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钻石走到干草垛拐角时,他一时犹豫起来。他下阁楼到门口的正式楼梯在阁楼另一头,看上去实在非常黑,因为北风在他前面下去,楼梯上满是她飘舞的头发。可就在他旁边有梯子直接通到下面马厩,他爸爸一向就是走这梯子叉干草给老钻石吃的。地板上的口子闪着下面马栏提灯微弱的灯光,小钻石想,他可以从这里下去。
梯子靠近老钻石待的马栏,小钻石走到半楼梯时想起,走这梯子没有用,因为马厩门锁上了。就在这时候,老钻石的大脑袋伸出它的马栏往梯子靠过来,因为小钻石虽然穿着睡袍,它也认出了他,要他给它拉拉耳朵。小钻石轻轻地这样给它拉了一会儿耳朵,拍拍它,抚摩它的脖子,亲亲这匹高头大马,动手捡掉它鬃毛上的麦草和干草屑,这时忽然想到,那位北风太太正在外面院子里等他。
“晚安,老钻石,”他说着快步上梯子,穿过阁楼,再下楼到门口。可他走到外面院子,北风不在那里。
以为有人等着却找不到人,这一向是可怕的事。特别是孩子,他们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通常见不到人就哭,尤其是在夜里醒来的时候。可对于小钻石来说,这件事更加让他失望,因为他小小的心灵里一直在高兴得怦怦跳:北风的脸是那么高贵!竟然能有这样一位太太做朋友——而且她有那么长的头发!哈,这头发比老钻石的二十条尾巴还要长!可她走掉了。他却站在这里,光着脚,站在院子的铺石上。
头顶上夜色清明,星星闪烁,猎户星座的光带和金剑特别明亮。可月亮只是可怜的一弯细月。天上只有一大朵边缘参差不齐的乌云,一边陡峭,像个悬崖;月亮就在它边上,看上去活像从那座云峰上滚下悬崖时跌碎了。它似乎很不痛快,因为它在朝等着它跌下去的深坑看。至少这是小钻石站在那里看它一眼时的想法。可是他错了,因为月亮一点不担心,并没有它要跌下去的深坑,这个所谓的坑没有边,没有边根本就不是坑。可是小钻石一辈子里没这么晚出来过,他周围的东西看上去那么古怪——就像到了一个童话世界,对于童话世界,他知道得跟任何人一样多,因为他的妈妈没有钱给他买书,让他读了影响他对童话世界的想法。我见过这个景象——你们知道,只是偶尔见到——就跟我看童话世界那样怪异。不过我承认,我还没有看到过最棒的童话世界。我一直想在什么时候看到它。不过,如果你是在北风面前而不是在北风背后,在一个严寒之夜,穿着你的睡袍出来,你就会和小钻石一样感到怪异。他哭了一下,只哭了一下,因为失去那位太太太失望了,当然,换了你这位小男子汉,你也许不会这样!不过我想到人们为什么哭,我也就不介意他们哭,怎样哭——是像淑女和绅士那样轻轻地哭,还是像粗鲁的皇帝或者坏脾气的厨娘那样高声大哭,因为所有的皇帝都不是绅士,所有的厨娘都不是淑女——所有的王后公主也不是。
不过无可否认,轻轻哭一下有好处。这对小钻石有好处,因为一哭完,他又成了个勇敢小伙子。
“反正她不会说是我的错!”小钻石说,“我想她正躲在什么地方,要看看我怎么办。我要找到她。”
于是他绕过马厩头上,朝菜园走去。可他一没有马厩遮蔽,寒风就像尖刀一样顶住他的心口和两条光腿。可他依旧顶风继续朝菜园走,要去看看。可绕过角落一棵低垂的梣树时,风大多了,而且越来越大,大到他简直顶不住它。而且太冷!星星所有的闪闪的尖利光芒不知怎的,似乎也夹到了风里面。于是他想起那位太太的话,人们觉得冷,因为他们不和北风在一起。当时他怎么猜出太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我说不上来,不过我看到,世界上最美妙的事莫过于人们终于明白一个什么道理。他转身背着风,重新朝院子飞跑。说也奇怪,风吹小腿肚比原先吹胫骨要温和得多,对比之下,他简直感到温暖了。
小钻石转身背着风跑,你们可别以为是他胆小。他这样做只因为他认为北风太太正是叫他这样做的。如果她对他说他一定要面对着她,小钻石就会面对着风。可是最愚蠢的事莫过于无谓抗争,对谁都没有好处。
于是风好像在把小钻石推着走。他要是回身,风变得非常猛,两条腿特别受不了,因此他想,这风可能真是北风太太,虽然看不到她,他最好是让她高兴把他吹到哪里就去哪里。她就这样吹啊吹,他就这样跑啊跑,最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堵墙的门前,这门从院子通到科尔曼先生家旁边一排灌木那里。科尔曼先生是他爸爸的主人,那匹老钻石就是他的。小钻石开门进去,穿过那排灌木,来到一片草地中央。他还是希望找到北风。光脚踩在柔软的草上非常舒服,在院子的石墙后面感到很暖和,可是哪里也看不到那位太太。于是他开始想,他一定是做错了,为了他没紧紧跟着她而停下来和马说话,正在生他的气,他这样做既不聪明,也没有礼貌。
他站在草地当中,风把他的睡袍吹得像松了的船帆那样呼啦啦飘动。头顶上的星星很亮,可它们照下来的光还不能照出草是绿色的。小钻石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怪异的夜里,它在他周围像是半凝固的。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决定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小钻石想,“如果我是在梦中,那么我在自己的床上很安全,用不着哭。但我如果不是在梦中,是在外面这里,也许我最好哭,或者,我至少没把握能够忍住哭。到头来他还是作出了决定,不管是不是在梦中,暂时不哭为好,要哭随时可以哭。
科尔曼先生的屋后对着草地,起居室的一个窗子开向它。太太小姐们还没上床,因为那窗子透着亮光。不过她们不知道有个男孩单穿着睡袍站在草地上,要不然就要跑出来看看了。看到这亮光,小钻石觉得不那么孤单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不是看天上威武的猎户星座,也不是看被冷落而郁郁寡欢的西沉月亮,他是看着有光透过绿色窗帘射出来的起居室窗口。他记得圣诞节期间,他到过那起居室一两次,因为科尔曼家的人很好,虽然他们对孩子不大感兴趣。
灯光几乎一下子灭了,他只能看到窗子模糊的影子。这时候他真感到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大家都上床睡觉,只有他一个人在外面黑夜里,这太可怕了。这可是超出他所能忍受的。他真正号啕大哭起来,像风醒过来时那样呼号。
你们也许以为这太愚蠢了,因为只要他高兴,他不能回家,再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吗?对是对,不过他觉得又爬上楼,又在他的床上躺下来太可怕,因为他知道北风的窗子就开在他旁边,她走了,他会永远再见不到她的。他会像在这里一样孤单。不,想到那窗子只是一个墙洞,会更孤单。
就在他号啕大哭这会儿,一位老保姆正好到后门来给玻璃后门关上板门。在科尔曼小姐长大了不再需要人带以后,她没有离开,成了这家的一个成员。她觉得听到了哭声,用手一边一只围着两只眼睛的两边朝外看,那模样活像老钻石的眼罩。她看到草地上有样什么东西白晃晃的。她太老又太聪明,一点不害怕。她打开后门,一直朝这白晃晃的东西走来,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小钻石看见她走来,也不害怕,虽然这位老克伦普太太有时候有点气呼呼,不过有一种气呼呼是没有恶意的,只让人觉得不快,恶意的气呼呼才可恶。话说她伸长了脖子走过来,脖子上顶着个伸出的脑袋,最前面是眼睛,像是蜗牛的眼睛,拼命朝黑暗里看,要看出她前面那白晃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等到看出来,她惊叫一声,甩出双手。接着她一声不响,因为她以为小钻石在梦游,一把抓住他,把他朝房子带回去。他没有反抗,因为他受到随便什么关注都只有感激。克伦普太太就这样把他带进了起居室。
由于新女仆的疏忽,科尔曼小姐卧室的壁炉火已经灭了,她妈妈叫她在起居室炉火旁刷头发——作为一个母亲,她可不想女儿这样做,她认为这种做法不合规矩。这位小姐十分可爱,虽然一点没有北风美丽,她的头发异常长,垂到了膝盖,但一点比不上北风的头发长。然而当小钻石进屋,她回过头来,披着一头长发,小钻石一时之间还以为她就是北风,挣脱克伦普太太的手,伸出双臂向科尔曼小姐扑过去。科尔曼小姐高兴得扔下头发刷子,几乎跪到地板上欢迎他到她的怀抱里来。这时候小钻石才看清楚这不是北风太太,可她看上去太像了,他不由得奔到她的怀里,又号啕大哭起来。克伦普太太说这可怜孩子梦游了,小钻石想她应该懂得是怎么回事,没有反驳她,事实可能真是这样。他让她们继续讲他,一声不响。等到她们的惊讶过去,科尔曼小姐给他吃了一块松蛋糕。最后决定由克伦普太太把他送回他妈妈那里,小钻石觉得十分满意。
克伦普太太敲门时,小钻石的妈妈得起床开门。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真是大吃一惊,连忙把他抱回他的床上去,回来跟克伦普太太谈了半天,直到小钻石睡着了,再听不见她们谈话,她们还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