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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她走上门前台阶时手里仍旧抓着那块红泥。她谨慎地避开从后门走,因为黑妈妈的眼睛很尖,肯定会看出破绽来。斯佳丽这当儿不想看见黑妈妈,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觉得没有心情再去见任何人,再去跟谁聊天。她现在并不感到羞耻,也并不感到失望和痛苦,她只觉得两膝无力,心里万分空虚。她将手里的那团泥拼命地捏着,直捏得它从握紧的拳头里挤了出来。她像鹦鹉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还留下这个。对,我还留下这个。”

现在她除了这片红土之外一无所有,的确一无所有了。可是就在几分钟前,她曾经愿意把这一片红土像一块破手帕似的扔掉呢。这会儿,她又觉得这片红土十分珍贵,她呆呆地在想,刚才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会把它看得那么一文不值呢!假如阿希礼屈服了,她准会离开家庭和亲友跟他一起逃走,连头都不回一下;但是,即使像她现在心灵十分空虚的时刻,她知道要离开这片可爱的红丘陵、那些长年流水潺潺的溪谷和那一棵棵瘦削的黑松,准会把她的心都撕碎的。她会如饥如渴地缅怀这一切,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她的心里塔拉被连根挖走所留下的空间,即使是阿希礼也无法填补。阿希礼这个人多么聪明呀!他是多么了解她呀!他只消将一团红泥塞进她手里,就立刻使她恢复了理智。

她在穿堂里正想关上门,忽而听到马蹄的声音,便朝车道的方向望去。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刻来客人,真不是时候!她想赶快回自己房里去,推说头痛。

但是,等到那马车驶近,她大吃一惊,便呆住不走了。那是一辆簇新的马车,油漆得亮晃晃,鞍辔也是全新的,各处还镶着一片片擦得锃亮的铜片。是陌生人,那是肯定的。她的熟人中间谁也不会有钱置这么一辆簇新的全副装备的马车。

她站在门口望着,冷飕飕的穿堂风吹刮着她潮湿的脚踝上的裙子。不一会马车便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乔纳斯·威尔克森下了车。斯佳丽看见她家从前的监工驾着那么漂亮的马车,身上又穿着那么光彩夺目的外套,便怔了一下,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威尔曾经对她说,威尔克森自从在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里得到一份新差使以后,看上去阔极了。威尔说,他或诈骗黑人,或诈骗官府,或两头都诈骗;他还把老百姓的棉花充公,硬说是邦联政府的棉花。在这种艰难的岁月里,他的钱肯定来得不正当。

这会儿他正从一辆精致的马车里跨出来,同时搀下一个女人,穿着打扮得差不多连命都豁出去啦。斯佳丽打量了她一眼,但见她服装的色彩耀眼得俗不可耐,尽管如此她还是贪婪地将这人全身的打扮看个够。她有好多好多年甚至没有见过这么时髦的服装。唔,这么说今年裙边不时兴宽的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套大红方格呢的长外衣时想道。当她看到那件黑天鹅绒宽外套时,才知道如今竟流行这么短的上衣。瞧那顶帽子真够精巧啊!系带的软帽准是过时了,因为那顶帽子只是一件模样古怪的用红绒制作的扁玩意儿,它像一只硬邦邦的烙饼那样盖在这女人的头顶上。帽子的缎带不像常见的软帽那样结在下巴颏下面,而是结在背后老大一束卷曲的流苏下边;那束流苏是打帽子的后面垂挂下来的,斯佳丽不禁发现那束流苏无论在色调还是在质地上都跟那女人的头发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的方向打量了一眼。斯佳丽这时发现她那张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的兔儿脸有点面熟。

“唷,这是埃米·斯莱特里呀!”她嚷道,因为太意外了,竟然把这句话大声喊了出来。

“不错,太太,是我,”埃米边说边带着谄笑扬了扬头朝台阶走去。

埃米·斯莱特里!就是那个肮脏的蓬头娼妇,她养的小杂种就是母亲给行的洗礼;就是这个埃米把伤寒传染给了母亲,送了她的命。这么个粗俗低贱的垃圾货,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上塔拉庄园的台阶来,还趾高气扬满脸笑容,简直把这个宅子看做是她自己的一般。斯佳丽想起了母亲,蓦地她空虚的内心又充满了情感,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怒火,其来势之凶猛犹如突然患了疟疾。

“不许你上这台阶来,你这下流的婊子!”她大声喝道。“打这儿滚开去!滚!”

埃米顿时傻了眼,便朝乔纳斯瞟了一眼。乔纳斯尽管怒不可遏,也只得耷拉着眉毛尽量装出庄严的样子。

“你不该这样对我太太说话,”他说。

“太太?”斯佳丽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含着像刀一样锋利的鄙夷。“好啊,现在你是该娶她做太太了。你们把我母亲给害死了,你们再生出小杂种来谁来给他们行洗礼呀?”

埃米叫了声“啊”,急忙退下了台阶,可是乔纳斯狠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膀子,不让她向马车逃去。

“我们是来这儿拜访——看看老朋友的!”他咆哮道。“还有一点正经事要跟老朋友来谈谈。”

“朋友?”斯佳丽的声音像鞭子。“我们几时跟你们这种人做朋友来着?斯莱特里一家子从前全靠我们周济过日子,却以怨报德害死了我母亲。至于你——你——爸是因为你跟埃米养了那小杂种才打发你走的,这你自己肚里清楚。哼!朋友?你快给我打这儿滚开,免得我去叫本蒂恩先生和韦尔克斯先生来。”

埃米听了这通话,立刻挣脱了她丈夫的手,飞也似的向马车奔去,一下跳上了马车,她那双红帮上饰着红缨儿的漆皮鞋闪露了一下。

这时,乔纳斯气得浑身发抖,其愤怒程度不亚于斯佳丽,他那张黄脸涨得跟一只给激怒了的公火鸡一般红。

“还这么神气活现,自以为了不起,是吗?哼,你们这些人的情况我全知道。我知道你脚上没有鞋穿。我也知道你老子变成白痴了——”

“给我滚开!”

“哼!我看你用这种腔调说话长不了了。我知道你也成了个穷光蛋,连税款都付不出呢。我这回来是想提出向你买这所房子的——我打算出你一笔好价钱。埃米很想住这地方。现在你不识好歹,我就连一个钱也不给你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爱尔兰穷鬼,你付不出税款人家拿你房子去拍卖时,你就会明白现在这地方谁当权了。到时候我准会把这地方——家具呀什么的,一古脑儿地全买下来,我要住在这儿!”

原来是乔纳斯·威尔克森要动塔拉庄园的脑筋——乔纳斯和埃米从前在这所房子里蒙受过耻辱,如今用重返这所房子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报昔日之仇。斯佳丽每根神经都愤恨得嗡嗡作响,跟她那天把手枪统对准那北佬的长满络腮胡子的脑袋开枪的时候一样,只恨现在她手里没有手枪。

“我宁愿将这房子一块一块地拆掉,烧掉,将这些耕地全撒上盐,也不会让你们两人跨进这门槛,”她喊道。“滚!给我滚开去!”

乔纳斯眼睛直瞪着她,又张口说了些什么,便朝马车走去。他跨进马车,在哭哭啼啼的老婆身旁坐下,随即掉转了马头。他们赶车离开的当儿,斯佳丽情不自禁地想朝他们啐一口唾沫。她真的啐了!她知道这是极其平常的孩子气举动,但她觉得啐一口心里会好过一点。她但愿当他们的面啐唾沫子。

这对该死的亲黑人分子竟敢跑到这里来奚落她穷!这条狗哪里真会是到这里来买塔拉庄园的。他不过借口这桩事情带埃米到她面前来炫耀一番罢了。这班卑鄙的叛贼,这班下流的白种穷鬼竟然口出狂言,想来住塔拉庄园!

然后,她蓦地感到恐惧起来,怒火便熄灭了。老天!他们会来住这儿的!她没法使他们不买塔拉,她没法阻止他们来扣押所有的镜子、桌子和床,还有母亲那些亮晃晃的桃花心木和花梨木家具,这些家具虽然由于北佬的蹂躏而伤痕斑斑,但对她来说每一件都是很珍贵的。还有那些罗比亚尔家族的银器。我决不让他们这么干,斯佳丽情绪激昂地想道。决不,我宁可放一把火把这地方全烧掉也不让他们拿去!凡是母亲的脚踩过的每一寸土地,埃米·斯莱特里的脚就休想再踩上去!

她关上了门,背靠在上面,心里觉得很害怕,甚至比那天谢尔曼的士兵来抄家的时候还厉害。那天她所害怕的充其量是塔拉庄园要在她头顶上烧毁。但是现在的情形却更糟糕——这班下流的东西竟要来这儿住下,还会对他们那些下流的伙伴们夸口,说他们已把骄横的奥哈拉一家给撵走啦。他们说不定甚至会将那些个黑鬼带进这屋里来吃饭睡觉。威尔曾对她说过,乔纳斯现在大肆叫嚷与黑人一律平等,他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他们家串门子,用自己的马车载他们去各处兜风,还拥抱他们呢。

当她想到塔拉庄园最后有可能蒙受这样的侮辱的时候,她的心跳得非常剧烈,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很想镇静下来考虑自己的问题,试图琢磨出个对策来,但是她每一回刚刚集中思想,愤怒和恐惧总是又袭来,弄得她心慌意乱。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总有哪个地方有某个人能让她借钱嘛。钱这东西是不会化成灰飞走的,总有人还拥有金钱。接着,她便想起阿希礼刚才笑着说的话来:

“现在只有一个人是有钱的,就是瑞特·巴特勒。”

瑞特·巴特勒!她一想到他就急忙走进了客厅,将门随手关上。客厅里的窗帘都拉上着,又正是冬天的黄昏时分,门一关上她就被黑暗所笼罩。谁也不会上这儿来找她,她需要有时间不受打扰地去思考。刚才出现在她脑际的念头原本非常简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呢?

“我要从瑞特那儿去弄这笔钱。我要把钻石耳坠子去卖给他,或者拿它去向他作抵押,问他借这笔钱,等还清了再把它赎回来。”

有好一会儿,她心里非常宽慰,居然感到有点疲软。她会把税款付清,可以当面去嘲笑威尔克森了。但是,这种乐观的念头后面接踵而来的是对现实严酷无情的认识。

“我并不是单单今年一年需要这笔税钱呀。还有明年、后年,这一辈子都得要呢。这回我就算付清了,下回他们可以将税金提高,直到把我撵走为止。如果我的棉花有了个好收成,他们就会把税额增加到我一文收益都得不到,或者可能干脆将棉花全部没收去,说这是南部邦联政府的棉花。这班北佬跟那些流氓串通一气,他们要拿我怎样就怎样。只要我还活着,我这一辈子,就会担心他们用某种方式来整我。我这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拼命去弄钱,辛苦得要死,到头来却一场空,活儿白干了,棉花也都给抢走了……现在即使我借到这三百块钱也只是救一时之急。我希望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困境,这样我可以晚上安安稳稳地睡觉,免得今天愁明天,这月愁下月,今年愁明年。”

她就这样不断地在前思后想。一个念头冷静而合情合理地在她脑海里渐渐产生。她想起了瑞特,想起了他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露在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他那双嘲弄的黑眼睛在抚慰着她。她又回忆起亚特兰大那个炎热的夜晚,那时正是围攻将近尾声的时候,他坐在佩蒂姑妈家那掩映在夏日暮色中的门廊上,她又觉得他那只暖烘烘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对她说:“我想要你,比我曾经想要任何女人来得迫切——我等待你,比我过去等待任何女人来得长久。”

“我要和他结婚,”她冷冷地想道。“那么我就不必再为钱的事操心了。”

啊,从此不用去担心钱了,塔拉庄园可以保全了,一家人的衣食可以不用愁了,她也从此再也不会在石壁上碰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了,多称心如意的想法呀,比盼望进天国还美呢!

她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这一个下午发生的事情已经把她所有的感觉都掏空了。先是听到关于税款的惊人消息,接着是阿希礼的事情,最后是她对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大发雷霆。是的,现在她心里是一切感情都消失了。假如此刻她的感觉还没有丧失尽的话,那么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早就会对自己头脑里形成的计划提出抗议,因为她对瑞特真是恨之入骨。然而,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她只能思考,而且思想非常实际。

“那天夜里,他在半路上把我们大家丢下的当儿,我曾对他说过许多很凶的话,但是我会使他忘记的,”她轻蔑地想道,她对自己的魅力仍然很有把握。“等我去见他的时候,我可以装得诚心诚意嘛。我要使他相信我一直爱着他,那天夜里不过是心烦和忧虑罢了。哦,这些个男人就爱别人奉承,只要当面说他几句好话,还有什么会不相信呢?……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目前的境况,一定要等我把他弄到手才让他知道。是啊,现在决不能让他知道!哪怕让他疑心到我们有多么穷,他就会看清我是要他的钱不是要他的人了。但是毕竟他是无法了解真相的,因为就连佩蒂姑妈也并不完全了解我们穷到何种地步。等到我和他结婚之后,他就不得不帮助我们了。他不能眼看自己老婆家里的人挨饿呀。”

做他的老婆?做瑞特·巴特勒太太?某种隐藏在她冷静的思想深处的反感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去了。她回想起自己跟查尔斯短暂的蜜月中的种种令人尴尬、厌恶的情景来,她记得他乱摸乱抓,笨手笨脚,记得他那种捉摸不透的情感——还有韦德·汉普顿。

“现在我不去想它,等我跟他结了婚再说……”

跟他结了婚。记忆又唤起了。她但觉脊梁骨上一阵凉丝丝的。她想起了那天夜里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自己曾问过他是否打算向她求婚,记起他当时是多么可憎地笑着说道:“亲爱的,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假如他仍然是个不结婚的男人呢?假如她无论怎样去向他献媚,去诱惑他,他还是拒绝跟她结婚呢?假如——哦,想到这一点可怕极了!——假如他完全把她给忘了,正在追求别的女人呢?

“我想要你,比我曾经想要任何女人来得迫切……”

斯佳丽捏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手掌里去了。“如果他把我忘了,我要使他重新记起我。我要使他重新再要我。”

再说,他如果不愿跟她结婚,却仍旧要她,那也有法子弄到钱了。无论怎么说,他是曾经要她做他相好的。

在客厅的朦胧阴影中,她与自己心灵中三股最强大的约束力作着迅速的决战——这三股约束力是对母亲埃伦的记忆,她所信仰的宗教教义和对阿希礼的爱。她知道自己头脑里的那种念头,倘使让母亲在天之灵得知了,一定会觉得非常可怕。她知道这种私通行为是一种莫大的罪恶。她也知道既然自己深爱着阿希礼,她的计划构成了双重卖淫行为。

但是,由于她的内心已变得冷酷无情,存在着一种要拼命奋斗的决心,因此所有这些约束力都斗败了。母亲现在已经死了,也许死亡对一切都会谅解。宗教是要用地狱里的烈火来禁止私通行为,但如果教会认为她为了保全塔拉庄园免遭侵占和避免全家人挨饿会有顾忌,有的事情不敢干的话——好吧,让教会去伤脑筋吧。她才不去伤这脑筋呢。至少目前不会。那么阿希礼呢——阿希礼并不要她呀。是的,阿希礼是要她的。她想到刚才他那两片温暖的嘴唇还吻了她呢,这便是一个证明。但是他到底不肯带她逃走呀。奇怪的是,她跟阿希礼一起逃走似乎不算犯罪,可跟瑞特——

在这冬日下午苍茫的暮色中,她走到了一段漫长旅程的尽头,这段旅程是亚特兰大城陷落的那天夜晚开始的。当初她刚踏上这段旅程的时候,她还是个宠坏了的、只顾自己的、从未尝到人间艰辛的女孩子,她充满着热情和青春的活力,极易被生活所迷惑。而如今,在这段旅程的尽头,原来那个女孩子已不复存在。饥饿、艰苦的活儿、担忧和长年累月的紧张,战争的恐怖和重建时期的惊骇,已完全夺去了她的青春、热情和温厚。在她生命的核心周围已长起了一层硬壳,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这层硬壳越长越厚了。

但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有两种希望在那里支撑着她。她希望战争结束后,生活就可以逐渐恢复原来的面貌。她还希望阿希礼的归来会使生活重新具有某种意义。现在,这两种希望都破灭了。自从她见到乔纳斯·威尔克森出现在塔拉庄园门前那一刹那起,她已明白了这场战争对于她,对于整个南方,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最残酷的战争,最野蛮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而阿希礼则是用语言来禁闭自己,这语言比任何监狱还牢固呢。

和平使她失望了,阿希礼也使她失望了,而这两件事恰恰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似乎她生命的外壳上的最后一道缝隙都给封住了,最后一层软膜已经变硬了。她已变成了方丹老奶奶曾告诫过她的那种女人——她已经历了最最恶劣的遭遇,如今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生活的艰辛她不怕,母亲的责备她不怕,爱情的丧失她不怕,舆论的批评她也不怕。能够使她害怕的,就只有饥饿和饥饿的梦魇。

她现在终于硬起心肠来摆脱过去一切的束缚,摆脱过去的斯佳丽了,于是心里便出现了一种轻松而无所顾忌的奇怪感觉。她已作出了决断,而且谢天谢地,她没有害怕的感觉。她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已下定了决心。

她只要能哄骗瑞特和她结婚,一切都会得到圆满解决。但如果她无法办到呢——嗯,她照样可以弄到钱。有短短的一瞬间,她怀着不受感情影响的好奇心,想了想做情妇会有什么遭遇。瑞特会不会硬要将她留在亚特兰大,就像人们所说的他曾把那姓沃特林的女人留在那儿一样?如果他把她留在亚特兰大,那他得多花点钱——这钱得足以补偿她离开塔拉庄园所受到的损失。斯佳丽对男人生活中隐蔽的一面一无所知,因而无法得知会出现怎样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生出一个孩子来。那显然是件要命的事情。

“现在不去想它啦,以后再考虑吧,”她把这种讨厌的念头驱赶到脑海的背面去,以免它来动摇自己的决心。今天晚上她就要告诉家里人,说她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必要的话,拿农场作抵押。现在就只需要让他们知道这一些;等到那不幸的日子来临,他们会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到时再给他们作解释也不迟。

想到采取行动,她便昂起了头,挺起了胸。她明白这件事不会轻易就办成。从前,是瑞特求她,大权操在她手里。如今她成了叫化子,叫化子是不能向人提条件的。

“可是我决不能像叫化子似的去见他。我要像一个王后似的去给他恩赐。他怎么也不会看出来的。”

她走到穿衣镜前,将头抬得高高地瞅着自己。她在那面嵌在浇制的框子中的、布满裂痕的耀眼的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一年来,她似乎第一回真正看到了自己的面貌。她每天早晨照镜子,看看脸是不是干净,头发有没有梳光,不过她总是忙于别的事情,以致从未看清自己的真实面貌。可是这个陌生人!这个憔悴、双颊深陷的女人绝不是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长的可是一张漂亮、迷人而生气勃勃的脸呀!现在她目不转睛瞅着的这张脸一点也不漂亮,全然没有她清清楚楚记得的妩媚。这张脸苍白、紧张,那双乜斜着的绿眼珠上面,两条黑眉毛像受惊的鸟儿的两只翅膀那样在煞白的脸颊上拼命地扑动着。这张脸笼罩着一种困难重重、走投无路的神色。

“我不够漂亮,迷不住他!”她暗自想道,心里又不免绝望起来。“我瘦了——哦,瘦得不像样了!”

她拍拍自己的面颊,又拼命地摸着自己的两条锁骨,发现它们从紧身上衣里突了出来。她的乳房变小了,似乎跟玫兰妮的一样小。她得用棉絮来垫胸脯,使自己的乳房显得丰满些,而过去她是一直瞧不起女孩子们使用这种玩意儿的。说起棉絮,她联想起自己的服装来。她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衣服,用两只手将衣服上修补过的褶裥拉直。瑞特喜欢女人穿漂亮的衣服,穿时髦的衣服。她回忆起自己刚刚脱下孝服穿上那套镶荷叶边的绿裙衫时的殷切心情,她穿那套绿裙的时候还配上了他带给她的那顶饰着羽毛的绿帽,她记得他还对她说了些恭维话呢。她又想起埃米·斯莱特里穿的那套大红方格呢长外衣,那双饰着红缨儿的红帮漆皮鞋,还有那顶像只烙饼的帽子,心里不由得妒火中烧。那身打扮,尽管很新式很时髦,也很惹眼,却俗不可耐。哦,现在她自己是多么需要惹眼呀!特别是要惹瑞特的眼!如果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这种破旧的衣服,他准会看出塔拉庄园境况不妙。但决不能让他知道这一情况。

她刚才多傻呀,居然认为像她现在这样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像饿猫似的,竟能跑到亚特兰大去让他乖乖地听话呢!以前她美貌处于顶峰,衣服也穿得最漂亮的时候,尚且没有能诱得他来向自己求婚,如今她人变丑了,穿着也破烂了,哪里还能指望他来求婚呢?如果佩蒂小姐所说的确有其事的话,他在亚特兰大一定比谁都有钱,那么,漂亮的女人,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他说不定可以随意挑。对,她坚定地想道,我有某件东西却是大多数美丽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那就是我斩钉截铁的决心。我只消有一件漂亮的衣服,那——

然而,塔拉没有一件漂亮的衣服,也没有一件衣服没有翻过两次面,没有补过的。

“情况就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瞅着地板。她看见母亲留下的那条苍绿色天鹅绒地毯,已经给不知其数的士兵睡得千孔百疮污渍斑斑了。这种景象使她越发感到灰溜溜的,她意识到塔拉庄园如今也跟她一样褴褛。这时整个屋子里光线渐暗,她觉得心情沮丧,便走到窗前揭起了窗格,推开了百叶窗,让冬天落日的余辉照进屋里来。她又关上了窗子,将头靠在天鹅绒的窗帘上,望着窗外一片荒凉的牧场和牧场那一边坟地上黑沉沉的雪杉。

她的面颊贴在那苍绿色的天鹅绒窗帘上,觉得那绒毛既柔软又有点刺人,便像一只猫似的在它上面惬意地擦了起来。接着,她忽然又对窗帘瞧了一会儿。

一分钟之后,她将一张沉甸甸的大理石面的桌子从屋子的一头拖向另一头,四只桌脚上生锈的小滑轮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反抗声。她将桌子拖到窗口,随即撩起了衣裙爬到桌面上,踮起脚尖儿,伸手去抓那挂帘子的粗棍子。那棍子很高,她几乎够不着,于是她使起性子将棍子猛地一拉,竟将钉子也拔了出来,窗帘就跟棍子什么的一齐啪啦一声落在地板上。

仿佛是耍魔术似的,那客厅的门开了,黑妈妈那张又阔又黑的脸出现在门口,每条皱纹都显然露出了强烈的诧异和深深的怀疑。她责怪地朝斯佳丽瞟了一眼,只见她站在桌子上,正把衣裙撩到了膝盖头,做着准备跳下桌子的姿势。她脸上显出兴奋、喜悦的神情,弄得黑妈妈突然满腹狐疑起来。

“你干吗要去动埃伦小姐的窗帘?”她问道。

“你干吗在门外偷听?”斯佳丽敏捷地从桌上跳了下来,抓起一段积满厚厚一层灰尘的帘子反问她。

“这响声甭偷听也听得见哪,”黑妈妈反驳道,她挺了挺身子,准备跟她战斗似的。“埃伦小姐的窗帘子碍你什么事,怎么连棍子都拔了出来丢在地板上,弄得一塌糊涂。埃伦小姐对这些窗帘子可爱惜得很哪,我可不能让你这样乱弄一气啊。”

斯佳丽那双绿眼珠盯着黑妈妈,那是一双热情而欢乐的眼睛,一双在欢乐的往日让黑妈妈摇头叹气的淘气的小姑娘的眼睛。

“你快到阁楼上去,把我那箱衣服纸样拿来,黑妈妈,”她一面嚷着一面将黑妈妈轻轻推了一把。“我要做件新衣服。”

黑妈妈想到她这两百磅重的身子无论要她奔跑到哪儿都受不了,何况要她上阁楼呢,便觉得很光火,同时她也开始怀疑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她猛地把斯佳丽手里拿着的那段帘子一把抢了过来,捧在自己那对下垂的大奶子前,仿佛它是神圣的遗物一般。

“埃伦小姐的窗帘子是不能让你拿去做衣裳的,你是在动它脑筋,对吗?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决不让你这么干。”

有一刹那工夫,一种神情掠过了她年轻的女主人的脸庞,黑妈妈惯常把这种神情暗自称做“使牛性子”,这种神情继而又转为微笑,这微笑是黑妈妈所难以抵御的。可是,这微笑并没有让这老太婆上当。她知道斯佳丽小姐那笑容是装出来的,目的无非是要说服她,可在这件事上,她已铁了心,决不能被说服。

“黑妈妈,别那么小气。我要到亚特兰大借钱去,所以得要一套新衣服穿。”

“要穿什么新衣服呢?别人家小姐也都没有新衣服穿嘛。大家都在穿旧衣服,谁都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光彩。要是埃伦小姐的孩子想穿破衣服为什么就不能穿呢?你穿了破衣服,大家还是会像你穿绸子一般尊敬你嘛。”

那种使牛性子的表情又开始出现了。天哪!真怪,随着年龄的增大,斯佳丽小姐越来越像杰拉尔德先生,越来越不像埃伦小姐了。

“你听着,黑妈妈,佩蒂姑妈来信说芳妮·艾尔辛小姐这个礼拜六要结婚了,我当然得去参加婚礼。我要一套新衣服穿。”

“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就跟芳妮小姐的新婚礼服一样好嘛。佩蒂小姐的信里说过,芳妮家穷得很呢。”

“可是我一定要有一件新衣服!黑妈妈,你不了解我们是多么需要钱啊。那些税款——”

“是的,税钱的事我全知道,可是——”

“你全知道?”

“嘿,上帝也给了我一双耳朵呀,是不?有耳朵就会听呗!尤其是威尔先生,他说话可从来不压低嗓门的。”

看来黑妈妈是什么事情都偷听到了。斯佳丽觉得奇怪,这么个走路连地板都会震动的笨重身子,在它的主人想偷听别人说话时,居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弄出一点声息来。

“嗯,你既然什么都听到了,你也总该听见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

“是的,小姐,”黑妈妈说,眼睛里充满着怒火。

“那么你就别这么固执了,黑妈妈。你难道不清楚我必须得去亚特兰大借钱付税款吗?我一定要借到这笔钱。我一定得办到!”她捏起一只小拳头朝着另一只手掌敲去。“天哪,黑妈妈,他们要把我们全都撵到大路上去,到那时叫我们上哪儿去呢?现在那个害死母亲的垃圾货埃米·斯莱特里打算要搬进这座房子里来住,还存心要睡到母亲睡过的床上去,你还想跟我争母亲的窗帘子这件小事吗?”

黑妈妈两只脚交替地站着,像一头不肯安静下来的大象似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在渐渐被说服。

“不,小姐,我自然不愿意那垃圾货跑进埃伦小姐的屋子里来,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全给赶到大路上去,不过——”她突然带着谴责的神情盯住斯佳丽瞧:“你到底去问谁借钱,所以非要穿一件新衣服去不可?”

“那,”斯佳丽吃惊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黑妈妈用窥探的目光瞅着她,小时候她做错了事,徒然拼命想用花言巧语搪塞过去的时候,黑妈妈也正是用这种目光瞅着她的。她好像正在看出她的心思来,斯佳丽不由得垂下了眼皮,她对自己打算做的事开始感到羞愧。

“这么说你为了借钱需要一件崭新的漂亮衣服,这道理我觉得不太对劲。再说,你又不肯说出向谁去借钱。”

“我不打算告诉你,”斯佳丽忿忿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到底肯不肯把这窗帘子给我,还帮我做衣服?”

“肯,小姐,”黑妈妈口气软下来,突然投降了,这倒使斯佳丽疑心重重。“我会来帮你做的,我看那帘子的缎子衬里可以拆下来做一条衬裙,上面的花边也可以拆下来镶裤子的边。”

她将天鹅绒帘子交还给斯佳丽,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玫荔小姐跟你一块儿去亚特兰大吧,斯佳丽小姐?”

“不,”斯佳丽厉声回答道,她有点明白黑妈妈在打什么主意。“我一个人去。”

“这是你的想法,”黑妈妈坚定地说,“可我要陪你和你的新衣服一起去。是的,小姐,一路上我一步都不离开你。”有很短一瞬间,斯佳丽想象着无论在去亚特兰大的旅途中还是她跟瑞特谈话的当儿,黑妈妈就像是一只又大又黑的冥府看门狗 似的在边上监护着。她又笑了,还把手放在黑妈妈的臂膀上。

“黑妈妈,亲爱的,你真是好心,要陪我去,照料我,可是你不在,这儿的人怎么办呢?你知道这塔拉几乎就是你在一手张罗。”

“哼!”黑妈妈说。“你别拿这套动听的话来哄我吧,斯佳丽小姐。你的第一块尿布都是我给你垫的,我对你还不清楚吗?我说要跟你去亚特兰大,我就一定得去。亚特兰大现在全是北佬,还有新放出来的黑人什么的,要是你一个人去那儿,埃伦小姐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的。”

“可是我将住在佩蒂姑妈家啊,”斯佳丽激动地说道。

“佩蒂小姐自然是个好人,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黑妈妈说完这句话,便威风凛凛地结束了交谈,转过身子自管自走到穿堂里去了。她在那儿嚷着,声音大得连地板都在震动。

“普莉西,孩子!你快上阁楼上去,把小姐的衣裳纸样箱子拿下来,再找把剪子来,可别磨磨蹭蹭找个老半天哪!”

“这下可糟了,”斯佳丽泄气地想道。“我宁可让一条警犬跟着也比这强啊。”晚饭餐桌收拾干净之后,斯佳丽和黑妈妈将那些衣裳纸样摊开在饭桌上,苏埃伦和卡丽恩忙着拆窗帘上的缎衬里,玫兰妮拿着一把干净的发刷刷去帘子上的灰尘。杰拉尔德、威尔和阿希礼都坐在屋子里吸烟,笑嘻嘻地瞅着这些女人们在忙乱。一种愉快而兴奋的情绪先从斯佳丽身上产生,现在大家都染上了,但却都不懂为什么这样兴奋。斯佳丽脸色红喷喷的,眼睛里也闪着光彩,还老是笑个没完。她的笑声使大家都觉得快乐,这几个月来他们还没有听到她这么放声大笑过呢。杰拉尔德特别感到快活,现在他那双眼睛看着斯佳丽的身躯在屋里窸窸窣窣走动时,眼神不像平时那么痴呆了;她走到他身边够得着她的距离时,他总是赞许地拍拍她。几个女孩子也兴奋得像准备去参加舞会似的,拆的拆,剪的剪,缝的缝,仿佛替自己在制作舞衣一般。

斯佳丽要去亚特兰大借钱,或者必要的话,把塔拉庄园押出去。但是抵押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斯佳丽说等明年棉花收起来,他们一下子就可以把塔拉赎回来,而且钱还有多余呢。她说得非常肯定,大家也不想提出什么疑问来。有人问她打算向谁去借钱时她答道:“不动声色准能迷惑住爱管闲事的人,”口气那么调皮,大家都笑了起来,还跟她开玩笑地说她有个百万富翁的朋友。

“我猜肯定是瑞特·巴特勒船长,”玫兰妮狡黠地说道,却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说她这种猜想太荒谬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斯佳丽非常憎恨瑞特·巴特勒,每回提起他来总是叫他“瑞特·巴特勒那个流氓”。

然而,斯佳丽没有因此发笑,阿希礼原来在笑,但一看见黑妈妈朝斯佳丽抛去谨慎的一瞥,便突然停住了笑。

苏埃伦被当时的集体精神所打动,居然慷慨地拿出她那个镶着爱尔兰花边的领子,稍稍有点穿旧但仍然漂亮,卡丽恩也坚持要斯佳丽穿上她的软底鞋去亚特兰大,因为这双鞋在塔拉庄园比谁的鞋都完好。玫兰妮恳求黑妈妈留点天鹅绒碎料给她那顶磨损的便帽换个面,还说这只老公鸡 要是不再跑到泥沼里去,它那簇漂亮的黑里泛青的古铜色尾毛就要跟身体脱开了,这句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斯佳丽看着大家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又听到大家这样欢笑,把伤心和轻蔑的心情藏在心里。

“他们对我,对他们自己,对整个南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都还稀里糊涂呢。尽管落到这般地步,他们仍然认为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临到他们头上,他们仍然是姓奥哈拉、姓韦尔克斯和姓汉密顿的人。甚至连那些黑人也这么认为。唉,他们真是一伙傻瓜!他们是永远明白不了的!他们还会照旧那么认为,照旧过以前一直过的那种日子,什么东西都无法使他们改变。玫荔可以穿得破破烂烂,可以摘棉花,甚至可以帮我杀人,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她。她依然是腼腆而有教养的韦尔克斯太太,依然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贵妇人!阿希礼可以亲眼目睹战争和死亡,可以受伤躺在俘虏营里,然后回到一无所有的家里,可是他照旧还是一个绅士,跟他拥有整个十二棵橡树庄园的时候毫无不同。威尔就不一样,他懂得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但从另一方面讲,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至于苏埃伦和卡丽恩,她们认为这一切是暂时的。他们都不肯改变自己来适应这种改变了的环境,因为他们觉得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过去。他们总以为上帝一定会专门为他们创造出一个奇迹来,殊不知上帝不会这么做。现在这里唯一可望创造的奇迹,就是由我去从瑞特·巴特勒身上创造出来……他们不会改变,他们大概也无法改变,只有我变了——不过,要是我可以办到的话,我也不想改变。”

黑妈妈后来把那些爷儿们全请出了饭厅,然后关上门,这样便可以试穿衣服了。波克把杰拉尔德扶上楼去睡觉,阿希礼和威尔给单独丢在前面穿堂的灯光底下。他们有一会儿默默无语,威尔嘴里嚼着烟草,像一头安静的反刍动物一样。但是他那张脸上却一点没有安静的神色。

“去亚特兰大这事儿,”他终于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赞成,一点儿也不赞成。”

阿希礼连忙瞥了威尔一眼,又把眼光掉开去,一声不吭。他心里纳闷,威尔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心中萦绕着一个可怕的疑团。但这是不可能的。威尔不知道那天午后在果园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斯佳丽是因为那件事才被迫孤注一掷的。威尔不可能注意到刚才瑞特·巴特勒的名字被提起的时候,黑妈妈脸上出现的表情;再说,威尔不知道瑞特有钱,也不知道他名声这么坏。至少,阿希礼认为他无法知道这些事情,但自从他回到塔拉庄园来以后,他觉得威尔跟黑妈妈一样,似乎用不着别人告诉他什么,对情况就很了解,颇有先见之明。阿希礼觉得气氛中存在某种不祥的东西,这不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把斯佳丽从中搭救出来。这个晚上她始终没有正视过他一眼,但她用一种格外兴高采烈的态度对待他,使他感到很诧异。这些折磨着他的疑问大得难以用言语来描述。他无法盘问她这些疑问是否确有其事,他没有权利这样来侮辱她。他紧紧地握着拳头。现在,凡跟她有关的事,他绝对没有权利去过问了;就在今天下午,他亲自把这种权利给永远剥夺了。他无法帮助她,谁也帮不了她。但是他想起了黑妈妈,想起她刚才在裁剪那块天鹅绒帘子时脸上呈现的那种坚韧不拔的决心,心里才稍稍感到宽慰。不管斯佳丽愿意不愿意,黑妈妈会照管好她的。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绝望地想道。“是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

他想起今天下午她是怎么挺起胸,掉过身子离开他的,也想起她是如何固执地昂着头。他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痛心,又因为怀着对她的钦佩而黯然神伤。他对她充满着怜爱之情。他知道在她使用的词语中没有“勇敢”这个词儿,也知道如果自己对她说,她是他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她准会茫然地瞪着眼。他知道她不会理解,每当他想到她的勇敢,他是如何把许多真正美好的品质归于她的。他知道她正视生活,并用自己刚强的意志去克服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困难,顽强地奋斗下去。她从不承认失败,即使看到失败不可避免也照样继续战斗。

然而,这四年来,他看到不少人也不承认失败,他们在战场上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他们是英勇的战士,可是结果到底失败了。

阿希礼在灯光幽暗的穿堂里瞅着威尔时想道,威尔绝不会懂得斯佳丽·奥哈拉穿着用她母亲的天鹅绒帘子改成的衣服,装饰着公鸡的尾毛,去征服世界的豪举的。 TN7lDXxtfMW9517INvd3x3TVzwN+/5eBYaaha0/v7lrrvE9l5H8XSBSDULOlos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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