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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书

基督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

阿捷赫 哈扎尔 公主,曾参与哈扎尔是否接受洗礼的大论辩,并起了决定性作用。据考证,她名字的意思是哈扎尔人灵魂的四种状态。每夜她左右眼睑上都要写上字母,一如赛马出场之前给每匹参赛马的眼睑上标上号码那样。那些字母择自哈扎尔毒咒字母表,谁见了谁就要死。眼睑上的字母概由盲人来书写,早晨婢女侍候公主梳洗时都得闭住眼睛。正因为如此,她在熟睡的时候,即哈扎尔人认为人最最脆弱之际,得以安然无恙,不为敌人加害。阿捷赫不但容貌美丽,笃信上帝,而且她的姣容与那些字母十分般配。她餐桌上总是摆着七种不同的盐,她每次拿起鱼块前手指都要蘸不同的盐。她就是这样作祷告的。据说她的脸也像盐一样有七种不同的容貌。有个传说讲,她每天早晨都拿着镜子坐下来给自己画一张脸,并且每天都换个男仆或者婢女作她画脸时的模特儿。还有一种说法,她每天早晨都换一副新的容貌,从不重复。另有一说,阿捷赫长得一点也不漂亮,不过她善于化妆打扮,又深谙一颦一笑的妩媚之道,因此给人以姿色出众之感。这种人工的美色耗费公主大量的气力和心血,乃至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就会浑身疲软,她的美色也会像盐一般簌簌掉落。因此拜占庭的罗马皇帝把九世纪的一位名哲—佛提乌主教说成“长着个哈扎尔人的嘴脸”。若不是指这位长老与哈扎尔人有血缘关系,就是暗喻他为人虚伪矫饰。

据达乌勃马奴斯 考证,上面的说法不确,哈扎尔的嘴脸是指包括阿捷赫公主在内的全体哈扎尔人的能耐和特性。他们每天一早醒来,都换一副完全陌生的脸,连最最亲的人相互也难辨识。但旅游者却说哈扎尔人的脸都是一个模样儿的,从无不同,人人面貌相似就使得问题复杂化了,误会层出不穷。然则说法虽然不一,实质却是一样的:哈扎尔人的嘴脸是指难以记住的脸。这样不但可以解释清楚可汗宫廷哈扎尔大论辩 中各方所见到的阿捷赫公主的容貌何以截然不同,也足可证明存在三个阿捷赫公主:一个是伊斯兰教心目中的,另一个是基督教心目中的,第三个则是犹太教拉比和圆梦者心目中的。不过事实上,当时的基督教文献(圣徒基里尔用希腊文所写并译成斯拉夫文的《圣徒康斯坦丁·索隆斯基传》)中并未记载哈扎尔宫廷中有她这样一位公主。然而《哈扎尔辞典》又说在一段时期内,在希腊修士和斯拉夫修士中曾有过对阿捷赫公主的某种崇拜,之所以会产生阿捷赫公主崇拜热,乃因修士们认为,大论辩中阿捷赫战胜了犹太教的神学家,她和可汗 一起接受了基督教。不过,可汗是她的父王呢,还是她的夫君或者兄弟?这又不得而知了。

阿捷赫公主曾有两篇祷文留世(源自希腊语译文),教会从未予以承认,但达乌勃马奴斯把它们当作哈扎尔公主的“天主和马利亚”加以引述。第一篇祷文如下:

我的主,在我们的船上,水手们忙碌如蚁:今晨,我用我的头发洗船,他们攀上洁净的桅杆,把绿色的帆拖向他们像葡萄树嫩叶般的蚁巢;舵工奋力拉起船舵,用背抬起,有如背扛一只可以享用一个礼拜的猎物;力小的水手拖着被海水浸咸的缆绳,把它们堆放在我们飘动的房子的中央。当船扬帆加速时,最快的那部分属于你,我的心灵,你是我唯一的主。阵阵海风是你的养料。

阿捷赫公主的第二篇祷文像是在叙述她那“哈扎尔人嘴脸”的故事:

母亲的生活我已熟记在心,每天早晨,我花一个小时在镜前扮成我的母亲,就像在台上演戏一样。此事日复一日,延续了数年。我穿上她的裙袍,拿着她的扇子,我模仿她的发型,把头发编成羊毛女帽的样子。我不回避他人在场,我甚至在我心爱之人的床上模仿她。情欲炽热之时,我自己已不复存在,我就是她。我的模仿过于逼真以致我的情欲荡然无存,全部让位于她。就这样,她将本属于我的爱的抚摸提前窃走了。但我对她毫无怨言,因我深知她的欢愉也被她的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掠夺一空。假如现在有人问我这种游戏于我何益,我会这样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

众所周知,阿捷赫公主是永远不死的。但镌在多孔刀柄上的那段铭文却提到了她的死。只有这一个传说提及她已死去,所以不可全信,可达乌勃马奴斯 却引用了。不过他引用这段铭文与其说是为了证明阿捷赫已死,还不如说是他达乌勃马奴斯就阿捷赫会不会死的事谈了他的一家之见。反正喝喝美酒不至于愁白了头发,同样听听下面这个故事也不至于招来横祸。这故事的题目叫作:

快镜和慢镜

某年春上阿捷赫说:“我习惯于自己的思想一如习惯于自己的衣裳,那些衣裳的腰围总是一个尺寸。我上哪儿都只看见这些衣裳,甚至走在十字路口也这样。这是最糟糕的,由于只看见衣裳,在十字路口就看不清东南西北了。”

为了给公主解闷,奴婢很快给她拿来了两面镜子。这两面镜子表面上与其他哈扎尔人的镜子并无不同,都是用大块盐晶磨成的,但一面是快镜,一面是慢镜。快镜在事情发生之前提前将其照出,慢镜则在事情发生之后将其照出,慢镜落后的时间与快镜提前的时间相等。两面镜子放到阿捷赫公主面前时她还未起床,她眼睑上的字母还没有揩去。她在镜中见到了自己闭着的眼睛,便立刻死了。因为快慢两镜一前一后照出了她眨动的眼皮,使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写在她眼睑上的致命的字母,她便在这两个瞬间之内亡故了。她是在来自过去和来自未来的字母的同时打击之下与世长辞的……

勃朗科维奇,阿勃拉姆(1651—1689) 本书作者之一,驻阿德利安堡 和波尔塔 治下的君士坦丁堡的外交官,奥土战争时的军事首长,百科全书编纂者,饱学之士。勃朗科维奇的像见之于勃朗科维奇家族的世袭领地古比尼卡城内由他奠基的圣帕拉斯凯娃教堂的墙上。他被画成在众亲属簇拥下,把圣彼得卡教堂放在剑尖上,献给他曾祖母塞尔维亚女王—圣徒安格利娜国母。

史料来源:有关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资料散见于交呈奥地利宫廷的密奏,其中最主要的资料系由勃朗科维奇的两名文书之一尼康·谢瓦斯特向巴堂斯基王子及维代拉尼将军提供的。乔治·勃朗科维奇公爵(1645—1711)在瓦拉几亚 编年史及塞尔维亚编年史中均提及其侄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可惜这些资料久已散佚。勃朗科维奇撒手人寰之前一段日子的起居由其亲随兼刀术师爷阿韦尔基·斯基拉作了记录。勃朗科维奇的生平亦可详见于他的书面忏悔,这份忏悔是由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第二文书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从波兰寄给佩奇教区主教的,还见之于那幅描绘先知以利亚的生活和奇迹的圣像画的背面,因为勃朗科维奇把自己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与先知的奇迹相提并论并记录在此画背面。

“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所出身的家庭在塞尔维亚王国落入土耳其政权之手后迁至多瑙河沿岸,”尼康·谢瓦斯特写给维也纳宫廷的密奏中如此写道。“当时掀起了逃离土耳其占领区的浪潮,这个家庭的成员乃于十六世纪迁徙到利帕瓦及叶诺波尔地区。自此生发出关于特兰西瓦尼亚 的勃朗科维奇一家的诸多传闻,说他们行骗时用罗马尼亚语,沉默时用希腊语,算钱时用犹太语,在教堂里唱诗时用俄语,深谋远虑时用土耳其语,仅在他们想杀人的时候方用他们本民族的语言—塞尔维亚语。他们祖居黑塞哥维那西部特雷比涅城郊距上帕里茨县的拉斯德瓦不远的科列尼奇村,由此他们又有了另一个姓—科列尼奇。勃朗科维奇一族迁居厄德利后名声大振,他们家酿造的葡萄酒二百年来一直是瓦拉几亚最最出名的佳酿,民间甚至流传说那酒滴酒醉人。

“两个世纪以来,勃朗科维奇家族在土耳其和匈牙利两军对垒的中间地带名声显赫,所以在穆列河沿岸他们的新家园—叶诺波尔、利帕瓦、旁高达一带,这个家族的子孙后代也成了大名鼎鼎的教会神职人员。如穆瓦兹·勃朗科维奇是叶诺波尔教区东正教主教,他扔进多瑙河的核桃漂流至黑海的速度比其他所有的核桃快得多。其子萨洛蒙,即乔治·勃朗科维奇的叔叔,在叶诺波尔当主教时,称萨瓦一世,他爱骑着马统治叶诺波尔和利帕瓦的黎民百姓,他向来只在马背上狂喝豪饮,这一切直到1607年利帕瓦被土耳其人占领时才告结束。勃朗科维奇家族的人确信,他们和塞尔维亚的同姓领主源出一系,但很难知道他们的家产从何而来。有句谚语说得好:四面八方得来的钱,最终落入勃朗科维奇家的口袋。他们的珠宝像蛇一般凉爽,鸟儿飞不出他们的领地,一些民歌已经把他们家族的财势比作王家的统治。勃朗科维奇家族是瓦拉几亚和希腊圣山修道院的保护者,他们建起了城堡和教堂。必须说明的是,勃朗科维奇家族是根据胡须的颜色来作遗产分析的。所有长橙红色胡须的继承人(橙红色胡须为母系的遗传,因为勃朗科维奇家的人只娶橙红色头发的女人为妻)得在长黑胡须的继承人面前作出让步,因为黑胡须乃是父系血统的证明。现在估计勃朗科维奇家族财产约值两万七千福林,他们的年收益超过一千五百福林。即使无法确切地重建他们的谱系树,但他们的财富一如他们骑马踏过的土地,是实实在在、毋容置疑的。两个多世纪来,他们的钱箱里一直聚存着大量的金币。

“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来到君士坦丁堡时是个瘸子,一只脚上的鞋子是双后跟的。他怎么会成为瘸子的,在君士坦丁堡流传着一种说法。阿勃拉姆七岁时,土耳其人袭击他父亲的领地,杀向正伴着他散步的一小群佣仆。见到土耳其人杀来,佣仆四散奔命,仅有一个老仆留在阿勃拉姆身边。老仆武艺高超,舞动长棍,挡住了蜂拥而来的土耳其骑兵,可最后被这伙骑兵的首领从衔在齿间的芦管中射出的利箭所击中。老仆咕通一声倒地毙命,阿勃拉姆则用尽平生之力,将手中的马鞭向这个土耳其人的马靴抽去。这一鞭子挟着孩子的满腔怒火和决一死战之心。可这个土耳其人却哈哈大笑,下令焚烧村庄后便扬长而去。岁月悠悠,旧事渐淡,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已长大成人,而且也忙于征战,麾下也有一支军队,齿间也衔着藏有毒箭的芦管。有一回阿勃拉姆和侍从半路猝遇敌人密探。那密探带着自己的儿子—一个小男孩。乍看上去,父子俩似无歹意,手里都没有武器,只提条木棍。但勃朗科维奇的一个手下人认出了老头儿,策马上前打算把他生擒。老头儿挥舞着木棍,抵死顽抗,致使对方怀疑他棍中必藏有卷成筒形的密信。勃朗科维奇放出毒箭,结果了老头儿。与老头儿在一起的小男孩当即挥棍上前去打勃朗科维奇。孩子连七岁还不到,按说凭他的气力、他的仇恨和他对父亲的爱当然伤不了勃朗科维奇半根毫毛。不料勃朗科维奇哈哈大笑之后蓦地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了。

“从此他的一只脚跛了,他只得放弃征伐厮杀的行当,靠了他的亲戚乔治·勃朗科维奇公爵,先后在阿德利安堡、华沙和维也纳谋得了外交官的差使。在君士坦丁堡,勃朗科维奇为英吉利的公使工作,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卡拉塔什塔楼与约洛兹·卡列希塔楼之间的一幢宽敞的石屋里。他吩咐在这幢房子的一楼建造半个教堂,以纪念由东方教会宣布为圣徒的他的曾祖母安格利娜国母。其时另半个教堂建在特兰西瓦尼亚,由勃朗科维奇神父主管。

“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体躯魁伟,宽大的胸廓使人想起猛禽巨兽。有很多刺客都想取他性命,因为民歌中说他的骨头是金的。

“他来君士坦丁堡时一如平时出外旅行那样骑匹高大的骆驼。那骆驼以鱼为食,跑起来一溜烟,可顶在头上的一杯酒能点滴不洒。勃朗科维奇自幼与众不同,他白天睡,夜里醒。他是打从什么时候起把表拨得颠倒过来,以昼为夜的,谁也说不上。他夜里不但不眠,而且坐立不定,仿佛有什么苦恼使他深感不安。用餐时他面前总是放两只杯子、两个碟子和两张椅子,他吃着吃着,会突然站起身来改坐另一张椅子。同样,他不愿老操一种语言说话,而是不停地更换,就像更换情妇一般,忽儿操罗马尼亚语,忽儿操匈牙利语或者土耳其语,调教鹦鹉时还用过哈扎尔语。还有人说他在梦里说西班牙语,可醒来后,他的语言天赋便无影无踪了。不久前的一次梦里,有人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给他唱了一首歌,但他记住了歌词,我们得找一个懂得这门语言的人,来为勃朗科维奇释梦。于是,我们找来了一个犹太教拉比,勃朗科维奇向他口述在梦里听到的诗句。这首诗不长,诗行如下:

犹太教拉比才听了开头一行,便打断了勃朗科维奇,自己接着背诵起来。随后,他说出了这首诗作者的名字。这首诗是十二世纪某个叫犹太·哈列维 的人写的。打这以后,勃朗科维奇也学起了希伯来语。他的日常生活具体而又充实,这是一个具有多方面兴趣和才能的人,除了他的学识和天赋之外,他的微笑也可用来炼金。

“每天临晚醒来,他便开始练武。更确切点说,跟当地一位名师学习刀术。这位师爷是哥普特人 ,名叫阿韦尔基·斯基拉,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将其雇作亲随。那人一只眼正经八百,另一只眼却色胆包天,脸上的皱纹全集中到了鼻梁上,像是在鼻梁上打了个结儿。他积有一套极其详尽的资料,记载着古往今来使用过的种种劈刀招数。他每记一种招数,必亲手用活物做试验。勃朗科维奇和他那个哥普特亲随把自己关在铺有同草地一般大小的地毯的宽敞厅堂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练习刀法。通常,阿韦尔基·斯基拉用左手把住长长的骆驼缰绳的一端,阿勃拉姆老爷也用左手把住另一端,另一只手紧执一把与阿韦尔基·斯基拉右手中所执的那把刀同样沉重的马刀。他俩各用一只手慢慢地收拢缰绳,待感觉到已靠近对方的时候,各自向对方挥动无情的马刀—那可是在漆黑的暗室里呀!勃朗科维奇出手之快是出了名的,古斯里琴弹唱者们曾编成歌词咏唱,我也曾亲眼目睹过。那是在去年秋天,有一天他站在树下等风吹落果子。终于有只果子坠落下来,只见刀光一闪,果子在半空中被他劈成了两半。他是个兔唇,为掩盖这一缺陷,他蓄了小胡髭。但他缄口不语时牙齿便露出在唇髭中间。令人觉得他压根儿没有嘴唇,胡髭是长在牙齿上的。

“塞尔维亚人谈起他时,说他很爱他的国家,他是他的国家的食盐和蜡烛。不过,在和他地位不相上下的一些人眼里,他也有一些古怪的毛病。譬如,在同某人谈话聊天时,从不知道如何结束话题,也不会主动起身告辞。这一点说明了他待人接物常有不合时宜的表现,也使别人觉得与他见面容易分手难,这可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他吸食由卡瓦拉一个宦官和另一个人为他准备的印度大麻。然而奇怪的是,他并非天天都要吸食不可,有时,他通过一名信使,把密封的大麻箱一直送到佩奇,两个月以后,当他估计自己有需要时,密封的箱子会有人送回。当他不外出旅行时,就把他那匹系着铃铛的骆驼的驼鞍放在大书房里权作书案,他就站在驼鞍前阅读写作。他所有的房间内,都放着许多式样粗陋古怪的家具,但他身旁永远不会有两件一模一样的东西:每件物品、每头牲畜、每个人须来自不同的村庄。

“他的亲随有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哥普特人,不久前还雇了个来自安纳托利亚 的土耳其人。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有一大一小两张睡床,他在睡梦中(他只在白天睡觉)老是从一张床换到另一张床。他入睡的时候他的亲随,就是那个从安纳托利亚来的尤素福·马苏迪,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光像两支利箭,能把飞鸟射落……

“很难判断勃朗科维奇爱女色爱到何等程度。他案上放有一尊公猴木雕,跟真的一般大小,有一根十分壮伟的阳具。阿勃拉姆老爱说一句戏语:‘娘们若没有肥臀,就像村庄没有教堂。’除此两桩,其余就举不出什么了。每月一次,勃朗科维奇老爷去加拉塔,找女相术家卜卦。他固定找一个女相术家,从不找别人。她用纸牌占卜,采用的是古老而又需要极大耐心的方法。她家里专为勃朗科维奇设了一张卜算桌。户外换一次风向,她便亮出一张新牌,也就是说她亮哪张牌得看户外刮的是什么风,每占一卦要持续许多年。去年复活节我们去的时候正刮起南风,女相术家当即预示:

“‘你将梦见一个年轻人,他两撇唇髭中有一撇是白的,眼睛呈火红色,一只手的手指甲像玻璃般透明。这人正在来帝城的路上,你们俩必在君士坦丁堡相遇。’

“这个预言着实让我的主人兴奋,他立刻命人把一个金环套在我鼻子上,我实在难拒他的美意。

“我知道,维也纳宫廷何等关注勃朗科维奇先生的计划;我还可以告诉诸位,勃朗科维奇是那种执著地追求自身前途的人,他就像栽培一座大花园那样精心地栽培着他的前途。他不是匆匆打发自己生命的人,而属于那种耐心仔细地为自己的前途早作准备的人。就像发现一块陌生的土地那样,他一点一点地发现他的前途,他先开垦这块处女地,继而挑出最佳的位置造房子,最后在这幢房子里,他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调整好各种物件的位置。他努力驾驭他的前途,不让脚步和速度停滞不前,但又得留神别跑得太急,不可快得把自己的前途抛在身后。这是一种赛马的战术。跑得过快、冲刺过早的马难免一输。现在,阿勃拉姆老爷的前途好似一个刚播下种子的花园,除他本人之外,谁也无法知道花园里会长出什么来。不过,一个正在悄声流传的故事也许能让我们窥见勃朗科维奇的目的所在。这便是:

佩特库坦和卡莉娜的故事

“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的长子格古尔·勃朗科维奇一大早就翻身上马,拔剑出鞘。他的剑是被驼粪浸湿过的。他的那些带花边的、沾着血迹的衣服定期从吉如拉(他和他母亲一起住在那儿)送至君士坦丁堡,为的是在其父监督下,洗净后烫平,先用博斯普鲁斯吹来的香风吹干,再由希腊的阳光漂白,然后由沙漠商队带回吉如拉。

“其时,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次子躺在巴切卡某地一个彩色棺罩后面,棺罩大得像座小教堂,他正在忍受痛苦。有人说魔鬼曾冲他撒过尿,说这孩子得夜晚起床,然后离开房间去清扫马路。因为夜晚食尸吸血的女鬼莫拉要吸他的血,咬他的脚跟,雄性的乳汁从他的乳房缓缓流出。人们把餐叉插在门上,把唾沫吐在拇指上来为这孩子的乳房祝福。无济于事!最后,有个女人想出了办法,要他睡觉时,将一把浸过醋的餐刀放在身旁,女鬼来时,先用盐撒,然后再用刀刺。他按她的指点做了:当女鬼来到欲吸他血时,他先向她撒盐,又把刀刺入她的躯体;他听到了一声惨叫,他觉得这叫声很熟。三天以后,他的母亲从吉如拉来到巴切卡,她在门坎上叫了他的名字后便颓然倒地身亡。有人发现了她身上的刀伤,若用舌头舔伤口会有醋的酸味……打这天起,那孩子变得惊恐不安,头发也开始脱落。那些为他治病的人告诉勃朗科维奇,他每掉一根头发,便会减去一年的寿命。有人将他掉下的几绺头发用黄麻布包好寄给其父勃朗科维奇,后者再把头发粘在画有他儿子脸庞的镜面上,以此来计算他儿子还有几年可活。

“然而,无人知道阿勃拉姆老爷还有第三个儿子,其实称养子来得更确切一些。这孩子没有生母,他是勃朗科维奇用泥做成的,为了赋予他生命和活力,勃朗科维奇给他读了第四十篇圣诗。当他念到这几句时:‘我曾耐性等候耶和华。他垂听我的呼救。他从祸坑里、从淤泥中把我拉上来,使我的脚立在磐石上,使我脚步稳当……’达尔吉教堂的钟声响了三次,男孩开始动弹,并说道:

“‘钟声第一次敲响时,我在印度,第二次敲响时,我在莱比锡,第三次响时,我到达了自己的躯壳内……’

“于是,勃朗科维奇在他的头发上打了个结,在他的一绺头发上系了一把山植树木勺,并给他取名佩特库坦,然后,随勃朗科维奇在世上闯荡。后来,勃朗科维奇在他脖子上戴了一根系着一块石子的细绳,他戴着这根细绳参加复活节斋戒的礼拜仪式。

“为了把所有的事情做得跟活人一般无二,做父亲的将死神收入佩特库坦的胸廓,这个死亡胚胎在他儿子的胸廓里显得更为渺小,起初,它不但担惊受怕,还带点愚拙。它几乎没什么食欲,四肢也已萎缩。但眼见佩特库坦渐渐长大,它兴奋难抑。佩特库坦胸廓里的这个小小的死神生长的速度比佩特库坦更快,也比他更聪颖,所有的危险都是由它首先察觉的。它有一个竞争者,此事稍后再表。于是,它开始变得焦躁不宁,且生妒意,它让佩特库坦的膝头生出痒痒的感觉,以引起他的注意。他在挠痒时,指甲便在皮肤上写下能够破译的字母。这是他们之间通信的办法。死神最害怕的,莫过于佩特库坦的疾病,做父亲的为了让他尽可能地像活人,也把疾病赐加于他,因为疾病是他们视物的手段。勃朗科维奇已竭尽全力使其疾病尽可能地轻微,他加于他的疾病叫花季热,这种病只在青草秀穗、花粉随风飘浮于水面的春天,才显出症状。

“勃朗科维奇把佩特库坦安置在达尔吉的府邸内,一个个房间里尽是猎兔狗,这些狗急不可耐要做的不是饱餐而是捕杀。仆人们每月一次用巨大的篦子清扫地毯,扫出大把大把长如狗尾的杂色狗毛。佩特库坦的房间里渐渐布满这种斑驳的色彩,这使他的居所格外与众不同。玻璃门的把手、枕头、坐垫、椅子靠手、烟斗、餐刀及大酒杯上,都有他的汗污留下的油腻腻的痕迹,这些痕迹组成了唯他独有的淡色彩虹。这一切构成了某种绘画、圣像及标记之类的东西。勃朗科维奇偶尔会突然出现在这幢被绿意隔绝的大宅子内的镜子里,面对着佩特库坦。他耐心告诉佩特库坦,若要使春、夏、秋、冬和水、土、火、风相互协调融合该怎么去做,这也是赋予他的责任。完成这一使命得花大量的时间,佩特库坦的思维开始超速运转。他记忆的储存器胀得快要爆裂。勃朗科维奇教他用左眼阅读一本翻开的书中的一页,用右眼阅读另一页,教他用右手写塞尔维亚文,左手写土耳其文。接着,他向他传授文学知识,佩特库坦没多久便发现了《圣经》对毕达哥拉斯 的影响;他能以拍一只苍蝇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

“总之,佩特库坦成了一名英俊年轻的饱学之士,有时能从他言行举止的细微之处察觉出他和常人有所不同。可举一例说明他与众不同之处:他能在礼拜一晚上选择未来的某一天,而不是礼拜二,来作为次日的时间,当已经用过的一天来到时,他又可将没有用过的礼拜二填补进去,所以算式永远正确。老实说,碰到这类情况,每一天之间的衔接会有差异,时间上也有断缺,不过这对佩特库坦来说,不啻一种消遣。

“在他父亲那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对自己这一杰作是否完满无缺,一直心存疑虑。到了佩特库坦二十一岁那年,勃朗科维奇决定作一试验,看看他的儿子能否同真正的人一比高低。他思忖:活人的考验他已经受过了,现在要让死人来考验他了。倘若死人误将佩特库坦当成有血有肉的活人,那就证明我的实验成功了。他想定之后,就为佩特库坦找了一个未婚妻。

“瓦拉几亚所有的老爷都有一名贴身保镖和一名护魂卫士,勃朗科维奇当然也不例外。在他的护魂卫士当中,有个名叫钦扎尔的多次说过:世上万事皆是真。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她出生时,将其母亲身上所有称得上美的东西悉数收进,故而她母亲分娩之后美貌尽失。此女长到十岁时,她母亲用其曾是美丽的双手教她揉面,她父亲生前告诉她,前途不是水做的。女孩哭时,泪如泉涌,连蚂蚁也可攀着泪流爬到她脸上。现在她已成孤女,勃朗科维奇设法让她与佩特库坦相遇。她叫卡莉娜,整个人儿散发出桂皮的香味。佩特库坦得知,她将爱上一个三月里吃山茱萸的人。于是,他等到了三月份,吃过了山茱萸,然后邀卡莉娜沿着多瑙河散步。两人分别之际,卡莉娜从手指上取下戒指扔进了河里。

“‘幸福到来的时刻,’她对佩特库坦说,‘得给它加上一丁点儿轻微的苦涩;这样就能记得更牢。因为人对不愉快的时刻比对愉快的时刻记得更长更久……’

“长话短说,总之,佩特库坦和卡莉娜已是两心相悦。当年秋天,他俩举行了欢乐隆重的婚礼。他们的证婚人相互拥抱,因为他们得过好几个月方能重见,于是,他们就这样搂抱着,绕着装满茴香酒的大盆轮流畅饮。直到春天来临,他们才从酒醉中醒来,环顾四周,经过了一整个冬季的酒醉之后,他们终于认出了对方。随后,他们回到了达尔吉,和年轻的新婚夫妇一起举行传统的野餐会,一面不住地朝空中放枪。达尔吉的年轻人举行春天野餐会的地点是在一座古建筑的废墟上,那里有许多石凳,有一处希腊黑影显得格外浓厚,同样,那团希腊火把也比其他的火把更为亮堂。佩特库坦和卡莉娜正朝着那个方向驶去。远远望去,佩特库坦像在赶一辆由几匹黑马拉的套车,但当他因受到某种花香的刺激打喷嚏时,或甩马鞭时,一团由黑压压的苍蝇形成的乌云顿时散开,原来,那几匹马是白色的。不过,这对佩特库坦和卡莉娜来说,一点儿也不碍事。

“他们从上一个冬天就相亲相爱了。他俩轮流用同一把餐叉进餐,她啜饮着他嘴里的葡萄酒。他百般温柔地抚摸她,激得她的灵魂在体内吱吱作响,她喜欢他这么做,并要他朝她身上撒尿。她笑吟吟地对她的一些女友说,在和男人亲热时,三天未刮过的胡须在身上摩擦的感觉最为美妙。她内心深处在认真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生命中的片刻时间正在消亡,就像飞虫被鱼吞食一样。怎样才能使它们更富营养来满足他的胃口呢?她恳请他咬下她耳朵的一部分,并吃掉它,为了不使幸福突然中断,她从不关上身后的抽屉和房门。她不爱说话,因为她是在肃默静谧的氛围里长大的—她的父亲始终在默诵同一段祷文。现在,他们外出野餐,情况虽然大致相同,但她非常愉快。佩特库坦把缰绳绕在脖子上,埋头读一本书,与此同时,卡莉娜不停地说话:他俩在玩一种游戏。如果她说出的某个词正好是他在书中同一时刻读到的,他俩便互换角色,由她来看书,而他开始说话。当她举起一只手指说到草原上的一只绵羊时,他连忙叫停,说他正好读到‘绵羊’一词。她不相信,于是就拿过书来验证。书中写着:

当我用祈祷恳求

这些死亡的部落时,

我抓住了牲畜:母羊和绵羊

并将它们一一宰杀于凹坑之上,

黑色的血在流淌,

死神的灵魂在埃里比斯聚合:

年轻的新娘和年轻的男子,

还有注定接受神意考验的老人,

温柔的处女在内心

开始初次服丧,

“卡莉娜猜对了,随后,继续读下去:

青铜雕像的标枪下

有多少战士已经受伤,

阿瑞斯 的牺牲品,

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兵器和衣裳!

他们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

围聚在凹坑旁,

神奇的呼喊响起,

而我,拽住我的

是惨白的恐慌。

……………………

我顺着我的大腿

抽出我的利剑,

站在那里阻止死亡,

阻止鲜血流近衰弱的黑影

还要去问问提瑞西阿斯

“正当她读到‘黑影’一词时,佩特库坦发现古罗马露天剧场的黑影已投在他们脚下的路上。他们到了。

“他们从演员通道进入,将一瓶他们随身携带的葡萄酒及蘑菇和猪血肠放在舞台中央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快速离开。佩特库坦捡来一堆干牛粪,还有一些沾着一层干泥的小树枝,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后,开始点火。清晰的火石的摩擦声一直传到露天剧场最高最远的阶梯座位处,而在剧场之外,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情,唯有野草、越橘树和月桂树的芬芳阵阵袭来。佩特库坦将盐撒入火中,以驱散牛粪和泥土的腥味儿,然后用葡萄酒洗净蘑菇,再和猪血肠一道放到即将成炭的火堆中。卡莉娜席地而坐,望着落日沿着阶梯座位渐渐朝剧场出口处移去。佩特库坦在舞台上悠然漫步,他瞥见了铭刻在阶梯座位前的人名—过去这些座位主人的名字,于是,开始拼读这古老而又陌生的姓名:

“‘盖伊尤斯·韦罗尼絮、阿埃特……塞克斯都、克洛狄乌斯·盖·费里尤斯、普布利里亚·特里比……索尔托·塞尔维利奥……维蒂里亚·埃伊阿……’

“‘别提起死人的名字!’卡莉娜对他说,‘不能读出他们的名字,否则他们会出现的!’

“太阳从露天剧场消失后,卡莉娜从火堆里取出蘑菇和猪血肠,他们开始进餐。他们的咀嚼声清晰可闻,这声音先从阶梯座位的第一排传到第八排,音量相同,但音质各有差异,然后再反射到舞台中央。仿佛那些观众—他们的名字铭刻在阶梯座位前面—和这对新婚夫妇一起节奏整齐地在咀嚼食物。也可以这么说:他们在贪婪地进食,并发出很大的咀嚼声。一百二十对亡灵的耳朵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整个剧场伴着这对情侣用咀嚼声上演了一场音乐会,空气中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猪血肠香味。只要他俩停止咀嚼,所有的亡灵也立即屏声敛息,好似食物梗阻在喉,难以下咽,他们在等待他俩的下一个动作。这种时候,佩特库坦会格外小心,以免切割食物时划破自己的手,因为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人血的气味会扰乱这些观众的宁静。就像痛苦急剧发作,忍受了两千年饥渴煎熬的亡灵差点从阶梯座位上扑向佩特库坦和卡莉娜,把他俩彻底撕碎。

“佩特库坦不寒而栗,他伸手拉过卡莉娜拥吻她。她也回吻他,正在这时,一百二十对嘴唇的亲嘴声也骤然响起,仿佛那些阶梯座位上的观众也在亲吻。

“野餐结束后,佩特库坦将残剩的猪血肠扔进火堆,同时用葡萄酒浇到火堆上,将火熄灭,阶梯座位上立即传来一阵嗤嗤声。正当他欲插刀入鞘之际,阵风骤起,将花粉刮到舞台上空。佩特库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就在这刹那间,他不留神割破了手。鲜血滴在发烫的石头上,其气味开始飘散……

“一百二十个亡灵大喊大叫扑向这对情侣。佩特库坦拔刀出鞘,可终究力不从心,无法抵挡,眼睁睁地看着卡莉娜被一块一块地撕碎撕烂,直到她的叫喊淹没在亡灵吼叫声中,最后,她本人也加入了这顿筵席,和那些亡灵一起贪婪地吞食她身体的残余部分。

“当佩特库坦弄清了剧场的出口所在时,他已记不得多少时日已经流逝。他围着熄灭的炭火和残剩的食物轮廓踯躅,这时,有一个无形无影的东西捡起他的斗篷朝他肩上扔去。斗篷靠近他时,用卡莉娜的声音跟他说话。

“佩特库坦吓得六神无主,双手抱住了斗篷,可是传出声音的皮斗篷里面除了紫色的衬里之外,别无他物。

“‘告诉我,’佩特库坦双手抓住卡莉娜道,‘我好像遇见了一件千年以前发生的可怕事情。有一个人被撕碎、被吞食了,地上一直有血。我弄不明白此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也不知何日发生的。到底谁被吞食了?是你还是我?’

“‘你安然无恙,你没被吞食,’卡莉娜答道。‘此事是刚才发生的,并非在千年之前。’

“‘可我看不见你。我俩当中谁死了?’

“‘你看不见我,年轻人,活人是看不见亡灵的。不过,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而我却不知你是谁,我不尝尝你的血就认不出你是谁。但你放心,我看得见你,看得很清楚。我还知道你活着。’

“‘卡莉娜!’他喊道,‘是我呀,我是你的佩特库坦,你真认不出我了吗?你说刚才,要是刚才真的存在过,你就吻吻我。’

“‘刚才和千年之前星移斗转,现在的事情还会和原先一样吗?’

“这时,只见佩特库坦抽出短刀,自伤手指。

“血的气味开始散发,但血并未滴落在地,因为卡莉娜用其贪婪的嘴唇接住了血滴。她狂叫一声,认出了佩特库坦,随即将他的身体撕烂,狂吸他的血,再把他的尸骨抛向阶梯座位—那儿的亡灵朝这堆尸骨扑将过去。

“佩特库坦出事的同一天,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写下了下述文字:

“‘在佩特库坦身上作的试验大获成功。他出色地扮演了他的角色,成功地骗过了活人和死人。从现在开始,我可进行整个试验中最困难的那个部分了。试验得从小变大,把凡人变成亚当。’

“从以上的记录,我们可以知道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计划的来龙去脉了。

“牵涉到他计划的有两个关键人物。其一是他的有势力的亲戚乔治·勃朗科维奇公爵。关于此人,维也纳宫廷掌握有较之此间更为广泛、翔实的情报。第二个是勃朗科维奇先生称他为‘库洛斯’的人(在希腊语中,‘库洛斯’的意思是‘小年轻’、‘小伙’)。目下勃朗科维奇如同犹太教徒恭候救世主般在君士坦丁堡恭候库洛斯到来。根据史料判断,他并不认识库洛斯,甚至不知此人姓甚名谁(所以给他起了个希腊语昵名),只是在梦中同此人见面。库洛斯是他梦中的常客。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一入梦,库洛斯便随之出现。据阿勃拉姆老爷本人说,库洛斯是个蓄有两撇小胡髭的年轻人,其中有一撇是白的,指甲透明,眼睛呈火红色。勃朗科维奇企盼有朝一日能真的同他相遇,借他之助了解并弄懂在他勃朗科维奇看来对自己生死攸关的重要事情。勃朗科维奇在梦中向库洛斯学会了像读犹太语一般自右至左地阅读,学会了从尾及头地倒着做梦。那些迥非寻常的梦始之于好多年以前,在做这些梦时勃朗科维奇变成库洛斯或者变成犹太人之类,如果他愿意的话。勃朗科维奇本人提及他的梦时曾说,起初他感到神魂不定,仿佛有块石头扔进了他的心坎,整整一天,石头一直在心里往下沉,直到夜里才停止下沉,因为其时心也随着石头一齐坠落了。后来,梦主宰了他的整个生命,他在梦中比在清醒时年轻了一半岁数。现实世界在他梦中逐次失踪:先是飞鸟,继之是他兄弟,然后是他父母—二老失踪前还与他话别。嗣后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城市从他周围,从他的记忆中消失,末了,连他本人也从这个变得完全陌生的世界中消逸不见,仿佛在夜间,在他做梦的时候,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假如此时照一下镜子的话,他一定会吓一大跳,如同见到他母亲或者妹妹长出了一脸的大胡子。镜中那个人火红色眼睛,唇髭有一撇是白的,手上长着透明的指甲。

“在这些梦里,勃朗科维奇离开了日常来往的人,把绝大部分时间用于同他已故的妹妹相会。但他那么熟悉的妹妹的形象在每次梦中都会失去些什么,而代之以新的,陌生的,而这些新的是她从某个陌生女郎身上取来的。陌生女郎先是给了她声音,然后给了她发色、牙齿。最后,只剩下一双手是她原来的,其余均非她自己的了。她用这双手拥抱勃朗科维奇,一次比一次热烈。终于在一个夜晚,这个夜晚之短,如果有两个人,一个站在礼拜二那一头,一个站在礼拜三那一头,可以隔着这个夜晚,握住对方的手,她来到他梦中时,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变得那么美,简直美得倾国倾城。她那拥抱勃朗科维奇的双手各长着两根大拇指,吓得他差点儿没逃出梦境。但他终于俯首听命,并且像从树上摘桃一般从她酥胸上摘下一颗乳房。自此之后他每天都从她酥胸—也就是说从树上摘下一颗大蜜桃,而她每次都赠予他新的硕果,而且一次比一次甘甜。他俩整整好几天在各种梦里同栖同宿,就像其他男子与他们的姘妇在租来的房间里彻夜做爱一样。但在她怀中他怎么也没法弄清抚摸他身体的是哪一只手,因为她每只手上都有两根大拇指。梦中的欢爱弄得他醒来时精疲力竭,几乎被自己的梦熬成了人渣。于是她走来向他说道:

“‘心里边的诅咒也会被别人听到的,等着吧!下辈子我们后会有期。’

“他到头也没弄明白,这话是对他—对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还是对他梦中的化身—有一撇白唇髭的库洛斯说的,他一睡着便变作库洛斯。在梦中他久已觉得自己不是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而是另一个人,一个长着透明指甲的人。许多年来,梦中的他不再是醒时的瘸子。入夜,别人的困乏使他精神振足,一如清早别人一觉醒来,精力充沛,他却因此而昏昏欲睡。每当他感到眼皮沉重时必然是某个地方有人把眼皮睁了开来。仿佛有一条输送精力、血液的管道把他和别人联结在一起,使精力得以从一人体内流传至另一人体内,就像防止葡萄酒变酸而使之流动一般。两人中若有一人夜间睡得安稳,养足了力气,另一人就会失去相等的力气,就会感到乏力,就要睡觉。最可怕的莫过于在街头或者不该睡觉的地方突然入睡。这似乎不是睡觉,而是对某个人在这一瞬间醒过来的反映……

“不久前他曾遇到这样一件事情:当时他正在观察月全食,猛地一下子坠入梦中,梦里有人在用鞭子抽他,可他对自己坠落时是否受伤,及梦中遭鞭打的是哪个部位毫无知觉。

“我觉得……库洛斯也罢,其余一切也罢,无不与勃朗科维奇老爷及我们—他手下的亲随,多年来为之忙碌的事业有关。这项事业就是给《哈扎尔辞典》加注解,写诠释,不过我认为还是称之为编纂更确切。他孜孜不倦,不遗余力地编纂那本辞典,显然有他特殊的追求。从泽朗特地区,从维也纳为身居君士坦丁堡的勃朗科维奇运来了整整八驼架的书,其他地方的书还源源不断而来,以致各种辞典和古代手写文献堆成四堵高墙,把他围在中间,与世隔绝。我对颜色、墨迹和字体非常在行,在湿雾迷漫的夜晚,我可以根据气味辨认出每个字母。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凭着嗅觉尽情阅读堆及屋檐的一卷卷捆扎好并加盖封印的手稿。阿勃拉姆老爷最喜欢在寒风里披阅书稿,单穿一件衬衫,冻得全身发抖,而且只有在冻得全身发抖的情况下读到的文句,才引起他注意,认为值得贮存在记忆里,并不厌其烦地把这些文句在书中一一标出。勃朗科维奇书斋中已积下了好几千张不同名目的书卡,从古斯拉夫祷词的祈叹到各类盐和茶的名称应有尽有。他还搜集一切人种的活人和死人的各类颜色、各种形状的须发,分门别类地贴到一个个玻璃瓶上,组成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古代发型博物馆。他自己的头发不属收藏之列,但他却吩咐用他的毛发在他一直佩戴的胸巾上绣出他家由一只独眼鹰和一条铭言‘君子必爱其死’组成的纹章。

“勃朗科维奇每夜都伏案整理他的书籍、收藏品和书卡,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这事他严守秘密)编写辞条,更确切地说,编写一本有关哈扎尔人 ,一个早已从黑海沿岸消失、有船葬风习的古老部族,改宗受洗的辞典。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是一张完备的书单,既包括数百年前参与哈扎尔改信基督这一伟业的所有圣徒的言行录或者传略集,也包括后人留传下来的有关此事的笔记。得以参与《哈扎尔辞典》编写的只有他的两名文书:我和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之所以如此谨慎,因为勃朗科维奇现在披阅的不单单是基督教的文献,还有形形色色异教的东西,包括犹太教的,伊斯兰教的……勃朗科维奇已拥有关于基里尔 和梅福季 以及基督教圣徒和传教士等希腊方面参与哈扎尔改宗换教一事的所有人的资料。对他说来,最大的困难是写不出犹太和阿拉伯方面两拨人物的条目,而他们也是哈扎尔可汗△宫中大论辩的参与者。可他只知道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曾参与这场论辩,其余却一无所知,连他们的姓名也不知道,凡他所披阅过的涉及哈扎尔问题的希腊史料都对他们的姓名讳莫如深。为了要在犹太和阿拉伯的史料中找到哈扎尔受洗礼的证据,他派手下人去过瓦拉几亚的教堂,君士坦丁堡的地窖,他自己也亲来这里,来君士坦丁堡,寻找手稿和收藏研究此类手稿的人,因为当初正是从君士坦丁堡派遣使者基里尔和梅福季去哈扎尔国都为哈扎尔人施行洗礼的。但是一无所获!然而勃朗科维奇怎么也不相信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对哈扎尔问题感兴趣,不相信在漫长的岁月中除了圣徒圣基里尔时代的基督教传教士写下过有关哈扎尔人的报告外,竟无一人从事过这方面的探究工作。他说,我坚信伊斯兰教托钵僧或犹太教拉比中必有人知道参与哈扎尔大论辩的犹太人或阿拉伯人的详情。只是我未能在君士坦丁堡遇到这样的人,或者虽然遇到了,人家不愿吐露真情。他认为,有关哈扎尔这个部族及其改奉信仰的历史,不仅基督教拥有史料,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也拥有同样丰富的史料,然而有某种东西阻挠那些知道这类史料的人互通声气,集思广益,可是不互通声气,集思广益,哈扎尔问题的真相就不可能大白于天下。

“‘我不懂,’他常常这么说,‘也许是我思考问题往往浅尝辄止,致使我的想法在我身子里都未能成熟,出生时全是四肢不全,五官不整……’

“勃朗科维奇老爷之所以对这件无甚紧要的事有如此巨大之兴趣,依我看不难解释。勃朗科维奇老爷研究哈扎尔问题纯粹出于私利,他希望以此避免使他如坐牢狱的梦魇。他梦中的库洛斯也对哈扎尔问题深为关注,这一点,勃朗科维奇老爷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勃朗科维奇老爷摆脱梦魇的唯一出路便是找到那个称作库洛斯的陌生人,而要找到他,只能通过有关哈扎尔的文献,因为这是可以使他达到目的的唯一线索。我认为,那另一个人,那个库洛斯,也是这样想的。因此他俩迟早必能相遇,一如狱吏和犯人非碰到一起不成,这也是为什么近来勃朗科维奇老爷认真地跟他教师爷练习刀术的原因……

“他恨那个库洛斯,恨不能像吞鸟蛋那样吞了那人的眼珠,只要他一抓住那人……这不过是一种假设。若要证实这一假设,只需回想一下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有关亚当的言论,还有他在佩特库坦身上作过的成功试验也足资证明。从这一点看来,勃朗科维奇将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的计划将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而他的《哈扎尔辞典》不过是为其将要实施的大业作点书本上的准备……”

写到这里,谢瓦斯特的密奏就戛然而止了。他的老爷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此后的情况,谢瓦斯特已不可能再向任何人密报,因为他们主仆二人于礼拜三雾中迷途,在瓦拉几亚附近被人打死了。被害经过可参阅勃朗科维奇的另一亲随,也就是上文提及的精通刀术的师爷阿韦尔基·斯基拉写的札记。这份札记兴许是斯基拉用靴尖踩住信纸,用刀尖蘸着放在地上的墨水写的,内容如下:

“离开君士坦丁堡前最后一个夜晚,阿勃拉姆老爷把我们叫进他那间面临三海的大厅。当时正好三面来风:从黑海刮来的风是绿油油的,从爱琴海刮来的蓝得透明,从伊奥尼亚海刮来的则干燥而苦涩。我们进大厅时老爷正站在驼架旁读书。眼看就要下雨。雨前安纳托利亚的苍蝇叮起人来特狠,老爷拿着根马鞭护卫自己:呼拉一声,鞭梢正好命中他背心上被叮的处所,百发百中,从未落空。

“那天晚上,我们刚完成按规定的刀术练习,要不是我对他那只瘸腿格外小心的话,我早已在黑暗中被他砍成肉泥了。因为在夜晚他出刀往往比白天快得多。当时他的瘸腿上套着一只权作击剑软底鞋的鸟巢,这玩意儿比鞋子来得暖和。

“我们分别坐下。他一共叫来四个人:我,他的两个文书和他的亲随马苏迪。马苏迪已把旅行用的必要物品打点好,装在一只绿袋子里。我们吃了一匙拌辣椒的甜樱桃果酱,喝了一杯深井水,深井就开在大厅里,因此我们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像在塔楼的地下室里说话。待我们吃喝罢,阿勃拉姆付清了我们工钱,随后说:谁不愿意干,谁可以留在君士坦丁堡,余下的都跟他出发,上多瑙河地区作战。

“我们想,该说的他已经都对我们说了,他不会再勉强我们了。但勃朗科维奇具有与众不同的一面:他往往在离开他的对话者当儿,显得格外谦和。他装出有点愚拙的样子,向他们辞别,表示晚些时候再与他们相聚。

“不料马苏迪和尼康·谢瓦斯特之间突然似闪电一般迸发了仇恨之火。在此之前,双方都未曾发觉彼此如此仇视,或者说,双方都刻意掩饰这一点。这事发生在马苏迪对阿勃拉姆老爷说了下面这段话之后:

“‘我的老爷,我想在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候感谢你赠赐给我礼物。作为答谢,我要告诉你一件定能使你感到高兴的事,因为它是你早想知道的。你梦见的那人名叫撒母耳·合罕 。’

“‘那是撒谎!’谢瓦斯特突然嚷道。他一把抓起马苏迪的绿袋子,扔进熊熊燃烧的壁炉。但马苏迪却异乎寻常地冷静,他朝阿勃拉姆老爷转过身来,指着尼康·谢瓦斯特说:

“‘老爷你瞧:他的鼻子只一个鼻孔,撒尿时翘起尾巴。只有撒旦才这样。’

“阿勃拉姆老爷把栖息在灯架上的鹦鹉放到地上,顷刻间屋里明亮了许多。我们果真见到尼康·谢瓦斯特的鼻孔是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眼,没有鼻中隔,只有魔鬼才这副模样。于是阿勃拉姆老爷对谢瓦斯特说:

“‘这么说来,你是属于从不换鞋的那一类?’

“‘是的,老爷,不过我可不是胆小如鼠那类子人,我不否认我是撒旦,’他直言不讳,‘我只想提醒你们,我属于基督教世界的阴曹地府,属于正教教会的地狱,是希腊国土上的恶魔。因为正如我们头上的天分别由耶和华、安拉和天父掌管一样,地狱也由亚司马提、易卜劣厮和撒旦分治。只是出于偶然,我才落到如今的土耳其帝国的疆域,但是这并不能给予马苏迪和伊斯兰世界的其他代表审判我的权利,只有基督教教会的代表才有资格审判我,我只承认他们的审判权是有效的。否则的话,基督教或犹太教的法庭岂不也要审判落入他们手里的伊斯兰教地狱的代表了吗?让我们的马苏迪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警告吧……’

“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对此答道:

“‘家父约翰尼基·勃朗科维奇曾跟你的同类打过交道。在瓦拉几亚,我们各家都有各家的女妖,小鬼和精灵。我们和他们一起进餐,让他们守卫门户,逼他们数筛子上的洞眼儿逗乐,还向他们派去各种各样的吸血僵尸和杀手。我们有时还能在屋旁捡到他们的尾巴。我们带上他们去采悬钩子,把他们系在门槛上,或者跟犍牛拴一起,他们做错了事,我们就用鞭子抽打他们,把他们赶入井底关禁闭。有一回,那是在七月,家父晚上去茅厕解手,见一个硕大无朋的雪魔正蹲在茅坑上,他不由分说,将提灯朝雪魔砸去,一下子结果了雪魔的性命,然后若无其事回屋晚餐。仆人端给了他一盆野猪肉汤。他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扑通一声,他的头落进了汤盆。可他吻了吻落进汤盆的自个儿的脸蛋,照吃不误。我们瞪大眼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至今还记得他喝汤那会儿,像抱恋人似的双手紧紧抱住汤盆,仿佛他面前不是汤盆,而是谁的脸蛋儿。长话短说,我们安葬他时,他那副模样像是人们费了好大劲儿把他从情妇怀中拽出来似的……家父着的靴子给我们扔进了穆列什河,以免他变成吸血僵尸。如果你真是魔法无边的撒旦,且说给我听听,家父约翰尼基·勃朗科维奇的死昭示了什么?’

“‘这事不用我帮忙你也能弄明白,’谢瓦斯特答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些别的。我知道令尊大人临终时耳管听到的话:“给我倒点儿酒洗手!”是的,那是他弥留之际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我还能说出另一桩事来,让你得知我并非瞎说。’

“‘你编纂《哈扎尔辞典》已经编了几十年了,请你也让我为这部辞典添砖加瓦吧。’

“‘现在且听我说那桩你所不知道的事儿。古代的三条冥河—阿刻戎、比利弗列赫顿和科锡特河现在分属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阴曹地府。三条冥河把原哈扎尔国国土下的三座地狱分开,这三座地狱是:火焚谷,地狱和穆斯林的火狱。三教冥国的疆界也恰恰在原哈扎尔国的地下会合。一个冥国是烈火腾腾的撒旦王国,国内有基督教的九层地狱,有魔王柳齐费尔的宝座和冥王的旗幡;另一个冥国是冷酷似冰、受苦磨难的易卜劣厮王国,国内有伊斯兰教地狱;第三个冥国位于圣殿左方的革瓦拉区,那里坐镇着犹太教的恶神、贫神和饿神,也就是亚司马提治下的火焚谷。三座地狱各立门户,边界由铁犁翻过,任何人不得逾越。不消说,你所想象的三座地狱的情况必定是错误的,因你并未亲历。实际上,在黑暗和罪恶天使彼列尔治下的犹太地狱中受火燎之苦的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是犹太人,而是阿拉伯人和基督徒。同样,投入基督教烈火熊熊的地狱的并非基督徒而是穆斯林或大卫的儿女,而在穆斯林地狱中受苦的则无一不是基督徒或犹太教教徒,那里没有一个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现在你不妨设想一下马苏迪吧,他一想到他所熟知的他们那个教的火狱就会心惊胆战,而现在他落进的还不是本教的地狱,而是犹太教或基督教的地狱,而且我就在那儿等他!他见到的不是易卜劣厮而是魔王柳齐费尔!你试设想一下,犹太教徒一旦落入基督徒的地狱将是什么情景。’

“‘老爷,请你把我这话看作最最重要和最最严肃的警告,看作明智之言!在这里,在人间,三个世界各行其道,互不相涉,伊斯兰是伊斯兰,基督教是基督教,犹太人信他的犹太教。但三个世界的阴间却互不宽恕!在人间为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双方都大同小异,彼此相似,或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成为一个模样—否则也就不能成为仇人了。但若真的各不相同,那就危险了,因为他们个个企图认清对方,彼此的差异恰好使得他们做到这一点。’

“‘这可是最糟的了。有一类人竟对我们跟他们有差异视若无睹,差异并未使他们寝食不安,对这类人我们要算他们的账,我们要联合我们的敌人从三面向他们发动进攻……’

“对此勃朗科维奇老爷说他仍不甚了了,接着问道:

“‘那为什么你们没下手呢?如果说你孽债未尽,还没脱掉尾巴,还有其他比你老练的呀!我们已在“我们天上的父” 的基础上建造我们的屋宇,你们还在等什么?’

“‘我们在等待时机,老爷。除此之外,我们作为魔鬼,只能跟你们阳世的人亦步亦趋,每跨一步都得遵循你们的足迹。我们永远落后你们一步,我们在你们进过晚餐后方吃晚饭,也和你们一样看不见未来。总而言之,你们在前,我们在后。但我可以告诉你老爷,眼下你还没迈出逼使我们非得跟随你的那一步。只要你或者你的子嗣一迈出那一步,我们就将在同一礼拜的某一天追上你们,具体是哪一天暂不奉告。不过眼下一切还正常,因为你们,你和红眼睛的库洛斯,不可能见面,哪怕他就在这里,在君士坦丁堡。既然他在梦中见到你,一如你在梦中见到他,既然他用梦创造你的白天,一如你用梦创造他的白天,那你们俩怎么可能在并非做梦的状态下相见呢?因为你们不可能同时不睡呀!但愿别引诱我们迈出那一步。请你相信,老爷,用这静悄悄的塔楼里的藏书编写《哈扎尔辞典》,比之上多瑙河打仗危险得多,因为在多瑙河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已打得不可开交了。在君士坦丁堡这儿等待梦中的奇迹比之挥刀杀敌危险得多,因为老爷你至少已精通刀术。你好好想想这一切,然后毅然决然出发去你打算去的地方吧,千万不要听信那个用橘子蘸盐吃的安纳托利亚人……’

“‘此外,老爷你当然可以把我交给基督教神权机关发落。不过,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唯一的一个问题:你是否真的坚信你的教会三百年后还会存在,并像现在一样掌握审判大权吗?’

“‘当然,我对此确信无疑,’阿勃拉姆老爷答道。

“‘好,那你就来证实这一点吧! 二百九十三年 后我们将再次见面,在同样的季节,也是在早餐之后,同样的地点,在君士坦丁堡这里,你们试着像今天一样来审问我……’

“阿勃拉姆老爷微微一笑,说他同意,接着用鞭梢又打死了一只苍蝇。

“晨曦初上时我们煮好蜜饭,用棉垫裹严饭罐,放进旅行袋,好让阿勃拉姆老爷睡觉时不觉得冷,然后我们搭海船渡过黑海到达多瑙河口,接着逆流而上。最后一批云燕飞过了多瑙河,它们翻转身子飞翔,水面映出的不是它们乳白色的胸脯而是黑色的背脊。雾季到了,鸟群越过森林,越过铁门 ,默无声息地南飞,仿佛它们把整个世界的寂静都汇集在它们身上了。第五天在克拉多夫附近撞上一队骑兵,是从特兰西瓦尼亚来的,身上蒙着彼岸罗马尼亚苦涩的尘埃。我们一到巴堂斯基王子的营地,便知迪约尔捷伯爵也参加了战斗,一些将领,诸如哈依达斯汉姆、维代拉尼及海塞尔等人已准备进攻土耳其人的阵地,两天来,剃须匠奔来跑去地为他们剃须剪发,因为他们在不停顿地赶路。当天夜晚,我们老爷他那无与伦比的才智着实让我们开了眼界。

“季节突变,早晨凉飕飕的,可晚上却是热烘烘的—晚上直至午夜是夏天,早晨才是秋天。阿勃拉姆老爷选好了刀,有人给他的坐骑备好了鞍。从塞尔维亚的营地里过来一队骑兵,每个人的袖子里都藏着活鸽子。他们一面骑行,一面抽着长烟斗,烟圈在马耳上方环绕。勃朗科维奇翻身上马后,也接过一根点燃的烟斗,大家就这样抽着烟斗去见维代拉尼将军,听候他调遣。就在此时,从奥地利人的营地传来了喊声:

“‘光身子的塞尔维亚人来了!’

“原来,在骑兵后面冒出了一队除了头上的圆帽几乎是一丝不挂的步兵。他们光着身子穿越被营火照亮的地方,进入大栅栏门,他们身后留下的黑影比他们走得更快些,且比他们大一倍。

“‘你们总不会在黑夜发起攻击吧?’维代拉尼一面问,一面抚摸着他那只大得可以一尾巴扫到人嘴巴的狗。

“‘我们将在黑夜攻击,’阿勃拉姆老爷答道,‘鸟儿会给我们引路的。’

“在奥地利和塞尔维亚的阵地上方,耸立着一座从不下雨的Rs峰,山顶上有土耳其人的要塞和大炮。三天来,他们一直无法接近山顶。将军对勃朗科维奇说,得拔除这个要塞。

“‘如果你们占领了那个要塞,就点燃槭树木,让它发出绿火,’将军道,‘这样便于我们行动。’

“骑兵们奉命出发了,他们依然抽着烟斗。没过多久,我们看见土耳其人的阵地上空飞起一群燃着火焰的鸽子,紧接着又传来了几次火药的爆炸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勃朗科维奇和他的骑兵们已返回营地,他们的烟斗还是没熄灭。将军大为惊异,问他们为什么不攻击那些炮群。阿勃拉姆老爷用烟斗指指绿火冉冉升起的山顶—土耳其人的大炮已经哑了。要塞已被攻占。

“次日凌晨,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由于夜战疲乏不堪,在他的帐篷外睡着了。而马苏迪和尼康·谢瓦斯特则坐下来掷骰子。尼康已是第三天大输特输,可是马苏迪并不罢休。大概他们三人,入睡的勃朗科维奇和两个赌徒,由于某种重要原因而留在弹雨如注的空地上。我没有这种必要,因此及时躲进了安全处所。我刚一躲开,一队土耳其士兵冲进我方阵地,杀死了所有活着的人。紧跟这队士兵之后的是从特雷比涅来的萨勃里阿克巴夏 ,他不瞅活的,单看死人。随之一个面色苍白、仿佛有一半身体已经衰老、有半撮唇髭已经发白的青年飞也似的来到战场。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的丝质胸巾上绣有勃朗科维奇家族的族徽独眼鹰。一个土耳其人举起长矛对准独眼鹰用尽平生之力往下刺去,但听得当啷一声,矛头穿过睡者的胸骨,撞击到他身下的石板。勃朗科维奇用一只手撑起身子,他一生中最后见到的人恰恰就是那青年,红眼睛,玻璃般透明的指甲,半撮银白唇髭。冷汗汇成两道水流,淌到勃朗科维奇脖子上,像结扣一样把他的脖子缚住。他的手抖得出奇,以致他自己看着都感到奇怪,不得不把被矛头刺穿的身体压在那只手上,好使它不再抖动。可是手就像拨动了的琴弦,有好一段时间静止不了。后来,手终于不再哆嗦,他的身躯便悄无声息地倒在那只手上。而与此同时,那青年也訇然一声倒在自己的影子上,肩上那个袋子滴溜溜地滚到一边,他像是被勃朗科维奇的目光砍死的。

“‘难道合罕牺牲了?’巴夏发出一声惊叫。而他手下的士兵以为青年是被掷骰子的人杀死的,便砍死了尼康·谢瓦斯特,后者手里正捏着骰子准备掷出去。然后土耳其人转身来收拾马苏迪。但马苏迪对巴夏嘟囔了几句阿拉伯语,说那青年没死,只是睡着了。这使得马苏迪多活了一天,因为巴夏下令今天暂不将他处死,留他到明天。第二天他被处死了。”

阿韦尔基·斯基拉关于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札记以下面这段话作为结尾:

“我是马刀教练,我知道每次砍人招数都不尽相同,乃如每换一个女人做爱,方式都有所不同。区别仅在于,后来有的被遗忘,有的不被遗忘。还在于有些被杀的人或有些女人会记得你。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之死属于不会忘怀的一类。事情就是如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巴夏的几名仆人,端来一盆热水,给阿勃拉姆老爷洗了身子,然后把他交给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胸前挂着第三只鞋,其中放着香膏、药草和麻绳。我想这老头儿大概是要给阿勃拉姆老爷治伤,但他只给老爷涂上香膏、胭脂,剃掉胡须,梳理一遍头发,便叫人把老爷抬进巴夏的帐篷……

“‘又多了一个光身子的塞尔维亚人,’我这么想。

“第二天早晨阿勃拉姆老爷死在帐篷里了。那是在1689年,按穆斯林历法是苦难圣徒叶夫季希节。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断气时巴夏走出帐篷,要了点儿酒以洗净双手。”

勃朗科维奇,格古尔 详见柱头修士

捕梦者 哈扎尔教派,其保护人是阿捷赫 公主。捕梦者能释读别人的梦,能在梦里日行千里选择住所,能在梦里捕获指定的猎物—人和物或者野兽。一个最古老的捕梦者的札记曾被保存下来,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在梦里,我们一如水中的游鱼。我们不时游出水面,望一望世界的沿岸,随即又拼命地快速下沉,因为只有在水底深处,我们才感觉良好。我们游出水面的瞬间,发现一物甚为奇特,其动作要比我们缓慢得多,呼吸方法也和我们全然不同,其身体重量由土地支撑,它已丧失肉身的感觉,而我们的肉身感是存在于我们体内的。因为在水下,肉身感和肉身是不可分割的,这两者只能合为一体。水外这怪物其实就是我们自己,不过是一百万年后的我们罢了,除此之外,在我们和它之间还有个区别,这区别乃一巨大的不幸—它因把肉身感和肉身分开而备受打击……”

传说莫加达萨·阿勒·萨费尔是 最著名的捕梦者之一。他曾进入这一神奇秘密的最深邃之处,他曾成功地在别人的梦里驯养过游鱼,并打开一扇扇门,到达了无人可及的最深处,终于到达天主那儿—每个梦的深处都有一个天主。后来,他突然再也无法捕梦了。他有很长时间一直认为他已在这门神秘的艺术中走到了尽头,所以不可能走得更远了。对路已走到尽头的人来说,已不需要路,也不会有人给他指路了。但他周围其他人的想法和他并不相同。他们向阿捷赫公主吐露了隐情,公主给他们解释了莫加达萨·阿勒·萨费尔的遭际:

每月一次的撒盐节上,在我们三个都城的郊外,哈扎尔可汗的信徒和你们—我的信徒和捍卫者—展开厮杀,相互拼个你死我活。到了夜晚,人们就把他那边的战死者埋入三个墓地:犹太人墓地、阿拉伯人墓地和希腊人墓地,我这一边的亡故者则掩埋于哈扎尔人墓地。这时,可汗平静地打开了我卧房的铜门,室内点着一支蜡烛,芳香的烛火因他炽烈的情欲而不住颤悠。这种时候我不朝他看,因为世上所有心花怒放的情人的表情是一样的。我们一起过了夜,但凌晨在他离去时,我从铜门上看了看他的面孔,我从他疲乏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欲望、他的目的和他是谁。

你们那个捕梦者的情况也大抵如此。毫无疑问,他已达到他从事的艺术的最高境界,他在庙宇里为别人的梦祈祷,在梦者的意识里他已无数次地被杀死。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使最美的内容—梦的内容—存留下来,为他所用。要是他在攀登途中毫无过失的话,按说他是可以在他释读的梦的尽头见到天主的。既然他从爬到的高度下降到现世的归途,他一定犯有过失。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归途须小心!”阿捷赫公主最后告诫道,“一次糟糕的下降可能废掉一次到达山顶的胜利攀登。”

基里尔(萨洛尼卡 的康斯坦丁或称哲学家康斯坦丁,826或827—869) 正教圣徒,哈扎尔大论辩希腊方面的参与者,斯拉夫字母的创造者。列奥总督的第七子,其父由拜占庭宫廷派驻萨洛尼卡,执掌行政及军务。康斯坦丁本人也身兼数职,其中有行政和外交方面的官职。他是在不设圣像的空荡荡的教堂里长大的,那时的君士坦丁堡是反圣像崇拜者的天下。他们中间有许多萨洛尼卡人,康斯坦丁的导师中有不少是知名的反圣像崇拜者。数学家列昂教他荷马史诗、几何学、算术、天文学和音乐,他和他的表兄语法学家约翰(837—843)一样,也是一名反圣像崇拜者。康斯坦丁的第二位导师佛提乌是位著名的哲学家和主教,他教康斯坦丁语法、雄辩术和哲学。佛提乌有个外号,叫作“基督教的亚里士多德”,他和数学家列昂都是人文主义复兴的倡导者,拜占庭再次证明了他是古希腊人的后裔。佛提乌所从事的天文学和魔术研究属于被禁止的学说;拜占庭皇帝说他有一副“哈扎尔人的嘴脸”,还有人在宫廷散布这样的流言,说佛提乌年轻时代曾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一个犹太巫师。康斯坦丁对各种不同的语言非常感兴趣,他认为语言和风一样,是永恒永存的。一如哈扎尔可汗占有宗教信仰不同的诸多女人,他也经常换学语言。除希腊语外,他还研习斯拉夫语、希伯来语、哈扎尔语、阿拉伯语、撒马利亚语及哥特式字体和“俄罗斯”字体。他长大成人后,迷上了旅游。他始终随身带一条毯子,说,我的毯子所到之处,那地方就是我的国家。他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原始部落中度过的,每次同他们握过手后,他都要检查一下自己的十指是否齐全。其实,疾病才是他生命中的安宁之岛。当他生病时,便把除母语之外的其他语言统统忘却。再者,他的病至少有两个原因所致。843年,反圣像崇拜者的势力被推翻,加之狄奥菲鲁斯皇帝驾崩后,崇拜圣像的宗教观念终于确立,康斯坦丁不得不隐居于中亚的一个修道院里。他暗自思忖。“就连天主也会退隐,让位于世俗。我们的眼睛是我们前方事物所瞄准的目标,是它们瞄准眼睛,而非眼睛瞄准它们。”随后,他又不得不重返首都,公开抨击他原来的导师,以捍卫崇拜圣像的宗教观念。“以为我们的思想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之中,这是一种错觉,”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头脑和我们自身全部存在于思想中。我们和我们的思想有如大海和潮流,我们的肉体是大海中的一股潮流,而思想便是大海自身。所以,肉体是通过思想才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至于灵魂,它的作用是为肉体和思想当床铺……”

他也背弃了原先他宗师中的一位:他的胞兄梅福季,后者至死不肯改变自己的主张。他背离胞兄及以前的神师,使他得登龙门成了显达之人。

他在为君士坦丁堡宫廷效劳期间,先司斯拉夫某省的执政官一职,后为首都王室太学校长;作为神职人员,他曾是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堂的史籍管事,后又成为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哲学教授,鉴于他博学多才,他曾获“贤人”这一荣誉称号,这个称号一直伴随他到生命终结。他就是从那时起改换门庭的,他遵循一则水手的谚语处事,谚语的大意是,聪明鱼的肉要比蠢鱼的肉硬,而且有害。蠢鱼进食不加选择,而聪明鱼只挑蠢鱼吞食。

他的前半生一直躲避圣像,而他的后半生则把圣像当作盾牌使用。人们由此推断出,他后来惯于接受的是圣母马利亚的圣像,而非圣母马利亚本人。当他将圣母马利亚同可汗的朝臣作比较时,他的比较对象是男子而非女人。

那时,他所生活的世纪已经过去大半,他的人生也已过半。他拿来了三枚金币,把它们放入钱袋,他思量着:我要把第一枚金币送给一个吹号艺人,第二枚送给教堂唱诗班成员,第三枚送给演奏圣乐的乐师。随后,他开始了毫无目的的漫游。他风餐露宿,从不歇息。851年,他来到了巴格达附近萨马拉的哈里发 的居所。他从这次外交游访返回后,在镜子上看见了自己第一道皱纹,他称之为萨马拉皱纹。859年,康斯坦丁到了与亚历山大三世大帝驾崩时一样的岁数:三十三岁。

萨洛尼卡的康斯坦丁,摹于九

“和我同岁的人在地下的要比在地上的多,”他想道,“每个时代,如拉美西斯三世 时代、错综复杂的克里特时代、君士坦丁堡初建时代,都有人与我同岁却已亡故。有朝一日我也一样:我入地下,而许多与我同岁的人还活着。只是我在地上添岁增寿,无异于抛弃了那些比我年轻的死者……”

860年,当斯拉夫人进攻君士坦丁堡时,身在小亚细亚奥林匹斯山的康斯坦丁给斯拉夫人设下了一个圈套。在修道院静谧的小室里,他发明了他们最早的字母形象。起初,他发明的字母是圆形的,但斯拉夫语非常原始粗愚,无法用墨水来表现,于是,他就想出另一种字母形态:用铁栏框将字母框起来,就像用笼子把未驯服的鸟关起来一样。后来,当它被驯服又吸收了希腊语后(每一种语言都吸收其他的语言),斯拉夫语才得以形之于字母,即格拉哥里字母 ……

达乌勃马奴斯记述创建斯拉夫文字经过时曾如是说:蛮人的语言怎么也不肯听凭驯化。有一次,在一个为时仅三个礼拜的短暂的秋天,兄弟俩 坐在修道室苦思冥想一种新的字母,此种字母后来就被称作基里尔字母。工作进行得很不顺手。从修道室向外瞧,静静的仲秋景色尽收眼底,那份寂静的长度足有一个钟点的路程,而其宽度还要加上一倍。此时兄长梅福季叫他弟弟瞅四个泥罐。那些泥罐就放置在修道室的窗台上,但不是在窗栅里面,而是在窗栅外面。

“如果修道室的门是反闩的,你怎么取那瓦罐呢?”他问。康斯坦丁二话没说,把一只瓦罐打破,从窗栅空隙处拿进碎片,然后用唾沫和着脚下的泥土,把瓦罐粘成原来的模样。

基里尔兄弟也用此法对待斯拉夫语言—把这种语言打破,通过基里尔字母的窗栅空隙,将碎片放进嘴里,用自己的唾沫和脚下的希腊泥土把碎片黏合……

同年,哈扎尔的可汗派遣使者来见拜占庭皇帝米海尔三世,要求从君士坦丁堡派人去给他阐释基督教义。皇上便和有“哈扎尔通”之称的佛提乌商量。这本是一种婉拒的手法,可是佛提乌却当了真,推荐由他监护的弟子哲学家康斯坦丁出任。后者便和他的兄长梅福季率第二传教士团出发去哈扎尔国,史称哈扎尔传教士团。半途中,他们在克里米亚半岛的赫尔松作了停留,康斯坦丁就在那里研习希伯来语和哈扎尔语,以为其使命作准备。他思忖:“人人都是其受难者的十字架,而长钉也会从十字架上穿过。”抵达哈扎尔宫廷后,他见到了伊斯兰教使者和犹太教使者,他们也是可汗邀请来的。康斯坦丁就这样参加了哈扎尔大论辩,发表了他的《哈扎尔论说》。此书后来由梅福季译成斯拉夫文。哲学家康斯坦丁驳斥了犹太教拉比和伊斯兰苦行僧提出的旨在捍卫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论点,他力劝哈扎尔可汗改信基督教,说不可在碎裂的十字架前祈祷,正在此时,康斯坦丁看见了他自己脸上的第二条皱纹:哈扎尔皱纹。

863年已经临近,这时,康斯坦丁正值亚历山大城的哲学家斐洛死亡时的年纪:三十七岁。康斯坦丁已完成了斯拉夫字母的编创,由其兄陪同,出发去摩拉维亚 ,周围是与他同胞有些相像的斯拉夫人。

他把经文手稿译成斯拉夫文,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的眼睛紧靠额角,这是他们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征。他们将蛇绕在腰间权作皮带,睡觉时头朝南,把掉落的牙齿扔向屋顶。他们用手指抠鼻孔,一面叽叽咕咕地祈祷一面咽下流进嘴里的鼻涕。他们洗脚不脱鞋,吃饭前先朝食物里吐唾沫。这些人一闻到臭肉腐尸的气味便蜂拥而上,他们思维敏捷,人人能唱善吟,康斯坦丁听到他们的吟唱之后,发现自己有了第三条皱纹—斯拉夫皱纹—心头顿时涌起莫大的悲伤。这第三条皱纹似雨滴一般斜向淌过额头……867年,他离开摩拉维亚来到潘诺尼亚 ,随后又到威尼斯,他在那儿用三种语言参加论战,这三种语言阐述的观点是:只有希腊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不愧为礼拜仪式上用的语言。威尼斯人问他:“残害耶稣的刽子手,是犹大整个身体呢还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时,康斯坦丁察觉到他脸上的第四条皱纹出现了:威尼斯皱纹,这条皱纹加上萨马拉皱纹、哈扎尔皱纹和斯拉夫皱纹,它们纵横交错地分布在他的脸上,好似四张网撒向同一条鱼。他将第一块金币送给吹号艺人,趁他吹号的当儿,他用三种语言问道:“一支军队里使用的军号跟他的一样吗?”那是在869年,康斯坦丁想到了四十三岁去世的拉韦纳 的波伊提乌 ,现在,康斯坦丁也到了四十三岁。应教皇的召见,他去了罗马,他成功地陈述了他的想法及为何用斯拉夫语做日课经的理由。其兄梅福季始终随他而行,他的一些信徒也领受了神职。

当他谛听着教堂里的圣歌,回首他的一生时,不禁暗自感叹:“一个人纵然具有天赋,但当他生病时,要完成一项工作是多么艰难费力;而另一个人即便不具天赋,只要他身体无恙,完成同一项工作所付出的努力不会比前者更多……”

此时,罗马正在举行一次用斯拉夫语做的弥撒,康斯坦丁把第二块金币送给了唱诗班成员。遵循祖传的习俗,他将第三块金币含于舌下,然后在罗马的一个希腊修道院隐居,直至去世,那年是869年,人们只知道死者是一名叫基里尔的修士。

主要史料来源:有关对基里尔和梅福季研究的一些重要参考书目由G·A·伊林斯基收集在他的( кириломефоɡьевскоj библиоiрафии)中,后又经波普鲁热科、罗曼斯基、伊万卡、佩特鲁维奇等人作了大量的补充。F·德沃尔尼克在其新版的专著《从拜占庭的角度看康斯坦丁和梅福季之传说》(1969)中,披露了新近的一些研究成果。达乌勃马奴斯版的《哈扎尔辞典》(Lexicon Cosri, Regiemonti Borrusiae, excudebat Ioannes Daubmannus 1691)曾提及一些有关哈扎尔人及哈扎尔大论辩的情况,但那个版本已被毁。

可汗 哈扎尔国元首。哈扎尔国的京都是伊蒂尔,夏宫则在里海边上,称谢缅杰尔。史家认为哈扎尔宫廷接待希腊传教士乃是政治决策的结果。早在740年,哈扎尔的一位可汗就曾请求君士坦丁堡为他派遣一名精通基督教教义的传教士。到了九世纪,巩固希腊—哈扎尔联盟成了刻不容缓的事,因为他们面临着共同的危险,俄国已挥戈君士坦丁堡,并已从哈扎尔人手中夺取了基辅。另外还有一个危险:当时在位的可汗没有王储。有一次一批希腊商人求见可汗,可汗召见并宴请了他们。希腊商人一律是矮个儿,黑发,毛发浓密,胸毛甚至可以像梳头那样梳出造型,与他们一起欢宴的可汗相比之下无疑像个巨人。眼看就要变天了,鸟儿像苍蝇扑向镜子似的尽往窗玻璃上撞。可汗厚赏商人,把他们送走之后回到宴客的地方,偶尔瞥了一眼桌上吃剩的骨头。希腊人吃剩的骨头堆得像小山也似的,仿佛是巨人食后遗留下来的,而可汗的却像个孩子吃剩的骨头只有一丁点儿。于是他立刻招来侍从,命令他们好好想想异邦人席间说了些什么。可是谁也记不清楚。总的意见是:希腊人压根儿没说话。此时侍从中的一个犹太人站出来说他能够帮助可汗。

“倒要瞧瞧你能生出什么法子,”可汗回答,然后舔了舔圣盐。那名侍从领来一个奴隶,命奴隶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和可汗的左手一模一样。

“把他留下,”可汗吩咐,“你这法儿不错,照此办下去。”

于是派遣使者分头往哈扎尔王国各处寻找。三个月后犹太侍从又领来一名青年朝见可汗,这青年的脚踝和可汗的毫厘不爽。后来又找到了一副膝盖,一只耳朵,一条肩膀—全和可汗的一样。渐渐地宫中聚集了许多青年小伙,其中有士兵,有奴隶,有走绳艺人,有犹太人,哈扎尔人和阿拉伯人,如果从每人身上取下一部分躯体或者肢体,就能拼成一个年轻的可汗,和在伊蒂尔当政的可汗就像两滴水那么相像。现在单缺头颅,但怎么也没见找到。终于有一天可汗招来犹太侍从向他当面索取:如果他交不出可汗的头就砍掉他的头。犹太侍从竟毫无惧色,可汗大为惊奇,问他为什么不害怕。

“如果小的害怕,去年就该害怕了,而不是今天。小的一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头颅,而且已在宫中保存了好几个月,只是不敢呈献罢了。”

可汗立刻命令带上来。犹太侍从领进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的头简直是可汗头像的复制品,若在镜中见到,准认为就是可汗,只是要年轻些。可汗当即下令把所有遴选出的人统统带上,吩咐犹太侍从用这些人造出一个新可汗。这些人被剜肉断臂,痛得在地上打滚。犹太侍从在新造出来的人的额际画了一道符,后者便从可汗宝榻上一跃而起。现在,剩下的事是要把新造可汗送去试验。于是犹太侍从把他送进了可汗的宠妃阿捷赫公主的内寝。翌日一早,公主命侍从传话给真可汗:

“昨晚来我内寝行房的是行过割礼 的,而你并未行过。这就是说,要么他不是可汗,而是另外什么人;要么可汗归化了犹太教,行了割礼,已不再是可汗。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你去发落吧。”

可汗问犹太侍从有这点区别是否重要,后者回答道:

“王上也施行割礼,就没有区别了。”

可汗拿不定主意,又反过去问公主,想听听她的意见。公主把可汗带进宫中的地下室,让他看看可汗的化身。按照公主吩咐,化身已被锁在铁牢里,但他力大无穷,将铁笼摇得铮铮响,眼看就要把锁链挣断。一夜之间他已长成了个伟丈夫,真可汗与他一比简直像个孩子。

“要不要我放他出来?”公主问。可汗吓得连连摆手,命令把这个行过割礼的可汗处死。公主朝巨人前额啐了口唾沫,顷刻间巨人倒地死了。

自此可汗信奉了希腊正教,还和他们缔结了新的联盟。

哈扎尔人 狄奥法内斯 在为哈扎尔人追本溯源时,曾记有下述文字:“哈扎尔人来自遥远的萨尔马特 ,他们征服了一直延伸到黑海沿岸的整个地区……”圣基里尔 指出,哈扎尔人属于用他们自己语言赞颂天主的人民,即用哈扎尔语,而非希腊语、希伯来语或拉丁语。希腊史籍中是用иαεαρσι或иστζρσι这两个词来代表哈扎尔人的。哈扎尔国向西一直延伸至克里米亚—高加索—伏尔加一带地区。在六月,哈扎尔山脉的阴影一直可投射到远方的萨尔马特都城,而两地的距离若步行需十二天,到了十二月,阴影投射的距离更长,需要花一个月的时间朝北步行才能走完这段距离。公元700年,哈扎尔的达官显贵已开始在博斯普鲁斯海峡附近一带旅居。据基督教史料(俄国)记载(涅斯托尔 的编年史),公元四世纪,中南部第聂伯河畔的犹太部落曾向哈扎尔人交一种赋税:按人头计税额,每人上交一张白鼯鼠毛皮或一把剑。到了五世纪,税捐开始用白银来支付。

希腊史籍中论及哈扎尔的内容是由一部重要史料提供的,达乌勃马奴斯版辞典中《大羊皮录事》辞条曾提到过这一史料。据所载内容,拜占庭皇帝狄奥菲鲁斯曾召见过一个哈扎尔使团,使团的一个成员的身上刺有哈扎尔王国的地形图,上面的说明文字是用希伯来字母拼写的哈扎尔文。其实,根据使者身上刺的花纹来看,当时的哈扎尔人已经开始同等比例地使用希腊字母、犹太字母及阿拉伯字母了。然而,当某个哈扎尔人改信希腊教、伊斯兰教或犹太教时,他只使用与其改信的宗教相应的字母,这样一来,哈扎尔语便走了样,以致这一语言与其坚守原始宗教的同胞所使用的语言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不过,另有一些史料否认达乌勃马奴斯关于刺有文身的使者的故事的真实性。那些史料的说法是:有人将一个布满图案和文字的盐罐作为礼物送给拜占庭皇帝,以便让他据此释读哈扎尔的历史,至于《大羊皮录事》的传说,那不过是史料误释的结果罢了。这一说法听来不无道理,但也引出一个难题。假如我们接受了“盐罐说”,那就无法理解《大羊皮录事》后来的故事了,故事的内容如下:

《大羊皮录事》中的时间是以哈扎尔式的大年代,即战争年代来计算划分的,后被希腊年代重新划分。《大羊皮录事》的起始部分已遗佚,因为那名使者因过问斩,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斩断分身,那上面的文身记载的正是哈扎尔年表第一、第二部分。所以,哈扎尔的故事只得从保存下来的那部分身体上的记载开始,也就是从哈扎尔年表的第三部分开始。公元七世纪(按今天的历法),拜占庭皇帝赫拉克利乌斯远征波斯时,曾得到哈扎尔人的襄助。哈扎尔人在他们国主齐埃拜尔带领下,参加了对第弗里斯的围攻,后于公元627年撤兵,留下希腊军队独自与敌对垒。他们说一次协同征战具有某种高于一切的重要性,但出征和班师并不出于同一法令,同一契约的内容在履行前和履行后所具有的重要性是不一样的。地震过后,就连植物生长的方式也会和地震前有所不同。哈扎尔年表的第四部分叙述了战胜保加利亚联军的故事,那时正值一部分匈奴部落被攻占的时期,另一部分以阿斯帕卢克为首的匈奴人则撤兵向西,一直退到多瑙河边,这些匈奴部落粮草断尽,思维僵硬,不知所终。第五和第六部分(文在使者的前胸)是拜占庭皇帝查士丁二世时期哈扎尔王国战事录。查士丁二世遭废黜后,被囚禁在克里米亚半岛的赫尔松,他在那儿越狱成功,赤身裸体朝哈扎尔人的地域出逃,一路上,为了不被冻死,他钻进厚厚的石块下面睡觉。抵达哈扎尔可汗△宫廷时,他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且娶了可汗的妹妹为妻。后者改奉希腊教,并取名泰奥多拉(是皇后即查士丁一世之妻的名字),不过,她根据哈扎尔人的一贯想法,还是认为上帝是在圣母马利亚的梦中出现的,上帝用一个梦想之词使其受孕。所以说,查士丁二世第一次获救是在哈扎尔人那里。第二次他是在那里送命的。这是因为,如果一个人若能在哈扎尔人那里找到庇护所的话,那他也休想从那儿逃走。拜占庭另一位皇帝提比略曾派出一使团去哈扎尔宫廷,要求哈扎尔人让查士丁二世跟他们回国,查士丁二世趁此机会再次出逃,并率众攻打君士坦丁堡。查士丁二世再次登基后,忘记了哈扎尔人曾给他的款待,于公元711年派兵讨伐曾囚禁过他的赫尔松,而这一地区当时亦属哈扎尔的领地。这次对哈扎尔王国的进攻使查士丁二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拜占庭军队中有一支叛军得到哈扎尔人的支持(他们已经控制了克里米亚),交战中,查士丁二世及其儿子提比略被杀,提比略是哈扎尔公主所生,也是拜占庭希拉克略皇朝最后一个继承者。简言之,哈扎尔人先是收留了被追捕者,但他们也毁灭了追捕者,这两者是由同一个人来扮演的。根据《大羊皮录事》记载,哈扎尔年表的第七部分即最后部分是文在那个哈扎尔使者的腹部上的,其内容是说曾有一个与哈扎尔同名的部落存在于世,他们的居住地与真正的哈扎尔人所在地相距遥远,人们常常将两者混淆。那个与哈扎尔同名的部落企图在相同的名称上获取好处,这便是为什么那个真正的哈扎尔使者的大腿上文着警语,其内容提醒人们注意可能另有文身的使者会出现在哈里发和拜占庭宫廷,但文在他们身上的并非哈扎尔的史实,而是另一个与哈扎尔同名的部落的故事。那些“另外的”哈扎尔人甚至会说哈扎尔语,但他们能使用这一语言的时间只有三四年的光景,跟留一头长发所需的时间差不多。到时候,他们会突然忘记这一语言,话讲到一半便哑口无言了。使者言称,并由其身上的文身证明,他才是真正的可汗的代表、真正的哈扎尔人的代表。他还提醒别人注意,有一时期,希腊人曾和冒充真正哈扎尔人的另一部落哈扎尔人结盟,这些均记载于哈扎尔年表第七部分中。第七部分还有的内容是:公元733年,反对圣像崇拜的利奥二世促成其子与哈扎尔可汗之女伊林娜的婚姻。这一联姻产生了后来的拜占庭皇帝哈扎尔·利奥四世(775—780在位)。

在此期间,哈扎尔宫廷曾请求拜占庭皇帝利奥三世派一使团去他们那儿介绍有关基督教的情况。数年之后,在拜占庭狄奥菲鲁斯皇帝即位期间(829—842),哈扎尔宫廷再次提出过这一请求,当时,克里米亚、希腊帝国及哈扎尔国正遭俄国诺曼人和匈牙利人的围困。应可汗的请求,希腊的工匠修筑了萨凯尔要塞,使者的左耳上,一座高高耸起的堡垒文身清晰可见。他的一只拇指上描绘的是862年哈扎尔人进攻基辅的情景,他的拇指因在此次战役中受伤而经常感染,上面的图案已模糊不清,所以便成了一个永恒之谜,再者,这名使者到君士坦丁堡那会儿,基辅尚未被攻克,得等上二十年才能知道结果如何……

有关《大羊皮录事》的释语到此结束,这不过是些“摘录”而已,所传递的只是一些关于希腊—哈扎尔两者之间关系的信息,那名哈扎尔使者身上一定还有表达其他信息的文身,这封会“行走的信件”想必还要去其他国家继续其使命,有关内容细节我们不得而知。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名哈扎尔使者死在哈里发的宫廷里,他的灵魂被颠倒过来,像一只里子翻转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剥下后,经过鞣料处理和拼缝,好似一大张地图,铺在萨马拉哈里发宫廷里的贵宾座上。另有一些史料这样说: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只手:希腊宫廷里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文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那名使者曾返回过哈扎尔都城,大概有两三次吧,以便让人对文在他身上的史料内容作些修改;另有一种说法认为,返回哈扎尔都城的使者由另一名使者替换了下来,后者身上已文好了经修改和补充的史料内容。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于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据说,他身带一柄玻璃佩剑,这是哈扎尔人的习俗。使者言辞确切地说,哈扎尔文的字母是由各种菜肴名称组成的,而数字则用哈扎尔人众所周知的七种不同的盐来表示的。他还留下这样一句话:“哈扎尔人在他们自己的都城备受尊重,来到君士坦丁堡亦优待有加。”其实,他还说了许多与文在他皮肤上内容正好相反的话。他,或他的一个接替者是这样叙述发生在可汗宫廷内的那场哈扎尔大论辩的:可汗梦见一名天神,后者对他说:“创世主看重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他立即召见哈扎尔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梦者,请他详释此梦。那个捕梦者笑着对他道:“上帝并不认识你;也看不见你的意愿、你的思想及你的行为。那个天神之所以入你的梦,是因为他不知道何处可以过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他入梦的时间甚短,那是因为他受不了臭味。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梦……”听到这儿,可汗勃然大怒,随即决定请外国人来为他释梦。“是啊,人的梦会散发出恶臭。”哈扎尔使者以这句话来作评注。他已濒临死亡,因为文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萨洛尼卡的梅福季(约815—885)哈扎尔 大论辩希腊文编年史的作者,斯拉夫人的福音传道者,东正教圣徒,萨洛尼卡的康斯坦丁(圣基里尔)的胞兄。他是在治理萨洛尼卡的拜占庭总督列奥家中长大成人的,梅福季在管理斯拉夫某个地区(可能是斯特里蒙河一带)时,已表现出其过人的才能。他通晓他所管辖的地区所有人使用的语言,他们都是些爱蓄胡子、冬天为了取暖将鸟放进衬衣里的斯拉夫人。840年,他去了马尔马拉海沿岸的比希尼亚 ,他一生都在回忆有关斯拉夫的事情,就像始终孜孜不倦地推着身体正前方的一个圆球。达乌勃马奴斯 曾援引一些书中的内容,说梅福季曾有一名当教士的导师,有一天,那教士对他说:“阅读时,我们接受不了文字所表达的全部含义。我们的思想嫉妒他人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每时每刻在歪曲他人的思想,因为我们身上没有同时兼容两种气味的地方。在三位一体的标记即阳性标记下,以阅读单数行句子来获取认知,而我们处在第四行的标记下,即阴性标记下,我们通过阅读双数行句子来获取认知。你和你的弟弟是不会阅读同一本书上的同样的句子的,因为我们的书只以阴阳两种标记的结合而存在……”其实,梅福季从另一个人身上获益匪浅,那人就是他的胞弟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偶尔会这样提醒他的胞兄:读者要比他正在阅读的那本书的作者更聪明。梅福季因而明白了自己正在浪费时间,于是便合上书,开始与其胞弟交谈。在小亚细亚比希尼亚的奥林匹斯山上—一块禁欲者的移民地—梅福季当了教士。后来,他的胞弟曾去那儿与他相会。他俩观察着被复活节的风刮走的沙子,是如何在每个节日、每处新地方发现一座古代庙宇的,那些庙宇刚刚领洗,刚刚颂毕“天主”,便被永远湮埋在地下了。于是,梅福季开始同时做两个梦,关于他可能有两个墓的传说也由此而起。861年,梅福季和其胞弟一起去了哈扎尔人那里。这对萨洛尼卡的两兄弟对哈扎尔人已不陌生。他俩的老师和朋友佛提乌与哈扎尔人素有往来,他俩从他那儿了解到不少有关这一强悍的民族的情况,哈扎尔人是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从事他们的宗教活动的。应哈扎尔王国的请求,梅福季是作为康斯坦丁的证人和同行者去参加哈扎尔宫廷大论辩的。据1691年版的《哈扎尔辞典》记载,哈扎尔可汗 趁此机会向应邀前来的客人们解释了有关捕梦者这一宗派的情况。可汗对这一属于哈扎尔公主阿捷赫 的宗派很不以为然,他把捕梦者枯燥的劳动比作希腊史传里有关饿鼠的故事,饿鼠轻松地爬进了小麦筐,但当它吃圆了肚子后,再也爬不出来了:“你吃饱了就休想爬出筐子。你只能和进入时一样挨饥受饿。食梦者也一样,他饿着肚子轻松地穿过缝隙进入梦和现实当中,当他捕获了大量猎物,采食了多种水果后,饱餐了梦的他再也无法返回,这是因为他既然饿着肚子进去后捕食了大量猎物,就没法再出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么放弃猎物,要么永远留在梦里的原因。无论发生哪种情形,他对我们毫无用处……”

梅福季在哈扎尔人那儿逗留了一阵子后,重又回小亚细亚的奥林匹斯山隐居,他在那儿又一次看见了同样的圣像,那些圣像显得很陈旧。他成了波利伊罗斯修道院的院长,对于这个修道院的情况,几百年以来人们一无所知。这个修道院也有可能始建于三种历法,即阿拉伯历法、希腊历法和犹太历法的交合点上,并因此得名。

863年,梅福季回到了斯拉夫人中间。他创办了一所信奉希腊教的斯拉夫学校,学生均为斯拉夫人,学校里用斯拉夫文及译自希腊文的斯拉夫文的书籍上课。梅福季和他的胞弟康斯坦丁自幼便知萨洛尼卡的鸟和非洲的鸟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斯特鲁米扎的燕子和尼罗河的燕子也无法用语言来沟通,只有信天翁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他们带着这些想法去了摩拉瓦河畔、斯洛文尼亚和南部奥地利,他们身旁聚着不少孩子,这些孩子专注地瞅着他俩舌头的运动,而对他俩说话的内容并不怎么在意。梅福季作出决定,要把一根装饰得很漂亮的小棍子送给学生中的一个。大家都想,这根小棍子一定会属于一名最优秀的学生。然而,梅福季却把它送给了一名最差的学生。他说:“优秀的学生老师只要花很少的时间教他。成绩越是差的学生老师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就越多。越是有前途的学生学得越快……”

在一间粗糙的地板刺痛光脚丫的屋子里,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兄弟俩已经受到攻击。他们与三种语言卫道者的冲突开始爆发,这些德国文人声称世上只有三种语言可以在礼拜仪式上使用(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在潘诺尼亚 的巴拉顿湖 畔,头发在冬天会打霜结冰,寒风刺得眼睛难以睁开,梅福季和他的胞弟在斯拉夫的都城克尼亚兹暂作停留。那时,正值战乱年代,士兵们用马和骆驼果腹,用棍子驱赶爬到他们身上的蛇,在露天倚着圣树同女人交媾。他们在潘诺尼亚的沼泽地驯养游鱼,让外国人观看一个正在做祈祷的老人的表演:他从泥浆里捞起一条鱼,像放一只隼那样任鱼从手中蹿出去。鱼抖落身上的泥飞将起来,像挥动翅膀一般摆动它的鳍。

867年,兄弟俩出发了,同行的还有他们的斯拉夫学生。每一次的旅行有如一部巨著:每一个脚步是一个字母,每一条小径是一句句子,每一次途中歇息是一个数字。同年,他们在威尼斯又一次与三种语言卫道者展开了交锋。后来,他们到了罗马,教皇哈德良二世承认了萨洛尼卡的兄弟办学施教的合法性,在圣彼得大教堂,教皇授予这些斯拉夫学生以教士神职。这时,人们在做斯拉夫礼拜仪式时,用的是一种从辽阔的巴尔干进入世界中心的、刚刚开化的语言,就像一头小兽被关进了格拉哥里字母表的笼子。869年罗马的一个晚上,当梅福季的后继者们正互相朝对方的口中吐唾沫时,他的胞弟康斯坦丁,即圣徒基里尔辞世了。梅福季又回到了潘诺尼亚。870年,他重返罗马,教皇任命他为西尔米奥和潘诺尼亚的总主教,于是这位总主教便不得不离开巴拉顿湖畔。870年,梅福季回到摩拉维亚时,日耳曼主教下令逮捕他,他在被囚禁的两年当中,所能听到的唯有多瑙河的流水声。后来,他受到了雷根斯堡 宗教评论会的审判,饱受折磨,罚其脱光衣服站在冰上。他遭鞭笞时—其胡须几乎触及雪地—曾有过一番冥想:荷马和预言者厄厘属同时代人,荷马史诗的帝国要比亚历山大三世大帝的帝国辽阔得多,前者一直延伸到直布罗陀海峡还要过去。荷马断然不会全知他帝国中的海洋里和城郭内存在着的事物及其变迁,同样,亚历山大三世大帝对其帝国土地上的草木亦有所不知。他想起荷马在其著作中的某一处提及西顿 ,主神授意让乌鸦在那儿给预言者厄厘喂食。梅福季想,荷马史诗的帝国纵然拥有许多海洋和城郭,却不知其中一个叫西顿的城市里生活着预言者厄厘,此人后来成为另一个诗帝国—圣书帝国—的新公民,这个帝国和荷马史诗帝国一样辽阔、强大、不朽。梅福季思忖着那两个同代人是否相遇过,荷马和预言者厄厘都是不朽者,两人都具有独到的语言表达能力,前者是位盲人,善于回顾过去;后者视力超人,擅长预见未来,一个是比任何诗人更懂得讴歌水和火的希腊人,一个是将水当作祭献物的象征、将火当作惩罚的象征的犹太人,他把他的斗篷当作桥梁来使用。“大地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梅福季心想,“而这两个巨人却失之交臂。他们两人脚步之间的空间比世上最窄的峡谷之口更窄小。两个体积相等的巨物竟能靠得这样近,可谓闻所未闻。而我们四处漂泊,就像那些人一样:眼睛更多的是在搜寻回忆,却不太留意脚下的土地……”

在教皇的干预下,梅福季于880年被释放,在罗马,他第三次为他的工作、为用斯拉夫语进行礼拜仪式陈述理由,教皇用一纸谕旨再次确认了礼拜仪式上使用斯拉夫语的合法性。还有一个有关梅福季受笞刑的故事是达乌勃马奴斯提到的,他说梅福季曾三次跳入台伯河沐浴,就像他的出生、结婚、死亡这三件大事一样,他用三个经过祝圣的面包,在河里领了圣体。882年,梅福季在君士坦丁堡宫廷接受了各种荣誉,随后,又去了他的老师和年轻时的朋友、哲学家佛提乌管辖的教区,后者对他热情相迎。885年,梅福季在摩拉维亚逝世,身后留下了译成斯拉夫语的《圣书》《东方教会法纲要》及许多圣父圣言的文本。

萨洛尼卡的梅福季,摹于九世

作为哲学家康斯坦丁赴哈扎尔使命的见证人和同行者,梅福季曾两次用文字记录了哈扎尔大论辩的情况。他将基里尔的《哈扎尔论集》译成了斯拉夫文,这部圣徒传记的部分说教讲道内容经他重新编纂,全部集中在八本书内。《哈扎尔论集》未能保存下来,无论是原文希腊本或梅福季译成斯拉夫文的文本都已散失,斯拉夫文的《哲学家康斯坦丁传记》,是在梅福季的监督下写成的,此书是有关哈扎尔大论辩最重要的基督教史料,里面有大论辩的日期(861年),还有对康斯坦丁及其对手的论点论据的详尽叙述,然而,书中对哈扎尔宫廷里的犹太教代表和伊斯兰教代表的名字未有明示。达乌勃马奴斯提到过他对梅福季的看法:“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耕耘别人的土地和他自己的女人,不过,由于所有的男人都受到他们自己的女人的折磨,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所以,背自己的十字架似乎要比背别人的十字架更难。梅福季的情况亦然如此,他从未背过其胞弟的十字架……因为他的胞弟是他的神师。”

哈扎尔大论辩 基督教史料确定此事发生在861年,萨洛尼卡的康斯坦丁,即圣徒基里尔 传记写于九世纪,其手稿由莫斯科神学院保存,另见于语法学家弗拉迪斯拉夫1469年的译本。861年,一个哈扎尔使团抵达拜占庭。他们说:“自古以来,我们知道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神,我们向主神祈祷时朝东方下跪,但有人说我们的信仰走了样,是异教徒。犹太人一个劲儿地要我们采用他们的宗教和礼拜仪式,而撒拉逊人 在赠送给我们和平和礼物的同时,也使劲把我们往他们那边拉,他们说:‘所有的信仰当中,当数我们的信仰最好。’所以,我们要向你们请教,因为我们之间有源远流长的友谊和情义,因为你们(希腊人)是伟大的人民,你们国王的权力是主神直接授予的。我们请你们给我们出主意,恳请你们派一位神学家去哈扎尔宫廷,假如他能在论辩中战胜犹太人和撒拉逊人,我们就改信你们的宗教。”

拜占庭皇帝问基里尔是否愿意去哈扎尔,后者说他愿意,而且要赤脚步行去那里。据达乌勃马奴斯 的说法,基里尔此话的意思,旨在表示这次旅行的准备时间将和从君士坦丁堡步行到克里米亚一样长,因为当时基里尔还算不上释梦专家,他还不知如何从梦的深层去详梦,也就是说,他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随心所欲地从梦中醒来。他接受使命后,上了路,到了赫尔松,他学会了希伯来文,并将希伯来文法译成希腊文,就这样为在哈扎尔宫廷展开的大论辩作准备。在他的胞兄梅福季 陪伴下,他穿越了梅奥湖和里海西南面的高加索山脉,一名哈扎尔使者在山上迎候他们。哈扎尔使者问哲学家康斯坦丁为什么他说话时手里老捧着一本书,而哈扎尔人则不然,他们的智慧从胸廓而出,仿佛他们早就把智慧吞下肚里去似的。康斯坦丁答道,假如他没有书,便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即便说他穿有许多袍子,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这个哈扎尔使者是从哈扎尔京都伊蒂尔一直赶到赫尔松来迎候康斯坦丁和梅福季的。他带着这两位拜占庭特使来到位于里海西南面萨曼达上的可汗夏宫,大论辩就是在此展开的。犹太代表和撒拉逊代表已先他抵达宫廷,当有人问康斯坦丁他应该坐哪个位子用餐时,他这样回答:“我的祖父曾是不离皇帝左右的高贵之人,但当他心甘情愿地抛弃这份荣耀时,便遭被流放的命运,于是,我从贫寒中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没能重获我祖父有过的荣耀,我不过是亚当的孙子。”

“你们赞美三神一体,”席间,可汗在向客人们敬酒时说,“而我们只赞颂唯一的主神,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原因何在?”

哲学家康斯坦丁道:

“书预测的是话语和思想。假如有个人忠实于你,但不尊重你的话语和你的思想,而另一个人对这三者都忠贞不渝,依你之见,那两人当中谁对你更忠实呢?”

这时,犹太代表发问了:

“那么请你说说看,一个上帝怎能存在于一个女人的腹中,并被她生出来呢?而这个上帝是她根本无法看见的!”

哲学家指着可汗与其首席咨议答道:

“假如有人认为首席咨议不会颂扬可汗,而一个小小的仆役却能对可汗大加赞扬并敬仰不已,请告诉我,我们该怎样称呼他:是称他疯子还是智者呢?”

这时,撒拉逊人也加入了论辩,有人请哲学家康斯坦丁就某种风习发表他的看法:从前,康斯坦丁在撒拉逊的哈里发家暂住那会儿,他曾注意到撒拉逊人在基督徒人家的房子外画魔鬼像。每一户基督徒人家的门上均画有一个魔鬼脸。长久以来,撒拉逊人一直企图用毒药除掉康斯坦丁。撒拉逊使者问他:

“你这位哲学家懂不懂这个习俗的含义?”

康斯坦丁答道:

“当我看见门上的这些魔鬼像,便知门内住着基督徒,因为他们不能和魔鬼共居一屋,魔鬼只能逃出门外。而那些门上没有魔鬼像的屋子则说明了魔鬼在屋子里面,与屋子的主人住在一起……”

有关哈扎尔大论辩的第二种基督教史料,在我们看来有些混乱而残缺不全,史料源于五世纪基辅居民的口头传说。言传哲学家康斯坦丁即圣徒基里尔(尽管他生活在一个世纪之前)是参加基辅论辩的三大宗教的代表之一,有人曾援引过论及哈扎尔大论辩一份史籍中的有关内容。若把十世纪前后经过增补的有关史籍归纳整理一番,便可知道有关哈扎尔大论辩的一些详情。

哈扎尔的一个可汗,在同佩特谢耐格人和希腊人的战斗中,连战连捷,夺取了赫尔松和克里米亚两地,从此,便开始了他穷奢极欲的生活。他欲得到和战死的士兵数目一样多的女人。据1772年在威尼斯出版的这一传奇的塞尔维亚文译本记载:“他拥有许多女人,并要求这些女人来自各个不同的宗教,他不仅仅满足于和那些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而且还出于对他的妻妾和情妇的怜爱,他表示他欲信奉不同的宗教。”这一消息促使异族人(希腊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赶紧派出他们各自的使团,以说服可汗信奉他们的宗教。据同一传奇所载,哲学家康斯坦丁作为拜占庭皇帝的使者,在可汗宫廷里进行的大论辩中,与犹太使者和撒拉逊使者相比,稍占上风。不过,可汗主意未定,他一直犹豫不决,最后,他终于同意了哈扎尔公主阿捷赫△的主意。阿捷赫的信徒请求可汗将她们派往犹太人、希腊人和阿拉伯人那里,以便实地了解、考察这三种宗教。这些“女”使者返回后,提出建议,认为基督教是最适合于哈扎尔人的宗教,她们还向可汗透露了一个秘密:他的表妹即阿捷赫公主早就信奉基督教了。

据有关哈扎尔大论辩的第三种基督教史料记载(达乌勃马奴斯史料),可汗听到这一消息后,深为不安。犹太使者的机会来了:可汗发现基督徒和犹太人都信奉《旧约》,而且康斯坦丁也向他证实了这一点,这时,可汗转过身注视着一个犹太人,此人作为犹太教的代表,是在绕过希腊后才抵达哈扎尔的。

“我们三个释梦者中,”这名犹太人对可汗说,“我,一个犹太教的拉比,是你们哈扎尔人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这是因为犹太人身后既没有哈里发和他扬起绿帆的舰队,也没有希腊拜占庭皇帝和他头盔上竖着尖十字的军队。哲学家康斯坦丁身后有长矛和骑兵,而在我这个犹太教拉比身后,只有一件件做礼拜时穿的无袖外套……”

犹太教拉比如此这般地叙说着,可汗已经被他陈述的理由和观点所打动。正在这时,阿捷赫△公主也加入进来,从而扭转了论辩的趋势。她回答犹太使者的那些话,对大论辩的结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你说:‘渴求财富的人须转身朝北,渴求智慧的人须转身向南!’可你为什么要在此朝北方向对我说些甜言蜜语而不对在你祖先的故土等待你的智者说呢?你说我的梦不过是黑夜,月光只在你的现实里映照。你为何要把这些话告诉我呢?

“新的一周已开始。它用去了最庄严的一天,即你所说的始于巴勒斯坦的那一天,这一周一直充满戒心地保留着这一天,唯恐有失,然而,这一周的周转也已到来。它违心地把这天一段一段地交出。去享有属于你的东西吧,去度你的安息日好了,快走吧。去见智者,把你想对我说的话全告诉他,这样你会更快乐。不过得注意这一点:一个人若要攻占一座堡垒,得先攻克他自己的灵魂……

“不过,我对你说这些实在是白费力气,因为你把眼睛藏在了嘴里,你只有在说话时眼睛才看得见。所以,我的结论是:要么你的格言一文不值,要么无人在南方等你,人们在那儿等候的是另一个人。不然的话,怎样叫人明白你在这里,在北方和我在一块呢?”

听了阿捷赫公主这番话后,哈扎尔可汗朝着犹太教拉比说出他听到的一些事情:犹太人也承认他们是被他们自己的主神抛弃后四散于全世界的。“你们为了找到同样不幸的伙伴,希望我们信奉你们的宗教,难道要我们哈扎尔人也和你们一样受主神的惩罚,在全世界漂泊不成?”

就这样,可汗转过身去,不再搭理犹太使者,他再次觉得还是哲学家康斯坦丁的论点更有说服力。他欲改信基督教,并派人给拜占庭皇帝呈交一信,此信的内容记载于圣徒基里尔的传记:

“陛下派来的使者给我们详释了基督教的思想,其悟道之言使我们终于明了此乃最具真谛的宗教,我已下令让我国臣民按照他们的意愿改信……”

另据传说:可汗认可了康斯坦丁的观点后,不但没有信奉希腊人的宗教,反而突然向他们开战。他说:“宗教是靠剑的力量而非乞求来传播的。”他从赫尔松发起进攻,战争胜利后,他向拜占庭皇帝提出给他一位希腊公主做妻子。拜占庭皇帝只提出一个条件:哈扎尔可汗得改信基督教。使君士坦丁堡大为惊讶的是,可汗居然接受了这一条件,故此,哈扎尔人改信了基督教。

谢瓦斯特,尼康(十七世纪) 据传撒旦居住在巴尔干摩拉瓦河畔牧羊犬谷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他为人非常和气,跟所有人打招呼都直呼其名。他在尼古里耶修道院找了份录事长的差使,靠此糊口。他坐过的任何地方都留下他两副面孔的痕迹,他身上应是尾巴的地方却长着鼻子。他曾说他前世是犹太教地狱里的魔鬼,为彼列和撒加利亚服役,把成年人葬到犹太会堂的阁楼上。有一回,那是秋天,鸟下毒粪,沾上毒粪的树叶和青草便着火燃烧,谢瓦斯特雇了个人来杀死他自己,由此得以从犹太地狱转入基督地狱,重投人世后,改为撒旦效劳。

据另外的传说,他并没有死,而是让狗舔了他一些血,之后他走进一个土耳其人的坟墓,撕下死者的耳朵和人皮,套到自己身上,因此他有一双明亮的土耳其人的眼睛,可是瞳仁却是山羊的。他害怕打火石,每天的晚餐,他总是等别人都离席后,才食用。他一年偷一块晶盐。每天夜里,他就骑上邻村修道院的马匹纵马驰骋。待到天明,就可看到遍地都是沾有马鬃的白色泡沫。据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冷却他那颗在沸腾的葡萄酒中烹煮的心。有人为了免遭他那双被狗牙咬得坑坑洼洼的靴子之害,在马鬃上结上多花黄精,因为这种植物是他害怕的。

他衣着华丽,画得一手好画,尤擅画教堂壁画。其艺术天赋,据说是大天使加百列赐予他的。牧羊犬谷的许多教堂里都有他的壁画和题字,若按修道院和壁画排列顺序阅读,便是一篇极佳的行传。只消壁画存在一天,就能读到这篇行传。行传是为他自己立的,三百年后他将从阴间重返人世,据他自己说,魔鬼记不得前世的事,所以须预作准备。初时他的画算不上是上乘之作。他用左手执笔,画虽然挺美,但浏览过后便都被遗忘,仿佛画从墙上一下子消失了。某天早晨,谢瓦斯特正专心作画,突然觉得有一种新奇的、前所未有的寂静飘进他的沉默,把他的沉默搅得粉粉碎。他觉得身旁另有一个人,也不言不语的,不过那人虽然沉默,仍可知道其语言与他截然不同。那人便是大天使加百列。他即向大天使祈祷,请求赐予他最美的色彩。其时约万尼修道院、圣母领报修道院、尼古里耶修道院及斯雷坦尼耶修道院诸擅长人物画和动物画的年轻修士,在寂静和集体默祷的条件下作绘画比赛,看谁圣像画得最好。谁也没有想到只有谢瓦斯特的祈祷被接纳,他有求必应。

1670年8月,以弗所七苦难圣徒节前,当禁食鹿肉的斋期快要结束时,尼康·谢瓦斯特说道:

“通向真正的未来(须知还有虚假的未来)的唯一正确之路也就是你为之心惊胆战的路。”

他外出狩猎。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名叫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的修士,那人在修道院里帮他抄经书。此次狩猎之所以能载入史册,大概是靠了杰奥克季斯特的札记。谢瓦斯特出发狩猎,让猎狗也跳上马鞍,坐在他身后,遂策马猎鹿。突然,那猎狗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可谢瓦斯特却连鹿的影子也没看到。猎狗像是闻到了猎物的气味,一个劲儿地狂吠,随后,它将某样沉重的、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慢慢地朝猎人这边赶来。荆棘丛里传来一阵阵“沙沙”声。谢瓦斯特也朝猎狗的方向靠拢,其动作像真的看见了前方有只鹿。随着边上一声鹿鸣,谢瓦斯特顿时明白,这是大天使加百列化作鹿向尼康显灵。换言之,进入尼康·谢瓦斯特的灵魂。若说得更确切些,大天使赐给了尼康灵魂。当天尼康就猎获了自己的灵魂,于是跟灵魂交谈起来。

“你的深邃穷不见底,你的荣耀宽广无边,帮我用色彩来称颂你吧!”谢瓦斯特向大天使,或者说向鹿,或者说向他自己的灵魂—反正一样—恳求道。“我想画出礼拜五和礼拜六之间的夜色,夜色衬托着你最最美的圣容,以便人们在别的地方,即使见不到圣容也向你祷告!”

大天使对此回答:

“右之,反之怒,弃绝……”杰奥克季斯特修士明白,大天使说话时故意不用名词,因为名词是用于同上帝说话的,而动词则用于同凡人讲话。这时壁画画家开口问道:

“我是左撇子,怎能用右手作画呢?”但话音刚落,鹿蓦地不见了。杰奥克季斯特修士问尼康:“这是怎么回事?”

尼康用平静的语调答道: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无非过眼云烟而已,而我也不过是去君士坦丁堡路上的……”

然后又加补说:

“你把人从他躺着的地方推开,你会看到那地方都是蛆虫、霉菌和当作宝贝的透明的甲虫……”

喜悦像疾病那样主宰了他全身,他把画笔从左手移到右手,开始作画。颜料如牛奶一般从他笔尖流泻出来。1674年有份史料记载了谢瓦斯特是如何工作的:

“两年前的圣安德烈日,正值人们开始吃山鹑的季节,”一个不知名的修士写道,“我坐在尼古里耶修道院的小室内阅读有关新耶路撒冷的诗,隔壁的小室内有三名修士和一条狗正在用餐:两个修士已用毕,而谢瓦斯特习惯在别人餐毕之后一个人独自用餐。在我默默地阅读诗歌时,隐隐传来咀嚼的声音,我一听便知尼康·谢瓦斯特正在咀嚼一块牛舌,牛舌是先贴在门外一棵李树的树干上,将其弄软后再煮熟的。餐后,尼康·谢瓦斯特走出门外坐定,准备绘画。趁他调配颜料的当儿,我就问他准备干什么。

“‘调配颜料的不是我,而是你的眼睛,’他这样回答我,‘我不过把颜料从这面墙上涂到那面墙上,如此而已,在观察我调颜料的人眼里,这些颜料不过是一团糨糊。调糨糊可是秘密。谁能调制最好的糨糊谁就能绘出最好的画像,若用劣质面粉可调不好糨糊。热情而又专注地去观察、谛听和阅读要比一个劲儿去绘画、歌唱、写作重要得多。’

“他挑出蓝和红两种颜料摆在边上,然后开始画一个天使的眼睛。而我看到这个天使的眼睛是紫色的。

“‘我只不过翻了翻一部颜色辞典,’尼康·谢瓦斯特又道,‘以这部辞典为起始,读者创造句子和书籍。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写作。你也可以把其词语构成一本书的辞典展示给读者,让他悉心用里面的词语组成任何内容,这不是很好吗?’

“接着,尼康·谢瓦斯特用画笔指着尼古里耶修道院前方的田野道:

“‘看到这片耕地了吗?这不是用犁耕出来的地。这片耕地曾留下一条狗吠叫的痕迹……’”

颜料把他迷住了,他废寝忘食地到处画画,在门框和镜子上画,在鸡笼和南瓜上画,在金币和鞋面上画。在他坐骑的蹄上他画了四个使徒: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在自己的手指甲上画了摩西十诫,井边的水桶上画了圣母马利亚,护窗板上画了两个夏娃像—一个是圣洁无瑕的,一个是嫁给亚当的。他在啃过的骨头上,在自己的和别人的牙齿上,在翻转的衣袋上,在帽子上,在天花板上画画。他在活乌龟的背上画了十二使徒像,然后把乌龟送入林中放生。有一次夜深人静,他信步走进一间屋子,在一块木板前点起灯画折叠圣像。他在这块可以折叠的木板上画了大天使加百列和米迦勒如何在黑夜里把罪人的灵魂由一天移交给另一天,为此米迦勒站在礼拜二一边,而加百列则站在礼拜三一边。他们的脚踩在“礼拜二”和“礼拜三”这几个字上,而这几个字画得像一座座刀山,把他们的脚掌刺得鲜血直流。尼康·谢瓦斯特在冬夜雪光下作的画比之盛夏骄阳下作的画要美,画中蕴含着某种忧郁,仿佛是在半明半暗中绘制的,圣像的脸都在蕴藉地微笑,笑容一到四月便渐次暗淡,直至消失在初雪降临大地之前……

他新作的圣像和壁画给人以终生难忘的印象。远近修士和牧羊犬谷各修道院的画师纷纷慕名而来,观摩尼康的画作。各修道院都争先恐后请他去作画。他画的圣像多如葡萄园中的一串串葡萄,他壁画数量的增长快如骏马……

有一次,尼康独个儿沉思默语:

“我,一个左撇子,既然能用右手作画,用左手也必能挥洒自如!”于是他把画笔又从右手移到左手……

消息迅速传遍各个修道院,大家都担心害怕,怕尼康·谢瓦斯特又将成为撒旦,并且受到惩罚。至少他的耳朵又变回成刀一般尖利,有人说可以用他的耳朵切面包。然而他的技艺丝毫未减,左手画的比起右手画的一点也不逊色。加百列的诅咒并没有应验。一天早晨,尼康·谢瓦斯特等候圣母领报修道院院长来,他应邀去那个修道院为圣像屏作画。可等了一整天,没有任何人从圣母领报修道院过来,第二天也是如此。这时,尼康·谢瓦斯特忽然想起第五“圣父”,即人们通常为自尽者亡灵的安息所诵念的内容,于是,立即出发去圣母领报修道院。到了修道院门前,他遇见了那个院长,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问院长:

“谢瓦斯特,谢瓦斯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一声不吭,带他走进一间修士小屋,指给他看一名正在作画的年轻后生,他正在圣像屏上作画。年轻后生的眉毛好似翅膀般不停振动,他画得和尼康·谢瓦斯特一样出色,既不比他好,也丝毫不比他差。这时,尼康·谢瓦斯特明白了是什么在惩罚他。不久,传言四起,说普尼亚沃尔有个年轻画师画得和尼康·谢瓦斯特一样出色,而且,传言得到了证实。

不久,其他较为年长的画师一个个如同得了灵气,画得越来越精湛,才艺几乎和尼康·谢瓦斯特不相上下,而在此之前,他是不可企及的。整个牧羊犬谷的修道院的墙壁都熠熠生辉,焕然一新,致使尼康退回到他当初开始改用右手作画时的起点。现在他明白了他受到的是怎样的惩罚,不由得叹道:

“既有我,何必又有众多画师呢?眼下每个画师都能画得和我一样好……”

于是他掷笔绝艺,哪怕叫他画个蛋他也不干。他把颜料一股脑儿倒进了修道院的调色钵,带上他的助手杰奥克季斯特离开牧羊犬谷尼古里耶修道院,在身后留下了第五个蹄印。临走时他说:

“我知道君士坦丁堡有位显赫人物,那人长一头像马尾巴那样浓密的额发。他雇我们去做文书。”

接着他说出了那位显赫人物的姓氏。此人便是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

斯基拉,阿韦尔基(十七世纪初至十八世纪) 出生于哥普特,是十七世纪末君士坦丁堡最著名的刀客之一。他被这座城市的一名外交官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 聘为刀术师爷,两人专挑在漆黑的夜间练刀,一根长长的骆驼缰绳的两端分束在他俩的腰间。阿韦尔基有一套治愈刀伤的办法,身上常带一副中国银针和一面小镜子,他在头部周围标出一串红点,而在面部顺着皱纹标出一串绿点。当他受伤时,或者觉得疼痛时,便对着镜子,将中国银针对准面部上的绿点扎将进去。于是疼痛消失,伤口愈合,而他的皮肤上也留下了中国字的文身。这面小镜子只对他的伤口治疗起作用。他喜欢身边有擅长插科打诨的人陪伴,并乐意为他们逗他发笑付赏金。不过,每一次赏金的数额须按他的规矩而定。假如只有一件事情作为笑料,赏金不会高,若能同时有几件事引他发笑,那对方便可得到高额的赏金。不过,这样的笑料难得一闻,故物以稀为贵。

几十年来,在小亚细亚一些城郊周围的战场上,阿韦尔基·斯基拉悉心收集了不少刀术精华,他细细研究这些刀术,并在活人身上作了试验,然后用图解的方法将这一古老的刀法艺术辑成一本画册。他能用刀把水中的游鱼劈成两截,会在黑夜将一盏提灯挂到一把插在地里的马刀的刀柄上,继而用匕首刺向被灯光吸来的敌人。他的每一次出刀都用黄道十二宫图的一个不同的符号来标明,这个星座图上的每颗星代表一个死于他刀下的人。人们得知,1689年,阿韦尔基·斯基拉已在星座上标示到宝瓶宫、人马宫和金牛宫了,下一个将标在白羊星座的位置,只消用实例检验一下,便可知这一出刀招法已臻完美。这一刀若刺中,会在对手身上留下一个蛇形大口子,溅出的鲜血会发出人的喧哗声。1689年在奥土战场上,阿韦尔基·斯基拉的这一刀法得到了验证。1702年,亦即阿韦尔基·斯基拉隐居威尼斯之前,他在一本名为《最佳刀法标注》的书中,披露了其刀术之精华。在这本附有出刀方位示意图的书里,阿韦尔基·斯基拉的人像站立在星座当中,看上去好似被笼子的栏杆或一张网团团围住。在外行人眼里,他仿佛置身于一座漂亮透明的亭子中间,而这座亭子是用其舞动的刀招构成的。这座空中楼阁般的亭子轻灵、流畅,上下左右由一条条弧线连接而成,乍一看,仿佛有一只熊蜂在阿韦尔基·斯基拉周身上下狂飞乱舞,空中留下隐约可辨的飞行轨迹。在这些没完没了的线条或牢狱栅栏的后面,是阿韦尔基·斯基拉那张平静安详的脸。他有四片嘴唇,其中两片永远在说话。他认为每处新伤口就是一个在体内跳动的新心脏,他用刀为这些伤口祝福。他有一个长着浓毛的鼻子,你可一下子认出他来,也可很容易躲开他。

有关阿韦尔基·斯基拉另一引人注意的情况,系由乐师兼释梦者尤素福·马苏迪 提供。此人也住在聘用阿韦尔基·斯基拉的那个外交家宅院内,位于君士坦丁堡圣门附近,马苏迪以驱除人们梦里的鬼魂为业。他说:假如两个人相互托梦给对方,那么其中一个人的梦就是另一个人的现实的基础,梦所涉及的内容从来都是向全方位延伸的。这便是“梦之子嗣”。这类梦往往比所梦见之人的现实持续的时间要短,然而,这类梦无法同所有的现实作深入之比较,这就是梦何以总有一些残剩的内容无法同所梦之人的现实融为一体的缘故,残剩的梦段会与第三者紧密相关,这第三者会因此遭罪并承受业已走样的梦义。他的境遇比前两者更为复杂,他的自由意志与其潜意识相比备受限制,原因是他剩余的精力和体能—涉及前两者的梦—会轮流在其精神活动中消耗殆尽。他会变得像个两性畸形人,来回奔走于前两个相互托梦的人之间。

尤素福·马苏迪指出,阿韦尔基·斯基拉饱受这种意志萎靡之苦,他一直在同前两个梦者进行一场没有结果的赛跑。尤素福·马苏迪说出了前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的老爷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另一个是叫合罕 的人,阿韦尔基·斯基拉根本就不认识后者。总之,就像面对一架只有低音装置的乐器,阿韦尔基·斯基拉只能奏出曲子的大概轮廓,即他生命的低音部分,那是最初级原始的声音。其余的声音都与他无缘,只能随前两者任意支配和摆布。不论他最沉重的叹息,抑或最伟大的成功,他为之付出的往往要比别人多一倍。

据尤素福·马苏迪说,阿韦尔基·斯基拉未编完其刀法大全并非出于军事上的或有待刀法完善后再行补全的想法,而是因他在苦苦思索改进某一尚有缺陷的刀招,他自己同自己比试,以期有朝一日此招能完美无缺。最后几年时间,他一直狂热地企求找到解决此招的办法。有时,他会泪痕斑斑地从梦中醒来,当他揉眼睛时,泪痕会像玻璃或沙子一般在他手指下面碎裂流动,并发出响声,此刻,这个哥普特人始知那已变干的眼泪不是他自己流的。

总之,威尼斯版的阿韦尔基·斯基拉著作《最佳刀法标注》的最后一张示意图上,作者置身在白羊星座符号下面,置身于一个刀影飞舞的弧线形成的笼子里,其中有条弧线呈蛇形逶迤前去,画出一道能从笼子或网里朝外蹿出的曲线。阿韦尔基·斯基拉在其著作的最后一页示意图上亮相了,他正准备循着那道曲线,摆脱由刀影的弧线组成的笼子,一如跨过一道门槛,重新找回自由。他欲循这条宛如伤口般的曲线逃遁,离开星宿的牢狱,获得新生。在他内外各两片沉默的嘴唇中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苏克,以撒洛博士(1930.3.15—1982.10.2) 考古学家,阿拉伯语文专家,诺维萨德市某大学教授。1982年4月的一个早晨,他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压在枕头底下,嘴巴隐隐作痛,像是有个凹凸不平的硬物堵在嘴里。他如同从口袋中掏出梳子那般用两根指头伸进嘴巴,取出了一把钥匙。那是把小巧的以金币为柄的钥匙。苏克博士躺在床上瞅着钥匙暗想:人的思维和睡梦都具有一张角化了的、不可渗透的外表层或者说表皮,它保护着里面的软组织不受伤害,但与此同时,思维一旦触及语言,一如语言触及思维那样顷刻之间就消亡了,而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受这种相互仇杀的局面。简言之,苏克博士眨巴着毛茸茸的阴囊似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使他惊讶的倒不是钥匙怎会跑进他的嘴巴,而是另一件事。按他判断,这把钥匙至少已有一千年的历史。苏克博士在考古领域内所作的任何结论都是不容置疑的。苏克教授的科学的权威性是无可争论的。苏克教授把小钥匙放进裤袋,接着便咬起自己的胡子。每早只消一咬胡子,他脑海里便浮现出隔宿的晚餐。比方说,他眼下就立刻记起他昨晚吃的是炖白菜和大葱炒肝。当然,胡子间或会发出例如柠檬牡蛎之类苏克博士从未沾边的香味。此时博士便竭力回想昨夜他是和谁躺在床上畅谈晚餐的印象来着。今晨他回忆起的那人是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而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每天早晨都要假想她在晚餐前拥有两个礼拜五。她的微笑中常带淫荡的意味,她长着一副有蒙古褶的眼睛,只要眼睛一眨动,眼皮就会碰及鼻子。她那双懒洋洋的短胳膊热得可以焐熟鸡蛋。她的头发如丝线般光滑,苏克博士常用她的发丝缚新年礼物的盒子,女人们一瞧便知这是谁的头发。

苏克博士最近来首都后,去过他母亲的邸宅几回。苏克教授三十年前正是从他母亲的邸宅开始他的研究工作的,可是这项研究工作却使他离故宅越来越远。他甚至感觉到,他道路的终点将在很远很远的天涯海角,那里有座松树岗,样子像块表皮已发黑变硬的掰碎了的面包。尽管如此他在阿拉伯学领域内的考古研究和发现,尤其是他有关哈扎尔这一早就从世界舞台消失,但给历史留下了一句垂世名言:“灵魂具有骨架,这骨架就是回忆功能”的古老部族的专著,却与这幢故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初,故宅属于他的左撇子姥姥,他在这幢房子里生下来时也是个左撇子。如今在这幢住着他母亲阿纳斯塔西娅·苏克太太的房子里,显要处供着苏克博士的著作。这本著作是用皮袄上的羊毛搓成线装订的:有股茶子味儿,展卷阅读时得借助于一副特制的眼镜,而那眼镜,阿纳斯塔西娅太太只在隆重场合方起用。阿纳斯塔西娅太太有一双美丽的鹅眼,每每她在阅读搁在膝上的书,或在念叨一个名字时(可能是其父亲的名字,像是从她喉咙里咳出来的,上面还带有血迹),她的儿子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经过多年的苦苦琢磨和潜心研究,苏克博士的事业有了起色,他穷十余年之努力,搜集了许多原始资料和古币的图片及一只盐罐的残片,终于瞥见了一丝真理的曙光。很显然,在最后这几年中,他母亲由远及近,逐渐向他靠拢,重又在他的生命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随着他渐渐成熟,他的母亲通过其已逾古稀的年岁和皮肤的皱纹,在他的脸和身心上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并已取代了他已去世的父亲的容貌特征。显而易见,他从父亲那儿得来的遗传特征已向母亲转化,现在,他不得不独自生活,不得不干些本该属于女人的活儿,他的双手渐渐失去了父系遗传的灵活性,他越来越觉得母亲动作迟缓,手指笨拙。他只是偶尔才出门去探亲访友,更确切地说,只有遇上家里什么人生日才出门(此次出门便是证明)。现在,他一进门母亲就迎了上来,并吻了他的头发,随后将他引至客厅的一角,那儿的一把扶手椅上系着一根细绳,细绳一头拴在门把手上,仿佛拴着头小猪似的。

“我亲爱的沙沙,你总是不把我放在心上,”她对她儿子说。“我一个劲儿地记着我生命中那些最幸福、最美妙的时光。一回想起那些时光,我就想到你,想到你可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儿,更像是在做一件虽说愉快却又难以承受的工作。为什么幸福那么难求,那么让人精疲力竭?好在一切早已过去,就像柳树被一阵风刮过。打我不再觉得幸福以来,我一直保持着平静的心情。不过,你别说,还是有人爱我,记得我呀!”

说完,她取出信盒,里面装着一捆他写给她的信。

“瞧,沙沙,这是苏克教授的信哪!”

这些信是他母亲用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的发丝捆扎在一起的,她吻了吻信,随即用激昂的语调给他念了起来,仿佛在朗诵战地诗一般,她念得那么忘情,以至差点忘了送他去旅馆睡觉。临别时,她匆匆吻了他一下,他感觉到她的连衣裙内的乳房已经像熟烂的糖水梨子。

当苏克教授伫立在他研究生涯的第三十个年头的门槛上,当他的眼睛日益敏锐而嘴唇较之耳扇更加迟钝,当他的著作在考古学和东方学中日益被广泛引用之际,他生发出了非访问首都不可的又一理由。有天早晨,在这幢像多层蛋糕似的华宅里,以撒洛·苏克博士的名片也投进了帽子,以便主人从帽子里知道来访者是谁。当然,这一回也罢,后来也罢,他的名片从未打帽筒里掏出来过。但苏克博士却定期收到邀他参加这幢房子里召开的会议的请柬。他与会时嘴唇上常挂着似蛛网般的昨天的微笑,待走进房子的走廊这微笑便消失了。那是个圆廊,但沿圆廊走你永远到不了你开步走的地方。他想,这幢房子就像一本用他不懂的语言写成的书,房子的走廊是组成陌生语言的句子,房间则是陌生语言的词汇。因而有一天,人家告诉他到一楼一间锁孔烧红发出焦臭的房间里去接受要进入此屋必须履行的考试时他毫不感到奇怪。在二楼放一堆堆书的地方,他的著作的权威性是无可争议的。但在同一幢房子的一楼他却觉得自己矮人半截,裤子突然长了许多。一楼那些嚷嚷的人得听二楼人的,但一楼人对他的著作却毫不在意。他每隔一年都得接受考试,而且,考前还要受人盘问他是什么人。当然,考后从不告诉苏克博士考得的成绩,虽则成绩记录在案,考试委员会主席对他,也就是说对候选人的专业水平评价极高。那天苏克博士考后一身轻,随即去探望他母亲。而他母亲一如往常那样将他领进餐室,然后眯着眼给他看按在她胸口的苏克博士附有作者献词的新著。他谦恭地瞥了一眼有作者亲笔签名的书。然后母亲一如往常那样让他坐到墙角边的凳子上……她以惊人的正确性告诉儿子说,苏克教授论定,在克里米亚发现的那个陶罐里的钥匙,其柄端乃是蛮人常用的铜币、银币或金币的仿制镂刻,钥匙一共发现了一百三十五把(其实苏克博士数过,一个陶罐内有一万把之多),在每把钥匙上他都发现有个小小的记号或者有个小小的字母,起初他认为这是铸造师的缩写名字或诸如此类的标志,但后来发现较大面值的钱币上刻的是另一字母,以银币为柄的刻的是第三种字母,以金币为柄的则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刻的是第四种字母,纵然他还从未找到以金币为柄的钥匙,因而他得出了一个天才的结论(母亲说到这关键处要求他好好坐着,别用问题打断她的叙述):他把钱币按面值大小排列后拼读出了一条密语或者说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已拼出的有两个字:“阿捷”,后面肯定还有个字母,即金币钥匙上的那个字母,可惜没有找到金币钥匙,苏克博士认为所缺的那字母可能是犹太字母表中的一个神圣的字母,而且很可能就是犹太教唯一真神的名字 的最后一个字母“赫”。铸有“赫”字的钱币会带给人们死亡。

与此同时,每隔一年的春天,苏克博士的名片重又投入一楼那扇门外边的帽筒。每次他都不知道考试的结果,从未有人告诉他……如今考试愈来愈频繁,主席位置上常常更换新人。苏克博士有个女弟子,从小秃头,每夜狗来舔她的脑门,从而使她头上长出了密密一层色彩斑驳的兽毛。她胖得没法从手指上退下宝石指环,而两道眉毛则细得像两根鱼刺,头上套一只羊毛袜子以替代帽子。她睡在她的一大堆镜子和梳子上,一边打呼噜,一边在梦里找她的孩子,她的呼噜声响得使躺在她旁边的孩子没法睡着。眼下她正主持苏克博士的考试,她那个长期欠睡、已经秃头的孩子就坐在她身边。苏克为了快点儿打发掉这份考试罪,他一边回答考题,一边还回答孩子的问题。当终于答完考题,上他母亲处用餐时他已疲惫不支,以致母亲一瞅见他便惊恐地说:“沙沙,你要小心呀,你的未来正在破坏你的过去!瞧你这一脸晦气……”

“犹太人有多少张嘴巴你知道吗?”母亲问他的时候他正在用餐。“看来,你不会知道……有个人,也许是苏克博士,写过这事,不久前我读到过。他在以色列草原布道时曾经提过这事。1959年他在多瑙河地区乞拉列夫从事考古发掘中确定,那儿曾存在过我们所不知道的一个原始群体村落,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这个群体比之阿瓦尔人还古老。他认为发掘到的乃是早在八世纪从黑海来到这儿多瑙河地区的哈扎尔人的墓地。今天时间已经晚了,明天你来参加杰尔索明娜生日纪念的时候不妨提醒我,我读给你听苏克博士写的有关此事的最最使人震惊的段落,非常有趣……”

苏克博士正要回答他母亲的问话时醒了过来,从嘴巴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他出门上街。正午的天气像是得了热病,某种光波黑死病把天的湛蓝整个儿吞没了,空气患了天花,生了脓疮,而且把毒菌传染给浮云,使它得上坏疽,飘得越来越慢……

街上,一个在玩换裤子游戏的男孩站在报亭旁撒尿,把正买报纸的苏克博士的裤筒尿湿了。苏克博士不由回头看个究竟,一脸惊诧的神气,仿佛晚上发现裤裆纽扣一天来都没扣似的。可就在这一刻,一个陌生男子冷不丁扇了他一耳刮子。那天很冷,苏克感觉扇他耳刮子的手热乎乎的,虽然打得他很疼,倒也疼得舒服。他转脸刚想同莽汉说理,忽觉得湿裤筒贴在腿上不是味儿。就在这一刻,另一个买好报纸等找钱的男子也扇了他一耳光。苏克博士决定走为上策,于是拔脚就走,对于自己何以会挨到两记耳光莫名其妙,只晓得第二记老拳有股大蒜味儿。再不走不行了,身边已聚了一大帮子人,拳脚如雨。苏克博士感觉到有些扇他耳光的手是冷冰冰的,打在脸上倒挺舒服,因为他已周身燥热。在这拳脚交加之中他还发现一个情况于他有利,虽则来不及细想—须知两记耳刮子之间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供细想的。他发现的是纷至沓来的拳脚正把他从圣马可教堂驱向广场,也就是说他本打算去的那地方,具体说就是他打算去买东西的小店。于是他在拳脚陪伴之下渐渐挨近他预定的目的地。他沿着一幢建筑物行走,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影。雨点般的拳脚逼得他不得不奔跑起来,他第一次瞥见了栅栏的空隙(其实他就是从栅栏处过来的),他发现栅栏后面有栋房子,一个年轻人正站在窗前拉小提琴。他也看见了谱架和乐谱,甚至立刻辨认出那是布鲁赫 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尽管窗子敞开着,但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苏克博士被一阵拳脚震得晕头晕脑,终于踉踉跄跄地闪进店堂(说实在话,今儿他为了来这儿才出门上街的),随手掩上门,不觉松了口气。店堂里静得像个黄瓜坛子,只是有股玉米棒子的霉味儿。店堂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屋角的一顶帽子里趴着只母鸡。老母鸡用一只眼瞅了瞅苏克博士,估量他身上有什么好啄食的,之后调另只眼察看他身上哪些是吃不得的,嗣后沉思了一阵子,苏克博士终于整个儿进入了它的意识,包括能食的和不能食的两部分,它开始明白这回是跟谁打交道。后事如何,且听苏克博士道来。

关于蛋和弓的故事

他说:我进了清凉的店堂,感到全身轻松。传来一阵阵的小提琴声,那声音一如给象棋布局那样,若经拼凑并稍稍改变音调和次序,便是一首完整的波洛涅伊舞曲。过了好一会儿,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匈牙利人,乐器店的主人,乳青色眸子,脸儿红红的,像就要孵蛋的母鸡,那凸出的下巴则像带脐眼儿的小肚子。他掏出随身烟灰缸,抖落烟灰,再小心翼翼地合上盖,然后问我是否走错了门。确实常有走错门的,皮货店就在隔壁。我问卖不卖供未成年小姐用的小提琴或大提琴,我想买一把,如果价钱不贵的话。

匈牙利人转过身子正想回他发散着红辣椒味儿的里屋,帽里的母鸡抬起身子,开始咕嗒咕嗒叫唤,要人们注意她刚下的鸡蛋。匈牙利人小心地捧起蛋,在蛋上写了字,放进抽屉。他在蛋上写的是日期:1982年10月2日。我好生奇怪,因为今儿距这个日期还差着好几个月。

“你何必买小提琴或大提琴呢?”店主人站在店堂与里屋之间的门下端详着我问。“如果买唱片、收音机、电视机,那倒罢了,可你知道什么是小提琴吗?驯服小提琴就像种田,天天得忙着耕耘、播种、收割,年年如此,而且驯服小提琴靠的是这个玩意儿,”他指指像挂佩刀般挂在腰际的一把琴弓,随后把它抽出来,用手指紧了紧弓上的马尾,他指甲下边套满戒指,好像生怕指甲会飞掉或脱落。“先生,给谁买小提琴?”他问,准备回他的里屋。“还是买其他东西吧,可以给她买辆助动车或者狗什么的。”

他说一不二的口气使我茫然失措地呆立在店堂里,虽然他用的字句并不严厉、横蛮,就像是易饱而无鲜味的食品。这个匈牙利人运用我们的语言相当纯熟,只是在每句句子后面要加上我所不懂的一两个匈牙利字眼儿,就像蛋糕之后还要加上甜点心。他现在就是用这种调门劝我:

“先生,去为你那小姑娘寻找另外的幸福吧!小提琴这种幸福对她来说太艰苦了,而且为时太晚、太晚了,”他从发出辣椒味的里屋门口说道。“她几岁啦?”他正经八百地问。

问罢人便消失不见。但能听到他在更衣,似乎准备出门去。我告诉他说,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的年龄是七岁。一听到这话,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似被魔杖击了一下。他把这话悄声译成匈牙利语。显然,他只能用他的本民族语来计数。从而一种奇怪的气息在房里弥漫开来。那是甜樱桃味儿。我明白了:这味儿与他的心情改变有关。匈牙利人把烟斗模样的玻璃器皿凑到嘴上吮了口樱桃酒。他走过店堂时像是无意间踩住了我的脚,摘下一把儿童大提琴。把大提琴交我时仍踩住我的脚不放,以此表示他这店铺的空间很小。我站着,也像匈牙利人那样装糊涂,不过是他占便宜,我吃亏。

“买下吧,”他说。“这木料的年龄比你我的年龄加起来都大,而且漆得好极了……你听!”

他用手指拨动琴弦,大提琴的四根弦发出了和音。他放开我的脚。和音似乎给世上的一切带来了解脱。

“你听到了吧?”他问。“每根琴弦都发出其他三根弦的音响,要听出这一点,得学会同时倾听四种不同的声音,可我们都懒于这么做。听出来了吗?或者听不出来?四十五万,”他把匈币折算成我们的货币。我听到这个数目,像吃了电棍似的打了个哆嗦。他仿佛能看见我口袋里的东西,这数目和我口袋里的钱恰好相符,不多也不少。这笔钱是我早就为杰尔索明娜准备好的,我当然知道这笔钱算不上是巨款,可我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积攒起来的呀!好吧,我说我决定买下……

“总数五十万,请付款,”匈牙利人说。

我打了个冷战。

“你不是说四十五万吗?”

“是的,我说过,但这是大提琴的价,另五万是琴弓的价。你是否不买弓?不需要弓?我认为乐器没弓是玩不成的……”

他从琴匣里取出弓,放进橱窗。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先是吃耳光,后是这个匈牙利人,我给闹懵了,但最后还是清醒过来,就像大病初愈,酒醒或者梦醒,我睁开眼,晃了晃脑袋,决不再让匈牙利人看笑话,我压根儿不稀罕弓,再说我也没有买弓的钱。我把这一切都说给了匈牙利人听。

他刷一下披上大衣,店堂里立时发散出樟脑味。他说:

“先生,我可没时间等你挣够了钱来买弓,再说你一时也难以挣到这五万买弓的钱。所以要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本想丢下我一走了之,但,走到门口却又收住脚,转身提议:

“这样吧:用分期付款办法买弓。”

“你逗我玩儿?”我嚷道。我可不愿继续这场游戏了,转身往门外走去。

“绝不是逗你玩儿,是谈交易,你可以不同意,但听我说……”

“……你说吧,”我答。

“买下我的弓,同时买下我的蛋。”

“买蛋?”

“是呀,刚才母鸡下蛋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就是方才下的鸡蛋,”他从抽屉里拿出才生下的蛋,伸到我鼻子底下。

鸡蛋上是用铅笔写的那个日期:1982年10月2日。

“鸡蛋和弓一样价格,付款期限:两年……”

“你说什么?”我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匈牙利人身上又一次发散出甜樱桃味。

“也许,你母鸡抱的是金蛋?”

“我的母鸡不会下金蛋,先生,但它下你我所下不了的,它下的是年月日,每天早晨,它下一个礼拜五,或者礼拜二。举个例子:今儿下的蛋里,代替蛋黄的是礼拜四,而明儿的蛋里藏着礼拜三。破壳而出的不是鸡雏,而是蛋主人生命中的一天!而且是什么样的一天呀!因此它不是金蛋,是时间蛋。先生,要你这价还是便宜的哩!这蛋里有你生命中的一天,这一天就像蛋里的小鸡雏,能否破壳而出决定于你。”

“即使我相信你说的话,我又何必去买本来就是我的一天呢?”

“哎哟,先生,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会思考?怎么不会思考的?难道你思考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耳朵?须知在这世上,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出之于给我们什么光阴就得打发什么光阴,我们无法躲开带来灾祸的日子。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你口袋中如果攒着我这个鸡蛋,一发现下一天不是好日子,你便可以打碎这蛋,从而消灾避邪。当然,为此你缩短了一天寿命,可你黯然失色的一天却能变成美味的煎蛋。”

“如果你的鸡蛋果真如此神奇,你干吗不自个儿受用?”我说时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眼睛,他那眼睛诡谲莫测。他双目中是纯粹的匈牙利语。

“先生你是在开玩笑?你可想过这只母鸡已给我下了多少蛋?你可想过,一个人为了要活得快活,可以把他的寿命打碎多少天?一千?两千?五千?不,我的蛋你要拿走多少听便,要拿走我的日子可不行。此外和普通蛋一样,这些蛋也有一定的保质期,一过保质期便会发臭,失效,因此要在它失效之前卖出去,我的先生。你已无选择余地,签字吧,”他把话讲完后,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塞给我签字。我问:

“你的蛋能否使物品,例如书本,减少或紧缩出一天时间来?”

“当然能,不过得从大头那一端打碎它才行,但为此你本人却失去了使用它的机会。”

我把字条垫在膝盖上签了字,付罢款,接过收据。又听到了母鸡的叫声,但这次是从隔壁房里发出的。匈牙利人把大提琴和弓放进套子,小心地包好鸡蛋,随后我俩一前一后离开了店堂。可他又生出事来、像逗我玩似的命我用力拉住门把手,将门关严实,他则去为橱窗板上锁。待一切做罢,他顾自扬长而去。不过走到拐弯处,却又转脸冲我说道:

“注意!蛋上写的日期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过了那天蛋便会失效……”

苏克博士在归途上老提溜着颗心,怕再次遭殃。幸好下雨,什么也没发生……他一溜小跑奔回他母亲的家……口袋里装着预示死亡的钥匙和可以使他死里逃生的蛋……蛋上有日期,钥匙上有个金把手。家中只母亲一人。傍晚时分她爱打会儿盹,所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儿。

“请递给我眼镜,”她对儿子说,“让我读给你听有关哈扎尔人坟地的详细描述。你听,关于乞拉列夫的哈扎尔人,苏克博士是怎样说的:

“‘墓群以家族为单位,坟墓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多瑙河沿岸。但死者的头一律朝耶路撒冷方向。墓穴都是双层的,死者和他们的马匹安葬在一起。由于头朝向耶路撒冷,因而闭着的人眼和马眼都朝相反方向。死者眼若能瞧的话,瞧见的定是他妻子的臀部,因为妻子的尸体蜷伏在前者的小腹上。也有直立式安葬的,不过都保存得很不好。这些力图冲天飞升的立尸大半都已腐朽,他们的颅骨上都刻有“耶乎德” 这个名字或者“萨霍尔”(“黑色”)这个字样。坟角有篝火的痕迹。死者足后安放着食物,腰际佩着刀,身侧有各种家畜和家禽的尸骨,有的墓穴中是胡羊,有的是牛或者山羊,有的是鸡、猪或者鹿。死者如果是孩子,则放在他身边的是蛋。作为陪葬物的还有镰刀、钳子等工具和珠宝首饰。死者的口、鼻、眼均由碎瓦覆盖。瓦片上刻有犹太人的七连灯台 图案,瓦片为三世纪或四世纪罗马所造,而灯台图案是七世纪、八世纪或九世纪所刻。灯台及其他犹太人象征物的图案显然是用利器粗糙地刻出来的,似乎刻得很匆忙,或者是私底下偷着刻的,或者不敢刻得惟妙惟肖,也可能他们记不住描画对象的特征,以致让人觉得他们从未见过灯台、灰罐、柠檬、羊角和棕榈,纯系临摹他人之作。用以遮盖口、鼻、眼的带有图案的瓦片原是为了阻止恶魔入墓的,但如今这种瓦片在整个坟地上随处可见,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胜过了地心引力,将它们吸出墓穴,四处抛扔,因此现在已没有一片留在原处阻挡恶魔了。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后来出于某种可怕的、外人所无从知晓的紧迫原因,故意把这些用以遮盖口、鼻、眼的瓦片从别的坟地移到了这里,以便放任恶魔进入某些坟地,阻止恶魔进入另一些坟地……’”

此时门铃大作,客人们纷纷来到。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穿着一双引人注目的靴子。但她的眼睛虽然美丽,却显得呆滞,似乎不是眸子而是两颗宝石。苏克教授的母亲当着大家的面把大提琴给她,吻了她的眉心,于是在她眉心间留下了第三只眼睛—苏克教授的母亲涂了唇膏的唇印。苏克教授的母亲说道:

“杰尔索明娜,你知道这礼物是谁送给你的吗?你猜!是苏克教授!你应该写封信好好感谢他,感谢这位年轻而英俊的先生。餐桌上的主宾席我一直是为他留下的。”

苏克太太陷入重重的心事之中,她的心事沉重得好似靴子,可以把脚踩疼。她安排客人一一入席,可是让主宾席空着,仿佛还未心死,仍在等待那位嘉宾光临。她漫不经心地、匆匆忙忙地让苏克博士坐在杰尔索明娜和一个年轻小伙之间。他们身后是盆榕树,刚浇过好多水,可以听到水珠从叶上落到地面的声音。

在晚餐席上杰尔索明娜侧身用灼热的指尖碰了碰苏克博士,说:

“在人的生活中,行为就像菜肴,思维和感情则像调料,谁要是在甜樱桃上撒盐或者在奶油蛋糕上浇醋,那么这人就要倒霉……”

杰尔索明娜说的时候苏克博士正在切面包,他一边切,一边想:“她有些年跟他在一起,而另一些年,则跟世界上其他人在一起。”

晚餐结束后,苏克教授回到他旅馆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取来放大镜对着它细细研究。在作为钥匙柄的金币上他看到了一个犹太文字母“赫”。他笑了,将钥匙放在一旁,然后从皮包里取出1691年达乌勃马奴斯版的《哈扎尔辞典》,临睡前,他读了“奶妈”这一辞条。他已相信那部有剧毒墨汁的版本就在他手中,读者连续阅读九页便会一命呜呼,而他从未连续阅读四页,故无性命之忧。他思忖:非万不得已,千万别在雨天赶路。这天晚上他选读的辞条不算太长:

“哈扎尔人中间,”达乌勃马奴斯的辞典记载道,“有一些能分泌含毒乳汁的奶妈。有人认为她们是两个阿拉伯部落—曾被伊斯兰教教徒从麦地那驱赶出去的两个部落—中一个部落的后裔,原因是她们也相信和尊崇贝督因人第四神灵马那。当人们欲除掉一名不得人心的王子,或想除掉财产的共同继承人中的一人时,就会请来这些奶妈。这便是‘毒乳汁品尝者’一说的由来:先由一些小伙子和那些奶妈上床,并吮吸她们的乳汁,然后再将需要她们哺乳的孩子交给她们。倘若那些小伙子安然无恙,她们便可进入哺乳室……”

黎明时分苏克博士睡着了。在入睡之际,他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杰尔索明娜那天晚上跟他说了些什么。因为对她的声音来说,他是个聋子。

柱头修士(勃朗科维奇,格古尔)(1676—1701) 在东正教中,柱头修士一词是指站在柱头上或塔楼顶上祈祷的修士。格古尔·勃朗科维奇的这一别名得来相当奇特。他原先是一个军官,统领过一支军队。他是勃朗科维奇·德尔代利家族的后裔,是十七世纪的外交官兼军事长官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长子。他只比其父多活了十二年。传说他身上布满了圆斑纹,如同一头金钱豹,他擅长在夜间搏杀。他有一把非常珍稀的宝剑,此剑由一名铁匠用七十张金属片铸打而成,剑刃锋利无比。

然而,他对其“柱头修士”这一别名却不知晓,原因是这一别名是在他被土耳其人虐待致死后,才由别人给他起的。火炮铸造者小哈桑·阿格里伯迪为他死时的情形添加了内容,有关格古尔·勃朗科维奇之死后来被引入民歌之中。由于他获“柱头修士”这一别名,人们便将他与基督教教堂的圣徒之名相提并论。

据传,格古尔·勃朗科维奇在几名骑兵的伴随下,在多瑙河边突遇一大队土耳其骑兵。当时土耳其骑兵人未下鞍,却都一个个对着河撒尿。格古尔·勃朗科维奇发现土耳其骑兵后,急忙调头折返。其时,土耳其骑兵的头目也看见了勃朗科维奇,前者从容不迫地撒完尿后,策马追了上去,勃朗科维奇最终被他俘获。土耳其骑兵将他五花大绑后,带回他们营地。在咚咚的鼓声中,土耳其人先是用矛比武,继而把勃朗科维奇绑在一根希腊圆柱的柱头上,三个弓箭手把他当作靶子张弓瞄准他。箭在弦上,土耳其人花言巧语地说:假如第五支箭射出以后,他还不死,便可饶他一命,且可反过来由他瞄准那三个弓箭手射箭。他恳求土耳其人别两支箭同时射出,因为他“不会数伤痛,只会数射箭的次数”。于是,弓箭手开始射箭,而他开始计数。第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腰带扣,扎进他的腹部。他顿时觉得一阵剧痛蔓延至全身。第二支箭被他躲过,第三支箭射中了他的耳朵,箭身似耳环一般留在他的耳朵上。他继续在计数。第四支箭射偏了。第五支箭射中他的膝盖,箭头斜穿进另一条腿中,他还在计数。第六支箭又射偏了,第九支箭将他的手掌和大腿钉在一起,他还未停止计数。第十一支箭射碎了他的肘关节,第十二支箭射入他的腹腔,他依然在计数。他一直数到第十七箭,终于咽气死去。在他死去的地方长出了一株野葡萄藤,但藤上结出的葡萄既不能卖,也不能买,这两种行为都被视作罪孽。

乞拉列夫(七世纪至十一世纪) 位于多瑙河河谷南斯拉夫境内考古学家发掘出的一块中古时期的大坟地。考古学家尚未验明里面的尸骨源于哪个城市,也不知道乞拉列夫墓地的尸骨到底是如何掩埋的,但从墓中挖掘出的殉葬品来分析,可以知道这些物品具有阿瓦尔人和古波斯人用具的特征。墓中还有一些七连灯台的图案(七杈象征上帝创造天地的七天,自古是犹太教的徽号),还有其他一些犹太人的象征物及希伯来文的铭文。位于克里米亚半岛赫尔松的一处考古发掘地,也发现过七连灯台,式样和乞拉列夫的灯台图案一模一样。考古学家由此得出结论:诺维萨德周围(切拉莱沃所在地)发现的遗迹表明,除了通常认为的是阿瓦尔人的原住地外,可能还有另一个民族在匈奴人到达前,在潘诺尼亚谷地居住过。此外,专家们还发现了一些手书的痕迹。据贝洛国王一名录事及安达卢西亚的阿卜杜勒·哈米德一世所言,多瑙河沿岸的这一地区曾住过突厥人的后裔(伊斯玛仪派 ),一说这是来自赫尔松的部落继承者。所有这些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乞拉列夫墓地的死者有一部分是信奉犹太教的哈扎尔人。以撒洛·苏克博士 作为考古学家和阿拉伯语言文化研究专家,他是首批发掘乞拉列夫墓地的专家之一,人们在他去世后,找到了他写下的一段关于发掘情况的文字。这段文字不仅涉及乞拉列夫的发掘情况,而且也记录了对于这块考古地各种不同的观点。这段文字是:“对于埋在乞拉列夫墓地的到底是什么人,可谓莫衷一是,匈牙利人希望他们是匈牙利人或阿瓦尔人,犹太人希望他们是犹太人,穆斯林希望他们是蒙古人,可就是没人希望他们是哈扎尔人。然而,他们的确是哈扎尔人……墓地里满是碎罐片及已结有钙质壳的七连灯台的残片。按犹太人的风习,一个碎罐意味着一个人的死亡、消失。其实,埋在这块墓地里的是在那个时代在此死亡、消失的哈扎尔人。”

乞拉列夫的七连灯台 PdvSkk2kAPJLNub8qi54cfDPvHYIjaQ1CK/GWG2xFxJouvztW1GyrtaeWzyj78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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