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科学发展史上有三个最为杰出的人物,他们的成就不但提升了自己所从事的本行,使之跨入一个崭新的境界,更普遍影响了人类思想及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三个人,我们认为是:牛顿、达尔文和弗洛伊德。牛顿缔造了物理世界的秩序;达尔文的进化论使得生物学和相关学科的知识不再杂乱无章;而弗洛伊德代表的,可以说是心理学摆脱哲学的范畴、步向科学所努力的一个巅峰。精神分析学萌芽于19世纪末,茁长于20世纪初,迄今依然是精神医学最倚重的一环。作为一种医疗方法,它所期望的,不仅是病症的消除,更重要的是改变人心的结构,修正人对事物的看法、动机,加强人自主的能力。事实上,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力早已逾越医学、心理学的界限,渗透到一切人文科学,弥漫于人类学、考古学、社会学、犯罪学、历史研究、教育理论、文学、艺术……之中,在每一个地方,它代表的总是一股激浊扬清的力量。诚如社会学家菲利普·里夫所说:“在弗洛伊德的作品里,你可以找到20世纪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它们已使西方文明的思想史全然改观。”精神分析学对于现代人心灵的影响,可以说是相当深远的。
每一种划时代的伟大发现,最初总是不能轻易被人接受。像伽利略、达尔文,或者比他们遭遇还要悲惨的,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自开创伊始便不断地受到攻击和批评。然而弗洛伊德生前的反对论调,固然都失之肤浅;弗洛伊德之后的精神分析学家们所持的看法和修正,也不能与弗洛伊德学说的浩瀚博大相比拟。虽然随着工具、方法的日趋精密、客观,我们不能也不愿期望心理学永远停顿在弗洛伊德的阶段,反而应对巨大变动和突破性进展的可能性引颈以待,然而弗洛伊德的某些基本观点,无论如何是难以动摇的。就像牛顿的力学并不因相对论的来临而减其光彩,弗洛伊德理论的未来性,至少也可以与此相比拟。就是基于这样的信念,我们才愿意在弗洛伊德过世已逾30年的今天,译介他的作品。
弗洛伊德学说的重心,大体可以分三个方面。其一,无意识的发现和探讨;其二,力比多(libido)和婴儿性欲(infantile sexuality)的理论;其三,对心理决定论(psychic determinism)的信仰。而此中尤以第一点最为重要。这也就是精神分析学有时被称作“无意识心理学”或“深度心理学”的理由。关于性学及力比多,有《性学三论》详为论说。而这一本《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和《梦的解析》一书,则可以说是了解无意识世界的最佳工具。关于心理决定论,也以本书论列最详。
本书原名 Zur Psychopathologie des Alltagsleben ,1901年发表于 Monatsschr.Psychiat.Neurolog. 杂志上。1904年在柏林发行第1版单行本,共分10章,1907年再添加两章(现在的第3及第11章)。终其一生,本书德文本共发行11版,每一次改版弗洛伊德总要添加许多观察实例。本书改动之多,实可比拟于弗洛伊德的另外两本名著《梦的解析》及《性学三论》而无逊色。
弗洛伊德之所以会对这些日常生活的错失行为特别偏爱,无疑因为它们和梦境同样地使他能够展开其学说,应用于正常人的心智生活,而不再局限于心理疾患之中。基于同样理由,他常用这一本书来引导初学者跨入精神分析学的殿堂。本书的素材可以说更单纯、更具客观性、更切近每一个人无时不体验着的现象。在他为一般读者所写的介绍性文章里,他有时把错失行为看得比梦的解释还重要,因为梦境的追索常牵涉太多复杂的心理机制,过分的深入有时难免陷于晦涩。
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虽然比较浅显易解,然而从这方面着手来体会弗洛伊德学说的精要之处,却是十分恰当而有效的。此外,在这本书里,弗洛伊德展示了他思想中极为重要的观念:他对心理决定论的信仰。在本书的最末一章里,他便坚持了这样的看法:至少在理论上,心智历程的任何微细动向,都必有精神上的原因可寻。如果要想证明此一理念,对错失行为的探讨可以说是最方便的工具,这大概是弗洛伊德看重本书的另一个理由。
本书中译的因缘,实际上完全是受到廖运范医师所译《弗洛伊德传》出版后各方面热烈反应的鼓舞。因而自去年夏天开始,我们才有逐步译介弗洛伊德一些重要著作的计划。总觉得习医以来,虽然弗洛伊德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对他的天赋和成就我们也有十分的孺慕和企羡。然而事实上,我们对他的了解可以说还是相当贫乏的。弗洛伊德的重要作品迄无中译。过去坊间的一般译介书籍,多半失之简短,殊少可观,不足以引人窥见庙堂之美、百官之富。在中国台湾,甚至要找一套英文或德文的弗洛伊德全集,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以我们对精神分析学的认识之浅,而竟敢去移译这种经典之作,付梓前夕,回想起来,实在汗颜惶恐。如果不是凭着那一股初生之犊的愚勇和这一年来的辛苦挣扎,恐怕这一本书便永远没有和读者们见面的机会了。
译作之初,以布里尔之英译本为依据(1922年单行本,及收在 The Basic Writings of Sigmund Freud 内之1938年版),间或佐以德文原本及日译本。最近始得斯特拉奇主编、艾伦·泰森所译之标准版。标准版十分注重对原文的忠实性,有时未免有累赘之感。布里尔的译本侧重意译,往往把由于语音的关系不可译的例证删除,而添加相似的英文例证。这样的方法,利弊互见,然而对于不熟悉德文的大多数读者而言,恐怕还是布里尔的译本比较简明易解。
本书之所以能够译出,可以说完全有赖于运范兄的不断鼓励与共同译作,曾炆煋医师的指导,志文出版社张清吉先生的支持,林哲雄(林衡哲)先生、赖其万先生的督促,以及舍妹芬芬校阅底稿及提供意见。
特别要感谢曾炆煋医师在其百忙之中两度披阅全书,修正许多译名及内容,又为我们写序。因为曾医师的指导和鼎力相助,才使本书没有沦于重大错误的危险,而使我们能放心地拿它来和读者们见面。
感谢郑华志先生慨借英文版《弗洛伊德全集》。
方鸿扬兄的法文指导,宋维村兄的宝贵意见,以及许多朋友的关心和赞助,也都是我们所深深感谢的。
希望本书的出版,不仅是一件工作的结束,也是一种开始。一方面,它是弗洛伊德重要著作陆续问世的一个先兆;另一方面,我们更希望能不断接受读者们的意见和指正,不断地修改,使这一本书能日趋完善,不致愧对长眠于九泉之下的大师。
林克明
1970年6月初版谨序于台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