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大家上天堂之前,
这里,在这黑暗的人间,
形形色色的美国幻景,
所有的免费搭车旅行,
所有的攀爬火车远行,
穿越墨西哥和加拿大边境,
殊途同归,
回归美利坚……
让我们从我滑稽可笑的样子开始吧:一九五一年潮湿阴冷雾气朦胧的圣诞之夜,空气中弥漫着炼油厂散发出的气味,就像燃烧的橡胶,好似太平洋女巫 变出的神秘怪味;我费力地走着,在我左侧不远处的太平洋上,古老陈旧的港湾里,油晃晃的桶状海潮排山倒海,汹涌澎湃,去拥抱那些泛着白沫的标杆灯柱;远处,在熨斗形的浪峰上,盏盏灯光在涌动的海浪里哀号,还有那一艘艘大轮船和小贩船上的灯火也在晃动,它们要么越驶越近,要么渐渐远离美利坚大陆这最后的港湾;我费力地穿过永远讨人喜欢的圣佩德罗 滨水区那一片片荒凉昏暗的码头货栈区,我的衣领竖立,紧贴脖子,衣领外面围块手帕扎紧,还算暖和。远处,在那昏暗的大洋里,在那荒凉的海面上,隐没在海里的蜗轮旋转着渐行渐近,就像大海女巫枕着忧伤的沙发般浪潮,悠然自得,飞驰而来;然而,她的头发飘散着,她正在去寻找恋人们深红色欢愉的路上,然后将之吞噬,它的名字叫“死亡”,厄运和死亡之船,“SS流浪者”号,橘黄色的吊杆,黑色的油漆,此刻像幽灵一样,正渐行渐近,除了引擎发出的巨大隆隆声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点声响,等待着人们在圣佩德罗码头用绞船索拽近靠岸;它从纽约出发,穿越巴拿马运河,刚刚结束一次航程;船上有我的老朋友,我们暂且叫他丹尼·布鲁,他答应如果我搭乘公共汽车在美洲大陆上旅行三千英里,就让我上船,乘船完成周游世界的剩余旅程。既然我身体状况不错,又开始流浪,而且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只有怀着虚幻之心,郁闷地在真实的美国大地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我急于且乐意到这艘可笑的旧船上当一名嗅觉失灵干粗活的厨工或者洗碗碟的仆人,那样我就能在香港某家男子服装店给自己再买一件时髦衬衫,或者在新加坡某个古老的酒吧里挥挥马球棒,或者在澳大利亚骑骑马;只要能带来刺激,只要能周游世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没啥两样。
几周以来,我一直在路上漫游:从纽约出发西行,在旧金山一个朋友家里等候,与此同时趁着圣诞节购物狂潮,在铁路上与那个老窝囊废一起搬运箱包,额外赚了五十美元。我刚作为拉链号 一等集装箱列车守车 尊贵的秘密客人,从旧金山南下五百英里,因为我在那里铁路上有熟人;此时此刻,我将登上就停泊在圣佩德罗码头上的流浪者号轮船,我想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海员。于是,我自豪地想,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为了这次远航,我敢肯定我或许愿当一名铁路工,学当司闸员,乘坐那列轰隆隆飞驰古色古香的拉链号火车,还可以拿工资!可惜那时我病了,突然患了一种加利福尼亚X型病毒性流感,鼻塞喉痛,难受极了;守车的车窗灰尘覆盖,向外张望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火车在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和圣巴巴拉之间洒满月光的支线上奔驰,飞速驶过瑟夫、坦格尔和加维奥塔之间白雪似的拍岸碎浪。我曾试图竭力享受这次美妙的搭车旅行,但只能平卧在守车的座椅上,把脸埋在我卷成一团的夹克里;从圣何塞到洛杉矶,每位列车长都不得不把我弄醒,询问我的乘车资格。我是一位司闸员的兄弟,本人也曾是得克萨斯铁路段的一名司闸员,所以每次我抬头张望,心里都想:“好啊,杰克,现在你确实乘坐在守车里,沿着最为稀奇古怪的铁路飞驰,在你最异想天开的梦中,你不就想乘坐这样的火车吗?!就像一个孩子的梦!你为什么不能抬起头,向车外张望,欣赏加利福尼亚州那羽毛般轻柔的海岸?来自各个东方国家和海湾门槛前的海水交织迂回,轻柔地抚摸着这片最后的大陆,海湾的吊杆支索又从这里回到卡特拉斯、弗拉普拉斯、弗蒂维奥斯和格拉特拉斯,多壮观啊!”可是,我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我那颗充血的心,那照在虚幻海面上模糊不清隐隐约约的虚幻月光,还有那铁路路基上一闪而过的卵石和星光底下的铁轨。早晨抵达洛杉矶之后,我肩扛塞得满登登的旅行包,摇摇晃晃,从洛杉矶调车场空地,走进洛杉矶闹市区的大街,在街上一家旅店的房间里卧床休息了二十四个小时。我一边仰面躺着,一边喝波旁威士忌加柠檬汁和阿纳辛 ,心里幻想着一望无际的美国大地——这里仅仅是起点——我想,不管怎么说,“我会在圣佩德罗登上流浪者号轮船,在你发出‘嘘’声前,已经起航驶向日本。”当我感觉好些时,我看看窗外,随后出门走上圣诞节洛杉矶赤日炎炎的街道,最后来到贫民区的台球房和擦皮鞋摊,四处游逛,等待绞盘机将流浪者号曳靠圣佩德罗码头的时刻,我将带着丹尼事先寄给我的枪,在轮船步桥上与他见面。
定在圣佩德罗码头见面还不止这个原因——他事先寄给我一把枪,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本书切割挖空,将枪藏在其中,然后干净利索地把书密封好,外面包上一层牛皮纸,并用绳子捆好,寄给好莱坞一个好像名叫海伦的姑娘;他一边给我地址一边说,“喏,凯鲁亚克,你到好莱坞后,立刻去海伦家,向她索取我寄给她的那个包裹,等你回到酒店房间,小心翼翼地打开它,包裹里藏了把枪,是上了膛的!所以要小心,别崩了你的手指!随后,你把枪放进口袋,凯鲁亚克,你在听我说话吗?!我的话进入你的妄想了吗?不过,现在我要你帮我,你的朋友丹尼·布鲁,跑个小差,还记得吗?我们曾一起上学;为了生存,我们甚至一起假扮警察,想方设法四处骗钱;我们甚至娶了同一个女人。”(咳嗽。)“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想要同一个女人,凯鲁亚克,现在就看你的了,帮我跟恶霸马修·彼得斗,你带上那把枪,”他一边用手指戳我,一边用强调的语气吐出每个单词,说一个词戳我一下,“你随身带着,别给逮着,无论干什么事,别误了轮船。”多么荒谬的计划!这个疯子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啰,我没有带上那把枪,甚至没有去找海伦,而只是穿着破旧的夹克,匆匆赶路,几乎错过了轮船。我能够看见轮船的桅杆渐渐靠近码头;夜晚,四处亮着聚光灯;我沿着令人沮丧的长长的炼油厂和储油罐区,蹬着我那双破旧拖沓的鞋,开始了一次真正的旅行——从纽约开始追赶这艘该死的轮船。但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真相即将大白:我永远别想登上这艘轮船——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命中注定待在美国,始终如此,不管是当铁路工还是当水手,反正总在美国(开往东方的船也呼哧呼哧只在密西西比河上行驶,稍后我会说到此事。)我没有枪,面对圣佩德罗和长滩阴冷潮湿可怕的冬天,只能蜷缩着身子;夜间,途经一家“猫咪制靴厂”,厂门前一个角落里建了个小花园,还有几根飘扬美国国旗的旗杆;同一栋厂房的院内有幅巨型金枪鱼广告,看来,他们既为人类也为猫咪生产鱼类食品——穿过马特森码头,勒莱恩号还没靠岸。我留心注意马修·彼得这个混蛋,真是因为他才需要那把枪。
我们还得追溯到更早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在这场地球的巨型悲剧电影中,只有一个情节是我主动参与的,不过电影很长。不管这个世界有多疯狂,人们常常直到最后才明白:“噢,原来历史不过是在重复而已!”可是,丹尼故意毁了马修·彼得的汽车。他们好像生活在一起,与好莱坞的一帮姑娘住在一起。他们都是海员。从一些快照上你可以看出,他们身穿泳装,坐在洒满金色阳光的泳池边,与一些白肤金发碧眼的女人在一起,摆出各种热烈拥抱的姿势。丹尼高个微胖黝黑,假惺惺微笑中露出洁白的牙齿;马修·彼得是个特别英俊的金发男子,脸上露出一副自信而冷酷的表情,或者说是一副罪孽深重、默默无言(病态)的表情,他是——这帮人,这个时代的——英雄,因此,你总能听见人们在背后议论他;从这边到宇宙十方 中所有如来世界的另一边,每家酒吧和非酒吧,每个醉鬼和非醉鬼,都会告诉你各式各样的隐私秘闻,就像所有活过的蚊子幽灵,这个世界街谈巷议的严重程度足以淹没太平洋无数次,就像你试图取走太平洋海底的沙粒那样,取也取不完。这则大传闻,那段大牢骚,都是我从丹尼这个牢骚满腹、喜欢唠叨的家伙那里听来的,他是牢骚满腹者中最喜欢辱骂的人之一,“有时,我们找不到码头上的装卸活,也上不了喜欢的船,身无分文,说句实话,夜晚,深夜,我绕到那些极度奢华的公寓后面,蹑手蹑脚地绕道而行,在好莱坞的垃圾箱和垃圾桶里兜底寻找,找到瓶子可换五美分,我把它们放进小包,打算换点外快;而马修一贯作风轻浮,还频频举行大型派对,他竟然能心安理得地从我肮脏的手里拿走每一分钱,并把它花掉,而且,我从没听见过一句感激的话,一次也没说过, 一——次——也——没——有 !最后当他拐走我最心爱的女友,带走她过了一夜时,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感受如何——我溜进他停车的车库,没有发动汽车,悄然地将车倒推出去,让汽车顺着街道滑行;随后,伙计啊,我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前往旧金山——我可以跟你说个故事……”于是,他继续说他的故事,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讲述:他怎样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库卡蒙加毁了那辆车,汽车迎面撞上某棵大树;他怎样差点没命,警察如何如何,还有律师、法律文书,各式各样的麻烦;最后他怎样抵达旧金山,找到另一条轮船;马修·彼得知道他在流浪者号上,在这阴冷潮湿的夜晚,会怎样在圣佩德罗码头的顶端等候着,带着手枪、匕首、打手、朋友,要凶器有凶器,要帮凶有帮凶。丹尼环顾四周,打算下船,随时准备卧倒在地;我呢,打算在轮船步桥下端等候,迅速把枪递给他——所有这一切都在这迷雾笼罩的夜晚进行……
“好了,给我说个故事吧。”
“别急嘛。”
“呃,是你挑起这一切的,对不?”
“别急,别急嘛,”丹尼说,语气独特怪异,说“JHENT” 时声音非常响,嘴巴像电台播音员那样发出每个音节,后缀“LY”却发得有点英国腔。这是一种把戏,我们俩在某个预备学校里无意中学会这样发音,在那个学校里,大家在日常交往中,说话都尖声尖气:smotche smahz,...shmuz,SHmazaa zzz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男生们玩弄的愚蠢把戏,没法解释清楚,现在没人这么说话了,而此时,丹尼在圣佩德罗荒唐的冬夜,却依然对着迷雾怪声怪调地说话,好像并没有时过境迁。“GENT ly,”丹尼一把抓牢我的手臂,紧紧攥住,严厉地看着我;他身高大约六英尺三,垂目看着小个的我(五英尺九);他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疯了!你看得出他的生活观念——任何其他人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拥有的某种观念;比如,他能一本正经地混迹于世,相信并四处兜售对我的看法:“凯鲁亚克是个受害者,他自己 凭空想象 出来的 受害 者。”他最喜欢开我的玩笑,据称是很好笑的,其实倒是他或者任何人曾说过的最令人伤心的事:“有一天晚上,凯鲁亚克不愿意接受一个炸鸡腿!当我问他为什么不要时,他说,‘我心里正想着忍饥挨饿的可怜的欧洲人民!’……哈呀,哇——!”他狂笑不已,这种笑是特别为他设计的,响亮的尖声大笑直冲云霄,每当想起他,我总会想起他上空的这种笑声,那漆黑的夜空,周游世界的夜晚,他站在檀香山码头上的那个夜晚,身着走私日本和服,总共穿四套!海关警卫让他全部脱掉;他站在那里,穿着日本和服,站在夜色朦胧的平台上,人高马大的丹尼·布鲁,垂头丧气,郁郁寡欢——“我要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很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如果我们周游世界,凯鲁亚克,你,可是你没有你不会你从不认真听讲——凯鲁亚克,说起那家院内竖着金枪鱼广告的猫咪制靴厂,你打算对那些可怜的欧洲饥民说些什么 什么 呢?嗯呀啊呀呜呀呜,他们生产同样的食品给猫和人吃,哟哦呀哦哦哦!”当他笑成那种样子时,你就会明白他快活极了,可是快乐之中却包含着孤寂,因为我从没见到这种笑声消逝,在这艘船和所有他工作过的轮船上,工友们都不明白他所乱开的玩笑有什么好笑。我来转述一个吧。“我毁了马修·彼得的车,这事你是知道的——现在让我说呀,我当然不是故意毁坏的,马修·彼得愿意这样想,许多坏家伙愿意这样相信,保罗·莱曼愿意这样相信,他也可以相信我偷了他的老婆,对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你凯鲁亚克保证:我绝不干那种事!是我的好友哈里·麦金利偷了保罗·莱曼的老婆。我开着马修的车去旧金山,打算把车撂在街头,然后乘船远航;马修会找回那辆汽车的,可是很不幸,凯鲁亚克,生活不总是按照我们所希望的方式结局,不过我永远不会,我将永远不能忘记这座城市的名字——嗨,抬起头来,嗯,凯鲁亚克,你没在听呀!”他抓住我的手臂说,“嗨,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在听吗?!”
“我当然在听喽。”
“那你为什么要——我,你,我,嗨,上面有什么呀?上面有鸟?你听见上面有鸟吗?我的天哪!”他孤寂地闷声一笑,转过身去,这时我才看见真实的丹尼,他转过身去说明这不是什么大笑话,根本没法把这事说得让人开怀大笑,他在跟我说话,而我好像不在听,于是他试图就此开个玩笑,这并不好笑,因为我在听,事实上,我在认真听,像往常一样,他所有的牢骚和歌曲,我都是认真听的;可是,他转过身去,眯缝着眼睛,好像努力用一种孤独的目光审视他自己的过去,你能看见他的双下巴或者有酒窝的下巴,就像某个胖娃娃,下巴双叠,面带懊悔,伤心欲绝,法国式的放弃,羞愧难言,甚至羞怯;他可耍尽了把戏,从蓄意策划、恶意密谋、乱开玩笑,到胖娃娃天使阿难陀 在夜晚悲哀,我明白我看清了他。“是Cucamonga,Practamonga还是Calamongonata ,我将永远不会记住那个城镇的名字,可我开车迎面撞上一棵树,杰克,事实就是事实,可是所有的警察、律师、法官、医生、印第安酋长、保险销售员,社会上形形色色常见的家伙,都朝着我来——跟你说吧,我活着脱身还算是幸运的。我不得不发电报,找各种借口向家里要钱,你是知道的,我母亲住在佛蒙特州,我所有的积蓄都在她那里,每当我陷入真正的困境,我总是发电报回家,那是我的钱。”
“是这样的,丹尼。”但是,除去这一切之外,还有马修·彼得的好友保罗·莱曼,保罗·莱曼有个妻子,她与哈里·麦金利私奔了,或者说用某种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跑了。他俩拿走很多钱,搭乘一艘开往东方的客轮,目前正生活在新加坡的一栋别墅里,与一个嗜酒如命的少校在一起;他身着白色帆布裤,脚蹬网球鞋,活得挺滋润呢!但是,莱曼作为丈夫,他也是个水手,实际上是马修·彼得的同船船员(尽管丹尼并不知道此时两人同在勒莱恩号船上),当然一下子火冒三丈,他确信丹尼也是幕后操手,所以这两个家伙发誓要宰了丹尼或者捉住丹尼。据丹尼说,那天晚上轮船到港时,他们打算守在码头上,带着枪和朋友,我也必须在场,一切准备就绪,当丹尼快速走下步桥时,穿得漂漂亮亮,准备去好莱坞见他的那帮明星和女友们,他写信要我做的大事只是:我迅速迎上前去,把枪递给他,子弹上膛待发;丹尼谨慎地环顾四周,看清没有黑影跃上前来,准备将他扑倒在地,随后从我手中接过枪,我们一起消失在码头的黑暗之中,赶往城里——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这时流浪者号缓缓进港,正在调正船体,沿着混凝土凸式码头停靠。我站着,轻声地问一位正忙着拽缆绳的后甲板水手:“船上的木工在哪里?”
“谁,布鲁?嗯——过一会儿我就会见到他。”我又提了些别的请求,丹尼出来了;轮船正被绞车拽着靠岸固定,最下等的水手正在放置防鼠板,船长吹着他的小哨,轮船用难以理解的慢动作缓慢地移动着庞大身躯,最后终于停泊妥当;你能听见螺旋桨卷起的尾流声,听见甲板排水孔的流水声——噩梦般的远航结束了,轮船回到了港湾——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甲板上——你看,丹尼来了,他身着粗蓝布工作服,看见他朋友按照事先约定,在这雾蒙蒙的夜晚就在眼前,站在码头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触手可及,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你来啦,凯鲁亚克!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你叫我来的,对不?!”
“等一等,再等半小时,等我工作完毕,洗漱干净,穿戴整齐,我会来找你的——还有旁人吗?”
“不知道。”我向四周看了看。我观望四处已有半小时了,留心停放的汽车、黑暗的角落、工棚空穴、门洞、壁龛、埃及地窖、码头鼠洞、无赖、啤酒罐扳头、中桅吊杆、鱼鹰——呸!哪儿也没有,根本见不到那些“英雄”。
两条你曾见过的丧家之犬(呵,呵,呵)趁黑离开了那个码头,路遇一些海关警卫,警卫习惯地稍稍看了丹尼一眼,反正他们不会到他口袋里去搜枪,不过,他已经花尽心思把大本书挖空将枪藏在书里寄走了。此时此刻,当我俩一起四处窥望时,他低声问:“哎!拿到了吗?”
“是,是,在我口袋里。”
“拿好了,到外面街上给我。”
“别担心!”
“我估计他们没来,不过,谁也说不准。”
“我四周都观察过了。”
“我们离开这里,赶快跑——我一切都计划好了,凯鲁亚克,今晚做什么,明天和整个周末做什么;我一直在跟所有的厨师商量,我们已经都计划好了,你凭这封信到大厅找吉姆·杰克逊,你就睡在轮船的实习生房舱里,想想吧,凯鲁亚克,整个房舱都归你,史密斯先生同意与我们一起来庆祝,嗯,啊,好呀!”史密斯先生肥胖苍白、大腹便便,是个底层轮机舱里的多面手,既是机舱清洁工又是加油工和普通补水工;他是个非常滑稽的老头,你肯定喜欢他;丹尼已经在哈哈大笑,自我感觉很好,他忘了假想的敌人。走到码头外面的街上,很显然,我们已经没有危险了。丹尼身上穿着昂贵的香港蓝色哔叽套装,上衣垫肩上别着肩章和精美的垂饰,多美的套装啊!此时此刻,他穿着这套衣裳,站在我的身旁,我却身穿在路上穿的破旧衣服。他走起路来噔噔噔,活像个法国农民脚蹬劳动靴,抬腿跨越一行行庄稼,像个波士顿小阿飞,在星期六夜晚沿着波士顿公园拖沓着脚步走路,去见台球房里的伙伴。不过,丹尼有其独特的风度,他笑起来特别天真,今晚雾气重重,这种微笑更显得天真,也使他的脸显得圆胖红润,表情快活;尽管他年纪不大,但是随船航行穿越运河,日晒雨淋,使他看上去像个狄更斯笔下的人物,登上轻便马车,扬尘而去;所不同的是,当我们在行走的时候,面前是一幅凄凉的景象。与丹尼在一起,总是走路,走啊走,不停地走,他不愿意花一美元坐出租车,因为他喜欢走路;还有,曾几何时,他与我第一任妻子外出,常常在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很自然地从背后把她硬推过地铁检票闸机口——一个聪明的小把戏——节约五分钱——老丹尼玩起这种把戏来无人可比,这是有案可查的。我们大步流星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太平洋红色列车 轨道处,一路上经过那些令人讨厌的炼油厂和廉价住宅的水闸口,抬头仰望,天空中我想是繁星点点,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南加州的圣诞节你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星星!“凯鲁亚克,现在我们来到太平洋红色列车的轨道跟前,你是否隐约想过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说你觉得你行吗?凯鲁亚克,你总让我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
“不,丹尼, 你 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
“别打岔,别胡说八道,别……”他就是这样回答问题和与人交谈的。他领路穿过红色列车轨道,前往狭长的圣佩德罗市中心一家酒店,据说酒店里有人迎接我们,还有金发美女。因此,他在途中买了两小箱便携式啤酒,我们手提啤酒四处晃悠;我们到达了酒店,酒店里有盆栽棕榈树,酒吧门前有盆景,还有许多停泊的轿车,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连一点风都没有,那种死气沉沉的加利福尼亚州所特有的郁闷、无风、烟雾缭绕;墨西哥裔纨绔子弟开着改装过的时髦赛车从酒店门前飞驰而过。丹尼说:“瞧那帮墨西哥人,开着那种汽车,身着蓝色牛仔裤。大约一年前的今天,去年圣诞节,他们把我们一个水手弄到这里,他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可是他们从那辆车里跳下来,把他打得死去活来……”
“我在墨西哥时,觉得那里的墨西哥人好像不是那样的……”
“美国的墨西哥人是另一码事,凯鲁亚克,如果你像我这样周游过世界,那么你就能像我一样,看清生活中显然摆在你和欧洲饥民面前的一些严酷现实。你永远 永远 不会 明——白——的 ……”他再次抓住我的手臂,边走边晃,就像我们在预备学校时那样,那时候,我们常常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攀登山岗,去位于曼哈顿二四六街的霍勒斯·曼学校,学校建在悬崖峭壁之上,紧靠范·科特兰公园;上学的路很窄,先要途经一栋栋半原木英式小楼和一幢幢公寓大楼,然后到达山顶爬满常青藤的学校;一大帮学生晃动着手臂爬山,朝着学校前进,可是没人能像丹尼那样走得飞快,他从不停下来喘口气;山坡很陡,多数学生不得不气喘吁吁,边走边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可是丹尼甩臂疾走,兴高采烈哈哈大笑。在那些岁月里,他在厕所间里面向有钱的四年级学生兜售匕首。今晚他可能会耍更多的花招。“凯鲁亚克,今晚如果我们能够准时到达那里,我打算给你介绍好莱坞的两个库卡蒙加人,明天一定能办到……住在大楼里,住在公寓大楼里的两个库卡蒙加人。整个计划完全围绕游泳池展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凯鲁亚克?游泳池!你可以在池里游泳……”
“我明白,我明白,我在照片里见过,你、马修·彼得、所有的金发女郎,真棒……我们怎么干,对她们下功夫?”
“别急,等一会我再告诉你剩下的事情,先把枪给我。”
“我没拿到枪,你这个傻瓜,我那样说只是为了哄你下船……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帮你的。”
“ 你没拿到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向船上所有的伙伴们吹牛了,“我朋友就在下面码头上,带着枪,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早些时候,当轮船离开纽约时,他贴了一张很大的、荒唐的、典型的、可笑的丹尼海报,用红墨水和印刷体写在一张纸上的:‘注意:西海岸有名叫马修·彼得和保罗·莱曼的家伙,他们一心只想狠揍流浪者号上的木匠丹尼·E·布鲁。伙伴们,要是能助布鲁一臂之力的话,那么请时刻警惕那两个邪恶的白食客,轮船停靠圣佩德罗港时,会有答谢。签名:木匠。酒水由木匠免费提供。今晚。”随后,在轮船餐厅里,他高声吹嘘他的帮手。
“我知道你会告诉所有的人我拿到了那把枪,所以我说我拿到枪了。你下船时不觉得心情好些吗?!”
“枪在哪里?”
“我根本就没有去。”
“这么说枪还在那里?!今晚我们必须把它取来。”他陷入了沉思——这样也行。
至于在酒店干些什么事,丹尼作了多种打算。酒店名叫“加州埃尔·卡里多·佩·托·莫帕塔酒店”,我已经说过酒店里有盆栽美洲蒲葵和海员,还有狂飙改装赛车的长滩航空计算机工程师的儿子们。加利福尼亚州的文化总体真的非常颓废,显而易见,是寻欢作乐的去处:你可以看见灯光昏暗的室内,夏威夷人身着衬衫手戴手表;那些皮肤晒成棕褐色的彪悍青年男子对着嘴巴倾倒细长瓶子里的啤酒,他们歪歪扭扭与妓女调情;娼妓们脖子上戴着花哨的项链,晒黑的耳朵上挂着白色象牙小耳坠,你能看见她们蓝色的眼睛里整个儿一片茫然惶惑,你也能看见眼神里隐藏着兽性的残忍;酒店里充满着啤酒味和香烟味,奢华的雅座酒吧里充盈着扮酷的时髦气息;我年轻时那些美国的风尚全都令我狂热,使我离开家庭,远走他乡,去美国的自我浪漫之夜当一名大英雄。这种氛围也使丹尼头脑发昏、失去理智。曾经,他是个郁郁寡欢愤愤不平的法裔男孩,随人乘船渡洋来美国上私立学校;当时,他的骨子里和黑色的眼睛里都郁积着仇恨,他要毁了这个世界——不过,经过西部高级中学大师们一番贤明睿智的教育,他转而想在酒吧里宣泄他的仇恨和杀戮;这些想法他主要是从法兰奇·汤恩 的电影里学来的,鬼知道他还从哪里学了其他什么坏招。我们沿着沉闷乏味的林荫大道来到这个鬼地方,这条幽灵般的街道,路灯齐明,非常明亮;然而,阴沉沉的棕榈树从两旁人行道伸向道路中间,果实累累,树枝高耸,伸向加利福尼亚无边无际的夜空,天空没有一点风。酒店里没人迎接丹尼,像平常一样他一定又弄错了,因为大家根本不理睬他(这样对他反而好,可他并不明白这一点)。就这样,我们要了两杯啤酒,假装等人,丹尼粗略地向我讲了更多的实情和他个人的一些谬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是个道教学说的忠实信徒;他没有遇到任何意外,麻烦会像水一样顺着他的肩膀流走,他的肩头好像抹了润滑油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这里他有朋友在身边,老朋友蒂·让 ,他会跟着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冒险。第三杯啤酒喝到一半时,他突然高叫了一声,意识到我们错过了每小时一班的红色列车,我们又得在沉闷的圣佩德罗再滞留一小时,我们原想去灯红酒绿的洛杉矶,如有可能去好莱坞,赶在所有酒吧关门以前。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丹尼计划中我们要去领略的所有精妙绝伦的事情,难以理解的事情,不值得记忆的事情,在我们出发前往并到达实地(不是银幕而是令人沮丧的四维景象)以前,我正遐想着各色各样的景象。突然,丹尼想叫辆出租车去追赶红色列车;我们手提便携式啤酒罐纸箱,沿着大街一路小跑,朝一个出租车候车站奔去,雇了一辆出租车,追赶红色列车;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开车就追,他知道水手常常自说自话,因为他是“天哪多么乏味、海员随时造访的”城里的一个“天哪多么乏味的”司机。我们出发追火车了——我怀疑司机并没有尽力真开快车去追赶那列红色列车,列车正沿着轨道飞速行驶,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驶向康普顿和洛杉矶近郊。我怀疑司机不想吃罚单,而同时又想将车速飙到足够快,以满足后座水手的一时心血来潮。我怀疑司机只想诈取丹尼五美元。而浪费五美元钞票也是丹尼最乐意做的事情。他以此为乐,为此而活。他总是环球航行,在甲板下工作,维修电机设备,但是,更加糟糕的是,他还得忍受船上高级船员和水手们的辱骂(凌晨四点当他还在铺位上熟睡时,“嗨,木匠,你是木匠、大瓶塞还是看茅厕的?那个该死的前吊杆灯又熄灭了,我不知道这附近谁在使用弹弓。不过,马上把那盏该死的灯修好,两小时后我们要停靠槟榔屿 了!该死的,到那时如果灯还不亮,我,我们没有灯光,那么是你这头蠢驴,不是我,该去见大副受罚了!”)于是丹尼不得不从铺位上爬起来,我能想象他当时的窘样:揉着睡眼蒙眬的眼睛,醒来面对寒风凛冽的冰冷世界,心里真希望手中有一把刀,一刀砍了那家伙的脑袋。当然,他也不想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或者他自己的半个脑袋被人剁了,瘫痪着度过余生,脖子上系了根鞋带,别人给他端来屎盆,他却不得不爬下床,去完成监狱里每个畜生为了每个稀奇古怪的理由向他随意发出的每个指令,修理那个该死的臭气熏天的钢铁监狱里的一个电器设备。在我看来,那也是个浮在水面上的一个钢铁监狱,而他们却称它为轮船。五美元对于一个长期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加大油门!我们必须赶上那列火车!”
“我开得够快了,你们会赶上它。”他驾车径直穿过库卡蒙加市。“一九四七年或一九四八年十一点三十八分整,有个人,现在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个人了,但是我记得两年前我为另一个水手开车赶火车,他正好赶上……”他一边继续交谈,一边放慢车速,以避免出现尴尬情况:是否要抢红灯。我靠回座位说:
“你本来可以抢过红灯的,完了,现在我们永远也赶不上了。”
“听着,杰克,你是想赶上火车,对不?怕不怕被交警开罚单?!”
“哪里有警察?”我边说边朝窗外张望,目光扫视整个地平线,在那些黑夜的菊科灌木丛中寻找骑摩托车或驾巡逻车的警察踪影……然而,一眼望去,尽是灌木丛,还有夜幕笼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区域,遥远而幽暗,在山岗上,一个个小居住区的窗户里闪烁着圣诞节的彩灯,红的、绿的、蓝的,模糊不清;突然,我内心感到一阵极度的痛苦,我想,“啊,美国,如此辽阔,如此悲哀,如此黑暗,你就像干旱夏季的树叶,八月前就会起皱卷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你毫无希望,每个人都期望着你,可除了干旱、枯燥、无望,什么也没有,一想到临近的死亡,一想到现实生活的苦难,一想到圣诞节的彩灯再也拯救不了你或任何其他人,你就会把圣诞节的灯光置于八月死亡的灌木丛上,在夜间,使灯光看上去像某样东西,在这空无飘渺之中,你所宣扬的这个圣诞节是个什么东西?……在这一片朦胧之中?”
“这样挺好,”丹尼说,“就这样往前开,我们会赶上的。”司机抢了下一个红灯,显得他好像在赶路,但接下来一个红灯前又放慢了车速,出租车靠近轨道又离开轨道,不见红色列车车尾或者车头的任何踪影,车子呼的一下子飞驰起来——司机驾车来到两年前他让那个水手下车的老地方,没有红色列车的影踪,你能感觉到列车不在站台,它到站后又开走了,车去站空的感觉——拐角处,电气铁轨静悄悄的,刚才列车还在车站,现在不在了,你看得出来。
“唉,我想我没赶上,真该死!”出租车司机边说边把帽子往脑后一推,表示道歉,可显得很虚伪,于是丹尼付给他五美元。我们下车后丹尼说:
“凯鲁亚克,这意味着我们要在这里等候一个小时,在这冰冷的铁轨旁,在这寒风刺骨雾气朦胧的夜晚,等待下一班去洛杉矶的列车。”
“没关系,”我说,“我们带着啤酒,不是吗?开一瓶!”于是,丹尼摸索着寻找那把旧的铜质开罐器,“呯!呯!”两罐啤酒在忧伤的夜晚嘶嘶冒着气泡,我们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每人喝了两罐,我们开始对着路标投掷石块,转圈跳舞取暖,蹲坐着讲笑话,回忆往事。丹尼唱起了“哈利路亚”,我又一次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在美国的夜空回荡,我试图告诉他:“丹尼,我从斯塔滕岛一路追赶轮船来到这该死的圣佩德罗,行程三千两百英里,不仅因为我想上船,让人瞧瞧我能周游世界,在斯韦特纳姆港 痛快地玩,在孟买见识怪异的宠物狗,在肮脏的卡拉奇 寻找催眠人和吹笛玩蛇人,在开罗城堡发动我自己的革命,使革命从马赛蔓延到其他地区,可因为你,因为我们过去经常做的事情,在那些地方,我和你在一起过得快活极了,丹尼,没有两条路可走……我没钱,这点我承认,我已经欠了你六十美分巴士费,但你得承认我竭尽全力了……很遗憾,我从来就没什么钱,但你是知道的,我与你一起努力过了,那时候……咳,该死,哇,啊呼,呸,今晚我想喝醉。”丹尼说:“杰克,我们没必要像这样在寒风中消磨时光,瞧,那边有一家酒吧。”(朦胧夜色之中一家路边酒吧闪烁着红色的灯光)“它也许是家墨西哥少年流氓酒吧,我们也许会被狠揍一顿的,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待上半小时,喝几杯啤酒……看看是否有库卡蒙加人。”于是,我们穿过一片空地,朝酒吧走去。在路上,丹尼唠唠叨叨地数落我,说我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不过,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人人都这么说我,一般来说,我不在乎,今晚我也不在意,这就是我做事和说话的方式。
几天后,流浪者号起锚远航,但没带上我,因为海员工会大楼那不让我登船,我没有资历。他们说,要想登船我只需在码头或别的地方厮混或工作几个月,然后等待一艘沿海岸线航行的船到西雅图去。我想,“如果打算沿着海岸旅行,那么我要沿着自己向往已久的海岸行进。”就这样,我眼巴巴地看着流浪者号驶离圣佩德罗海湾,又是夜晚,红色的港湾灯,绿色的轮船右舷灯偷偷溜过海面,还有海港监护船幽灵般尾随桅杆灯光,呜!(小拖船的汽笛声)——随后,那永远像干闼婆 、幻觉玛耶女神 一般昏暗的舷窗灯光,舷窗里有些船员正躺在铺位上看书,有些在普通船员餐厅里吃点心,还有一些,比如丹尼,正在用红色大自来水笔埋头写信,向我保证下次环球航行,我会登上流浪者号的。“可我不在乎,我要去墨西哥,”我说。我挥手向丹尼的船告别,轮船渐渐消失在远方,我回头走向太平洋红色列车……
我说过,第一天晚上我们玩过不少恶作剧,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在圣诞夜凌晨三点把一棵巨型风滚草 搬上步桥,用力将它推进轮机船员的船舱(他们都在那呼呼大睡),把树留在了那里。早晨,轮机员们醒来时,还以为他们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到了热带丛林什么的,于是,他们全都回头继续睡觉。所以,当总轮机长高声喊叫“真是见鬼了,谁把这棵树弄到船上来啦”(这棵树高十英尺宽十英尺,树枝干枯,像个大圆球),远在轮船钢铁心脏里头,你能听见丹尼在厉声嚎叫:“嗨,嗨,嗨!真是见鬼了,谁把这棵树弄到船上来了!哎呀,这个轮机长真是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