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太阳忽隐忽现地照耀着,劲风驱赶着一团团乌云迅疾地飘过。风儿刮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又窜进屋子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斯佳丽做了简短的感恩祷告,多谢上帝让昨夜的雨停止不下了;她一直躺在床上没睡着,倾听着这雨声,她明白这一下她的天鹅绒衣服和新帽子可要遭殃了。现在她能断断续续地瞥见阳光,便觉得精神焕发。她好不容易才赖在床上,装出软弱的样子,还假惺惺地咳了几声嗽,等待佩蒂姑妈、黑妈妈和彼得大叔出了大门,往邦尼尔太太家走去。后来,大门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里只剩下厨娘一个人在厨房里哼着调儿,她便从床上跳起来,从衣橱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新衣服。
睡眠使她精神恢复了不少,给她增添了力量;她还从自己内心深处那颗又冷又硬的核心汲取勇气。眼看自己就要跟一个男人——随便哪个男人——展开一场斗智,似乎感到很振奋;过去几个月里,她经历了无数挫折,现在她得知自己最后正式面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对手,而且她也许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把他摔下马来,心里不由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
穿衣服没有人帮忙很费劲儿,但是她终于把它穿上了;她戴上那顶饰着别致的羽毛的帽子,急忙奔到佩蒂姑妈的房里去,对着一面长镜子将自己修饰了一番。她看上去多美啊!帽子上的饰羽使她看起来精神抖擞,天鹅绒的苔绿色映得她眼睛闪闪有光,差不多像翡翠一般,那件衣服也显得十分鲜艳而大方,无与伦比。能重新穿上漂亮的衣服真太好了。见到自己这么漂亮,这么富有魅力,她得意极了,便情不自禁地凑到镜子上去亲了亲自己的映像,事后又对自己这种傻乎乎的举动觉得好笑。她把母亲的一条细毛方巾围上,可是这条褪色的方巾跟她那身苔绿色的裙子极其不相称,使她看上去稍微有点寒酸相。她打开了佩蒂姑妈的壁橱,挑了一件黑细布的斗篷披上了,那是佩蒂礼拜天才舍得穿的薄秋衫。她又往自己刺穿过的耳垂上挂了一对从塔拉带来的钻石耳坠子,并摇了摇头,看看效果怎么样。耳坠子嗒嗒作响,声音十分悦耳。她暗自想道,自己跟瑞特说话的时候,一定得多摇几回头。摇晃着的耳坠子使姑娘们格外显得活泼可爱,让男人见了倾倒。
佩蒂姑妈除了现在戴在她胖手上的那副手套之外没有别的手套,真遗憾。女人家不戴手套实在不体面,但是斯佳丽打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一直没戴过手套。在塔拉庄园干了好几个月的重活,她的手也变得粗糙了,现在这双手远远谈不上漂亮了。嗨,现在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她把佩蒂姑妈的一个小巧的海豹皮手笼拿来套在自己裸露着的手上。斯佳丽觉得这一下她样样齐备,看上去像样了。见到她的人谁也不会怀疑她贫穷拮据了。
不能让瑞特怀疑自己穷,这至关重要。必须让瑞特觉得她纯粹因为感情的驱使才去找他的。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那厨娘径自在厨房里大声唱着,没有注意她。为了避开邻居们的无时不在的眼光,她急匆匆地沿着贝克街走,走到常春藤街一幢被大火烧毁的房子前,在一块下车台上坐了下来,想等哪辆顺路的马车可以让她搭了去。太阳在匆匆飘过去的云层后面,忽隐忽现,淡淡的阳光照射在街面上,没有一点暖气,风儿将她的裙边吹得不停地飘动。天气比她料想的要冷,她将佩蒂姑妈那件薄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坐立不安地打起哆嗦来。她正打算步行穿过城到北佬的兵营去,一辆破马车出现在街头。赶车的是个老婆子,上嘴唇上沾满鼻烟,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藏在一顶褐色斜纹布的太阳帽底下,赶着一头懒洋洋的老骡。她正朝市政厅的方向驶去,她非常勉强地同意让斯佳丽搭乘。不过,她显然对斯佳丽的衣服、帽子和手笼看不顺眼。
“她以为我是个轻佻女人呢,”斯佳丽想道。“不过,也许她说对了!”
后来她们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市政厅的白色圆顶建筑矗立在眼前。斯佳丽向那个老婆子道了谢,跳下车,瞅着这乡下女人赶车离去。她小心翼翼地向四面张望,想弄清楚有没有人看到她。然后她拧着自己的面颊,想使它们显出点血色来;她又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想把它们咬得红些。她整了整帽子,理了理头发,再向广场四周扫了一眼。只见那座二层楼的红砖市政厅虽然经历了焚城之灾,依然完好,但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既破旧又孤零零。市政厅楼就在广场中央,楼的周围全是一排排肮脏、溅满泥浆的军队住的木棚子,布满了广场。北佬的兵在那儿到处游荡,斯佳丽犹豫地瞅着他们,她的勇气稍稍跑掉了一点。她怎么走进这敌人的营盘里去找到瑞特呢?
她朝那条街上的消防站方向望去,但见两扇拱形的大门紧闭着,两名岗哨在那幢房子的两边一来一往地走着。瑞特就在里面,可是她怎么跟那些北佬的士兵说呢?他们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挺了挺肩膀。想当初她杀死那个北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害怕,现在她只是去跟另一个北佬说话,有什么可怕呢?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浆中的踏脚石穿过街道,直走到消防站前,一个士兵上前来拦住了她,他穿着蓝军大衣,为了挡风,他将扣子直扣到脖子。
“你有什么事,太太?”他说一口中西部的土音,可是说话却又客气又恭敬。
“我要看这里边的一个人——他是个犯人。”
“唔,这我可不知道,”那士兵搔着头皮说。“他们对来探监可紧哪,不让随便进,而且——”他忽而煞住,仔细打量着她的脸。“怎么,太太!你不要哭呀!你到那边营区司令部去跟我们的长官说说吧,他们一定会让你见的。”
斯佳丽原来就没有要哭的意思,听了这话便对那士兵微微一笑。他朝另一个正在慢吞吞巡逻的士兵说:“喂,皮尔,你来一下。”
另一个哨兵是个大个儿,他用蓝军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可是他那嘴黑黑的络腮胡子却讨厌地凸在外面。他踏着烂泥朝他们走来。
“你把这位太太带到司令部去。”
斯佳丽向他道了谢!就跟着另一个哨兵走了。
“你当心,太太,脚要站稳了,”那士兵搀着斯佳丽的膀子说。“你把裙撩起点儿,免得溅上泥浆。”
从那嘴络腮胡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带着同样重重的鼻音,但是声调却和善而令人愉快,他紧紧地用手搀着她,显得恭恭敬敬。照这么看,北佬一点儿也不坏啊!
“今儿冷哪,太太们这种天气出门可受罪了,”那护送的士兵说道。“你老远来吗?”
“哦,是挺远的,得从城的那头过来呢,”她答道。听到他说话和气,心里觉得暖和。
“这种天气,太太们是不该出门的,”那士兵带着责怪的口气说,“这些日子流感可厉害哪,喏,这儿就是营区司令部了,太太——怎么啦?”
“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司令部吗?”斯佳丽抬头看了看广场上那排她熟悉的挺漂亮的住宅栅栏,差点儿叫出声来。打仗那年头,她不知多少回来到这幢房子里参加社交聚会。它曾经是个华丽的娱乐场——可现在它顶上飘着的是一面合众国的大旗。
“你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起从前我有熟人住这儿。”
“唔,太糟糕了。我看要是他们自己来看一下,准认不出来了,里面搞得不成样子。好吧,你进去,太太。去跟那个队长说吧。”
斯佳丽边抚摸着破损的扶手边走上了台阶,推开了大门。门厅里黑咕隆咚的,跟地窖一样凉丝丝的,一个瑟瑟发抖的岗哨正靠着一排关着的折门站着,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折门里面曾经是餐厅。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把门拉开了,她走了进去,心怦怦地直跳,双颊由于窘迫和激动变得绯红。屋子里有一股不通风的闷气,混杂着火炉的烟味儿、烟草味儿、潮湿的毛料军装味儿,还有久不洗澡的身子发出来的臭味。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看见光秃秃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撕破的糊墙纸,看见成排的蓝军大衣和耷拉着的军帽在钉子上挂着,看见屋子里生着熊熊的炉火,看见一张长桌上放满文件,还看见好些个穿铜钮扣蓝军服的军官。
她咽了一口唾沫,总算开出口来。她绝对不能让这些北佬觉得她害怕。她必须尽量装出若无其事,尽量使自己显得妩媚动人。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军服钮扣没有扣上的胖子说。
“我要见一个犯人,瑞特·巴特勒船长。”
“又是巴特勒!这个人倒交际广阔呢,”队长将嘴上叼着的咀嚼过的雪茄拿下来笑道。“你是他亲属吗,太太?”
“是的——是的——是他妹妹。”
他又笑起来。
“他的妹妹不少啊,昨天刚来过一个妹妹呢。”
斯佳丽的脸刷的红了一下。准是常跟瑞特厮混的婊子中间的一个,也许就是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现在这些北佬准当她是其中之一,这怎么叫人忍受得了呢!哪怕是为了塔拉庄园,她也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她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了。她回过身去,忿忿地伸手去抓门的把手,忽然另一个军官走到她身边。他脸刮得很整洁,年纪轻轻,长着一双欢乐而和蔼的眼睛。
“你稍等一下,太太。请在火炉边上烤一会儿火,好吗?我来替你想法子。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位——那位女士他拒绝见呢。”
她按他所指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去,朝那个一脸窘相的胖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报出她的姓名来。那位和气的青年军官匆匆披上大衣,离开屋子,其他人便移到桌子的另一头去,一边抓着文件一边压低嗓门在交谈。斯佳丽满怀感激地把脚朝炉火伸去,这时才觉得她那双脚已冻得冰凉,她怨自己没有想到把一片硬板纸垫在一只鞋底的破洞上。不一会,她就听到门外隐隐约约地有说话声,接着她听到了瑞特的笑声。门开了,一股穿堂风刮进屋子来,然后瑞特出现了,他没戴帽,肩上胡乱地披着一件长斗篷。他没有刮脸,身上脏得很,也没有系领带,但是尽管他衣衫不整,似乎依然神采奕奕,他一见到她,一双黑眼睛里便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斯佳丽!”
他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便跟从前一样,顿时觉得他的手充满着热情、活力和兴奋。她还来不及想到他会怎么样,他便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面颊,他的小胡子触得她怪痒的。当他感到她受惊的身躯想挣开他时,便立刻搂住了她的双肩说:“我亲爱的小妹!”还低头朝她笑着,好像见到她对他的爱抚无可奈何,而觉得乐滋滋似的。她见到他趁机为所欲为,只得报以笑容。真是个流氓!坐牢也一点儿没有使他改变。
那个胖队长衔着雪茄和那个目光和悦的军官在叽叽咕咕说话。
“你太乱来了,怎么把他带出了消防站。你是知道命令的。”
“哦,看在老天面上,亨利!这位太太要是在那车库里准会冻僵的。”
“好吧,好吧,这事儿你负责任。”
“你们放心,诸位先生,”瑞特一面转过头去对他们说,一面仍把斯佳丽搂得紧紧的。“我——我妹子没有捎锯子、锉子什么的来帮我逃跑呀。”
他们都笑了起来,这当儿斯佳丽立刻朝四面望了一下。哎呀,我的天,难道让她当着这六个北佬军官的面跟瑞特谈话吗?难道他真是这么个重犯,非得随时有人监视不可吗?她为难的神色被那个和善的军官看出来了,他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有两个士兵,见他进去便立刻站起身来,他低声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两个士兵拿起了枪,关上门走进门厅去了。
“你们可以呆在值班室里,”那青年军官说。“不过不许闩上门,外边有人守着。”
“你瞧,他们把我看做是个铤而走险的家伙,斯佳丽,”瑞特说。“多谢了,队长。你这人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对他鞠了个躬,便抓住了斯佳丽的膀子,将她拉了起来,推着她走进了那间肮脏的值班室。她永远也不会记得这间屋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只知道它很窄小,光线很暗,一点也不暖和,破破烂烂的墙上钉着手写的纸条,椅子的座上都铺着上面还残留着毛的牛皮。
瑞特随手掩上了门,便迅速地走到她跟前,凑下头来。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便连忙把头转开去,却从眼梢上送给他一个媚笑。
“我现在还不能真正地吻你一下吗?”
“像个好哥哥那样在额头上亲一下吧,”她严肃地说。
“不,多谢。那我宁可等待,等待你真正愿意让我好好吻一下。”他的眼光射到她的嘴唇上,在那儿停留了片刻。“你能来看我,真太感谢了,斯佳丽!自从我被监禁以来,你是来看我的第一位有身份的公民,坐牢的人见到朋友来探监总是很感激的。你几时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才到,今天上午就来看我了吗?啊呀,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他朝她微笑,那种真正感到快乐的表情是斯佳丽从来不曾见过的。斯佳丽心里又兴奋又好笑,便装作腼腆的样子低下了头。
“当然,我马上来看你。佩蒂姑妈昨晚给我谈起你的情况——我,我一夜没睡好,我觉得事情太糟了。瑞特,我心里可难过呢!”
“怎么,斯佳丽!”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点儿颤抖。斯佳丽抬起头来瞧着他黝黑的脸庞,丝毫没有发现她所熟悉的那种怀疑和嘲弄的神色。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不由得低下头来,心里一片缭乱。事情的进展甚至比她所料想的还顺利。
“能再见到你,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坐牢也值得。刚才他们把你的名字报给我听,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你知道,那天夜里在马虎村附近,我出于爱国心干出那样的事来,我总以为你永远不会饶恕我的。可是,现在你来看我了,我想这表明你已经饶恕我了。”
一想到那天夜里的事,尽管事隔这么久,她立刻感到怒火中烧,然而她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将头扬了扬,那双耳坠子便晃荡起来。
“不,我并没有饶恕你,”她说,还撅了撅嘴。
“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曾经把自己献给了国家,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战斗过,还患过最最厉害的疟疾,我吃过的苦你是闻所未闻的,事到今日难道你仍旧不给我希望吗?”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吃苦的事儿,”她答道,仍旧撅着嘴儿,却从眼梢里朝他微笑。“我仍旧认为你那天夜里的行为很可恶,也永远不打算饶恕你。你竟然不顾我所面临的危险,把我丢下一走了之!”
“可是你结果没有碰到什么危险呀。所以,你瞧,我对你的信心没有错。我知道你会平平安安回到家,路上老天保佑,也没有遇到北佬。”
“瑞特,你到底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呢?你明明知道我们会吃败仗,为什么临到末了还要去从军呢?你一直说,只有白痴才会把自己的身躯送去当枪靶子!”
“斯佳丽,饶恕我吧!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惭愧!”
“嗯,你既然为自己那样对待我而觉得惭愧,我就高兴了。”
“你误解了。关于抛下你不管那件事,对不起得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问心有愧。可是关于从军的事——我想起当初参军,穿上亮晃晃的靴子,雪白的亚麻布制服,身边只挂着两支决斗手枪——我还想起靴子穿破了光着脚板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走几十英里路,身上没穿大衣,肚里空空如也……我现在不懂,当初我怎么没有逃跑呢?当初全凭一种非常纯洁的狂热。但是这种狂热确实存在于人们的血液中。南方人永远也无法容忍自己事业的失败。不过,我不用去讲什么理由了。只要你原谅我也就够了。”
“我没有原谅你啊!我认为你是一头猎犬。”不过她说到“猎犬”两字的当儿声调非常亲热,那亲热的劲儿简直可以用“宝贝”两字来代替了。
“别哄我。你已经原谅我了,不然像你这样年轻的太太,怎么会不怕北佬的岗哨,到牢里来探监呢?难道仅仅是表示仁慈吗?还穿着天鹅绒的衣裳,饰着羽毛,还带着海豹皮的小手笼,全副行头打扮得漂漂亮亮。斯佳丽,你今天真是美极了!谢天谢地,你不再披麻戴孝,不再衣衫褴褛了!我见到女人穿得破破烂烂,或者老是披着黑纱,就觉得讨厌。你现在看上去像巴黎大街上的时髦女人。来,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看看你。”
原来他已经注意到这身衣服了。当然,像瑞特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注意到这类事情呢?她稍显兴奋地笑了笑,便伸开了臂膀,踮起脚转动身子,还翘起裙箍让那镶花边的小裙子露出一点来。瑞特用他那双黑眼睛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着她,什么都不曾遗漏掉,那种粗鲁的目光,仿佛在扒去她的衣服似的,过去曾每每使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看上去那么珠光宝气,打扮得那么干干净净,可爱得几乎让人想把你吃下去。要不是外面有北佬守着——可你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亲爱的。请坐下吧,我不会像上次见到你时那样捉弄你的。”他假装悔恨的样子,摸了摸面颊。“你说实话,斯佳丽,你不觉得那天夜里你有点自私吗?你想想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吧——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替你偷来那匹马,而且是匹好马!我为了‘我们壮丽的事业’冲锋陷阵!我吃了千辛万苦,得到的是什么呢?一顿臭骂,脸上还挨了狠狠一巴掌。”
她坐了下来。这席谈话并没有完全依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他刚才初见到她的时候显得十分和蔼,对于她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他几乎像是一个人了,而不是过去她所熟悉的那个坏蛋。
“你吃的苦头非要都得到报酬不可吗?”
“嗯,当然!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你准知道。凡是我付出的东西,我总是要得到报偿。”
这句话使她微微打了个寒噤,但是她又振作起来,又将她那副耳坠子摇得嗒嗒响。
“哦,瑞特,你实在没有这么坏。你只不过想表演一番而已。”
“哎呀,你变了!”他边说边笑了起来。“你怎么忽而变得大慈大悲了?我从佩蒂姑妈那里经常了解到你的情况,可是她没有说起过你已变得更具有女性的温柔了。谈谈你自己吧,斯佳丽。我跟你分手之后,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
当初他在她心里所激起的恼怒和对抗情绪,至今依旧十分强烈,她真想说几句刻薄话以解心头之恨。然而,她却露出了笑容,一对酒窝呈现在脸上。他拖了一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她便不知不觉地将身子靠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臂膀。
“哦,我一直挺好的,谢谢。塔拉庄园现在一切都好。当然,在谢尔曼的军队来抄家之后那一段时间,我们吃足了苦头;不过幸好他们没有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把牲口都赶进了沼泽,所以大半也都保全下来了。今年秋天的棉花收成还不错,也有那么二十包。自然,这跟塔拉庄园的实际生产能力简直无法相比,可是我们现在人手少啊。爸爸说,明年境况准会好些。可是,瑞特,现在乡下日子过得真单调啊!你想想,没有跳舞会,没有野宴,人们碰头尽叹苦经!天哪,我真厌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烦闷得受不了了,所以爸爸说我得出门去走走,好好玩一下。这样我就上这儿来了,打算先做几套衣服,然后到查尔斯顿去看看我姨妈。我又可以去跳舞了,真让人高兴。”
说到这儿,她想道,自己刚才那番编造的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把自己说得太阔,也没有把自己说得太穷,心里着实得意!
“你穿起跳舞衣来可漂亮呢,亲爱的,而且糟糕的是你自己也知道,我看你这回出来走人家的原因是你跟县里那班乡巴佬朋友混厌了,想上别处去找点新朋友吧。”
斯佳丽想道,谢天谢地,瑞特这几个月是在国外过的日子,直到最近才回亚特兰大。不然的话,他绝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稍稍想了想那些乡巴佬朋友来:穿得破破烂烂度日艰难的方丹家兄弟,一贫如洗的芒罗家小伙子,还有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那帮公子哥儿,都成日价忙着犁地、劈柴,喂养又病又老的牲口,哪里还想得到跳舞呀,打情骂俏呀这类事情呢。但是,斯佳丽不再去回忆了,便故意吃吃地笑了起来,装作给他说对了似的。
“哦,得了,”她不以为然地说。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斯佳丽,不过也许这也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他笑了,那笑容像过去一样,把一只嘴角向下歪着;不过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知道你的魅力已超乎律法所能允许的程度。就连像我这样一个感情麻木的人,也为之所动。我认识不少女人,都比你漂亮,也肯定比你聪明,而且恐怕为人也比你诚实,心地也比你善良,但我只对你一个人念念不忘,真让我百思不解。甚至在投降后的那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既见不到你的面容,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而却有机会跟许多漂亮的女人接触,尽管如此,我依然时时刻刻想起你,惦记你近况不知怎样了。”
她听见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聪明、善良,心里就生了一阵子气,但是又听得他说她富有魅力,并且对她念念不忘,她这一时之气也就消了。这么看来,他没有把她忘掉!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现在的态度非常好,竟差不多像个上等人了。现在,她只需把话题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以便她可以对他暗示,她也没有把他忘却,于是——
她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臂膀,重新露出一对酒靥来。
“哦,瑞特,你怎么没完没了地戏弄我这么个乡下姑娘!我心里一清二楚,自从那天夜里你离开我之后,从来就不曾想到过我。你跟那些漂亮的法国姑娘、英国姑娘厮混在一块儿,哪里还会想到我呢?不过我今天老远跑来,不是来让你取笑的。我来这儿——我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哦,瑞特,我真为你愁死了!替你担心得很!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让你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啊?”
他连忙用手盖在她的手上,将它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臂膀上。
“我很感激你的关心。我什么时候能出去也说不准。说不定要等他们把绞索拉紧一点以后。”
“索儿?”
“对,我看我要到挂在绞索的末端后才能打这儿出去呢。”
“他们难道真的要把你绞死?”
“他们会的,只要能再找到一点我的罪证。”
“哦,瑞特!”她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叫了起来。
“你会伤心吗?要是你非常伤心,我会在遗嘱里提到你的。”
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朝她放肆地笑着,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的遗嘱!她生怕自己被他看出破绽来,便急忙把眼睛垂了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眼睛里突然露出好奇的神色。
“照他们北佬看来,我应该立下一个周密的遗嘱。他们似乎对我目前的经济情况发生极大的兴趣。他们每天都要提审我一次,问的全是些愚蠢的问题。现在好像流传着一种谣言,说邦联政府有一批神秘的黄金被我吞没了。”
“哦——真有这回事?”
“亏你也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跟我一样清楚,邦联政府只有一家印刷所,没有造币厂嘛。”
“那么你那么多钱是从哪儿搞来的呢?是投机搞来的吗?佩蒂姑妈说——”
“你可真会盘问啊!”
该死的!他当然有的是钱。她变得非常激动,没法儿用温柔的口气跟他说话。
“瑞特,你被关在这儿我真为你难过。你觉得自己有出去的机会吗?”
“我的格言就是‘Nihil desperandum ’。”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也许有希望’,我迷人的傻瓜。”
她眨着她浓密的眼睫毛瞅他,随即又重新低下了头。
“哦,你那么精明,哪里会等着他们来绞死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战胜他们,然后离开这里!等到那时候——”
“等到那时候怎么样?”他将身子凑近些,轻声问道。
“唔,我——”她装出有点窘迫和脸红。她要装出脸红并不难,因为这当儿她正气喘吁吁,心跳得像一面鼓。“瑞特,我想起那天晚上——你知道,就在马虎村——我对你所说的话,觉得很后悔。当时我——哦,心里非常害怕,也非常沮丧,而你却那么——那么——”她低下头去,看见他那只棕色皮肤的手紧紧地按着她的手。“那时候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会饶恕你!可是昨天佩蒂姑妈给我说起你——说他们说不定要绞死你——这消息突然攫住了我,于是我——我——”她抬起头连忙用哀求的目光瞧着他的眼睛,她还在那目光中加进一点心痛欲碎的神情。“哦,瑞特!他们要是真的绞死你,我也宁愿死。我忍受不了!你知道,我——”这时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灼热的光芒在闪动,刺得她受不了,于是她垂下了眼睑。
在诧异和激动之中,她想道,再过一会儿我真要哭出来啦。我到底该不该哭呢?哭了是不是更自然些?
他接着说:“天哪,斯佳丽,你难道是说——”他的手捏得更紧了,她觉得自己的手给捏痛了。
她紧闭双眼,想挤出点眼泪来,但却想起自己应该把脸颊稍稍抬起些,好让他方便地吻自己。好吧,只消一会儿,他那两片嘴唇就会跟她的相接触,她忽而清楚地记起,他那猛烈而持久的吻曾使她全身瘫软。然而,他没有吻她。她感到异常失望,便把眼睛睁开一丝来,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那满头黑发的头低了下来看着她的手,她瞅着他抓起自己的一只手,亲了一下,又将她另一只手抓起来,放到自己的面颊上去贴了一会儿。她原来以为他会有猛烈的举动,想不到他竟如此温文尔雅,柔情绵绵,倒让她觉得很诧异。她很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头低着,她看不清。
她唯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出她自己脸上的表情,便急忙垂下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肯定会充满扬扬得意的神情,让他一见就明白。只消一会儿,他就会要求她嫁给他——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然后……她透过自己的眼睫毛瞅着他,只见他将她的手翻了个身,让手掌朝上,也在上面亲了一下,接着他突然倒抽一口气。她低头瞧见了自己的手掌,这是这一年中她第一回真正看清这只手掌,心里凉了半截,感到非常担忧。这是一只陌生人的手掌,不是她斯佳丽·奥哈拉的那只雪白粉嫩、长着微微波纹而显得纤弱的手掌。这只手因为干活而变得粗糙,由于日晒而显得黝黑,布满着斑斑点点。指甲都是破损的,长长短短参差不齐,手掌心里长着许多老茧,大拇指上还有个尚未结痂的水泡。上个月给滚油烫伤留下的红疤显得很丑,也很刺眼。她瞧着那只手,心里害怕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将手捏成拳头。
他仍旧没有抬起头来。她也仍旧看不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将她的拳头重新掰开,对着手掌盯了一眼,又将她的另一只手拿起来,将她的两只手并排抬着,低头默默地端详。
“你瞧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声调非常平静。“别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
她情不自禁地瞧着他的眼睛,脸上呈现倔强而烦乱的神色。他两道浓黑的眉毛耸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
“你说,你在塔拉庄园日子过得不错吧,棉花的收益很可观,所以你就可以出来玩儿了。你这双手到底干什么活儿来着——是犁地吗?”
她想把手挣脱出来,可是被他抓得紧紧的,他还用大拇指摸着那些茧子。
“这不是一双太太的手,”他说着把那两只手扔回她的裙兜里去。
“哦,你住嘴,”她大声说道,现在她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心里暂时感到很轻松。“我这双手干什么活儿谁管得着?”
我多傻呀,她暗自忿忿地想道。我要是把佩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来戴上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会这么难看啊。他当然会注意到这双手。现在我使起了性子,事情看来全弄糟了。哦,就在他正打算要表白的当儿,竟然出了这件事!
“你的手当然不关我的事,”瑞特冷冷地说道,身子傲慢地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呈现一副淡漠的神气。
这么一来,他会变得难以对付了。出现这种情况让她觉得讨厌。尽管如此,如果她想要克服这困难的话,她还是得逆来顺受啊!要是她对他甜言蜜语几句,也许——
“我觉得你把我这双可怜的手一扔太无礼了,我不过是上礼拜去骑马没有戴手套才把手弄坏的——”
“骑马?见鬼去吧!”他仍旧用平板的声调说话。“你一直用这双手在干活。就像那些黑人那样。你怎么回答呢?刚才你干吗骗我说塔拉庄园一切都好呢?”
“你听我说,瑞特——”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看我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卖弄风情,装模作样地说你为我担心,为我难过,我差点相信你的话。”
“哦,我是为你难过!说实话——”
“不,没有的事儿。他们在绞架上把我吊得再高你也不会在乎。你的心事清清楚楚地写在你的脸上,正如你干苦活的情形明明白白地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而且你的要求非常迫切,所以你假惺惺地演起戏来了。你干吗不痛痛快快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呢?如果那样的话,你得到的机会大得多,因为我只对于女人的一个品性看重,那就是坦率。可是你却没有,而非得要把耳坠子摇得嗒嗒响,一会儿撅嘴,一会儿摇晃,活像个拉客的婊子。”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提高嗓门,也不曾加重语气,但是在斯佳丽听起来,这些话像劈啪作响的鞭子抽打声。她看出要他向她求婚的希望已经破灭,心里感到绝望。假如他像别的男人那样,由于虚荣心受到伤害而暴跳如雷,或者谴责她一通,那她还是有办法对付他的。然而,他的声调却平静得令人难以忍受,让她觉得害怕,使她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尽管他现在做了囚犯,隔壁又有北佬的士兵把守着,但她忽而觉得瑞特·巴特勒是个危险的人物,怎么也惹他不得。
“我看我的记性越来越不行了。我本该想到你跟我一样,无论干什么事都别有用心。这一回,让我想想。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汉密顿太太?难道你竟会如此鬼迷心窍,以为我会向你求婚吗?”
斯佳丽把脸涨得绯红,没有作答。
“可是你不可能忘记我屡次跟你说起过的那句话——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哪。”
她依然一声不吭,他便突然暴跳如雷说:
“你没有忘记吧?你回答!”
“没有忘记,”她可怜巴巴地说。
“你活像是个赌徒,斯佳丽,”他讥笑道。“你当我关在牢里,无法接近女人,所以就趁机来试一下,以为我会像一条鳟鱼那样,一见诱饵就会一口咬住。”
你刚才不就想一口咬住诱饵了吗?斯佳丽心里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那双手——
“好吧,我们现在已经把事情真相都已揭穿,只剩下你这么做的动机还没有道破。那么请你老实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我跟你结婚?”
他说话的口气很温和,而且几乎带有一点开玩笑的味道,于是她又产生了勇气。也许事情毕竟还没有弄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当然,她已经使结婚的希望落了空,但即使在绝望之中,她仍然感到高兴。这个人会如此一成不变,让她觉得吓人,所以现在她一想到要跟他结婚心里就害怕。但是,要是她机灵一点,对于他的同情心和对往事的记忆耍一点手法,说不定她可以向他借到一笔钱。她脸上做出一副和解和稚气的表情来。
“哦,瑞特,你是能帮我大忙的——只要你存点好心的话。”
“我最喜欢的就是对人存好心呀!”
“瑞特,请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帮我一个忙吧。”
“那么,这位手上长着老茧的小姐到底说出自己真正的使命来啦。恐怕你此行的专门任务不是‘探望病人和囚犯’吧。你想要什么呢?钱?”
她本来想使用感情手段迂回曲折地提出这件事来,可经他这么开门见山一问,她的希望成了泡影。
“别那么小气,瑞特,”她娇声娇气地说。“我的确需要一点钱。我要你借我三百块钱。”
“到底说出实话来了。嘴上说的是爱情,心里想的是金钱。好一个道地的女性啊!你急需这笔钱吗?”
“啊,对——唔,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我需要用这笔钱。”
“三百块钱。这数目不小啊。你到底要用来干什么?”
“付塔拉庄园的税金。”
“原来你想借点钱。好吧,既然你跟我讲生意经,我也跟你讲生意经。你拿什么来作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就是我付出的钱的担保品。当然,我不想让这笔钱白白丢掉。”他的声调平滑得几乎像丝绸,分明在哄骗她,但是她没有在意。或许到头来事情会变得顺利的。
“我的耳坠子。”
“我对耳坠子不感兴趣。”
“我愿意用塔拉庄园来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场有什么用呢?”
“嗯,你一定有用——一定有——这是个挺好的庄园呢!你的钱绝不会白扔的。等我明年收起棉花来就还你。”
“我倒觉得靠不住。”他朝椅背上一靠,将两只手插进裤袋。“棉花的价钱在跌,现在日子难过,钱紧得很哪。”
“哦,瑞特,你在跟我开玩笑!你知道自己有几百万块钱!”
他拿眼睛窥探着她,眼神里充满着强烈的恶意。
“这么说来,你一切都挺好喽,你并不怎么缺钱用吧。唔,我听了心里很高兴。我巴不得老朋友们都好嘛。”
“哦,瑞特,看在上帝分上……”她发急了,勇气和镇定都瓦解了。
“小声点!我想你不见得想让北佬听见吧。别人有没有告诉你,说你的眼睛像猫的——像黑暗中的猫儿的?”
“瑞特,别这样!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吧。我确实急需要这笔钱。刚才我说一切都好是骗你的,实在是一切都糟得很呢!父亲他——他——不太正常,打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都那么呆呆的,一点都帮不了我的忙。他简直像个孩子。而且现在家里一个干农活的人都没有,棉花没人种,吃饭的倒有十三个。还有那税钱——提得很高。瑞特,我全对你说了。这一年多来,我们都差点要饿死。哦,你是不知道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早上醒来是挨饿,晚上睡去也是挨饿,这日子可真忍受不下去!再加上身上没有暖和的衣服,孩子们老是受冻、害病,还——”
“你这一身漂亮的衣服从哪儿弄来的?”
“是拿母亲的窗帘改做的,”她回答道。这话说出来很丢人,但她心里实在着急,一时竟编不出谎话来。“如果单单是受冻挨饿,我是能够挺住的。可现在——现在提包客提高了我们的税钱,而且这笔钱马上得付。我只有一块五元的金币,此外什么都没有。我一定得筹到这笔税钱!你明白吗?如果我不付这笔钱,我就会——我们就会失去塔拉庄园。塔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丢!我们决不放弃它!”
“那么你为什么不一开头就告诉我这一切,偏要先来折磨我这颗易动感情的心呢?凡是事情涉及美貌的女人,我这颗心一向很脆弱。不,斯佳丽,你别哭。你什么手法都使过了,就只除了这套把戏,这我可受不了。现在我既然发现你要的是我的钱,不是我这个富有魅力的人,我的感情已经由于失望而受到了伤害。”
她记得每当他这样嘲讽自己也嘲讽别人的时候,吐露的往往是肺腑之言,所以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看他。难道他的感情真的受到伤害了吗?难道他当真有意于她吗?刚才在他看到她的手掌之前,难道真的打算要向她求婚吗?或者他仅仅像以前那两次那样,再一次提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建议吗?假如他真的对她有意思,那她说不定还能将他收服。然而,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折磨着她,一点不像是一个情人,接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的抵押品,我不会经营农场。你还有别的可做抵押的吗?”
唔,终于谈到这个题目上来了。机不可失!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正面瞅着他的眼睛。这时,她振作起精神,去操办这件她最为忧心忡忡的事情,也顾不上做出一副媚态来卖弄风情了。
“我——还有我自己这个人。”
“是吗?”
她的下颚纹路绷紧成了四方形,她的眼睛转成了翡翠的颜色。
“你可记得围城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的情景吗?当时你说——你说需要我。”
他毫不在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瞅着她紧张的脸庞,他自己黝黑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深邃莫测的表情。他的眼睛深处有某种东西在闪烁,可是他不吭声。
“你说——你说过你从来不曾要一个女人像要我这么迫切。你如果仍旧要我,你可以得到我。瑞特,我会对你百依百顺,可是请你看在上帝分上,开一张这笔钱的支票给我吧!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可以赌咒,决不食言。你要我写一张字据也行。”
他模样古怪地瞧着她,脸上仍旧是那种深邃莫测的表情。她急匆匆地在说话的时候,无法看出他是高兴,还是反感。要是他能说句话就好了,说句什么话都行!她觉得自己的面颊渐渐变得火辣辣的。
“我立刻得要这笔钱,瑞特。他们要把我们赶出门去,当年父亲的那个该死的总管要来占据我们的地方,而且——”
“你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仍旧要你呢?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值三百块钱呢?女人大半没有这么高的价钱。”
她的脸一直红到了发根,这一下真是羞辱到了极点。
“你为什么非这么干不可呢?你尽可以放弃那个农场,住到佩蒂帕特小姐家里去。她那房子有一半是你的嘛。”
“哎哟,我的天!”她叫道。“你是个傻瓜吗?我不能放弃塔拉庄园。那是我的家,我决不放弃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决不放弃!”
“爱尔兰人真是要命,”他一边说,一边将椅子放平了,又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他们总是把许多微不足道的东西看得很重,比如土地。天底下的土地哪儿都一样嘛。好吧,斯佳丽,让我把事情说个明白吧。你这一回来,是来跟我做买卖,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既然这句令人厌恶的话说出口了,她倒反而觉得轻松了,希望又在她心里滋长起来。他刚才说“我给你三百块钱”。这当儿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恶魔般的光芒,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乐不可支似的。
“不过,从前我厚着脸皮向你提出同样的意思时,你把我赶出了大门。你还臭骂我一顿,说你不想养上‘一窝崽’。不,亲爱的,我并不是要揭你的疮疤,我只是对你头脑里的怪念头感到惊讶。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个人的快乐,而是为了不让豺狼进你的家门。这就证明了我的一种论点:一切美德都不过是代价问题。”
“哦,瑞特,瞧你讲个没完!你如果存心侮辱我,那就继续这么做好了,但钱可得给我。”
现在她觉得呼吸轻松多了。瑞特既然是这样一种人,他自然会尽量折磨她,侮辱她,以报从前受尽种种轻蔑之仇,发泄刚才受到的耍弄的气愤。好吧,尽管由他去折磨、侮辱吧,她受得了,她什么都受得了。为了塔拉庄园,这一切都值得。有一会儿工夫,她想象着当下正是仲夏天气,午后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她懒洋洋地躺卧在塔拉庄园的浓密的三叶草坪上,仰望着不断翻滚着的城堡般的云彩,白花的芬芳阵阵扑鼻,耳畔是忙碌的蜜蜂发出的悦耳的嗡嗡声。这午后的时分,这寂静的环境,以及从盘旋上升的一层层红艳艳的田野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车声,都值得她付出这一切代价,她还愿意付出更多。
她抬起了头。
“你打算给我钱吗?”
他的神气好像是自得其乐,待他开口说,声调却是冷酷之中带一点温和。
“不,我不打算给,”他说。
一时之间,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去适应他的话。
“即使我愿意给,我也不能给你。我身边一文钱都没有。我在亚特兰大一块钱也没有。我有点钱,不错,但是不在这里。我不想告诉你钱放在哪儿,到底有多少。不过,假如我想法给你开一张支票,这些北佬便会像野兽见到猎物似的扑过来,这样你我都拿不到这笔钱了。你看怎么样?”
她脸色变青,显得很难看,鼻子上的雀斑突然都显了出来,嘴唇扭曲得像杰拉尔德大发雷霆时的那模样。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发出一种语无伦次的喊声,以致隔壁房间里嗡嗡的谈话声都突然中止了。瑞特像一头豹,迅猛地走到她跟前,用他那只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他的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她发疯似的想挣脱他,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并发出尖叫,发泄心头的愤恨、失望和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痛苦。她弯下腰来,拼命想从他那条像铁箍般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她的心快要蹦开了,她穿着的紧身褡绷得她透不过气儿来。他紧紧地抓住她,动作粗暴得使她发痛,那只捂住她嘴的手残酷地掐进了她的下颚的肉里去。他那张黝黑的脸变得煞白,瞪着一双忧虑的眼睛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他又坐了下来,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可她仍旧在他的手里挣扎着。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别这样!小声些!不要嚷!再嚷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你一定得安静下来,你非要北佬看到你这副模样不成?”
无论谁看见她都不在乎,只恨不得将他杀死,别的她什么都不在乎,但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向她袭来。她透不过气来;他仍然捂住她的嘴。她的紧身褡像个铁圈愈箍愈紧;他双臂搂住了她,使她怀着绝望的怨恨和怒火拼命地挣扎着。接着,他的嗓音显得愈来愈微弱、模糊,他俯视着的脸庞在一层叫人讨厌的迷雾中旋转,这迷雾愈来愈浓,她终于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到她昏昏沉沉虚弱地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疲惫不堪,浑身无力,神志恍惚。她仰躺在椅子上,帽子都掉了;瑞特正拍着她的手腕,他那双黑眼睛焦急地瞅着她的脸庞。那位和蔼的青年军官正拿着一杯白兰地往她嘴里灌,结果泼翻了,酒直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淌。其他几个军官在旁边无能为力地走来走去,交头接耳,挥舞着手。
“我想——我刚才准是晕过去了,”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老远发出来,不免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瑞特说着把一杯白兰地送到她嘴边。现在她记起来了,虚弱地朝他怒目而视,但她太虚弱了,连发火的气力都没有。
“请看在我面上喝下去。”
她喝了一口便呛,接着就咳起嗽来,但他仍旧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大口,那一股热流一下就使她喉咙里火辣辣的。
“我看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瑞特说,“多谢诸位了。她得知我要被处死就吓得晕过去了。”
那群穿蓝军服的拖着缓慢的步子,满脸窘态,他们清了几声喉咙便走了出去。那位青年军官在门口停下步来。
“还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吗?”
“没有,谢谢了。”
他走出去,随手将门关上。
“再喝一点吧,”瑞特说。
“不。”
“喝吧。”
她又咽下了一口,当即觉得全身暖和起来,气力也渐渐恢复,两腿便不发抖了。她把酒杯推开,想站起来,但是他一把将她按回去。
“你放手,我要走了。”
“你还不能走。再等一会儿。你没准儿又会晕过去。”
“我宁可晕倒在路上,也不愿跟你一起在这儿呆着。”
“我不管你宁可怎么样,反正我不能让你晕倒在路上。”
“让我走。我恨你。”
听她这么说,他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话才像是你说的。你现在一定感觉好一些了。”
她放松地躺了一会儿,尝试着唤起一些怒气来支撑自己,鼓起劲来。然而她太疲惫了。她已疲惫到既无法恨,也无法顾虑任何事情。失败像一块铅沉沉地压着她的精神。她已经把什么都拿来孤注一掷,现在都输得精光了。甚至连自尊心也输掉了。她最后一线希望也山穷水尽。塔拉庄园完了,家里人全都完了。她闭上眼睛,仰躺了许久。这当儿她听到他就在旁边喘着大气,同时那白兰地的酒力也渐渐渗透到她全身,她似乎觉得有点温暖,气力也好像大了一点。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瞅着他的脸,心里又燃起了怒火。她把那对剑眉紧紧锁在一块儿,这时瑞特脸上又泛起了熟悉的微笑。
“现在你觉得好点了吧,我从你紧紧皱着的眉心里可以看出来。”
“不错,我好些了。瑞特·巴特勒,你这个人很可恨,是个流氓,我见过的人中只有你是流氓!我刚才一开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打算说些什么,你也知道自己不打算借给我钱。可是你却让我往下说,把什么都倒出来。你完全可以避免让我这么做——”
“避免让你说下去,这样我便什么都听不到?不,我才不会这么做呢。我在这儿可供消遣的东西太少啦,我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么有趣的事呢。”他突然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来。她听到这笑声,猛地站了起来,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蓦地按住了她的两肩。
“你还不能走。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好了,可以把话讲清楚了?”
“你放开我!”
“我看你是好了。那么你回答我一句话。你要打主意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他的眼睛敏锐而机警,仔细地在观察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打算用这种办法试一试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你还要算计别的男人么?你说。”
“没有。”
“我不信。我才不信你没有那么五六个人在做候补呢。肯定有人会接受你有趣的建议。这我可挺有把握,我可以给你提一点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你不需要,我也要提。目前我所能给予你的似乎只有忠告了。你听着吧,这可是一条非常好的忠告。当你想要向男人索取什么的时候,千万别像刚才对我那样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你一定要想法做得委婉些,圆滑些,方能取得较好的效果。这种手法你过去是懂得的,而且还非常精通。可是刚才你提出拿——拿抵押品来向我借钱的当儿,你看上去简直跟铁钉一样生硬。我记得用手枪跟别人决斗的时候,对手站在二十步之外,他那双眼睛就像你刚才那样,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这种眼神绝不会在男人心里引起热情来。这绝不是对付男人的方法,亲爱的。你把早年受的训练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怎么做,”她一边说一边疲倦地戴上帽子。她不懂,这个人脖子上已套着绞索,面对着她可怜的境遇,居然还会这样谈笑风生。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双手紧握着拳头把裤袋塞得鼓鼓的,仿佛拼命在跟自己的无能为力作斗争。
“别灰心,”她在结帽带时,他说道。“等我上绞架的时候,你可以来看我,你准会觉得舒服多了。到那时,我们俩的旧账就可以一笔勾销了——连这一笔账。而我一定会在遗嘱里提到你的名字。”
“谢谢。可是他们也许一直拖着不送你上绞架,那付税款就来不及了,”她说,声调突然变得跟他的一样恶狠狠,而且她是故意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