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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她从那幢房子出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雨,天空是一片暗淡的油灰色。广场上的士兵都已走进那些临时营房去躲雨,街道上空旷无人。她见不到任何车辆,便知道自己得老远一路走回家去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着,那白兰地的酒力便渐渐消失了。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冰凉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像针刺一般。佩蒂姑妈的薄斗篷,不一会就给雨淋得湿透了,黏糊糊地裹着她的身子。她知道她那套天鹅绒衣服也快淋坏了,她帽子上的几根羽毛都湿漉漉地耷拉着,就像在塔拉庄园潮湿的鸡棚里长在大公鸡尾巴上时一样。人行道上的铺路砖七零八落的,有时好长一段路上砖头干脆全都没了,走上去烂泥直没到脚踝,她的鞋像是让胶水给粘住了似的,后来甚至连鞋都从脚上掉了下来。她每回弯下身去把鞋子重新穿上时,裙边都碰到泥浆。她压根儿没想绕过泥潭去,而是让那沉重的衣裙在泥浆里拖过去。她能感觉到湿淋淋的衬裙和裤子裹在脚踝上怪冷的,可是她也顾不得这套刚才曾拿来进行赌博的衣服给弄得不像样了。她但觉心灰意懒,又沮丧又绝望。

她曾经对家里人说了那么些豪言壮语,现在哪里还有脸回到塔拉庄园去见他们呢?她怎么能对他们说,他们全都得上别处去呢?她想起那红色的田野,那高耸着的松树,那黑沉沉的沼泽地,还有那一片雪杉的浓荫下静悄悄地埋着母亲的寂静的墓地,这一切她怎么舍得离开呢?

她在滑溜的街道上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向前走的当儿,对瑞特的仇火又开始在心头燃烧。他真是个十足的流氓!她巴不得他们真的把他给绞死,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不必再见到他,因为他知道她受的耻辱,出的丑。只要他肯,他当然可以为她搞到那笔钱。哦,把他绞死还是便宜了他呢!谢天谢地,这会儿他见不到她。她全身衣服湿透了,头发披散着,牙齿冻得格格响,她现在的模样该多难看呀,他见了准会笑她!

她在烂泥中滑得歪歪斜斜地走着,还不时地停下来喘气儿,拔鞋跟,匆匆在那些个黑人身旁走过,他们都没有礼貌地咧着嘴笑她,还互相哈哈大笑呢。这些黑皮猴好大胆子,竟敢来笑她!竟敢咧着嘴笑塔拉庄园的斯佳丽·奥哈拉!她真想叫人用鞭子把他们一个个都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北佬真不是东西,竟然把这些人给解放了,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来嘲笑白种人。

当她走到华盛顿街的时候,周围的景象看上去就跟她的心情一样沉闷。这儿丝毫不见桃树街上的那种繁忙和振奋。过去好多漂亮的房子,现在都毁坏了,很少有重新修复的。到处是被烟火烤焦了的屋基,不时可见到黑乎乎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着,现在人们都称之为“谢尔曼的哨兵”,让人看了觉得气馁。一条条杂草丛生的道路通向过去曾经有过房屋的地方,从前的草坪如今长着枯草,一排排下车台上面还留着她所熟悉的一些名字,而拴马的桩子上却不再系着缰绳。这时寒风凛冽,凄雨绵绵,一路是泥浆和光秃秃的树木,四周寂静无声,一片凄凉。她的两只脚都湿透了,回家的路显得多么漫长啊!

她听见背后有马蹄踩着泥水的泼溅声,便向狭窄的人行道上避让,以免佩蒂帕特姑妈的斗篷溅到更多的泥浆。一匹马拉着一辆轻便马车沿着道路慢慢驶来,她回过头去看了看,心想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她就一定请求搭车。待马车驶近时,尽管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看到那个赶车人的脸出现在防水油布上面,那块油布从他的下巴处一直遮盖到马车的挡泥板。他那张脸有点面熟,所以她便走进街心看个清楚,这当儿那人窘迫地稍稍咳了一声嗽,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道:“哎哟,这不会是斯佳丽小姐吧!”

“啊,肯尼迪先生!”她一边喊一边踩着泥水,一路穿过街心,将身子靠在满是污泥的车轮上,全然不顾那件斗篷是不是会糟蹋得更不成样子。“怎么会碰到你?真高兴极啦!”

听到她说出这样毫不掩饰的热忱话,他高兴得涨红了脸,连忙朝马车的另一侧吐出一口带烟叶汁的唾沫,敏捷地跳下了马车。他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便掀起油布搀扶她上了车。

“斯佳丽小姐,你孤零零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近来这儿非常危险吗?你浑身都淋湿了,来,拿这条车毯把脚裹上。”

他像一只母鸡似的咯咯咯叫着,围着她忙碌着,这时她听凭他去摆布,乐得让人照料,自己好舒服一下。有个男子,哪怕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咯咯咯地叫着、责备着,围着她转,她觉得心里很惬意。特别是在她刚刚受到瑞特残酷无情的对待后,她尤其感到安慰。哦,眼下她离老家那么遥远,能见到一个老乡的脸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她发现他衣服穿得很整齐,那辆轻便马车也是新的。那匹马看上去还小,喂养得很结实,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比他的年岁老多了,也就是说比起那年他跟他手下人在塔拉庄园度圣诞夜时老多了。他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一双泛黄的眼睛噙着泪水,深陷在布满皱纹的松弛的皮肤里。他那姜黄色的胡须变得稀疏了,上面沾着一丝丝的烟叶汁,胡须乱蓬蓬的,仿佛他老是在搔似的。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心情愉快,跟斯佳丽随便从人们脸上看到的那种悲伤、担忧、疲惫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见到你太高兴了,”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城里。我上礼拜碰到过佩蒂帕特小姐,她并没有说起你要来。有没有人——唔——塔拉那边有没有人跟你一块儿来呀?”

他在想起苏埃伦,这老傻瓜!

“没有,”她答道,把那块暖和的车毯往身上裹,还一直把它拉到脖子上围起来。“就我一个人来,事先也没有给佩蒂姑妈打招呼。”

他吆喝着赶马,那马便慢吞吞朝前走去,还小心翼翼地在滑溜溜的街道上择路而行。

“塔拉家里大伙儿都好啊?”

“哦,是的,马马虎虎。”

她必须得想点话来说,但是觉得无话可说。她由于刚才的惨败而心情沉重,她唯一想做的事是用这条暖和的毯子盖着躺下去,并对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塔拉庄园的事了,等以后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再去考虑吧。”她只要想法找个话题让他往下说,一直说到家门口,这样她自己就只消每隔一会儿含含糊糊说声“真不错”或者“你真行”之类的话就可以了。

“肯尼迪先生,真想不到会见到你。我清楚,我是个坏姑娘,跟老朋友们都不相往来,可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呀。我记得有人告诉我你在玛丽埃塔。”

“我在玛丽埃塔做生意,做了不少生意呢,”他说。“苏埃伦小姐有没有告诉你我在亚特兰大住下来了?她告诉过你我开店的事吗?”

她朦朦胧胧地记得苏埃伦唠唠叨叨地谈起过弗兰克和他开店的事,但是她对苏埃伦说些什么从来不留意。她只要晓得弗兰克还活着,将来会把苏埃伦从她手里接过去这一点就够了。

“不,她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她说谎道。“你开了一家铺子吗?你可真能干呀!”

他听说苏埃伦未曾宣布这个消息,略微有点儿感到伤心,但听到斯佳丽几声恭维,心里又高兴起来。

“是啊,我有了一家店,还经营得挺不错呢。人家都说我天生是个做生意的。”他乐得大笑起来,那种嗤嗤的笑声是斯佳丽向来讨厌的。

好一个自吹自擂的老傻瓜,她暗自想道。

“哦,肯尼迪先生,你无论干什么都会成功的。可你这家铺子是怎么开张起来的呢?前年圣诞节那会儿见到你时,你还说自己身无分文呢。”

他粗声粗气地清了一下喉咙,把他的络腮胡子抓了抓,便神经质地露出羞涩的微笑。

“唔,这事说来话长呢,斯佳丽小姐。”

谢天谢地!她想。也许这一来,他就可以一直说到家门口呢。于是她大声说道:“你说吧!”

“你可记得上次我们到塔拉庄园来搜寻粮食的事吗?嗯,那以后不久,我就去服现役了。我的意思是说参加真正的战斗。我不当军需官了,当时实在也不需要什么军需官,斯佳丽小姐,因为我们当时为军队也搜不到什么东西了,所以我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应该到第一线去作战才是。唔,我就在骑兵队里打了一阵子仗,后来我肩膀上吃了一颗子弹。”

他显出很自豪的样子,斯佳丽便说:“真可怕呀!”

“哦,那没有什么,就伤了一点皮肉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受伤以后,我就给送到南方的一个医院里去,谁知我伤口正要痊愈的时候,北佬的骑兵便冲过来了。哎哟,那会儿可真紧张啊!我们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凡是能走动的人全都去帮忙把军需品和医院设备送到火车站去运走。我们正要把一列火车装满的时候,北佬的骑兵从城的一头冲进来了,我们就尽快往城的另一头跑去。嗨,那情景可惨哪!我们坐在火车顶上,眼睁睁地看着北佬焚烧我们不得已留在车站上的那些军需品。斯佳丽小姐,他们烧掉了我们沿铁路堆着的约莫半英里长的物资。我们只是逃了个人出来。”

“啊呀,太可怕了!”

“可不是吗?真可怕。那时候我们的人回到了亚特兰大,所以我们的火车也就开到这儿来了。唔,斯佳丽小姐,不久以后,战争便结束了——嗯,当时瓷器呀,小床呀,床垫呀,毛毯呀什么的多的是,就是没有人来认领。我看它们依法是属于北佬的。我想这是投降的条件规定的吧,你说是不?”

“嗯,”斯佳丽漫不经心地说。那时她身上已经暖和,便略微感到有点瞌睡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当时自己做得对不对,”他稍稍抱怨说。“不过照我看,这些东西对北佬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会把它们一把火烧掉,而我们的人过去可是花许多钱添置的呀。所以当时我认为它们应该仍旧归南部邦联或者是归南部邦联的公民所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

“你同意我的看法,我真高兴,斯佳丽小姐。不知怎的,这事儿我一直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许多人对我说:‘哦,忘掉这件事吧,弗兰克,’可是我无法忘掉。要是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就抬不起头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道,其实她连这个老傻瓜在说些什么都没有弄懂,只知道他在说什么跟自己良心作斗争的事。像弗兰克·肯尼迪这把年纪的人,应该懂得别去管不相干的闲事。谁知他总是这么神经过敏,这么大惊小怪,这么婆婆妈妈的。

“听见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投降后的那会儿,我身边一共只有十块银币,其他什么都没有。他们把我琼斯博罗的房子和店铺弄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那时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我用那十块钱给五角场的铺子盖了个顶,把那些医院设备都搬到那里去卖。那些床呀,瓷器呀,床垫呀什么的,人人都用得着嘛,我都卖得很便宜,因为我不但把这些东西当做是自己的,也把它们当做是大家的。不过我赚了几个钱,又去采购一些东西,那爿铺子倒也开得很兴隆。我看要是货物周转得快的话,我准会赚大钱。”

听到“钱”字,斯佳丽立刻头脑清醒地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去了。

“你说你赚了钱?”

他见她兴致来了,便显得分外热情。他平生遇见的女人,除了苏埃伦之外,对待他都不过是礼节上的敷衍罢了,现在这个曾经是个美人儿的斯佳丽,居然对他说的事如此感兴趣,他不由得心花怒放。于是他让马走慢些,这样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马车到家之前把自己的经历谈完。

“还算不上是个百万富翁,斯佳丽小姐。比起我从前的钱财来,我现在拥有的简直微不足道。可是今年我居然也攒了一千块钱。当然啰,我得花五百块钱去办新货,修店面,付租金。不过,我还是净赚了五百,现在生意愈来愈兴隆,明年我能净赚它两千块。这两千我肯定可以派用场,你瞧,我还有别的事儿在办呢。”

听见他谈到钱,她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她让自己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将身子稍稍地挪过去靠近他。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放声大笑,将马缰绳往马背上抽了一下。

“我想我谈这种做生意的事,让你觉得厌烦了吧,斯佳丽小姐。像你这样一位美人儿,没有必要懂什么生意经的。”

这老傻瓜!

“哦,我知道自己对生意经一窍不通,可是我非常感兴趣!请你把做生意的事全给我说说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释嘛。”

“好吧,我刚才说的另一件事儿是指一个锯木厂。”

“一个什么?”

“一个锯木头、做木板的工厂。现在我还没有买下来,可是我会买的。有个叫约翰逊的有一个厂子,就在桃树街的那一头,他急于想把它卖掉。他急需现钱用,所以打算卖掉这个厂子,还愿意留在这厂里帮我经营,由我每星期付给他工钱。这个厂是这一带剩下的少数几家中的一家,斯佳丽小姐。北佬把大多数工厂都给毁了。现在谁要拥有一家锯木厂,就像有了一座金矿一样,因为现在这种年头木材的价钱可以随你开。北佬把这儿许许多多房子都烧掉了,现在人们住房紧缺,人人都拼命在想盖新房呢。可是他们无法弄到足够的木材,要搞到木材可费时间哪。眼下人们都朝亚特兰大城里拥,都是从乡村地区来的人,在那儿他们现在没有黑人,没法靠种庄稼发财了。还有那些北佬和提包客,也一窝蜂地拥进来,他们嫌剥削得我们不够,还来敲骨吸髓。我跟你说,这亚特兰大不用多久准会变成一座大城市。他们造房子得要用木头呀,所以我打算尽快把这锯木厂买下来——就是说,等我收起一部分欠账就买。到明年这个时候,关于钱的事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我想你总明白,我干吗急于要挣钱的道理吧,是不?”

他又涨红了脸,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是在想苏埃伦呢,斯佳丽鄙夷地想道。

有一会儿,她曾考虑想开口向他借那三百块钱,但是她不耐烦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会显出很尴尬的样子,他会说话吞吞吐吐,他也会找出各种借口来,但就是不会借给她这笔钱。这钱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这样他明年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娶苏埃伦了;但要是他把这钱借出去,婚期就会无限期地耽搁下去。即使她能激起他的同情心,并且针对他对未来的家庭责任感施加影响,从而使他同意借这笔钱,她知道苏埃伦也绝不会答应。苏埃伦现在愈来愈着急,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老姑娘了,所以凡是延误她婚姻的事情,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去阻止。

那个嘀嘀咕咕、怨天怨地的姑娘究竟有什么法道,居然使这个老傻瓜这么迫不及待地去为她弄个安乐窝?苏埃伦不配有这么个痴情的丈夫,也不配拥有店铺和锯木厂所带来的收益。一旦苏埃伦手里有钱,她一定会摆足架子,让人受不了,也决不肯拿出一文钱来帮助维持塔拉庄园。苏埃伦就是那种人!她会为自己离开塔拉庄园而感到幸运,只要她自己身上有漂亮的衣服穿,她的姓名后面有“太太”这个称呼,就是塔拉庄园为了付税钱而抵押给了别人,或是烧成平地,她也一概不管。

斯佳丽想到苏埃伦的终身有了着落,而她本人与塔拉庄园今后却朝不保夕,顿时怒火中烧,觉得人生实在太不公平了。她连忙把脸掉向马车外面,瞧着泥泞的街道,免得让弗兰克瞧见她的神色。她将失去她拥有的一切,而苏埃伦却——突然间,她心头萌生了决心。

决不让苏埃伦得到弗兰克和他的店铺、锯木厂!

苏埃伦不配得到这一切。这一切该由她本人来拥有。她想到了塔拉庄园,回忆起乔纳斯·威尔克森这条毒蛇当时在门前台阶下的情景,便抓住了浮在她这条人生沉船上面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瑞特已经使她失望,而老天爷却赐给她弗兰克。

然而,我能否得到他呢?她视而不见地望着雨景,握紧拳头。我能不能使他忘记苏而立刻来向我求婚呢?我刚才尚且能使瑞特差点儿向我求婚,我看我准能收服弗兰克!她把眼睛转向他,眨巴着眼睑。他确实一点儿也不俊,她冷冷地想道,而且他那口牙齿难看极了,满口是臭味,他老得可以做我父亲了。再说,他这个人那么神经质,既胆小又窝囊,我觉得一个男人的品性没有比这更可厌了。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看我跟他一起生活要比跟瑞特好办些。当然,我可以比较容易控制他。总而言之,人已落到了叫化子的地步,哪容得你挑挑拣拣呢。

她丝毫没有因为他是苏埃伦的未婚夫而感到良心不安。她是在全面道德崩溃后才来到亚特兰大见瑞特的,现在去夺取自己妹子的情人似乎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眼下这种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去为这种事烦恼呢?

这个新希望一萌芽,她的脊梁骨又昂然挺直了,也忘记她那双脚又湿又冷。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弗兰克看,还把眼睛眯起来,他似乎感到有点吃惊。但是她连忙把眼睛低垂下来,因为她想起瑞特的话:“我记得用手枪跟别人决斗的时候,对手站在二十步之外,他那眼睛……这种眼神绝不会在男人的心里引起热情来。”

“怎么回事,斯佳丽小姐?你着凉了吗?”

“是的,”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可不可以——”她腼腆地迟疑了一下。“可不可以让我的手在你的衣服口袋里插一会儿?天气很冷,我的手笼都湿透了。”

“噢——噢,当然可以。你没有手套吗?哎哟,老天,我真该死,这么慢腾腾地走着,还唠叨个不休,你准是冻坏了,想去烤火。驾,沙利!顺便说说,斯佳丽小姐,我光顾自己说话,连问也没问你一下,这样的天气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我刚才去了北军的司令部,”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惊奇得黄眉毛都竖了起来。

“可是,斯佳丽小姐!那些个兵——怎么——”

“圣母马利亚,让我编个真正顶用的谎话来,”她急忙祈求着。决不能让弗兰克怀疑她见到过瑞特。弗兰克一向把瑞特看作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规矩的女人和这种人说话危险得很。

“我上那儿去——我上那儿去看看有没有军官要买我的刺绣活儿,捎回家去送给他们的太太。我的手艺可好呢。”

他吓得往车座背上仰了回去,心头交织着愤懑和惶惑。

“你到北佬那儿去了——但是斯佳丽小姐!你不该去那儿。哎——哎……你父亲准不知道!佩蒂帕特小姐肯定也——”

“哦,要是你跟佩蒂帕特姑妈说,那我就去死!”她真的急得哭起来了。这会儿她要哭本来也不难,因为她身上又冷,心情又苦恼;但这一哭效果却大得惊人。即使她突然开始脱衣服,弗兰克也不会比这会儿更窘态毕露、更手足无措了。他将舌头在牙齿上咂几下,咕咕哝哝地叫着“唉!唉!”还徒然朝她打着手势。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把她的头拉到自己的肩膀上靠着,同时轻轻拍着她,然而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这么做过,几乎不知道该怎么个做法。这么活泼美丽的斯佳丽·奥哈拉竟然在他的马车里哭起来了。斯佳丽·奥哈拉生性高傲得无与伦比,居然去向北佬兜售针线活儿。他的心像火一般地燃着了。

她继续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话,于是他猜想塔拉庄园境况并不妙。奥哈拉先生仍然“神志不清”,要供那么多的人吃饭,经济入不敷出。所以她只得来亚特兰大为自己和孩子挣点钱。弗兰克又咂了几下舌头,接着他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的肩膀上了。他不太清楚她是怎样靠上来的。他肯定没有伸手挽过她,但她的头明明靠在自己肩头。斯佳丽依偎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绝望地在啜泣,这使他产生一种新鲜而令他心怀激荡的感觉。他怯生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起先还是战战兢兢地,后来发现她没有反抗,就壮起胆子来用力地拍着她。她是一个多么娇滴滴而孤苦伶仃的弱小女子啊,如今竟亲自试着卖针线活儿来攒钱,真是既勇敢又愚蠢。她去跟北佬做买卖——那也太过分了。

“我不会告诉佩蒂帕特小姐的,可是你得答应我,斯佳丽小姐,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你要想想你父亲是——”

她无可奈何地拿一双湿润的碧眼搜索着他的眼睛。

“可是,肯尼迪先生,我总得干点什么啊。我那可怜的孩子不能不管,现在没有谁来照顾我们了。”

“你是个勇敢、可爱的女人,”他说道,“可是我不能让你做这种事情。你们一家子会让你羞辱尽了。”

“那么叫我怎么办呀?”她抬起噙着眼泪的眼睛瞅着他,仿佛知道他准知道怎么办,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唔,现在我也一时说不上来,不过我一定会想出个办法来的。”

“哦,我知道你准会!你很聪明,弗兰克。”

她过去从来没有叫他弗兰克过,现在他听到她这么称呼他,不由得又惊又喜。这可怜的姑娘怕是心情太沮丧了,以致没有注意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觉得自己对她非常和蔼,同时感到自己在尽力保护着她。如果他能为苏埃伦·奥哈拉的姐姐做点什么,他当然愿意效劳。他抽出一条红色的印花大手帕递给她,她擦了擦眼睛,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我真是个小傻瓜,”她抱歉地说。“请原谅我。”

“你哪里是个小傻瓜。你是一个非常勇敢而可爱的女人,你努力想挑起一副沉重的担子。恐怕佩蒂帕特小姐也帮不了你的大忙。我听说她的财产失去了大半,亨利·汉密顿先生自己境况也很糟。我但愿自己有个家可以让你住。不过,斯佳丽小姐,你记住,等到苏埃伦和我结婚以后,你尽可以到我们家来住,韦德·汉普顿也可以带来。”

现在正是时候!天上列位圣人和天使肯定一直守候着她,所以现在给她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装出一种非常吃惊而窘迫的样子,好像开口想说话而又突然住了嘴。

“到了明年春天我就是你的妹夫了,你用不着装糊涂,”他不安地打趣道。但这当儿,他看见她眼里又含着眼泪,便吃惊地问:“怎么了?苏埃伦小姐莫非病了吗?”

“啊,不,没有的事!”

“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

“哦,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已经写信给你了——啊,多丢人呀!”

“斯佳丽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哦,弗兰克,这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我原来以为,你自然知道了——她已经写信告诉你——”

“写信告诉我什么?”他在发抖。

“啊,对你这样的好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她做了什么事?”

“她真的没写信对你说?哦,我想她觉得内疚,不好意思写吧。她应该感到内疚!嗨,我有这么个妹子,真丢人哪!”

这当儿弗兰克连问话的勇气都没了。他脸色阴沉地坐在那儿瞪着眼看她,手里的缰绳松松地荡着。

“她下个月就要跟汤尼·方丹结婚了。哦,我真难过极了,弗兰克。这话得由我来告诉你,真遗憾。她怕自己要做老姑娘,因此等你等得不耐烦了。”

当弗兰克将斯佳丽搀下马车的时候,黑妈妈正站在前门廊。她站在那里分明已好些时候了,因为她包在头上的布已经湿了,脖子上紧紧裹着的一块旧围巾也落着了许多雨点。她那张布满皱纹的黑脸上流露出满腔的愤怒和忧虑,她的嘴唇比斯佳丽的记忆中任何时候还要撅得高。她朝弗兰克瞥了一眼,当她认出他是谁来时,表情便起了变化——脸上呈现高兴、惶惑,还略带几分羞惭。她一边兴高采烈地寒暄,一边蹒跚地向弗兰克走去,他跟她握手时,她笑得嘴都合不拢,还行屈膝礼呢。

“看见老朋友回来,我真高兴,”她说。“你可好啊,弗兰克先生?哦,你看上去真精神哪!我要早知道斯佳丽小姐是跟你出去,我就甭担心事啦。我晓得你会照顾好她的。我也刚回家来,一看小姐不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街上尽是些放出来的臭黑鬼,她独自出去在城里逛来逛去,我急得没命哪!宝贝儿,你出去怎么不跟我说起一声?你还在伤风呀!”

斯佳丽狡黠地朝弗兰克眨了眨眼,弗兰克尽管因为刚才听到坏消息而心情非常沮丧,还是露出笑容。他知道她眨眨眼是向他表示,他们俩对刚才所说的事要一起严守秘密。

“你赶快去替我准备几件干衣服,黑妈妈,”她说。“再弄点热茶来。”

“哎哟,我的天!你这套新衣服完了,”黑妈妈埋怨道。“我来替你烘一烘,刷一刷,晚上去参加婚礼时好穿。”

黑妈妈进屋去了,斯佳丽靠近弗兰克低声说道:“今晚你一定得来吃晚饭,我们真寂寞。吃完晚饭我们一块儿去参加婚礼。你一定得陪我们去!可是请你千万别对佩蒂姑妈提起——提起苏埃伦的事儿。她听见会伤透心的,我也不愿让她知道我妹子——”

“哦,不会的!不会的!”弗兰克急忙说,又马上住了口,这事儿他连想都不忍心去想。

“今天你待我真好,帮了我很大忙。我觉得又有勇气了。”分别的当儿,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还用她的眼睛对他发动了全面的攻势。

黑妈妈就在门里边等着,等她一进门便对她莫测高深地瞅了一眼,然后喘着气儿,一直跟她上楼,走进卧房。她一声不吭,看着斯佳丽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在椅子上,然后将她安顿在床上睡觉。她端上一杯热茶和一块用法兰绒包着的烫砖头,然后便低头对斯佳丽说话,声气里充满着直截了当的歉意,这是她闻所未闻的。“乖乖,我是你妈妈,你怎么不跟我说实话来着?你这回来到底是为了啥?不然我也犯不着一路跟你上这亚特兰大来啦。我上年纪了,再说身子也太胖,跑来跑去也不方便。”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宝贝儿,你瞒不过我哪,我是知道你的。刚才我看到弗兰克先生的脸色,又看到你的脸色,我能看清你脑瓜子里在想啥,就像一个人读《圣经》那样一清二楚。我还听到你跟他咬耳朵提到苏埃伦小姐的事。要早知道你追的是弗兰克先生,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了。”

“嗯,”斯佳丽简短地答道,一边在毯子底下舒坦地蜷缩了一下。她心里明白,要阻止黑妈妈寻根究底是办不到的。“那么你原来以为我是来找谁的?”

“孩子,我不晓得,可你昨天那张脸,我可不爱看。我记得佩蒂帕特小姐给玫荔小姐写信,说那个叫巴特勒的流氓钱多得很哪,这话我是不会忘记的。可是弗兰克先生尽管长得不好看,他可是个上等人哪。”

斯佳丽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黑妈妈也回瞪了她一眼,那眼光里默默地流露着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情。

“唔,那你想干什么?去搬给苏埃伦听吗?”

“我要想办法帮助你,好叫弗兰克先生高兴呢,”黑妈妈说,一面把斯佳丽脖子边的毯子塞了塞紧。

斯佳丽静静地躺了一会,这当儿黑妈妈在屋子里瞎忙一阵,斯佳丽觉得不用再对她费什么口舌,心倒也宽了下来。没有要求她作解释,也没有责备她。黑妈妈明白了,所以也就不做声。斯佳丽觉得黑妈妈是一个比自己还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一旦她手里的宝贝儿受到危险的威胁,她这双斑驳而机灵的老眼,就会以原始人和孩子那样的率直,问心无愧去看透一切,做到一览无遗。斯佳丽就是她的宝贝孩子,只要她孩子要的东西,哪怕是属于别人的,黑妈妈也愿意帮她弄到手。对于苏埃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权益,她丝毫都没有当作一码事,只是在心里激起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而已。斯佳丽现在正在困难中尽力挣扎,而斯佳丽是埃伦小姐的孩子。黑妈妈毫不迟疑地支持她。

斯佳丽觉得黑妈妈的不做声就是对她的支援,脚边的那块烫砖头使她感到暖烘烘,于是刚才回家路上微微闪烁的一线希望,就渐渐燃成熊熊火焰了。这片火焰烧过她的全身,她但觉自己的心脏泵送着血液,在全身的血管里涌流。她的力气又重新恢复了,一时兴奋得几乎要大笑出来。我毕竟还没有完全被打垮,她兴高采烈地想道。

“把镜子递给我,黑妈妈,”她说。

“把肩膀盖紧了,别露出来,”黑妈妈命令说,一边将镜子递给她。她那两片厚嘴唇上挂着微笑。

斯佳丽朝镜子里打量自己。

“我的脸苍白得像鬼了,”她说,“我的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一般了。”

“可不是?你是不像从前了。”

“嗯……外边雨下得很大吗?”

“你知道,下得跟泼水一样呢。”

“唔,不管怎样你得替我上街去走一趟。”

“下这样的雨,我是不去的。”

“不,你得去,要不我就自己去了。”

“你有什么等不及的事要办呀?我看你一天下来也够累的了。”

“我想,”斯佳丽一面仔细地瞧着镜子一面说,“我想要买一瓶香水。你可以替我洗一下头,搽上点香水。再买一瓶榅桲子浆,好把我的头发弄得平整一点。”

“这种天气,我是不会替你洗头的。我也不会给你头发搽香水,学那些放荡女人的样。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你这样干。”

“对,我就是要这样干。你在我的钱包里找一下,把那个五块的金币拿出来,上街去。还有——嗯,黑妈妈,你去城里顺便可以给我买盒儿——一罐儿胭脂来吧。”

“那是什么玩意儿呀?”黑妈妈怀疑地问道。

斯佳丽瞅着她的眼睛,眼神里带有一点她自己丝毫没有觉察的冷漠。她一点儿也没有办法知道能逼黑妈妈到什么地步。

“你甭管啦,去买就是了。”

“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是绝不会买的。”

“好吧,那是拿来搽的,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是擦脸的。别站在这儿像癞蛤蟆那样鼓着腮,快去吧!”

“搽的!”黑妈妈突然喊道。“搽脸的!唉,你现在长大了,我没法儿揍你了!我一辈子也没有丢过这种脸!你准是发昏了!埃伦小姐这会儿躺在坟墓里准要翻身了!把脸搽得像个——”

“你总知道我外婆罗比亚尔也是搽脸的,而且——”

“对啊,她还光穿一条衬裙,上面沾的汗水都滴得出来呢,裙子裹得紧紧的连腿子都看得出来了,可这不是说你也可以照这样干。老一代小姐们当姑娘的时候,世道可邪呢,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而且——”

“我的老天!”斯佳丽光火地叫道,一边把身上盖的毯子撩开。“你给我回塔拉庄园去!”

“你不能送我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情愿回去。我是自由人,”黑妈妈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要赖在这儿,你回床上去。你是不是想得肺炎?好好躺下吧,乖乖。你听我说,斯佳丽小姐,这种天气你是不能出门的。哎哟,你就像你爹!快回床上去——我不会去替你买搽脸的东西!让人家知道我家的孩子买这种玩意儿,那可要把脸都丢尽了!斯佳丽小姐,你也够标致、够可爱了,用不着搽这东西。乖乖,你听着,只有婊子才用这玩意儿啊。”

“唔,她们搽了不是好看多了吗?”

“哎哟,主啊,你听她都说了些什么啦!小宝贝,这种话你可说不得呀!你把湿袜子脱下来吧,乖乖。我不能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儿。埃伦小姐要来找我的。快回床上去躺着吧。我就替你去买吧。我说不定会找到一家没有人认识我们的铺子。”

那天夜里,在艾尔辛太太家,芳妮的婚礼按时正式举行,老利维和其他的乐师奏着音乐伴舞,斯佳丽环顾周围,心情很愉快。她又能参加真正的晚会了,因此感到非常兴奋。她也为自己受到热情接待而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膀子走进屋子的当儿,大家都朝她奔过来,大声嚷嚷,表示欣喜和欢迎,还亲她、握她的手,并对她说他们可惦记她啊,所以决不让她再回塔拉庄园去。那些男子看来都颇有骑士风度,因为曾几何时她还竭尽全力要伤他们的心,如今他们丝毫不耿耿于怀;而那些姑娘们对她过去曾经千方百计从她们身边夺走她们的情人的往事,也心里不存芥蒂。连在战争结束那会儿待她十分冷淡的梅里韦瑟太太、惠丁太太、米德太太和其他几位寡妇,也忘却了她轻浮的行为,忘却了她们自己曾对这种行为加以指责,而只记得她跟她们大伙儿一样在战争中遭到了失败,只记得她是佩蒂的侄媳,是查尔斯的遗孀。她们吻她,噙着眼泪悄声悄气地谈起她亲爱的母亲的去世,最后还详细地打听她父亲和妹子们的情况。大家都问起玫兰妮和阿希礼,还要求她说出他们俩为什么也不回到亚特兰大来的原因。

尽管斯佳丽对自己受到的欢迎感到高兴,但心头却稍稍觉得有一种她拼命想掩饰的尴尬,这种尴尬是她身上那套天鹅绒衣服的模样所引起的。尽管黑妈妈和厨娘使出浑身力气将这条裙子用盛着滚水的水壶烫,用干净的头刷刷,还在火堆上拼命地挥舞它,可是它仍旧一直湿到膝盖,裙边上依然污渍斑斑。斯佳丽生怕有人看出她这身衣服曾经在雨水中弄湿,因此知道她仅有这么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她看到许多其他来宾身上穿的衣服还远远不如她的漂亮,心里也就感到一点欣慰。她们那些裙子都非常旧,看上去都小心地织补过和烫过。而她自己这身裙子可是完整的、新的,虽说有点儿湿——实际上,除芳妮那套白缎的结婚礼服之外,晚会上唯一的新裙子就是她身上穿的那条。

回想起佩蒂姑妈跟她提起过的艾尔辛家的经济状况,她真不知道做白缎礼服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还有那些买点心的钱、装饰屋子的钱和请乐师的钱。一定花了很多钱。钱也许是借来的,要不整个艾尔辛家的人准都为这奢侈的婚礼出了力。斯佳丽似乎觉得,在这种困苦的时期举办这样的婚礼,就跟塔尔顿家为儿子立墓碑一样铺张浪费,当时她站在塔尔顿家的墓地上心里也产生同样的恼怒和反感。挥金如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为何这些人还摆出往日的那些架势呢?

但是,她耸了耸肩,把自己瞬间的恼怒情绪驱走了。他们用的不是她的钱,她不想让今晚的兴致被自己对别人的愚蠢行为的恼怒所破坏。

她发现自己挺熟悉那位新郎,他叫汤米·韦尔伯恩,老家在斯巴达。1863年他肩膀受伤的时候,她曾经看护过他。他当时是一个六英尺高的英俊小伙子,为参加骑兵团而放弃了医科大学的学业。现在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臀部受的伤使他变得佝偻了。他步履有点困难,正像佩蒂姑妈所说的,走起路来叉着腿儿,样子非常丑。然而他本人好像对自己的外貌一无所知,或者说漫不经心。他的仪态使人觉得他无求于任何人。他已放弃了继续学医的希望,现在当了一名包工头,管理正在建造一幢新旅馆的爱尔兰建筑工。斯佳丽真想知道凭他现在的情况怎么能对付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不过她没有开口问,因为她带点自嘲地认识到人到迫不得已时,什么事都能办到。

汤米、休·艾尔辛和那个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小个儿勒内·皮卡尔一起和她站着聊天,为了准备跳舞,这会儿人们正把椅子、家具什么的靠墙移。休自从斯佳丽1862年最后一回见到他以来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那个瘦瘦的敏感小伙子,前额依旧耷拉着一绺淡褐色的头发,他那双手依旧像她清楚地记得的那样细嫩而干不了活儿。可是勒内自从那次休假期中跟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变化很大。他那双乌黑的眼珠里仍闪烁着高卢人的光芒,他的性格里仍充满克里奥尔人那种对生活的热情,但是不管他笑得多么轻松,他脸庞上总流露出战争初期所没有的艰难神情。而他当年身穿义勇兵漂亮的军装时所呈现的那种既傲慢又优雅的神气现在已荡然无存了。

“双颊像玫瑰,双眸似翡翠!”他边说边亲着斯佳丽的手,又对她脸上搽的胭脂恭维了一阵子。“就像我当初在义卖会上第一回见到你时一模一样。你可记得?我怎么也忘不了你把你的结婚戒指丢进我篮子里时的情景。哈,你那会儿可勇敢呢!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为了得到另一只戒指竟等待了那么久!”

他的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芒,还用肘子往休的肋间戳了戳。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赶着一辆糕饼车,勒内·皮卡尔,”她说。他对当他的面提起自己低下的行当非但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光彩,反而显得很高兴,还拍着休的背脊哈哈大笑起来。

“着啊!”他嚷道。“我岳母梅里韦瑟太太,是她让我干这活儿的,我这辈子头一回干的活儿!我勒内·皮卡尔原来打算长大了养养比赛的马,拉拉小提琴,如今我却推起糕饼车来了,我可挺乐意干这一行!我岳母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人能让一个男人去干任何事情。她本该当将军的,那我们就会打赢那场战争了,对不,汤米?”

得了!斯佳丽想道,当年他家里人拥有沿密西西比河十英里的土地,在新奥尔良还有座大宅子,亏他想得出,他乐意去推糕饼车!

“要是当年我们能让岳母参军,那一个礼拜里就把北军打垮了,”汤米表示同意说,一边把眼睛向新近成为他岳母的颀长而顽强的身影扫去。“我们在战争中能坚持那么久,唯一的原因是站在我们背后的妇女们不肯屈服。”

“应该说决不屈服,”休补充道,脸上呈现出自豪但稍带点挖苦味儿的微笑。“今晚在场的女士们谁都没有投降过,不管她的男亲属在阿波马托克斯 干了些什么。目前她们的日子比我们当时难熬多了。当时我们至少可以用战斗来出气。”

“而她们可以用仇恨来出气,”汤米接着把话说完。“你说呢,斯佳丽?妇女们眼看她们的男人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心里不是滋味;而我们男人就很少有这样的烦恼。休当年打算当法官,勒内想当小提琴家,到欧洲去给王公大臣们演奏——”他急忙低下头来避过勒内搡向他的拳头。“而我原来是想当大夫的,可现在——”

“只要给我们时间嘛,”勒内嚷道,“我就会成为南方的糕饼王子!我的休老弟就会成燃料大王啦,而你,我的汤米老兄就会养着一批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变化可大哪!可真有趣呀!你斯佳丽小姐和玫荔小姐干点什么呢?挤牛奶,摘棉花?”

“不,绝不会干那种活儿!”斯佳丽冷冷地说,她不明白勒内怎么会那么乐观地对待艰难的生活的。“我们让黑人去干。”

“我听说玫荔小姐给孩子取名叫‘博勒加尔’,你跟她说,我勒内很赞成,就说除了‘耶稣’之外,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好的了。”

虽然他在笑,但提起这位路易斯安那州威风凛凛的英雄 ,他眼睛里闪烁着自豪感。

“唔,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汤米评论说。“我打算给自己的头生儿子取名为‘鲍勃·李·韦尔伯恩’,但是我并不是有意贬低老博的声望。”

勒内笑着耸耸肩膀。

“我给你们说个笑话,不过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你们可晓得克里奥尔人是怎么看待我们勇敢的博勒加尔和你们的李将军的。在新奥尔良附近的一趟列车上,一个在李将军麾下当兵的弗吉尼亚人碰到了博勒加尔部队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没完没了地讲着李将军长李将军短,于是那个克里奥尔人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他皱了皱额头,似乎拼命在回忆什么,接着他笑了笑说:‘啊,对了,李将军!我现在记起来了,李将军!就是博勒加尔将军常常说他挺不错的那个人!’”

斯佳丽出于礼貌想跟他们一块儿笑,但她觉得这个故事除了说明克里奥尔人跟查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一样狂妄自大之外,没有多大意思。而且她一直认为阿希礼的儿子应该取父亲的名字。

乐师们调了一阵琴弦之后便洪亮地奏起《老丹·塔克》的曲调来,汤米转过身来对她说:

“跳舞吗,斯佳丽?恕我不能跟你跳,可休和勒内——”

“不,谢谢。我还在替母亲服丧呢,”斯佳丽连忙说。“我就坐坐吧,不跳舞。”

她眼睛朝弗兰克·肯尼迪瞟了一眼,把他从艾尔辛太太身边招呼过来。

“我想坐在那儿的凹室里,多谢你给我送些点心来,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其他三位男子离开的当儿她对弗兰克说。

他匆匆走过去替她拿一杯酒和一薄片蛋糕,这时斯佳丽便在客厅一端的凹室里坐了下来,还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扯扯好,把那些糟糕的污斑都遮掩起来。她又能见到那么多人,又能听到音乐,心里非常激动,已把上午受到瑞特羞辱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明天,她会想起瑞特的所作所为,想起自己蒙受的耻辱,她又会觉得痛苦。明天,她会考虑自己是否已经给弗兰克破碎和惶惑的心留下什么印象了。但是今晚,她什么都不想。今晚,她完全生气勃勃,她要让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充满希望,让自己的眼睛闪烁着光彩。

她从凹室往宽敞的客厅望去,瞅着翩翩起舞的人群,回忆起战争期间她初到亚特兰大来的时候,这间客厅是多么漂亮。那时脚下的硬木地板像玻璃一样亮晃晃,头顶悬挂着大枝形吊灯,上面装饰着的成百块小巧玲珑的棱晶玻璃,将吊灯上几十支蜡烛放出的光芒尽反射出来,就像钻石、火焰和蓝宝石发出的光辉一般,把客厅照得亮堂堂的。墙上挂着的几幅前人的肖像,高贵而端庄,带着既老成持重又殷勤好客的神气,俯视着宾客。几张花梨木沙发柔软而诱人,其中最大的一张就放在现在她坐着的凹室里的一个尊贵的位置上。过去举行的许多社交集会上,斯佳丽最喜爱坐在这张沙发上。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整个漂亮的客厅和客厅另一头的餐室:那儿有一张可以围坐二十个人的椭圆形的桃花心木桌,二十张细腿的椅子庄重地靠墙放着,一口结实的餐具柜里摆着沉重的银器,还放着一些七支烛台、高脚酒杯、调味品瓶子、细颈盛水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战争开头的几年里,斯佳丽常常坐在那张沙发椅里,边上少不了围着几个英俊的军官;她坐在这里一边欣赏着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奏出来的音乐,一边听着人们跳舞的脚在打了蜡的光滑地板上擦出的令人激动的沙沙声。

如今,那盏大吊灯黑沉沉地悬在那儿,歪斜着,上面的棱晶玻璃大半都破碎了,仿佛那些北军占领者看到它们太美了,所以就把它们当作他们的皮靴蹂躏的目标。这会儿,客厅里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屋子里的亮光大半还是靠大壁炉里熊熊燃着的炉火。忽暗忽明的炉火照出了失去光泽的旧地板,面上千疮百孔,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墙上,褪了色的糊墙纸上呈现了几个方块,表明那儿曾经挂过肖像;天花板上的灰泥裂着大口,使人想起围攻期间的那一天,一颗炮弹在宅子上面爆炸,把部分屋顶和二层楼楼板都掀掉了。那张沉甸甸的桃花心木桌,上面摆满了蛋糕和长颈玻璃水瓶,仍旧在空荡荡的餐室里招待着客人,但桌子上到处是擦刮的伤痕,几条折断过的桌腿看来都粗糙地修理过。餐具柜、银餐具,还有那些细腿的椅子都不在了。客厅后面,挂在几扇拱形落地玻璃窗上的暗黄色缎子窗帷都不见了,只有少数几块花边窗帘还挂在那儿,它们都洗得很干净,但显然都打过补丁。

原来放那张她十分喜爱的弯背沙发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坐上去极不舒服的硬木长椅。她尽量显出文雅的样子坐上去,心里但愿自己的裙子仍能保持挺括,可以让她跳舞。再能跳舞真是太令人高兴了。然而,当然啦,她在这僻静的凹室里比在气喘吁吁地跳弗吉尼亚舞时更能对弗兰克产生影响,她可以心醉神迷地听他说话,还可以怂恿他去发更大的傻劲。

不过这音乐倒是令人心旷神怡。她的便鞋热切地合着老利维那只朝外张着的大脚打拍子,老利维这会儿正拨着刺耳的班卓琴,大声嚷着让大家跳弗吉尼亚舞。许多双脚擦着地板沙沙地作响,两长排舞蹈者互相朝对方跳拢去,接着又后退,转身,还用手臂搭起拱形门来。

“老丹·塔克烂醉如泥——”

(各对舞伴转身呀!)

“他掉进火堆把柴块踢起!”

(轻盈地蹦一下,女士们!)

在塔拉庄园度过那沉闷而劳累的几个月日子后,又能听到音乐,听到跳舞的脚步声,又能见到许多熟悉友善的脸庞,在微弱的灯光下欢笑着,还大声嚷着当年熟悉的笑话和流行语,互相逗趣、挖苦、戏弄,真叫人高兴。这好比死后复活。几乎使人觉得五年前光辉灿烂的岁月又回来啦。假如她能闭起眼睛,不去看那些用旧衣服改制成的衣裙,不去看那些打补丁的皮靴和缝补过的软底鞋,假如她不去回想双人舞中缺掉的那些男孩子的面容,她几几乎会认为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当她睁开眼来瞧,看到老人们成群地在餐室里围在长颈酒瓶旁,看到主妇们沿墙并排站着聊天,手里连把扇子都没有,还看到一些年轻的舞蹈者摇摆着身子在蹦跳,她突然不寒而栗地觉得,一切都大大地变了样,眼前这些熟悉的身影仿佛都成了鬼魂似的。

他们看上去都是老样子,但是都变了。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他们都长了五岁吗?不,变化不只是时光的消逝,而表现在某些方面。他们身上似乎失去了什么,他们的世界似乎失去了什么。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轻轻地包裹着他们,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就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之下成长。如今,这种安全感失去了;随着安全感的丧失,往年的心醉神迷,往年那种近在眼前的欢乐和兴奋,往年生活方式的魅力也都丧失了。

她知道她自己也变了,但没有变得这么剧烈,对此她感到迷惑不解。她坐着,瞅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显得很陌生,很孤立,仿佛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说一种他们不理解的语言,而她也不懂得他们的语言。后来她明白了,她的这种感觉就跟她与阿希礼在一起的时候所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跟他在一起,跟与他同类的人在一起——这些人构成了她所处环境中的大多数——她觉得自己游离在她无法理解的某种东西之外。

他们的容貌变化不大,他们的神态也一点没有变,可是她似乎觉得她这些老朋友身上遗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件东西了。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带走他们身上的高贵的气派和豪放的风度,这些他们到死也不会丧失;但是他们遭受的无休无止的苦难,那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的苦难,却会一直伴着他们进坟墓。他们是一些谈吐温和、性格强悍但却感到疲乏的人,被打垮了却不愿承认失败,被摧毁了却依旧挺直腰杆。他们是被征服的土地上受到镇压而处于无援的境地的公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热爱的国土遭敌人的蹂躏,眼看着流氓在愚弄法律,眼看着他们过去的奴隶在威胁他们,眼看着男人们被剥夺公民权,女人们受尽侮辱。他们想到了地狱。

旧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但旧的礼仪没有变。旧的习俗继续存在,而且应该继续存在,因为礼仪是留给他们的唯一东西。他们紧紧抱住过去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不放——从容不迫的仪态,待人随和而不拘礼节,而最突出的是男人视保护女子为天职。男人们恪守着培育他们成长起来的传统,他们彬彬有礼,温柔体贴,他们几乎已创造了一种保护女性的气氛,不使她们接触一切严酷的、不适宜让女性见到的东西。这真是荒谬透顶,斯佳丽想道,因为在过去五年里,连最最与世隔绝的女子也什么都见识了。她们看护伤员,亲手合拢死者的眼睑,经历了战争、烈火和劫掠,饱尝恐惧、逃难和忍饥挨饿的痛苦。

然而,不管他们亲眼目睹了些什么景象,也不管他们已经干了或者以后还得干些什么卑贱的活儿,他们仍然是女士们和先生们,是被充军流放的高贵阶层——他们痛苦、超然,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但彼此之间仍然友爱相待;他们犹如金刚石般的刚强,但同时又像他们头顶上那盏破损的大吊灯上的水晶那样明亮而脆弱。以往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但这些人还是依然故我,好像仍旧在过从前的日子似的;他们依然有媚人的魅力,依然悠闲自得,他们抱定决心不去学北佬那样横冲直撞,掠夺钱财,抱定宗旨不与旧的生活方式脱离。

斯佳丽知道她本人也大大地变了。不然,她是决不可能干出她最后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干的一切;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费尽心计地干着自己迫切要干的事。但是,在他们的刚强与她的刚强之间存在着差别,她暂时还无法说清楚这差别是什么。也许差别是她什么事都会去干,而对这些人来说,有许多事他们宁死也不会去干。也许差别在于他们虽然已失去了希望,但仍然用微笑来对待生活,彬彬有礼地朝它鞠躬,然后从它面前走过去。而这斯佳丽却做不到。

她不能无视生活。她得生活下去;就连要她尝试一下用微笑来掩盖生活的严酷性,她都觉得太残忍、太充满敌意了。她的朋友们所表现出来的温柔、勇气和气节在她看来都没有什么价值。在他们身上,她只看到一种愚蠢的傲慢:他们看到了严酷的现实,但却一笑置之,不愿正视。

她望着满脸通红跳着双人舞的人们,心里在纳闷,那些驱迫着她的事情是否也在驱迫着他们?情人死亡,丈夫残废,孩子挨饿,土地易手,心爱的家园都住进了陌生人。当然,他们也受到这一切的驱迫。她只是对于他们的情况稍稍不如对自己的了解。他们的损失也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贫困也是她的贫困,他们面临的问题也正是她面临的问题。然而,他们对这些问题作出的反应不同。她现在在这个客厅里见到的一张张脸不是真正的脸;它们都是假面具,永远不会落下的绝妙的假面具。

但是,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吃尽了苦头——事实上他们是吃尽了苦头——那他们怎么能继续这样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呢?他们到底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他们让她难以理解,并引起她模模糊糊地恼火。她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她不能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来审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她像一只被追赶的狐狸,奔跑得连心都要迸裂了,拼命想在猎犬还没追上来之前赶到洞穴。

她蓦地憎恨起他们,因为他们跟她不同,因为他们用一种她永远无法而且也永远不愿采取的态度来承受损失。她憎恨他们——这些笑容满面、步履轻盈的陌生人,这些失去了东西还引以为荣的狂妄的傻瓜,他们失去了东西,似乎还觉得自豪呢。这些女人的仪态举止像贵妇人,而她知道她们确实是贵妇人,虽说她们天天得干低下的粗活儿,不知道哪天才能添上一件新衣服呢。可她们都是贵妇人哪!但是,尽管她穿着天鹅绒裙子,头发上搽了香水,尽管她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曾经拥有过体面的财富,她可无法把自己看作是个贵妇人。在塔拉庄园的红土上干粗活已经把她淑女的斯文一扫而光,她明白除非她的桌子上摆满银餐具和水晶器皿,菜肴丰盛,热气腾腾,除非她自己的马厩里有自己的马匹和马车,除非在塔拉庄园摘棉花的是黑皮肤的手,而不是白皮肤的手,她永远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位贵妇人了。

“嗨!”她想到这里愤怒地吸了口气。“差别就在这儿!她们虽穷,可依旧觉得像是贵妇人,而我却不觉得。这些个傻女人似乎不懂得没有钱就当不了贵妇人!”

甚至在这瞬间的启示之中,她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们看起来虽傻,但所抱的态度是正确的。母亲要是活着也会这么想的。这使她不安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跟这些人一个心眼儿,可是她办不到。她知道自己应该跟她们一样虔诚地相信:一个生来就是贵妇人的女人,即使落到一贫如洗的田地,还是贵妇人。可是现在她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这辈子常听到人们嘲笑那些北佬,因为他们自命为上等人的依据是财富而不是所受的教养。不过,尽管这是一种谬论,这时她却认为即使在其他问题上北佬全错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对的,要成为贵妇人是得有钱。她知道要是母亲听到自己女儿说这种话,准会昏厥过去的。无论穷到什么地步,母亲是怎么也不会感到丢人的。真丢人!不错,斯佳丽却是这么感觉的。她穷,穷到不顾颜面,穷到囊空如洗,穷到干黑人干的活儿,这还不丢脸!

她悻悻地耸了耸肩。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错了;但尽管如此,这些傲慢的傻瓜不像她那样朝前看,竭尽全力去把失去的东西夺回来,甚至牺牲自己的尊严和名声也在所不惜。对他们中间许多人来说,拼命挣钱是有失体面的事。这是个狂暴而艰难的时代,要在这样的时代生存下去就非得进行艰苦而剧烈的斗争不可。斯佳丽知道家庭的传统会强有力地阻止他们许多人去进行这种斗争——因为这种斗争公认的目的是赚钱。他们都认为纯粹的攒钱,甚至谈论钱都是俗不可耐的行为。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梅里韦瑟太太烘面包,勒内推小车卖糕饼;休·艾尔辛劈柴卖柴,汤米当包工头;还有,弗兰克雄心勃勃开了家铺子。可是他们干的是什么阶层的行当呀?而那些庄园主却种几亩薄地,过着清苦的日子。那些律师、大夫回去干他们的老本行,但说不定天天清等也不见有当事人和病人来。还有其余那些靠年收入过着闲日子的人怎样呢?他们会遇到什么结局呢?

然而,她自己不想穷一辈子。她不想干坐着,耐心等待奇迹来帮助她。她要闯进生活中去,努力取得她能取得的一切。她父亲当年起家的时候就是一个两手空空的移民孩子,后来不是获得了塔拉庄园辽阔的土地吗?他办到的事,他女儿就能办到。她不像这些人,把赌注全押在一个不复存在的事业上,还觉得心满意足,说他们为事业的失败感到自豪,因为这个事业是值得让人作出任何牺牲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而她却从未来汲取勇气。目下,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别的不说,他至少开着一家铺子,他有现钱。她只要能嫁给他,掌握了他那些钱,那塔拉庄园明年的开销就不用愁了。接下来得让弗兰克把那家锯木厂买下来。她自己也能看出这座城市正在迅速地重建,由于不存在竞争对手,不管是谁,只要能搞木材买卖,准会发大财。

忽而从她的脑海深处传来了瑞特在战争初期说过的有关他闯封锁线挣钱的话。当年她也不想去弄懂,可现在这话好像意思清楚极了,她不懂当年究竟是自己年纪太轻,还是脑袋笨,竟然没有听懂那些话。

“无论文明建设时期还是文明破坏时期,都同样有利可图。”

“现在就是他当时预见的破坏时期吧,”她想道,“他说对了。只要不怕干苦活,或者不怕去抢夺,现在仍然可以赚大钱。”

她瞧见弗兰克手里拿着一杯黑樱桃酒,还托着一只放着一小片蛋糕的盘,穿过客厅朝她走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她没有想到问问自己,她是不是值得为了塔拉庄园去嫁给弗兰克。她知道值得,所以也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她呷着酒,微笑着抬头瞅着他,她知道自己双颊红喷喷的,比这儿哪个跳舞的人都更诱人。她把裙子挪过一点让他坐下,还懒洋洋地挥着手绢,好让香水味扇到他鼻子里去。客厅里的女人谁也没有搽香水,弗兰克也注意到这一点,这让她感到得意。他忽而鼓起勇气悄悄对她说,她像一朵玫瑰花一般鲜艳和芬芳。

要是他不那么腼腆,该多好啊!他那模样使她想起田野里的一只胆小的棕色老兔子。要是他具有塔尔顿兄弟的豪爽和热情,或者甚至有瑞特·巴特勒的粗鲁和厚颜无耻,那该多好啊!不过,假如他具备这些特性,他也许早就觉察到她那双频频眨巴着的媚眼后面隐藏着走投无路的神情。事实上,他对女人不甚了了,所以对她想达到什么目的连疑心都没有起。这算她走运,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更加看得起他。 WEye0iMFZ3GIqS0hM98aaNPjYotPueHwIS7qXudSVKCGrG7goGalnl2h1HxcAD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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