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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步

许多人都有自己的心声。我也有,在我心里装着一张清单,上面列着自己要做的事儿。既然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那么这张清单就叫做“马修的毛病”吧。每当我身陷自我感觉良好的危机时,这张清单就会浮现在脑海中。

我十五岁时,清单是这么写的:

马修的毛病

1. 愚昧无知

2. 胆小懦弱

3. 还是个男孩,没有成为男人

4. 对异性没有吸引力

5. 思想迷茫,不知要走向何方

“愚昧无知”之所以位于清单之首,是因为那年夏天,在家乡堪萨斯州首府托皮卡市当地的鲍德斯书店里,我买了一本《纽约书评》,想试着读读。可即便是一边读一边查字典,我也丝毫理不清那本书的头绪。我读不懂参考文献,理解不了上下文的关系,更搞不懂像“fin de siecle ”之类非英语单词的意思,而几乎在所有评论中都时不时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外文词组。我发现,在整个人类的知识世界中,不少人相互谈论的事情,我都完全不懂,这让我很恼火。

我研究了许多作家的传记。他们大多是来自精英高校的教授。于是我又回到鲍德斯书店,买下了诸如《如何写一篇能获得大学青睐的文章》、《申请报考常春藤 》、《如何恶补SAT 》等类似标题的书。所有书中提出的建议我都照做了。整个夏天我都在拼命地往脑袋里灌知识。我读了《战争与和平》并写了短评。秋天回到高中时,我创办了西班牙语俱乐部,这样一来我既能成为俱乐部的主席,又证明了我的领导潜力。

这一招挺管用。我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了。

大学三年级的秋天,我完成了些许有关尼采对海德格尔影响的阐述研究,又参加了一个康奈尔·韦斯特 的哲学研究班,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终于能真正明白我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了。完成这一切之后,我自豪地仰在椅子上,这时,清单又一次在我脑海里出现了:

马修的毛病

1. 愚昧无知(已搞定!)

2. 胆小懦弱

3. 还是个男孩,没有成为男人

4. 对异性没有吸引力

5. 思想迷茫,不知要走向何方

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 我已经改正了第一个毛病,高兴得不得了。我只是个大三学生,但上大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完成了上大学的任务。

这种感觉持续了几个星期,接着清单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马修的毛病

1. 胆小懦弱

2. 还是个男孩,没有成为男人

3. 对异性没有吸引力

4. 思想迷茫,不知要走向何方

我又回到了那有点儿令人沮丧的起跑线。但是现在,我能看到希望了。我已经找到了通往快乐的道路。我所要做的就是除去清单上剩下的几项,然后就能永远高枕无忧了。

刚上大学时,我最初专注的就是要去掉自己的“愚昧无知”,我也曾努力去除自己的另一个毛病“胆小懦弱”——这一点从小学起就位居“马修的毛病”清单榜首。我从大一那年就开始上功夫课了,因为九岁时我看了大卫·卡拉丁的《功夫》重播,此后我就不再是原来那个我了。卡拉丁饰演的角色凯恩身上有一半的亚裔血统,是个少林武僧,他早期游荡在美国西部,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伸张正义。尽管我感觉他有点儿古古怪怪,甚至是无依无靠,但是他简直帅呆了、酷毙了。每当我重读自己最喜欢的幻想小说——《指环王》和《沙丘》系列时,我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作品中主人公的伙伴,在脑海里将他们的故事重写。在故事里,我总是拥有超级的少林功夫。

对功夫的痴迷让我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二时,我选修了中国文化史,并爱上了道教哲学家庄周。他是我读过的唯一一个有幽默感并且喜欢宇宙诡秘的宗教思想家。他的学说后来影响了禅宗的产生。不久,我又对禅宗产生了狂热的兴趣。我极其虔诚地沉溺于这一切,甚至报名中文课以便能读到有关庄子和禅宗的经典原著。

尽管做了这么多阅读,并在语言学习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可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投入到功夫学习上。到大三那年春天,我依然不能完全保护自己,一如三年前刚上大学那会儿。每当受到人身威胁时,我仍然会心惊胆战;每当听到有人怒吼,我的第一直觉还是赶紧寻找快速撤离的出口。一有风吹草动,我就跑得无影无踪。

所以我决定,吸取以前改掉“愚昧无知”的经验,用相同办法来去除自己“胆小懦弱”的毛病。想想吧,我进入了这么一个严谨而著名的学术研究机构,该机构专门教育年少无知的人,经过几年的努力之后,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了。现在我所需要的就是再找个高水平的专门机构,把像我这样骨瘦如柴、不足百斤的胆小鬼变成一个蛮横的恶棍。如果正好也是宗教机构的话,那我在此过程中可以顺便把“思想迷茫”这一毛病改掉。

围绕这一目的,冥冥中整个宇宙似乎对我的一生进行了一系列至关重要的重新排列: 我碰巧读到了马克·萨尔兹曼的传记《铁与丝》,讲述的是一个耶鲁毕业生在中国跟着一个功夫大师学习武术的故事,于是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去找顾教授,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教授。

“我想去中国学习功夫和禅宗。”我用中文说道。

他严肃地看着我问道,“你是想学真正的功夫,还是只是想找点乐子?”

“我当然是想学真功夫啊。”

“你怕‘吃苦’吗?”顾教授问。

那是中文俚语,意思是“历经磨难,受罪”。

“不怕。”我说了谎,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萨尔兹曼在中国学习功夫时,也被问及了同样的问题,而且,他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那你得去少林寺。”他说。

他继续说着学功夫得多么辛苦,而我又得多么勤奋,但是我压根就没听进去。他一说“少林寺”,我心中就已经同意了,并开始对那个地方神往起来。

作为禅宗和功夫的发源地,少林寺其实应该算是我这两个迷恋对象的滥觞。但之前我并不相信它真的存在,总感觉少林只是往昔的神话传说,就像说到了武术上的卡米洛特 一样。当我听说少林寺目前确实存在时,感觉就好像命运在向我招手。我绝对确定,那就是我训练和学习的最佳去处。

不幸的是,除了我和顾教授,没人认为这种异想天开是个好主意。我的朋友认为,我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到最后一刻肯定会改变主意。其他的教授则怀疑我声称要去中国实际上是在以某种隐晦的方式求助。大三结束后,我回到堪萨斯,把计划告诉了我的父母,他们也极力反对。

他们确实有理由心存疑虑。那可是1992年,中国作为下一个超级大国成为《时代》周刊和《新闻周刊》的封面故事还是后来的事儿,中国经济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速度远远超过世界其他国家的状况也还没发生。1992年,中国的国际形象是一个共产党执政下的贫穷国家——就在仅仅三年前的天安门广场上,还发生了动乱。在世界范围内来看,中国不过是另一个朝鲜,只不过人口多点,还能吃得上饭,形象也稍好点儿。

我妈妈总是把孩子的幸福安康放在第一位,于是她哭了起来。

“你不会发生什么不测吧,”她问道,“他们专杀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

“他们不杀外国人。”

“万一他们把你关进监狱,折磨你,逼你招供呢?”

“妈妈,你说的是越南。”

“我们可不认识那边的什么人,能帮你逃出来。你会被困在那儿的,永远困在那儿!”

一开始,我爸爸想说服我,因为作为一个医生,他很自豪自己是个理性的人。鉴于他娶的女人已经听风就是雨了,所以,理性也的确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在医院和一些中国的外科医生交谈过,”一天,他跟我说,“他们说中国大陆并不安全。”

“他们当然这么说,他们是台湾来的。这就像是问迈阿密的古巴人 ,问他们怎么看菲尔德·卡斯特罗。”

“他们说台湾有很多关于佛教和功夫的教学。”

“是,”我说,“但那不是少林寺。”

“这太疯狂了,你都不知道少林寺在哪儿啊。”

他说的有一定道理。顾教授也不知道少林寺在哪儿。没有哪本有关中国的旅游书上标明了它的位置。中国大使馆的官员因为我的这个问题,已经挂了我三次电话。并且当时阿尔·戈尔还未发明因特网 ,我当然没法搜索到“少林寺”。(而今,在谷歌地图上,五秒钟都不到就能找到它的位置。)

说句公道话,如果我真的专注于解决这个问题的话,我可能早就找到少林寺的位置了。但对我来说,少林寺的神秘位置就是我的兴奋点之一。我决定坐飞机到中国,四处打听,直到找到知道答案的人。这是我喜爱的小说中主人公必经的过程。说不定我会偶遇一个老婆婆,她会给我一个有魔力的神器,能在旅途中助我一臂之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台湾,”我父亲接着说,“你可以去教英语。”

“任何人都可以去台湾教英语。那证明不了什么。”

“但是如果你去一个穷得都请不起你教英语的国家,你怎么赚钱呢?”

“我没打算教英语啊。我要是一天教八个小时英语,怎么能学好功夫呢?”

他最终没了耐心,败下阵来。

“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支付旅途的各种费用,”他说,“反正我不会给你钱。”

“我有大学基金。”

“那是我的钱。”

“但在我名下。”我低头看着地板说。

我知道自己破釜沉舟、无路可退了。

此后,父亲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我说话。接下来的几天,我偶尔会撞见他用一种原始的男性目光盯着我,充满了怀疑: 这真是我的儿子吗?

我不能责怪父亲。可以说,一个男人能有多么老实正派、工作努力,我父亲就有多么老实正派、工作努力。他出身贫寒,为了能让孩子过上好点儿的日子,他努力上了大学,后来又就读医学院。然而,在所有这些付出和牺牲之后,在把自己那个信仰天主教、喜欢物理、数学和安·兰德文选的古怪儿子送去美国最好的高等教育机构之后三年,他又得到了什么样的回报呢?他的儿子成为了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宗教研究专业人士(而非医学院的预科生!)、一个佛教徒。这一切足以让一个信仰敬畏上帝、喜欢里根 的父亲彻底伤心。

我想跟他解释一切,但羞于启齿。我怎么能告诉父亲,我一直是那些恃强凌弱的坏家伙喜欢欺负的男孩?我怎么能告诉父亲,在儿时的操场上,除了一般的游戏之外,“把马修打出屎来”一直是一项常规活动?我怎么能告诉父亲,我从来没有奋起反抗过?我怎么能告诉父亲,甚至在若干年之后——在人们会以为任何正常人长大后便可以摆脱这些阴影时,只消一声怒喝,我还是会像一只受尽虐待的巴甫洛夫试验犬一样吓得浑身发抖?我怎么能告诉父亲,儿时操场上的那些欺辱仍然像梦魇般走进我的梦乡,并且挥之不去?我怎么能告诉父亲,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望风而逃、被坏孩子追打的经历?我又怎么能告诉父亲,我已经不能再忍受曾经的那个自己了?不,还是让他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忘恩负义的小混蛋吧,这至少比让他认为我是个懦夫要好。

我向普林斯顿大学请假——表面上是要为我的毕业论文进行为期一年的调研——并开始为我的旅程作准备。

9月的第一天,我妈妈独自一人带我去了堪萨斯的城市机场。我上飞机时,她哭了。

而我面带微笑、热切期待地踏上了自己的梦想之旅。 gs9qT7llA8Zsh7GWpHbSVT/rx5p6+U+9Yp/kXSKLtmWzcsef/f1K2xDjFr3alv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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