诱惑遇到了日常平庸生活的抗拒,并消除了“无度”;适度地生活,这种尝试遭到失去过剩能量行将枯竭的爱情的抗拒。

用测量神经过程的办法来探讨爱情,产生一大堆有关许多领域的知识,但从来就不是整体的爱情学。有关的感觉和思维,对爱情魅力的反应,瞬时的激动,这些是可测的,但还没有大量的数据能解释整体的爱情现象。揭示秘密的工作顶多会产生一种醒悟,无论对客体何种测量都跟不上主体的感知,这又证明爱情的无极限。

恋人可以超越空间距离保持亲近,时间对于他们暂时不存在,这是一种神秘感体验,也代表着爱情现象的无极限。还有肉体、心灵、精神和超验的爱情之间的蜕变以及各种关系——爱情在其中以某种方式起作用——的蜕变,这也代表爱情的无极限。正因为爱情可任意变幻形式,所以同事和朋友间的好感可以演变为爱情,爱情失败后也许又变成同事和朋友关系;从爱自己到爱他人,从缺失的或失望的爱情到爱某项工作,从爱他人到爱动物和物件,从博爱到爱上帝,要么倒过来爱。爱情超越了一切有限性就似乎等同于去到死者那边了,去到仍活在思想里的神仙鬼怪那边了,去到无终极的宇宙和上帝那里了,如此一来,爱情便成了真真实实的超验体验。种种可能的层面和形式,以及它们相互的过渡,这又为无极限的爱情提供了保证。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在另类现代社会它会演变成什么呢?人类会放弃把爱情各层面割裂和孤立起来吗?会用惟一的概念去领悟爱情的种种表现形式吗? fN9Z3w//dhZC7Uiz6X7CkvPkHxIzzvHW7xpO0ZP58JRQWQLZKeGVk9APO+fNop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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