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流浪的渴望在跃动,
对着习俗的锁链怒号;
野性从冬日的睡眠里,
再次发出醒来的欢叫。”
巴克不看报,不然它就会知道麻烦要来了。这不仅是它自己的麻烦,而且也是从皮吉特海峡到圣迭戈沿海低洼地区,每一只身强力壮、长着暖和长毛的狗的麻烦。因为男人们在北极的隐秘地带探索时,发现了一种黄色金属,又因为轮船和运输公司使之迅速兴旺起来,成千上万的人拥进了这片北部地区。这些男人们想得到狗,得到身强力壮的大狗,好用它们来干苦活,并且用其毛皮防寒。
巴克住在阳光普照的圣克拉拉 山谷一座大房子里。这房子被称作大法官米勒的宅邸。它远离大路,半掩在树林里,透过林子可以瞥见房子四周宽敞、凉爽的阳台。砾石车道从高大白杨交错的树枝下,蜿蜒着穿过广阔的草地通向房子。房后也有一些设施等,地面甚至更加开阔。有一些大马厩,十多个马夫和男孩在这儿高谈阔论,有一排排仆人住的、被蔓藤覆盖的小屋,许许多多排列整齐的外屋,长长的葡萄藤,绿色的牧场,果树林以及浆果地。还有自流井抽水设备,一个很大的水泥游泳池,大法官米勒的男孩们早晨在这里跳水,炎热的下午泡在里面降温。
巴克统治着这片广阔的领地。它在这儿出生,并生活了四年。不错,还有其他的狗。这么大一个地方,怎么会没有其他狗呢,可它们都不足挂齿。它们来了又去了,住在拥挤的狗窝里,或者毫不引人注目地住在房子的深处,像日本哈巴狗托茨和墨西哥秃头狗伊莎贝尔一样——它们是两只奇怪的动物,很少把鼻子伸出门外,很少走到外面去。此外还有一些狐㹴,至少有二十只,它们狂叫着吓唬托茨和伊莎贝尔,这两只狗只敢从窗口看它们,让一群女仆们手持扫帚和拖把护着。
但巴克既非看家狗也非养狗场的狗。整个领地都是它的。它和大法官的儿子们一起跳进游泳池里游泳或去打猎;在漫长的黄昏或早晨陪大法官的女儿莫利和艾丽斯去散步;冬天的夜晚躺在书房里大法官的脚旁烤着熊熊的炉火;背着大法官的孙子们走,或和他们在草地上打滚,守护他们穿过野外去冒险,直至马厩院的泉水处,甚至更远的放牧围场和浆果地。它傲然行走在狐㹴们中间,全不把托茨和伊莎贝尔放在眼里,因为它就是国王——大法官米勒的领地里所有爬行动物和飞行动物的国王,人也包括在内。
它父亲埃尔莫是一只圣伯纳德大犬 ,曾经和大法官形影不离,巴克有可能要步父亲之后尘。它身材并不高大——只有一百四十磅重——因为母亲谢普是一只苏格兰牧羊犬。然而,一百四十磅的体重,加上由于养尊处优的生活和受到的普遍尊敬所带来的高贵品性,使它具有了十足的王子风度。它在幼小的四年里,过着非常满足的贵族生活;它为自己感到很得意,老是有一点儿自高自大,正如乡下绅士由于孤陋寡闻有时表现出的那样。但是它没有任由自己仅仅变成一只被娇惯的看家狗。它出去打猎和从事类似的户外娱乐活动,因此没发胖,肌肉变得坚实起来;对于它,正如对于其他作冷水浴的种族一样,爱水增强了它的体质。
这便是一八九七年秋天巴克犬的行为特点,当时“克朗代克发现” 将全世界各地的人吸引到了这个冰天雪地的北方。但巴克并不看报,它也不知道曼努埃尔——园林主的一个佣工——是一个要不得的旧相识。曼努埃尔有一个改不掉的恶习,他爱中国赌博 。在赌博中他还有一个改不掉的毛病——相信某种下赌注的方法,这就使他必毁无疑了。因为下赌注需要钱,而一个园林主佣工的工资连养活妻子和众多子女都不够。
在曼努埃尔背叛的那个难忘之夜,大法官去参加了一个“葡萄干生产者协会”的会议,男孩们又在组织一个体育俱乐部。谁也没看见他和巴克穿过果园走出去,而巴克以为他们仅仅是去散散步而已。除了唯一一个人之外,谁也没看见他们去了那个小小的铁路信号停车站,即众所周知的“大学公园”。这个人和曼努埃尔交谈着,钱在他们之间叮当响。
“你交货前要先把它捆好呀!”陌生人粗暴地说,于是曼努埃尔把一根结实的绳子在巴克颈圈下的脖子上系了两圈。
“只要一拉,你就会让它透不过气来的。”曼努埃尔说,陌生人咕哝了一声表示认可。
巴克以庄严的姿态默默地让绳子系上。诚然,这一举动是不同寻常的;但它正学会了相信自己认识的人,给他们以信任,就因为他们比自己聪明。可当绳子的两端交到陌生人手里时,它威胁地发出了嗥叫。它只是表明了自己的不快,怀着自尊,认为表明不快就是不想让他控制。但意想不到的是,绳子紧紧地系在了它脖子上,使它喘不过气来。它顿时勃然大怒,向那个人扑去,而那人极力不让它碰着,死死抓住它的喉部,熟练地一拉,就把它甩翻在地上。绳子无情地拉紧了,巴克猛烈地挣扎着,舌头伸出来,宽大的胸膛枉然地起伏。它出生以来还从未受到过如此恶劣的对待,还从未如此愤怒过。但它已精疲力竭,眼睛呆滞,当旗号让列车停下,两个男人把它抛进行李车厢时,它已经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它知道的,便是模模糊糊感到舌头疼痛,被装在什么车里颠簸着拉向前去。机车在交叉路口发出嘶哑的尖叫,告诉了它自己在哪里。它曾经常和大法官一起旅行,知道坐在行李车厢里是什么感觉。它睁开眼睛,顿时流露出一个被绑架的国王那种无法遏制的愤怒。那个人扑过来抓它的喉部,但巴克闪得很快,一下咬住了他的手死命不放,直至再次感到透不过气来。
“是呀,狗病发作了,”那人说,把咬伤的手藏起来不让行李收发员看见,挣扎的声音惊动了他,“我把它带到旧金山的老板那里去。那儿有一个顶呱呱的狗医生能把它治好。”
在旧金山滨水区一家酒馆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陌生人花言巧语替自己辩护,说了那晚乘车旅行的事。
“跑这么一趟我才得到五十,”他咕哝道,“下次给我一千块现金也没门了。”
他的手用一块带血的手帕包着,右裤脚从膝部撕破到踝节部。
“给了那个家伙多少?”酒馆老板问。
“一百,”他回答,“少一个子儿也不干,鬼才说假话。”
“那就花了一百五十,”酒馆老板计算着,“不过狗还值得,不然我就是个笨蛋了。”
绑架者把沾有血迹的手帕解开,看着他受伤的手。“假如我不弄到狂犬药——”
“那就是因为你生来该死,”酒馆老板哈哈笑道,“好啦,你走之前再帮我一把吧。”他又加了一句。
巴克感到头昏眼花,喉部和舌头疼痛难忍,生命已窒息一半了,不过,仍极力对付折磨它的人。可它还是被甩翻在地上,一次次透不过气,最后他们把沉甸甸的黄铜颈圈从它脖子上锉了下来。然后绳子也解开了,它猛地一下被抛进了笼子般的板条箱里。
在这个令人厌倦的夜晚,它怀着愤怒趴在那儿,自尊受到伤害,弄不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这些陌生人想拿它做什么?干吗要把它关在这个狭小的箱里?它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模模糊糊感到灾难临头,所以心情沉重。有几次听见小屋的门格格地打开,以为要见到大法官,或者至少见到男孩们,于是突然跳起来。可每次都是那个面部肿胀的酒馆老板,他借助昏暗的烛光往里盯着它。每次巴克的嗓子抖动着要发出的欢叫,都转而变成了粗野的嗥叫。
但酒馆老板没管它,早晨又进来了四个男人,抬起板条箱。又是一些来折磨它的人,巴克断定,因为他们是些样子邪恶的家伙,衣着不整,蓬头垢面;它透过板条向他们发出了怒吼。可他们只是笑笑;用棍子拨弄它,它也立即用牙齿反击,最后才明白这正是他们的用意。因此它闷闷不乐地趴下去,让板条箱抬进了一辆运货马车。然后,它和囚禁自己的板条箱一起,开始被一次次地转手。它被交给捷运公司的人照管;装入另一辆马车运走;然后装进一辆卡车乘上汽船,卡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箱子和包裹;卡车离开汽船后把它送到了一个大火车站,最后,它被抛在了一个快车厢里。
两天两夜这节快车厢被拖在尖叫的机车尾巴上;两天两夜巴克没吃没喝。快车厢里的信差们最初向它表示友好时,它因为心里气愤向他们发出了嗥叫,于是他们反过来进行报复,取笑它。它在板条上扑着,浑身发抖,口吐泡沫,而他们却嘲笑它,奚落它。他们像可憎的狗一样嗥叫着,还发出咪咪的声音,挥舞手臂,洋洋得意。它知道这一切太无聊,而它的尊严也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越来越愤怒。肚子饿了它倒不很在乎,但口渴却使它备受痛苦,愤怒到极点。这样的事谁也会激动生气,所以如此的虐待使它发狂,加上口干舌燥,喉舌发肿,似要起火一般,它的狂怒便有增无减。
不过有一件事它是高兴的:脖子上的绳子没有了。是绳子使他们得到一种不公平的优势;现在既然已取掉,它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再也别想把绳子套在它脖子上了,它对此下了决心。两天两夜它没吃没喝,深受折磨,积下了满腔怒火,无论谁先和它发生冲突都会凶多吉少。它眼睛充血,变成了一个狂怒的魔鬼。它变得和过去迥然不同,连大法官本人也会认不出它来的;所以当快车厢里的信差们在西雅图 把它卸下来时,终于宽慰地出了口气。
四个男人小心翼翼把板条箱从马车上抬进一个围着高墙的小后院里。一个矮胖男人走出来在车夫的登记簿上签了字,他穿一件红衣衫,其颈部下垂得很厉害。巴克推测他就是下一个折磨它的人,于是凶猛地撞着板条。矮胖男人现出狞笑,拿来一把短柄小斧和一根棍棒。
“你现在不把它放出来吧?”车夫问。
“干吗不放。”矮胖男人回答,把短柄小斧砍进板条箱,以便撬开板条。
那四个抬它进来的人立即散开,爬到墙顶安全的地方,准备观赏一下这场好戏。
巴克扑向裂开的木头,用牙齿咬住使劲摇晃。外面斧子砍向哪里,它就在里面扑向哪里,又嗥又叫,心急如火地想要出去,正如穿红衣衫的人心平气和地一心要放它出去一样。
“好啦,你这个红眼鬼。”他说,砍开了一个足以使巴克的身子通过的洞。与此同时他丢下斧子,把棍棒移到右手上。
巴克还真是一个红眼鬼。因为它收住身子准备跳出去时,毛发竖立,口吐泡沫,充血的眼睛里露出疯狂的光芒。它带着一百四十磅重的愤怒,满怀两天两夜被压抑的激情,直向那男人扑去。但正当它在半空中爪子要向他抓去时,突然被狠击了一下,身子受阻,牙齿极其痛苦地被猛然合上。它被打翻在地。以前它从未被棍棒打过,因此不懂。它嗥着,其中带着吠叫,但更多的是尖叫;它又一次站起来向空中扑去,结果再次被彻底打翻在地上。这次它明白了都是那根棍棒的原因,可发狂得不顾一切。它攻击了十多次,次次被挡回,打倒。
它又狠狠地挨了一棒后,只能慢慢向前,因为头昏眼花得冲不起来了。它有气无力地摇晃着身子,血从鼻、嘴和耳里流出,美丽的皮毛上溅着、染着斑斑血迹。然后那人走上前来,不慌不忙在它鼻子上又是狠命一击。这一下使它痛苦到了极点,相比之下先前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微不足道。它几乎像一头凶猛的狮子咆哮起来,再一次向那人猛扑过去。可那人把棍棒从右手移到左手,沉着地抓住它的下颚,往下面和后面猛摔。巴克在空中被舞了整整一圈,又舞了半圈,然后头部和胸部猛然撞到地上。
它又作了最后一次冲击,那人便狠命地打了它一下——他故意好久没打得这么凶猛——巴克被打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彻底瘫倒在地。
“他收拾狗还真有两下,我说。”墙上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叫道。
“德鲁塞哪天不收拾马,礼拜天还要治它们两次呢。”车夫应道,爬上马车赶着马走了。
这时巴克恢复了知觉,但仍软弱无力。它仍然躺在倒下的地方不能动弹,望着穿红衣衫的男人。
“名叫巴克,”他自言自语,从酒馆老板的信里念道,信中写明了板条箱的交付情况和内容,“唔,巴克,好家伙,”他继续用亲切的声音说,“咱们小小斗了一下,现在最好是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你我都了解自己的情况啦。只要你乖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然我会让你好受的。明白吗?”
这样说着,他毫无畏惧地用手拍拍刚才打得如此凶狠的狗头;虽然他的手碰着时巴克的毛发无意中又竖起来,但它容忍了而没有反抗。它非常急切地喝着那人取来的水,随后又一块接一块从他手上狼吞虎咽了不少的生肉。
它被打了(它知道),但没有垮掉。它彻底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反抗一个手持棍棒的人。它吸取了这个教训,今后永远也不会忘记。棍棒可是一个新发现。它把巴克引入了原始法则的统治天地,而巴克是半路才被引进去的。生活中的事实又呈现出更残酷的一面;虽然它无所畏惧地正视这一面,但本性中所有潜在的狡猾也在醒来。随着一天天过去,又运来了其他的狗,它们关在板条箱里,用一条条绳子系着,有的温驯,有的像它来时一样发出怒吼、嗥叫;它看着它们在穿红衣衫的男人支配下一个个过去。巴克一次次看着每个残忍的场面,教训非常深刻;一个手持棍棒的人就是制定法典者,一个必须服从的主子,尽管不一定要博得他的欢心——巴克是绝对不犯这个错误的,虽然它的确看见被打的狗去讨好那男人,摇着尾巴,舔他的手。它还看见一只狗既不服从也不讨好,最后在争夺主权的搏斗中被打死。
不时到来一些男人,一些陌生的人,他们兴奋地说着骗人的话,千方百计对穿红衣衫的人奉承讨好。当钱在这些生人们中间传递之后,他们便将一只或两只狗带走。巴克不知它们都去了哪里,因为它们再也没回来;但它为将来感到非常担忧,高兴每次都未被选上。
然而终于轮到它了,那是一个身材矮小、形容枯槁的男人,操着蹩脚的英语,还发出不少粗鲁的怪叫,巴克一点弄不明白。
“太棒了!”他叫道,眼睛盯住巴克,“拿(那)条狗真棒!嗯?多小(少)?”
“三百,这还算我送你呢,”穿红衣衫的人立即回答,“既然是花政府的钱,你别再压价了,嗯,佩罗 ?”
佩罗咧嘴而笑。鉴于人们对狗的需求量异常猛增,狗价升到了天上,这么出色的一只动物那笔钱并非不合理。加拿大政府绝不会损失什么,其公文也不会传递得更慢。佩罗懂得狗,一看见巴克就知道它是千里挑一的——“完(万)里挑一。”他心里评价道。
巴克看见钱在他们中间转手,因此当柯利——一只温厚的纽芬兰犬 ——和它被形容枯槁的小个子男人带走时,并不惊奇。这是它最后一次看见穿红衣衫的人。然后它和柯利在“一角鲸”船的甲板上看着西雅图渐渐消失,这是它最后一次看见温和的南方。它和柯利被佩罗带到了甲板下层,转给一个名叫弗朗索瓦的人,他面部黝黑,身材高大。佩罗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皮肤黝黑,而弗朗索瓦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的混血儿,皮肤更黑一倍。巴克觉得他们又是一类人(它注定还要见到很多类型的人),虽然它对他们毫无感情,但仍然真诚地表示敬意。它很快知道佩罗和弗朗索瓦都公正合理,在处事上沉着而不偏袒,对付狗很有一套,绝不会被他们愚弄。
在“一角鲸”船的甲板间,巴克和柯利遇到了另两只狗。有一只是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 来的雪白大家伙,它先被一个捕鲸船船长带走,后又同一支地质勘测队进过北美洲的荒漠。它很友好,不过也有些奸诈,心里想着什么诡计时会冲着你面带笑意,比如第一顿饭它偷巴克的东西时就是这样。当巴克扑过去惩罚它时,空中响起了弗朗索瓦的鞭子声,打到罪犯的身上;巴克只需去弄回骨头就是了。弗朗索瓦是公平的,它断定,于是这个混血儿便开始受到了巴克的尊敬。
另一只狗根本不愿接近,因此也没哪只狗去接近它;它也不去偷新来者的东西。它是一个郁郁不乐、愁眉不展的家伙,向柯利明白表示它只想单独呆着,并且如果谁要去打扰它就会自找麻烦。它叫“戴夫”,只管吃和睡,时而打个呵欠,对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在“一角鲸”穿过夏洛特皇后海峡,着了魔似地颠簸、摇晃和起伏时也这样。当巴克和柯利紧张不安,吓得有些发狂时,它好像被打搅了似地抬起头,毫无兴趣地看它们一眼,打个呵欠又睡它的去了。
螺旋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船也昼夜随之颤动,虽然每一天都几乎差不多,但巴克明显感到天气愈来愈冷了。终于有一天早上螺旋桨安静下来,“一角鲸”上充满了兴奋激动的气氛。它和其余的狗一样感觉到这点,知道不久就有变化了。弗朗索瓦用皮带捆住它们,带到甲板上。巴克刚一踏上冰冷的表面,脚就陷入颇像泥浆似的软乎乎的东西。它突然喷一下鼻息跳回去。这种白色东西还在从空中落下来。它抖动一下身子,可另外一些白东西又落到身上。它好奇地嗅着,又用舌头舔了一点。白东西咬着像火一般,随即就不见了。它摸不着头脑。再试一下,结果一样。旁边的人看着哈哈大笑,它感到害臊,却弄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这是它第一次看见雪。
巴克第一天在迪亚海滩上像做了一场噩梦,每时每刻都充满震惊和诧异。它从文明的中心突然被猛拉出去,抛向了原始的中心。这里根本没有那种阳光照耀的、懒洋洋的生活,而只是到处游荡,十分心烦。这里没有安宁,没有休息,也没有片刻的安全。一切混乱不堪,充满你争我斗,生命随时处在危险之中。你必须一直保持警惕,因为这些狗和人不是城里的,都是野性的家伙,只知道棍棒与犬牙法则。
它从没见过狗像这些狼一般的家伙那样打架,第一次经验让它明白了一个难忘的教训。不错,这是一个间接的经验,不然巴克怎么能活着从中受益呢。柯利却成了牺牲品。它们被临时安顿在原木仓库附近,柯利友好地向一只强健的狗接近,这只狗有成熟的狼那么大,虽然还不及柯利一半。一点警告也没有,只是如闪电一般地跃来,牙齿发出刺耳的猛咬声,又同样迅速地闪开,柯利的脸就从眼到颌被撕破了。
突然袭击一下就闪开,这是狼的打法。可事情还没就此为止。三四十只爱斯基摩狗跑过来,目不转睛,一声不响地把两只搏斗的狗团团围住。巴克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目不转睛、一声不响,也不明白其幸灾乐祸的热切样子。柯利用力推它的敌人,但敌人再一次袭击、闪开。第二次柯利推它时,被它用胸膛狠狠地撞了一下,姿势奇特,使柯利跌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这正是一旁观看的爱斯基摩狗等待的时刻。它们向它围拢,又嗥又叫,一只只毛发竖立着用身子把柯利压在下面,使它发出痛苦的尖叫。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出乎预料,使巴克大吃一惊。它看见这只叫斯皮茨的狗伸出红红的舌头,像要笑的样子;又看见弗朗索瓦挥舞着斧子跳进狗群里。另外三个男人也在帮他驱散狗。这并没花多少时间。柯利倒下去后不过两分钟时间,最后一只攻击它的狗都被棍棒打跑了。可它浑身无力,毫无生气,躺在染上血迹、被践踏的雪地里,几乎实实在在地被撕碎了,黑皮肤混血儿站在它旁边凶狠地骂着。巴克经常想到这个场面,以至睡不好觉。就是这么回事。一点不公平的比赛。你一旦倒下去就完了。唔,它要注意决不倒下去。斯皮茨伸出舌头又像要笑的样子,从那时起巴克就对它产生了永不消失的深仇大恨。
柯利悲惨地死了,使巴克极为震惊,它尚未恢复过来又再一次被震惊。弗朗索瓦把一套皮带和扣子系在了它身上。是一副挽具,它在家里时看见过马夫们套在马身上的。正如它看见过马干活一样,现在它自己也被弄去干活,让弗朗索瓦坐到雪橇上把他拖到山谷边缘的森林里去,再从那儿拖回一车木柴。尽管它被这样当成了一只挽畜,自尊受到极大伤害,但它很聪明,不会反抗的。它凭着意志尽量把活干好,虽然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生疏。弗朗索瓦非常严厉,要求必须立即服从,凭着他手中的鞭子,狗确也能立即服从;而戴夫是一只有经验的辕狗,只要巴克一出错就咬它的后身。斯皮茨是领头狗,同样也有经验,由于总不能够着巴克,它便不时发出厉声的嗥叫表示责怪,或者狡诈地套着挽具把身子挤过去,让巴克走到自己的道上。巴克很容易就学会了,在两个同伴和弗朗索瓦的教导下取得了很大进步。在它们回到营地前它已相当懂得“喔”表示停止,“驾”表示向前,到转弯处时要转得大一些,装着东西的雪橇下山跑得极快,要离辕狗远点。
“彻(这)些狗真不赖,”弗朗索瓦对佩罗说,“拿(那)只巴克,它拉得好死啦。哦(我)没几下就把它教会了。”
下午,佩罗急匆匆要上路去送急件,他又带回来两只狗。他给它们分别取名为“比勒”和“乔”,是两兄弟,纯正的爱斯基摩狗。尽管是同母所生的两只雄狗,但它们却像白天和夜晚一样截然不同。比勒的一个缺点是过于温厚,而乔却完全相反,性情乖戾,好自省,老是叫个不停,眼神充满恶意。巴克以同志般的态度接待它们,戴夫对它们不屑一顾,而斯皮茨却先攻击一只狗,再去攻击另一只。比勒姑息地摇着尾巴,看见自己的姑息毫无用处转身就跑,当斯皮茨用锋利的牙齿在它胁部咬出牙印时,它叫了起来(仍然是姑息地)。但无论斯皮茨怎样围着转,乔都面对着它,立在脚跟上跟着转动身子,毛发竖立,耳朵往后,嘴唇嚅动,发出嗥叫,上下颌飞快地咬着,眼睛发出恶魔似的光——体现出好战的恐惧来。它的面目太可怕了,斯皮茨不得不放弃惩罚它;但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它转向从来无害、哀哀叫着的比勒,把比勒赶到了营地里。
傍晚佩罗又弄来一只狗,是一只爱斯基摩老狗,身长瘦削,因打架脸上留下了伤疤,独眼龙,一闪一闪地警告着它什么也不怕,必须受到尊敬。它叫索莱克斯,“愤怒者”的意思。像戴夫一样,它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给,什么也不想;它不慌不忙地走到狗群中间时,连斯皮茨都不去打扰它。它有一个怪癖巴克不幸没发现——不喜欢谁靠近瞎眼一边。巴克无意中冒犯了它,刚一知道自己不慎重时索莱克斯已猛然转过身向它扑来,在它肩头上咬了一道整整三英寸深的口子,一直露出骨头。从此以后巴克再也没靠近索莱克斯瞎眼一边,因此它们的情谊直到最终都没有任何麻烦。很明显它惟一的愿望和戴夫的一样,就是谁也不要去打扰它;不过巴克后来了解到,它们两个心里都还有一个甚至更大的野心。
晚上巴克面临着睡觉的大问题。帐篷里点着一支蜡烛,在白色平原中间发出暖和的光;它理所当然钻了进去,可这时佩罗和弗朗索瓦两人都向它发出了连珠炮似的咒骂,还用烹饪用具朝它猛打,直到它从惊恐中醒悟过来,屈辱地逃到了寒冷的外面。寒风呼啸,把它冻得发麻,仿佛带着专门的恶意要刺痛它受伤的肩头。它趴在雪地上想睡觉,可是天寒地冻的,不久弄得它浑身打颤。它忧郁难过,在许多帐篷之间荡来荡去,只是发现到处都一样冷。不时有些野狗向它冲来,但它竖起颈部的毛发嗥叫着(因为它学得很快),那些狗也就不敢来惹它。
它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回去看看其他的伙伴们是如何办的。令它吃惊的是它们个个都不见了。它又穿过大营地四处去找,再回到原处。难道在帐篷里?不,那不可能,否则它就不会被赶出来了。那么它们可能到哪里去了呢?它垂着尾巴,浑身发抖,实在可怜,茫然地围着帐篷转。忽然它前脚下的雪松开,身子陷下去。什么东西在它脚下蠕动着。它跳回去,毛发竖立,嗥叫着,害怕那看不见、弄不明白的东西。可是传来友好、轻微的狗叫声,它才消除了疑虑,走过去查看。一股热气钻入它鼻孔,原来比勒舒舒服服蜷缩成一团趴在雪下面呢!比勒呜呜地发出抚慰的声音,蠕动着身子以表示它的好心好意,甚至为了求得安宁还极力收买巴克,用温暖、湿润的舌头冒险去舔它的脸。
又一个教训。这么说它们就是这样的了,嗯?巴克满怀信心选了一个地点,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挖了一个洞。片刻之后它身上散发的热气便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它睡着了。白天漫长而艰辛,因此它酣睡起来,舒服极了,虽然不时在噩梦中嗥叫着,搏斗着。
直到醒来的营地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才使它睁开眼睛。起初它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晚上都在下雪,它被彻底埋没了。雪将它团团围住,一股巨大的恐惧向它汹涌而来——野性之物对于陷阱的恐惧。这标志着它正从自己的生活还原到祖先们的那些生活中去;因为它是一只文明的狗,过分文明的狗,生活经历中对陷阱一无所知,因此对它无所畏惧。它浑身肌肉不安地、本能地收缩着,脖子、肩头上的毛发竖起,发出一声凶猛的嗥叫,纵身跃入眼花缭乱的白昼,此时正大雪纷飞。没等站稳,它便看到眼前一片白色的营地,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并且从和曼努埃尔出去散步起,到昨晚为自己挖洞的所有经过它都记起来了。
见它出现,弗朗索瓦喊了一声招呼它。“哦(我)说啥啦?”运狗的车夫对佩罗叫道,“拿(那)只巴克学东西快得要死。”
佩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作为加拿大政府的信使,他带着重要公文,亟需弄到最优秀的狗。因此得到巴克他尤其高兴。
不到一小时又增加了三只爱斯基摩狗,现在一共九只狗,又过了不到一刻钟它们便被套上挽具,奔跑在去迪亚峡谷的路上。巴克高兴地出发了,尽管活儿艰巨,但它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小看这工作。它为这队狗的热切劲儿感到吃惊,这种热切使它们生气勃勃,它也受到感染;而更令它吃惊的是戴夫和索莱克斯的变化。它们初来乍到,却已被马具彻底改造了,身上一切消极被动、漠不关心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它们机灵活跃,急于把工作干好,凡是因拖延或混乱妨碍了工作的,都会让它们勃然大怒。路上的艰辛劳动仿佛极大地表明了它们的存在,它们所有的生活目标,以及它们惟一高兴的事。
戴夫是辕狗或叫拉雪橇狗,它前面是巴克,然后是索莱克斯;其余的狗成一纵列用带子拴着跑在前面,最前面的是领头狗斯皮茨。
巴克是被有意放在戴夫和索莱克斯中间的,好让那两只狗教它。它是一个聪明的学徒,它的师傅们也同样聪明,一发现它的错误就纠正,用锋利的牙齿强行施教。戴夫公正合理,非常明智,从不无故咬巴克,而要咬它时没有咬不着的。弗朗索瓦的鞭子又在教它,巴克发现纠正错误比去以牙还牙还容易些。有一次它把自己的路线搞混了,拖延了行驶,大家暂时停下来,戴夫和索莱克斯都向它发起攻击,发出一种呵斥的声音。本来已混乱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但从此以后巴克就非常小心不要乱跑;一天没到它已熟练掌握了工作,身边的同伴们也不再找它“岔子”。弗朗索瓦的鞭子也舞得更少了,佩罗甚至还向巴克表示敬意,抬起它的脚仔细查看。
这天跑得真够辛苦的,它们上了“迪亚峡谷”,穿过“羊营地”,经过“天秤座”和森林边界线,横跨几百英尺深的冰河和雪堆,翻过巨大的“奇尔分水岭”——它位于咸水和淡水之间,严峻地守卫着黯然而孤寂的北方。一连串的湖水装满了一个个死火山口,它们沿湖跑得很快,当天深夜进入“贝内特湖”上端的大营地,数千名淘金者正在这里造船以防冰雪在春天融化。巴克在雪里挖了一个洞,因精疲力竭好好睡了一觉,但一大早在天还没亮且十分寒冷时就被弄起来排好,和同伴们一起套在了雪橇上。
这天它们跑了四十英里,不过道路本身是坚实的;第二天以及随后许多天,它们都自己开辟道路,工作更辛苦,跑得更缓慢,一般说来佩罗走在队伍前面,用他的湿鞋子把雪踩紧以便它们跑起来更容易一些。弗朗索瓦操动雪橇的方向杆,有时和佩罗交换一下,但不经常。佩罗很迅速,为自己掌握的冰的知识感到自豪,这种知识必不可少,因为秋天的冰很薄,凡有急水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冰。
一天又一天,巴克无休止地在路上辛苦跑着。它们总是在天黑扎营,天刚一亮就上路了,把一英里一英里的路程抛在身后。然后又在天黑扎营,吃各自的一块鱼,爬进雪堆里睡觉。巴克很饿。它每天的定量是一磅半晒干的鲑鱼,可吃了好像没吃似的。它从来都吃不饱,肚子老是饿得痛。而其他的狗由于体重较轻,并且生来就是过这种生活的,所以每天只吃一磅鱼,而且状况还不错。
它过去是很挑食的,但很快就失去了这种作风。它是一个过分讲究的美食家,发现伙伴们先吃完自己的东西后,把它没吃完的那份也抢去吃了。它无法保护好自己的食物——当把两三只狗赶跑时,食物已进了其他狗的喉里。为弥补这一点它吃得和它们一样快;由于饿得厉害,它也只好去偷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观察着,学习着。看见派克——一只新来的狗,精明的装病逃差者和小偷——趁佩罗一转背就狡猾地偷走一片咸猪肉,自己次日也如法炮制,偷走了整整一大块肉。于是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它没受到怀疑;而杜布——一个笨拙的干坏事老被抓住的家伙,替巴克的罪过受到了惩罚。
这第一次偷窃,表明巴克在北方这个怀有敌意的环境里适合生存下去。也表明了它的适应性,它随遇而安的能力——缺乏这一点便意味着快速、可怕的毁灭。还表明了它道德品性的衰退或崩溃——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无情斗争中,这道德品性成了一个徒劳无益的东西或障碍。在慈爱与友谊的法则下,南方一切是那么美好,大家尊重私有财产和个人感情;可是在北方,在棍棒与犬牙的法则下,无论谁考虑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傻瓜,它只要那样去做就必将消亡。
巴克没有想明白,只知道自己适于生存,并且无意识地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不管发生什么争斗,和别的狗打起架来它是从来都不跑开的。不过那个穿红衣衫的男人的棍棒,已经把一个更基本、更原始的法则打进了它身里。文明的时候,它会为了某种道义去死,比如为了守卫米勒大法官的马鞭;但是它现在该保护某种道义时却能逃之夭夭,使自己免于丧命,证明它已完全失去了文明的特性。它偷吃东西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因为肚子在咕咕叫。它不公开抢劫,而是悄悄地、狡诈地偷取,这是出于对棍棒和犬牙的敬畏。一句话,它做的那些事之所以被做,是因为做比不做更容易些。
它的进展(或退步)是迅速的。肌肉变得坚硬如铁,对于所有一般疼痛都麻木不仁。它无论体内体外都能充分利用食物,什么都能吃,不管多么可厌或不消化;一旦吃进肚里,胃液便将全部营养提取;再由血液运送到身体的最远处,使之进入最结实强健的肌体组织。它的视觉和嗅觉变得相当敏锐,听力也变得如此敏感,睡着时也能听见最微小的声音,知道它预示的是安宁还是危险。当冰黏附在脚趾间时,它学会了用牙齿去咬开;当口渴而水坑上盖着一块厚冰时,它会抬起僵直的前腿去把冰踩破。它最引人注意的特点是能够提前一夜嗅到风并进行预测。它在树旁或岸边挖窝时,不管当时空气怎样静止,风随后吹过来时,它总能舒舒服服地处在背风处。
它不仅从经验中学习,而且早已死去的本能再次复生。那些已驯化的一代代狗比它先死去。它模模糊糊回想起那些狗的早期时候,回想起野狗们成群结队地穿行在原始森林,一发现它们的猎物就扑上去吃个精光。学会用牙去撕咬和像狼一般猛扑,对于它一点不难。被遗忘的祖先们不就是这样进攻的吗?它玩的这些把戏,正是它们遗传给狗类的古老把戏——祖先们使巴克体内古老的生命又复活了。这些把戏毫不费力或未经发现就产生了,好像一直存在于它身上。在寂静、寒冷的夜晚,当它仰望着一颗星发出长长的、狼一般的嗥叫时,是它已死去化为尘土的祖先们,也在穿过数百年、穿过它自己,仰望着一颗星发出嗥叫。它的声音就是祖先们的声音,这声音表达了它们的悲哀,在它们看来意味着寂寞、寒冷和黑暗。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这歌在它体内汹涌澎湃,使它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性;这歌标志着生命多像一场傀儡戏。它之所以恢复了本性,是因为人们在北方发现一种黄色金属,因为曼努埃尔是一个园林主的佣工,那点工资满足不了妻子和好几个孩子的需要。
原始兽性支配一切,它在巴克身上十分强烈,在拉车生活这种艰难的条件下更有增无减。但它是在暗中增长的。新产生的狡诈使巴克能沉着冷静,善于控制。它太急于适应新的生活,以致坐卧不安;不但不去惹是生非,而且一有可能就避而远之。谨小慎微成了它的处事特点。它不轻率鲁莽,尽管对斯皮茨怀有深仇大恨,但从不显得烦躁,避免一切冒犯行为。
另一方面,斯皮茨可能推测巴克是一个危险的对手,所以,不失时机对巴克龇牙咧嘴。它甚至故意威吓巴克,不断想挑起争斗,而真打起来必有一死。在最初的旅行中,若不是因为一件异常的事故,此事就发生了。那天结束后,它们要在勒·巴格湖岸设一个营地,这里荒凉凄惨。此时下着漫天大雪,狂风像白热的刀子刮在身上,天色阴暗,它们不得不寻找一个扎营的地点。几乎再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形了。背后是一块陡然的岩石壁,佩罗和弗朗索瓦只好就在湖冰上升火,铺上睡衣。为轻装上阵他们把帐篷抛在了迪亚。他们用几根浮木生火,而火又被冰融熄,因此,只得在黑暗中吃了晚饭。
巴克在紧靠岩石的地方挖了个窝。这里温和而舒适,因此弗朗索瓦分配他吃在火上烤化的鱼时,它还不想离开呢。可当它吃完自己的一份食物回来时,却发现窝已被占去了。它听到一声警告的嗥叫,知道入侵者是斯皮茨。到目前为止巴克一直避免和它的敌人发生麻烦。但这次也太过分了。它身上的兽性咆哮起来,勃然大怒向斯皮茨扑去,使两只狗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斯皮茨,因为它从和巴克的整个经历中知道,对手异常羞怯,之所以未被打败完全仗着高大体重的身躯。
它们扭打在一起,从毁坏的窝里射出去,弗朗索瓦推测到引起麻烦的原因时也吃了一惊。“喂!”他对巴克喊道,“样(让)它去吧,老天爷!样它去吧,该死的小托(偷)!”
斯皮茨仍不让步,勃然大怒地叫着,心急万分,因为它来回绕着圈子想找机会扑过来。巴克也同样急切,同样谨慎,因为它一样来回绕圈子想占取优势。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把它们争夺控制权的斗争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了漫长疲乏、千辛万苦的跋涉之后。
佩罗咒骂了一声,棍棒砰地猛打在一个瘦削的躯体上,然后传来痛苦的尖叫声,预示着爆发了一场大混乱。营地里突然发现到处是躲躲闪闪、毛毛茸茸的形体——原来是饥饿的爱斯基摩狗,有近一百只之多,它们从某个印第安人的村子嗅到了营地的气味。就在巴克和斯皮茨厮打时它们偷偷进来,两个男人用粗壮的棍棒在它们中间打来打去,而它们也发怒地反击。食物的气味使其发狂了。佩罗发现有一只狗把头埋在食物箱里,他用棍棒狠狠打在它瘦削的胁骨上,食物箱被弄翻在地。立即有约二十只饿兽去抢夺面包和咸肉。他把棍棒无所顾忌、如雨点般地打在它们身上,它们嗥着、叫着,但仍然疯狂地抢夺食物,直到吃完最后一点碎屑。
与此同时,受惊的队狗也从窝里冲出来,却遭到凶残的入侵者袭击。巴克从没见过这样的狗,它们的骨头好像要突破皮肤似的。它们仅仅是些骷髅而已,松松地披着肮脏的兽皮,眼露凶光,牙淌口水。因饿得发狂它们变得十分可怕,不可抗拒。谁也无法反抗它们。队狗们一开始就被猛逼到了陡然的岩石边。巴克受到三只爱斯基摩狗的围攻,一转眼头和肩就被撕裂了。简直是一场大混战。比勒发出平常的叫声。戴夫和索莱克斯因遍体鳞伤滴着血,正勇敢地并肩战斗。乔像恶魔一样猛咬着,有一次咬住了一只爱斯基摩狗的前腿,只听嘎吱一声咬碎了骨头。爱装病逃差的派克,也向这只受伤的狗扑去,牙齿猛一咬,一拉,就折断了它的脖子。巴克咬住一只口吐泡沫的敌人的喉头。
牙齿咬进颈静脉时鲜血迸溅。热热的血味刺激了它,使它更加凶残。它又向另一只狗扑去,同时感到另外的牙齿咬进了自己喉头。原来是斯皮茨,它背信弃义,从一旁袭击过来。
佩罗和弗朗索瓦把营地的东西收拾好后,又急忙赶去救自己拉雪橇的狗。饥饿的野兽们潮涌着冲到它们前面。巴克挣脱出来,但只是片刻时间。两个男人不得不跑回去救食物,那些爱斯基摩狗返回来袭击队伍就是为了抢夺食物的。比勒被吓得倒有了勇气,冲过野兽的围困从冰上逃跑了。派克和杜布以及其余的伙伴都紧跟在后面突围。巴克也极力跟上,但却从眼角处瞥见斯皮茨向它冲来,显然是想打翻它,一旦它倒下去被那群狗压过来,就完蛋了。但它振奋起来向斯皮茨反击,然后加入到湖冰上逃跑的队伍中。
之后,九只队狗聚集在一起,于森林中寻找栖身之处。虽然不被追踪了,但它们也陷入困境。每只狗都受了四五处伤,有的还伤势严重。杜布的一只后腿伤得厉害;多利是在迪亚添到队里的最后一只爱斯基摩狗,喉部被撕了很大的口子;乔失去一只眼;而温厚的比勒一只耳朵被咬得很烂,一晚上都呜呜地叫个不停。黎明时它们一颠一跛、小心翼翼地回到营地,发现抢劫者们已走了,两个男人心情不好。他们整整一半的食物没有了。爱斯基摩狗咬断了雪橇绳子,咬烂了帐篷。事实上,一切东西无论怎样不能吃,都未能幸免于难。它们吃了佩罗的一双鹿皮软鞋,皮革挽绳被咬掉许多,甚至弗朗索瓦鞭子的末端也咬掉两英寸,他从悲哀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只只受伤的狗。
“呀,朋友们,”他轻轻地说,“咬出拿(那)么多伤来,叶(也)许会把你们弄成疯狗,全都弄成疯狗,该死!你说呢,嗯,佩罗?”
信使半信半疑地摇摇头。现在离道森还有四百英里路程,假如狗的疯病爆发他是无法担负这个损失的。他们骂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劲,花去两个小时才把挽具弄好,然后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又上路了,痛苦地在至今遇到的最艰难的路途上挣扎——就此而言,也是它们离道森最艰难的路段。
这条“三十英里河”宽大辽阔。汹涌的河水不把冰霜放在眼里,只有在涡流处和平静的地方冰才有立身之地。要跨过这三十英里可怕的路程,得用尽全力苦战六天。这段路实在可怕,因为每前进一英尺人和狗都冒着生命危险。佩罗在前面探路,有十多次陷入那些“冰桥”时被手里的长杆救了——每次他踩出一个洞便用长杆横跨于洞间。可这时寒潮来临,温度计显示零下五十度,每次他陷入“冰桥”,为了不被冻死只得生火烤干衣服。
什么也吓不倒他。正因为什么也吓不倒他,他才被选为政府的信使。他长着干瘪的小脸,敢于冒一切风险,坚决果断地投身于冰霜之中,从昏暗的黎明拼搏到夜晚。他从冰面上绕开那些险恶的可怕河滨,而冰一踩上去就会裂开,下陷,所以根本不敢停留。有一次雪橇拖着戴夫和巴克陷下去,待它们被拉上来时已冻得半僵,几乎淹死。要救活它们,通常火是必不可少的。它们身上结结实实地裹着一层冰壳,两个男人让它们不断围着火跑,直至出汗冰化为止;它们离火非常近,以至被火焰烧焦了一些毛。
另一次斯皮茨陷入冰洞里,把整个一队人狗都往下拉,直至巴克——它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拉着,前爪抵住滑溜溜的边缘,周围的冰全在颤动、断裂。但它后面还有戴夫,同样在用力往后拉,雪橇后面是弗朗索瓦,他直拉得自己的肌腱裂开。
前后的冰缘再次开裂,现在已无处脱身,除非爬上悬崖。佩罗奇迹般地登上去,而弗朗索瓦只好为这个奇迹祈求了。他们把每一根皮带、雪橇鞭和最后的一点挽具带子系成一根长绳,把狗一只只地拉到悬崖顶。待雪橇和货物都拉上去后弗朗索瓦才最后上去。然后又开始找下去的地方,最终还是靠绳子帮了忙;晚上它们回到河上,这一天只走了四分之一英里。
它们到达“胡塔林夸”和厚冰地段时,巴克已筋疲力尽。其余的狗也同样如此,但佩罗为弥补耽误的时间,不管早晚都在催它们赶路。第一天跑了三十五英里赶到“大鲑”,第二天又跑三十五英里到“小鲑”,第三天跑四十英里,这里离“五指”就很近了。
巴克的脚不如爱斯基摩狗的那样坚硬结实。自从它最后一个野性的祖先被穴居人或河边人驯化,经过许多代以来,脚已变得柔软了。一整天它都在一跛一跛地前行,而一旦设下营地,它就像只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虽然饥饿,但也不想走过去吃自己那份鱼,弗朗索瓦只好给它拿过来。这个驾狗的人每晚吃过晚饭后,还要给巴克擦半小时脚,并牺牲掉他自己鹿皮鞋的鞋面给它做了四只鞋子。这就好受多了。一天早晨巴克甚至让面容干瘪的佩罗咧嘴笑起来,因为弗朗索瓦忘记了它的鹿皮鞋,而它就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恳求地在空中摇动着,不穿上鞋子一步也不走。后来它的脚变得结实了,才把磨破的鞋子丢掉。
多利是一只怎么也不起眼的狗,正当它们往前赶时,一天早晨在佩利它突然发疯了。它发出一声长长的、令人心碎的狼嗥,每只狗都吓得竖起了毛发,然后它直向巴克扑去——由此表明它确实疯了。巴克从没见过一只狗变疯,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害怕发疯;但它知道可怕的事就在眼前,于是惊恐地逃去。它速度很快,多利气喘吁吁、口吐白沫紧跟其后。多利无法追上它,因为它惊恐万分;它也无法抛开多利,因为多利疯得发狂。它冲过岛一般的林地心窝,奔向其下端,跨过一条充满粗糙大冰的僻静河道上了另一个岛地,再冲上第三个岛地,又折回到主河,绝望中开始穿过去。虽然它没回头去看,但一直能听到一步之后多利的嗥叫。听见弗朗索瓦在不远处叫它,它又跑回去,仍然只离多利一步远,简直透不过气来,完全相信弗朗索瓦会救它的。这个驾狗者手里提着一把斧子,巴克刚一从他旁边擦身而过,斧子便啪地一声砍在多利的头上。
巴克摇摇晃晃走过去靠在雪橇上,精疲力竭,呜呜地喘气,不知所措。这下斯皮茨的机会来了。它向巴克扑去,两次把牙齿深深咬进无法抵抗的敌人身上,撕开一大块肉。这时弗朗索瓦的鞭子响了,巴克满意地看到斯皮茨被打得很惨,狗队里还没有谁挨过这么厉害的打呢。
“拿(那)个斯皮茨是个魔鬼,”佩罗说,“哪个盖(该)死的一天它会把巴克吓(杀)了的。”
“拿(那)个巴克也是魔鬼,”弗朗索瓦反驳道,“这么久以来我看见它就端(断)定了。听着:它哪个盖(该)死的一天也会疯得要命,把拿(那)个斯皮茨咬死在雪地上的。我知道一定会的。”
从那时起它们之间就冲突不断。斯皮茨是领头狗,公认为狗队的头儿,但它感到自己的最高权力受到了这只奇特的南方狗的威胁。它之所以觉得巴克奇特,是因为在它认识的许多南方狗里,没有一只在营地里或路途上是表现得很好的。它们全都太软弱,在辛劳、寒冷和饥饿下死去。可巴克例外。只有它才挺过来了,并且境况越来越好,在力量、野性和狡猾方面与爱斯基摩狗不相上下。然后它成了一只好支配的狗;使它变得危险的事还在于,出于争夺主权的欲望,那个穿红衣衫的男人已经用棍棒把它盲目的勇气和鲁莽全都打掉了。它异常狡诈,能耐心地等待时机——这完全是一种原始的基本属性。
争夺领导权的冲突免不了会发生。巴克想得到这个权力,因为这是它的天性,因为路途上那种难以名状、无法理解的自豪已把它紧紧抓住——那种让狗们苦干到最后一口气的自豪,诱惑它们快乐地在挽具里死去的自豪,而假如它们被赶出了挽具就会心碎的。这是戴夫作为辕狗的自豪,索莱克斯用尽全力拉车的自豪。这自豪在撤营时控制着它们,让它们从郁郁不乐的野兽变为紧张热切、雄心勃勃的动物;这自豪一整天促使着它们前进,晚上让它们落脚扎营,让它们又回到忧郁的不安与不满之中。正是这种自豪支持着斯皮茨,使它去打击那些犯了错误、乱走到路边去或早晨整装出发时藏起来的雪橇狗们。也正是这种自豪使它害怕巴克可能成为领头狗。而这也是巴克的自豪。
它公开威胁着斯皮茨的主权。它走到斯皮茨和路边之间——这本来是要受到惩罚的。它故意这样做。一天晚上下着大雪,早晨装病逃差的派克没出来,无疑是藏在一英尺深的雪窝里了。弗朗索瓦四处唤它、寻它,但毫无用处。斯皮茨狂怒了,穿过营地,在每个可能的地方嗅着、挖着,发出可怕的嗥叫,派克藏在窝里听见也吓得发抖。
但是它终于被发现了,斯皮茨扑过去惩罚,而巴克也同样愤怒地冲到它们之间。这太出乎意料,太精明伶俐,斯皮茨被猛然往后推倒在地。派克一直可怜巴巴地发抖,这时也因公开的反抗增添了勇气,向它被推倒的头儿扑去。巴克也向斯皮茨扑去,已忘记了公平的比赛这个法则。但弗朗索瓦一方面为这件意外的事暗自好笑,另一方面也坚定地秉公办事,用尽全力把鞭子打到了巴克身上。但巴克并没有离开倒下的对手,于是鞭柄又猛打下来,巴克被打得半晕,往后倒下去,鞭子还在猛抽,而斯皮茨又开始痛打起多次犯错的派克。
在随后的几天里,道森越来越近,巴克仍继续在斯皮茨和罪犯之间进行干涉,不过它干得很狡猾,总是趁弗朗索瓦不在时。由于巴克的秘密反抗,狗们出现了普遍的不服,并且这种现象有增无减。戴夫和索莱克斯一如既往,而其余狗的表现越来越糟。事情不再顺利了,打架斗殴的事接连不断,麻烦随时都有,而巴克是其根源。它使弗朗索瓦没有一点空闲,这个驾狗的人老是担心两只狗会发生生死搏斗——他知道迟早会发生的;不止一个夜晚,传来了冲突争斗的声音,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生怕巴克和斯皮茨也参与在里面。
但它们没有发生生死搏斗,在一个阴郁的下午队伍进入了道森,而这场大搏斗仍然潜伏着。这里有许许多多人,数不清的狗,巴克发现它们都在干活,好像狗干活是命中注定了的事。一整天它们排成一支长队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深夜时铃声还响个不停,它们把建小屋用的原木和木柴拉到矿山去,凡是圣克拉拉山谷里马干的活儿它们都干。巴克不时遇到一些南方狗,不过大多数都是有着狼一般野性的爱斯基摩狗。每天晚上它们都固定在九点、十二点、三点哼出一支夜曲,奇特而古怪,巴克也高兴地加入进去。
头上发出冷冷的北极光,星星在寒冷的远方闪烁,雪覆盖着大地,使之冻结麻木,因此爱斯基摩狗们的歌声也许是对生活的挑战,只是调子低沉,带着一些长长的呜咽和啜泣,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恳求,强烈表现了生存的痛苦。这是一支古老的歌,如狗类本身一样古老——世界年轻时最初的歌之一,那时的歌充满了忧伤。这歌里带着无数代狗的悲哀,其哀怨奇异地使巴克激动不安。它呻吟啜泣时心里怀着生活的苦痛,而这也是过去野性的祖先们的苦痛;是对于寒冷和黑暗的恐惧和迷惑——祖先们同样对此感到恐惧和迷惑。这支歌竟然能使它激动不安,表明它经历了苦难与愤怒的岁月后,生活已完成一个阶段,又回到嗥叫岁月里自然的生命之初了。
他们进入道森一周后,又开始沿“兵营”附近险峻的河岸向“大康道”出发,直奔迪亚和“盐水”而去。佩罗这次带的公文似乎比他带来的东西更加紧迫;再者,他为旅行感到自豪,打算创下这一年的旅行纪录。这方面有几件事对他有利。一周的休息已使狗队恢复精力,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们来这个国家的路被后来的旅行者踩得坚实了。再说,兵营方又在两三个地点为人和狗准备了食物,所以他这次是轻装上阵。
第一天它们到达“六十英里”处,而实际上只有五十英里路,第二天迅速跑向尤康,顺利地直奔佩利。这真是一帆风顺的行程,但在弗朗索瓦方面并非没有大的烦恼。巴克的暗中反抗破坏了狗队的团结,一只狗在路上耀武扬威的情况已不复存在。反叛者们受到巴克的鼓励,犯下各种各样小错误。斯皮茨不再是让狗们很害怕的头儿。以往的畏惧消失了,它们向斯皮茨的权威提出了挑战。一天晚上派克抢走它的半条鱼,在巴克的保护下狼吞虎咽吃下去。另一天晚上杜布和乔与斯皮茨作对,并没受到应有的惩罚。连温厚的比勒也不再那么温厚了,以前那种表示和解的哀鸣声也几乎听不到了。巴克一走近斯皮茨就会威胁地嗥叫,毛发竖立。事实上它的行为近于恃强欺弱,在斯皮茨的眼皮下显得非常妄自尊大。
纪律的破坏也影响到狗相互之间的关系。它们比以前更爱打架、吵闹,直到整个营地闹得天翻地覆。只有戴夫和索莱克斯没变,虽然无休无止的争吵惹得它们烦躁。弗朗索瓦骂着古怪的粗话,气得在雪面上乱踩,扯自己头发。鞭子总在狗中间响来响去,但没什么作用,只要他一转背它们就又吵闹起来。他用鞭子护着斯皮茨,而巴克则护着其余的狗。弗朗索瓦知道一切麻烦都是它引起的;巴克也明白他知道,但它很聪明绝不会被当场捉住。它在挽具里忠实地干活,因为辛苦的劳动已成了它的一种乐趣;然而,悄悄在伙伴中突然引起一场争斗,让挽绳乱缠在一起,这才叫它更快乐呢。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在塔基纳河口处杜布发现了一只雪兔,笨拙地扑去,结果没抓住。顿时全队的狗都大叫起来。一百码远处是“西北警察局”的一个营地,有五十只狗,全都是爱斯基摩狗,它们也加入到追逐之中。雪兔迅速沿河跑去,转入一条小支流,沿其冰冻的河床始终跑得飞快。它轻盈地在雪面上跑着,而狗们却跑得很费力。巴克跑在一群狗前面,足足有六十只之多,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却无法赶上。它全力以赴,追上去,急切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苍白的月光下它巨大的身躯一闪而过,猛冲向前。雪兔像只苍白寒冷的幽灵,也向前一闪而过。
人旧有的本能在一定时期会骚动起来,把他们从喧闹的城市赶到森林和旷野,用化学方法推动的铅弹去杀生,这是杀戮欲,杀生的快乐——这一切巴克都具备,只是要隐秘得多。它冲在一大群狗的前面,要捉住野物,一块活生生的肉,立即把它咬死,让自己口、鼻、眼都溅上热乎乎的血。
有一种狂喜标志着生命的顶峰,这个顶峰生命是无法超越的。这便是生存的矛盾,这狂喜产生于人最有活力之时,产生于人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活着之时。这种狂喜,这种对于生存的忘却,产生在艺术家身上,将他控制,再如火焰般爆发出来;产生在士兵身上,使他在战场上成了一个战争狂,拒绝宽恕敌人;产生在巴克身上,使它领着狗群,发出往昔狼一般的嗥叫,拼命追踪着那个活的食物,那个月光下在它前面猛逃的食物。它使自己生命机能深处发出声响,使生命机能的各个部分发出声响,它们隐藏在它体内,又回到了时间老人的发源之初。汹涌澎湃的生活将它控制了,这生活如浪潮一样,巴克的每一块肌肉、关节和腱部都极度快活起来,这种乐趣产生于死亡之外的一切,它炽热、狂暴,以行动来表达其情感,欢欣鼓舞地在星星下面奔驰,在不能移动的死亡物体上面奔驰。
但斯皮茨即使处于最极端的情绪时,也是冷静而精明的,它离开了狗群,抄一条狭窄小路跑去,这里的支河弯度很长。巴克不知道这一点,当它绕过弯时,那灰白的如幽灵般的小兔仍在前面飞奔;这时它看见又一只更大的灰白幽灵,从突出的河岸上纵身直接跳到雪兔的路上。原来是斯皮茨。这下兔子跑不开了,白牙从半空中咬进了它的背部,使它发出巨大的尖叫声,好像被打击的人发出的尖叫一般。声音一传来,生命的呼唤便从生命的顶点一下落到死神的魔掌之中,紧跟在巴克后面的一群狗全都发出了地狱里的欢叫。
巴克没有叫出来。但它也没克制自己,而是猛地向斯皮茨扑去,两只狗的肩头狠狠地撞在一起,因此巴克没能咬住它的喉部。它们在粉一般的雪里翻滚着。斯皮茨迅速站起来,几乎像没倒下去似的,它猛咬巴克的肩头,然后立即跃开。他咬到两次,每次牙齿都咔嗒一响,就像夹子的钢爪一样碰撞着。当它为了站得更稳而后退时,它瘦瘦的嘴唇张开,愤怒地嚅动着,咆哮着。
一刹那间巴克明白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已到来。它和斯皮茨绕着圈子,发出嗥叫,耳朵竖立,密切注意占取优势,巴克对此场面感到很熟悉。它似乎全都记起来了——那些白木树,那片土地,月光,激烈的战斗。鬼一般的平静笼罩着这白色、沉寂的世界。连一丝风也没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一片叶颤动,只见狗呼出的气慢慢上升,在寒冷的空气里徘徊。它们转眼之间就把雪兔除掉了,这些狗都是驯化不良的狼;现在它们走过来期待地围成一圈,同样一声不响,只是两眼闪烁,呼出的气慢慢往上飘。对巴克来说这一点并不新鲜或奇怪,这种场面它过去就见惯了。好像它一直就存在,是习以为常的事。
斯皮茨是一个有经验的斗士。从斯次卑尔根群岛穿过北极,横跨加拿大和“荒漠”,它在各种各样的狗当中都立于不败之地,成为它们的头儿。它虽然满腔怒火,但绝不是盲目的愤怒。它渴望将敌人撕裂、杀死,但绝没忘记敌人也同样渴望将它撕裂、杀死。不准备好迎接敌人的猛攻它绝不猛攻;不先防止好袭击它绝不袭击。
巴克怎么也无法咬住这只大白狗的脖子。无论它把牙齿咬向任何较柔软的肌肉,都会碰着斯皮茨的牙齿。牙与牙剧烈碰撞,嘴唇撞破,鲜血直流,但巴克就是冲不破敌人的防守。这时它变得狂热起来,如旋风一般围着斯皮茨转。它一次次去袭击那雪白的喉部,生命从那儿冒到了接近表面的地方,但每次斯皮茨都将它猛然撞开躲掉了。然后巴克又开始攻击,好像是去咬喉,但突然掉回头从侧面转回身,用肩头向斯皮茨的肩头撞去,想把它撞翻在地。可每次都是巴克的肩被咬破,斯皮茨却轻快地跳开了。
斯皮茨安然无恙,而巴克却鲜血直流,气喘吁吁。搏斗越来越残酷。无论哪只狗败倒下去,那圈一声不响、狼一般的狗都在等着它被干掉。巴克呼吸急促,斯皮茨趁机又发起攻击,不让它站稳脚跟。有一次巴克倒下去,围着的六十只狗全都站了起来;但它几乎在半空中就恢复过来,于是一圈狗又伏下去等着。
但巴克有一个特性——富于想象,并因此超凡出众。它靠本能搏斗,但也靠智慧搏斗。它冲过去,好像又要玩撞肩头这个先前的把戏,但到最后一瞬间突然扑向下面,咬住了斯皮茨的左前腿。只听骨头咔嚓一声被咬断了,大白狗三只脚站着和它面面相对。巴克三次想把它撞翻,又玩起刚才的把戏咬断了它的右前腿。尽管十分疼痛,不知所措,但斯皮茨仍疯狂地支撑着。它看见狗们一声不响围成一大圈,眼露凶光,只只伸出舌头,呼出的银色气息飘向空中,向它围逼过来——正如它以前见到狗们向被打败的对手围逼过去那样。只是这次它自己成了失败者。
它毫无希望了。巴克是一点不留情的。怜悯应该用在更温和的地方。它玩弄花招,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狗们越围越近,直到它感觉到侧面传来它们的气息。越过斯皮茨及左右两边它都能看见这些爱斯基摩狗,它们半蹲着身子准备扑过来,眼睛直盯住它。一切似乎暂停了。每只动物如变成石头一般丝毫不动。只有斯皮茨颤抖着,毛发竖立,摇晃着走来走去,威胁地发出可怕的嗥叫,好像要把降临的死神吓跑似的。然后巴克又扑来扑去,当扑过去时肩头终于正正撞着了斯皮茨的肩头。当斯皮茨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那黑色的圈子在月光照耀下的皑皑雪地上已变成了一个黑点。巴克站在那儿看着,成了胜利的斗士,是支配一切的原始兽性使它杀死了敌人,并为此感到快乐。
“嗯?哦(我)说啥?哦说拿(那)只巴克是个大魔鬼,没错。”
次日早晨弗朗索瓦发现斯皮茨不见了,巴克又遍体伤痕,因此这样说道。他把巴克拉到火堆旁,在火光下指点着一道道伤痕。
“拿(那)只斯皮茨打得真厉害。”佩罗说,一边查看着处处裂口和伤痕。
“巴克打得更厉害得要死,”弗朗索瓦回答,“折(这)下我们好过啦。没有了斯皮茨当然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佩罗收拾好营地的装备放上雪橇,驾狗的弗朗索瓦着手给狗们套上挽具。巴克跑到斯皮茨当领头狗时占取的地方;可弗朗索瓦没注意到它,把索莱克斯带到了这个狗们垂涎欲滴的位置。在他看来,索莱克斯是余下的狗中最好的领头狗,巴克愤怒地向索莱克斯扑去,把它挤在一边,自己站到了它的位置上。
“嗯?嗯?”弗朗索瓦叫起来,欢快地拍着大腿,“看看拿(那)巴克。它把拿(那)只斯皮茨杀了,想夺权了。”
“走开,杂种!”他叫道,但巴克一动不动。
他抓住巴克的颈背,把它拖到一边,让索莱克斯站上去,尽管巴克威胁嗥叫着。索莱克斯这只老狗不喜欢这样,明显表示出怕巴克。弗朗索瓦很执拗,但他一转背巴克就把索莱克斯挤开,而后者本来并非不乐意走开的。
弗朗索瓦发怒了:“劳(老)天爷,看我修(收)拾你!”他叫喊道,提着一根大棒走回来。
巴克记起那个穿红衫的男人,因此慢慢退开了;当索莱克斯再次被拉到位置上时它也没试图去攻击。但它在棍棒够不到的外围绕着圈子,发出愤恨的嗥叫;它一边绕圈子一边警惕大棒,以便弗朗索瓦打过来时躲开,因为它对于棍棒的事已非常精明了。
这个驾狗者又去做他的事,待准备好将巴克安放在戴夫前面原来的位置时,便唤着它。巴克后退两三步。弗朗索瓦走上前去,它又往后退。这样几次之后,弗朗索瓦丢下棍棒,以为巴克怕挨打。但巴克仍公开反抗。它并非想躲开挨打,而是想在狗中称王。这是它的权利,是它赢来的权利,不得到它,它是不会满足的。
佩罗也来插手此事。他们把巴克撵了大半个小时,向它挥舞棍棒,而它极力躲着。他们诅咒它,诅咒它先前的父母祖先们,诅咒它今后所有的、最遥远的子孙们,它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和血管里的每一滴血;而它报之以嗥叫,不让他们碰着。它并不企图逃跑,只是绕着营地退来退去,明白表示出只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它就会走过来做一只好狗的。
弗朗索瓦坐下去搔着头。佩罗看看表骂起来。时间飞快过去,一小时前他们就该上路的。弗朗索瓦又搔搔头,摇了几下,不安地对信使咧嘴而笑,信使耸耸肩头表示他们被打败了。然后弗朗索瓦走到索莱克斯站着的地方,唤巴克过去。巴克发出狗那种笑一般的声音,但就是保持着距离。弗朗索瓦解开索莱克斯的挽绳,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狗被一个接一个套在了雪橇上,准备上路。只在最前面才有巴克的位置。弗朗索瓦又叫一声,它又发出笑一般的声音,站在一边。
“丢下拿(那)根棍。”佩罗指挥着。
弗朗索瓦照办了,巴克这才小跑过去,仿佛胜利地笑了,大摇大摆,跑到队伍前面的位置。挽绳系在了它身上,雪橇出发了,两个男人都滑着滑橇,它们冲上了河道。
虽然驾狗者先前对巴克的评价也很高,把它称为“魔鬼”,但时间不长他已发现自己对巴克低估了。巴克往前一跃,便承担起领队的责任;凡需要作出判断的地方,或需要思维敏捷、行动迅速的地方,它都显示出了甚至超过斯皮茨的才能——弗朗索瓦还从未见过可与斯皮茨匹敌的狗呢。
但巴克超凡出众的地方在于它能向伙伴们发号施令,并使之照办。戴夫和索莱克斯才不在乎换了头儿,这一点不关它们的事。它们的责任就是在挽具里干苦活,卖大力气。只要这一点没受影响,它们才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呢。温厚的比勒也可以领队的,只要它能维持好秩序,这都不关它们的事情。而其余的狗在斯皮茨的最后几天里越来越不守规矩,现在巴克开始规范它们的行为,不禁大吃一惊。
派克在巴克后面拉车,从来不给胸前的带子多使一点点力,干活懒散,很快一次次受到巴克的撞击;因此一天不到,它已使出了有生以来最多的力气。第一晚在营地里,乖戾的乔受到了狠狠的惩罚——这样的事斯皮茨从未做成过。巴克仅仅凭着自己的大身躯就把它制服了,打得它不再咬抓、开始呜呜请求宽恕为止。
狗队整个的风气立即形成。先前团结合作的局面恢复过来,狗在挽具里再次步调一致飞奔向前。到“林克湍滩”时增加了两只本土的爱斯基摩狗,叫蒂克和库纳;巴克只几下就把它们制服了,令弗朗索瓦吃惊。
“穷(从)没见过巴克拿(那)样的狗!”他叫道,“不,穷没有!它要值一先(千)美元,老天爷!嗯?你看呢,佩罗?”
佩罗点点头。他现在已创造了最好纪录,一天比一天快。道路被踩得很坚实,非常好走,没有新下的雪,无须与之搏斗。天气也不太冷,温度下降到零下五十度,整个旅程中再没下降了。两个男人轮换着滑橇、驾狗,而狗们则一直奔跑很少停息一下。
“三十英里河”覆盖着厚厚的冰,他们出去一天就跑了近十天的路程,从“勒·巴格湖”底部到“白马湍滩”一口气冲了六十英里。他们穿过“马什”、“塔杰斯”和“贝内特”(七十英里湖),速度非常之快,以致赶雪橇的人被绳子拖在了雪橇后面。第二周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翻过“白渡口”,沿海岸斜坡而下,坡底已亮起“斯卡格”和航运的灯火。
这是一次创纪录的旅行,十四天以来他们平均每天赶四十英里路。三天时间里佩罗和弗朗索瓦昂首挺胸地来回走在斯卡格镇的大街上,被很多人请去喝酒,而这支狗队也每时每刻成了引人注目的中心,被一大群崇拜的驯狗者和拉雪橇的人团团围住。然后有三四个西部来的坏家伙想在这个镇上称王称霸,结果被打得像胡椒盒一样遍体窟窿。于是公众的兴趣才转到了其他对象上。然后来了官方命令。弗朗索瓦把巴克叫到身边,搂着它,竟哭泣起来。这是巴克最后一次见到弗朗索瓦和佩罗,像其他人一样,他们随后永远从它生活中消失了。
一个苏格兰混血儿接管了巴克和它的伙伴们,它们和另外十多支狗队一起,开始沿着厌烦的道路返回道森。现在旅行已不再轻松愉快,也不再创纪录,而是每天干着艰辛的劳动,拖着沉重的车;因为这是一辆邮车,把消息从外面的世界带给极地地区附近淘金的人。
巴克不喜欢这活儿,但仍坚持把工作干得很好,像戴夫和索莱克斯一样为此自豪;它看见自己的伙伴们不管自不自豪,都同样各尽其职。这种生活单调乏味,像机器一样有规律地运转。一天和另一天没什么两样。每天清晨一定时间厨子们先起床生火做饭,然后大家吃早餐。之后,一些人撤营,另一些人给狗套挽具,在夜色消失预示黎明到来之前约一小时,他们便上路了。晚上又扎营,有的搭帐篷,有的砍柴和铺床用的松树枝,还有的去弄水或冰做饭。狗也给食物吃。对它们来说这才是一天中有特色的时刻,即使吃完鱼后和其他狗去散一小时左右步也好,这些狗一共有一百多只。它们当中也有一些凶猛的斗士,不过巴克和最凶猛的进行了三次较量后便把它们一个个打败,所以只要它毛发竖立,露出牙来,它们都避而远之。
但也许它最喜欢的是趴在火旁,后腿蜷缩在身下,前腿伸直,头抬起,眼睛迷迷糊糊地对着火焰一眨一眨的。有时它想起阳光普照的圣克拉拉山谷里米勒大法官的大房子,想起那个水泥游泳池,墨西哥秃头狗伊莎贝尔和日本哈巴狗托茨;但更常想起那个穿红衣衫的男人,柯利之死,与斯皮茨的大搏斗,以及它吃过的或将要吃的好东西。它并不想家。那片阳光充足的地方朦胧而遥远,这些记忆对它没有影响力。颇有影响力的是它对于自己遗传特征的回忆,这些回忆使它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变得似曾相识;还有那些本能(它们不过是它对祖先相应习惯的回忆),这些本能后来已消失,但近来又在它身上苏醒复活了。
有时它蜷缩在那儿,对着火焰迷迷糊糊地眨着眼,好像觉得那是另一堆火的火焰;当蜷缩在另一堆火旁边时,它看见了另一个与眼前这个混血儿厨子不同的男人。这另一个人的腿更短,手臂更长,肌肉多筋多节,而不圆润丰满。他的头发很长,缠结在一起,头从眼睛处往后倾斜。他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很怕黑暗,不停地向里面窥探,一只手悬垂在膝和脚之间,紧握一根顶端镶着一颗大钻石的手杖。他几乎赤身裸体,背上有些皮肤粗糙,被火烤焦,但身上有许多毛。有些地方——胸部、肩头、胳膊和大腿外侧,毛几乎缠结成浓密的兽毛。他身子站得不直,躯干从臀部处往前倾斜,两腿弯曲。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弹性,几乎像猫一样,非常警觉,正如一个始终害怕可见和不可见东西的人那样。
有时这个毛茸茸的男人蹲在火旁,头放在两腿之间睡着了。这时他就把肘部放在膝上,双手抱在头顶,好像用毛茸茸的手臂遮雨一般。在火的那边,在周围的黑暗里,巴克看见许许多多发光的炭火,成双成对,总是成双成对,它知道是凶猛巨兽的眼睛。它听见它们穿过下层丛林时身子发出的碰撞声,夜晚发出的各种杂声。它在“尤康”河岸边梦想着,眼睛懒洋洋地对着火一眨一眨,这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和情景使它背上、肩头和颈部的毛发竖立,直到它呜呜地轻轻发出压抑的声音,或者低者嗥叫,这时那个混血儿厨子就对它喊道:“嗨,你这巴克,起来!”于是另一个世界消失,现实的世界回到它眼前;它便站起身,打呵欠,伸伸身子,仿佛一直在睡一般。
这是一次艰巨的旅行,后面拖着邮车,沉重的劳动把它们累得筋疲力尽。到达道森时个个体重减轻了,体力变差了,至少应该休息十天或一周。但两天后它们就从“营房”沿尤康河岸而下,把信件拖到外面去。狗疲乏了,驾狗的人在发牢骚,更糟糕的是天下起雪来。这意味着道路不坚实,对滑橇摩擦更大,狗也拖得更费力;不过驾狗者们一直是公平合理的,尽量照顾好这群狗。
每晚他们都先照料好狗。狗比他们先吃东西,不把自己驾的狗先安顿好他们是不去找睡衣的。但它们的体力仍在下降。自冬天以来它们已跑了一千八百英里,拖着雪橇跑完了那整个厌烦的距离;即便最坚实的身体,这一千八百英里也会使之受到损害的。但巴克顶过来了,让它的伙伴们坚守岗位,遵守纪律,尽管它自己也很劳累。比勒每晚睡着时经常叫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乔比任何时候脾气都更坏,索莱克斯简直不可接近,不管是瞎的一边还是不瞎的一边。
但最痛苦的要算戴夫。它身上出了什么毛病,更加郁郁不乐、烦躁不安了,一扎下营它就去弄窝,赶它的人还得把吃的给它拿去。一旦取下挽具趴下它就再也不站起来,直到次日早晨套挽具时。有时在挽绳里雪橇突然停下把它猛然一拉,或者又用力拉动雪橇,它都会发出痛苦的叫声。驾狗者检查它,什么也没发现。所有驾狗者们对此都关心起来,吃饭时谈论着,直到睡觉前抽完最后一支雪茄,一天晚上他们还商量了一下,把它从窝里带到火堆旁,又压又拍,它叫了许多次。它体内出了什么毛病,可他们找不到受伤的骨头,弄不明白。
到达“卡西亚巴”时它已非常虚弱,不断在挽绳里跌倒。苏格兰混血儿让队伍暂停一下,让它出来,把旁边的索莱克斯系在雪橇上。他是想让戴夫休息,让它自由地跟在雪橇后面跑。可尽管它病了,仍怨恨被带出队列,身上的挽绳解开时它又是呼噜又是嗥叫,看见索莱克斯站进它服务了如此久的职位,伤心地发出呜呜声。因为那里的自豪是属于它的,即使病得要死它也无法忍受被另一只狗取代。
雪橇又出发了,它沿着被踏实的道路在柔软的雪地上踉跄地走着,用牙去攻击索莱克斯,用身子去撞它,极力想把它撞到另一边柔软的雪地上去,跳进自己的挽绳里站到雪橇中间;它一直悲伤痛苦地发出呜咽、狺狺、嗥叫的声音。混血儿努力想用鞭子把它赶走,但尽管抽得刺痛它也毫不在意,而他又不想打得更重一些。戴夫不愿静静跑在雪橇后面,虽然那儿路好走,而是继续沿着柔软的雪地踉跄向前,虽然这儿的路最难走,直到它浑身乏力。然后它倒在地上,发出悲哀的嗥叫,而长长的雪橇队则擦身而过,翻起积雪来。
它用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努力一摇一晃跟在后面,直至雪橇队又停下,这时它踉跄着跑过一辆辆雪橇来到自己的雪橇旁,站在索莱克斯身边。驾驶它的人走开了片刻,去向后面的人接烟火。他回来时又赶着狗走,它们摇摆着上了路,拖力大大减少,不安地转动头,然后惊奇地停下了。驾狗的人也吃了一惊,因为雪橇不动了。原来戴夫已把索莱克斯两边的挽绳咬断,正正站到了雪橇前自己本来的位置上。
它用眼睛恳求着要留在那儿。驾狗者茫然不知所措。他的朋友们议论起如果不让狗干置它于死命的活,它会怎样心碎,并记起了他们知道的一些例子:有的狗由于太老或受了伤,不能再干苦活,所以被弄出挽具,而它们却因此死掉。由于戴夫无论如何要死了,他们认为让它安心而满意地死在挽具里也是一种仁慈。于是它又被套上挽具,像以往一样自豪地拉起雪橇,尽管不止一次体内的伤痛使它不情愿叫起来。有几次它跌倒了,被拖在挽具里,有一次雪橇还撞着了它,从此后它只好用一只后腿一跛一跛地向前。
但它一直坚持走到营地,驾狗者在火旁为它铺了个窝。次日早晨它虚弱得无法旅行,套挽具时还极力爬到驾狗者那里去。它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踉跄走几步又倒下去。然后它慢慢朝挽具蠕行过去,那些挽具正套在伙伴们身上。它把前腿伸出去拖着身子往前移,然后又伸出前腿把身子拖上去几英寸。它已筋疲力尽,爬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向往着伙伴们——这是它们最后一次看见它。但它们听得见它悲哀的叫声,直到消失在一片河边林地后面。
雪橇队在这儿暂停下来。苏格兰混血儿又慢慢回到他们刚离开的营地。男人们不再说话。左轮手枪响了。苏格兰混血儿急冲冲返回。鞭子啪地一声,铃子叮叮当当地欢快响起来,雪橇沿路奔向前去;但巴克知道,每只狗都知道,在那片河边树林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巴克和它的同伴们在这队“咸水邮车”前面拉着,队伍离开道森三十天后到达了斯卡格。它们被弄得十分狼狈,筋疲力尽。巴克的体重由一百四十磅减少到一百一十五磅。其余的伙伴尽管比它轻,但体重相对说来比它还减少得多。爱装病逃差的派克一生都在欺骗,经常假装伤了一条腿,让人信以为真,现在也实实在在跛起脚来。索莱克斯也一跛一跛的,杜布的肩胛骨被扭伤。
它们的脚全都疼得相当厉害,根本没有了一点弹性或韧性。脚重重地落在道路上,震动着它们的身躯,使一天旅行的疲劳成倍增加。它们一点毛病也没有,就是累得要死。不是那种短暂、过度的辛劳使之累得要死,这种劳累几个小时就能恢复;而是在几个月的漫长辛劳里体力消失使之累得要死。一点恢复的能力都没有了,一点储备的力量都用不上了,它全部被耗尽,丝毫不留。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全都累了,累得要死。这可是有原因的。在不到五个月时间里它们旅行了二千五百英里,最后一千八百英里只休息了五天。到达斯卡格它们显然都不行了,简直无法把挽绳拉直,下坡时极力躲在一边以免挡住雪橇。
“快走吧,可怜的痛脚们。”驾狗者鼓励道,它们摇摇晃晃沿斯卡格大街走去。“彻(这)是最喉(后)一点路啦。染(然)后哦(我)们要休息很久。嗯?真的。要休息很久很久。”
驾狗的人们确信要停留很长时间。他们自己也赶了一千二百英里路程,只休息了两天,理所当然应该闲逛一段时间了。可是涌到克朗代克来淘金的人如此之多,尚未涌进来的情人、妻子和亲戚如此之多,以至邮件都堆到了阿尔卑斯山那么高;此外还有官方命令。新的一批批哈得孙湾狗将取代那些拉车毫无用处的狗。这些毫无用处的狗将被取消,由于它们还值几个钱,所以将拿去卖掉。
三天过去,巴克和它的同伴们这才发现它们有多疲劳虚弱。然后,第四天早晨,从美国来的两个男人很便宜地把它们连同挽具等全买下了。他们互相叫着“哈尔”和“查理斯”。查理斯是一个中年人,肤色浅淡,淡淡的眼光,水汪汪的眼睛,胡子卷得老高老高,让人觉得掩盖在下面的嘴唇仿佛松松低垂。哈尔是一个十九或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支大科尔特左轮枪和一把猎刀别在布满子弹的皮带上。这条皮带是他身上最显眼的东西,表明他乳臭未干——彻头彻尾的乳臭未干。两个人都显然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北方来冒险也是其中的一个秘密,让人无法理解。
巴克听见讨价还价的声音,看见钱在此人和政府职员之间转手,知道这个苏格兰混血儿和邮车驾驶员们,将随着佩罗和弗朗索瓦以及先前的人从它生活中消失。当和同伴们被赶到新主人的营地时,巴克看到了一个乱糟糟的邋遢场面——帐篷摇摇欲坠,杯盘狼藉,一切混乱不堪;它还看见一个女人。他们叫她“梅塞德斯”,是查理斯的妻子,哈尔的姐姐——一队美好的家人。
他们拆下帐篷给雪橇装东西时,巴克忧惧地看着。他们干得相当费力,并且毫无头绪。帐篷被笨拙地卷成一大捆,而实际还应小三分之二。锡盘没洗就装进去了。梅塞德斯焦急不安,碍手碍脚,喋喋不休地要求这样,建议那样。他们把衣服袋放到雪橇前面时,她说应该放到后面;他们又放到后面,并把其他几捆东西放上去,可她发现有几样东西忘记了,而这些东西只能放在那个袋子里,于是他们又再次拆开。
从附近一个帐篷里走出来三个男人,他们在一旁看着,咧嘴而笑,互相使眼色。
“你们这一车东西弄得真棒呀,”一个男人说,“你们的事不该哦(我)来说,可哦(我)要是你就不把那帐篷带走。”
“做梦也别想!”梅塞德斯叫道,非常惊愕地挥起双手,“没有帐篷我究竟该咋办?”
“现在是春天啦,天气不会再冷了。”那人回答。
她坚决地摇摇头,查理斯和哈尔把最后一些零碎东西堆到了山一般的车上。
“你们以为会拉得走吗?”一个人问。
“为什么不会?”查理斯相当简慢地追问。
“哦,不错,不错,”那人急忙温和地说,“我刚才只是好奇,没别的。好像有点儿头重脚轻。”
查理斯转身尽量把捆绑的东西拉得低一些,但实际捆得一点不好。
“狗拖着那些奇妙的玩意儿一定整天跑得很快了。”又一个男人肯定地说。
“当然,”哈尔说,其礼貌显得冷淡,一手抓住雪橇方向杆,一手挥着鞭子,“走!”他喊道,“快走!”
狗们往前拉紧带子,但只用了一会儿力就松下来了。它们拉不动雪橇。
“懒惰的畜生,让我给它们看看。”他叫道,准备用鞭子抽狗。
但梅塞德斯干涉起来,喊道:“喂,哈尔,不准抽,”并抓住鞭子从他手中夺过去,“这些可怜的乖乖!你必须答应从现在起路上不要对它们太狠,不然我一步也不走了。”
“你对狗还真了解呀,”她弟弟嘲笑道,“我希望你别管我的事。它们都是些懒家伙,我告诉你,你得用鞭子抽,它们才能帮你做点事。它们就是这么个德性,你随便去问问别人。问他们当中的哪个人。”
梅塞德斯恳求地望着他们,看见令人痛苦的事她美丽的脸上表现出极大反感。
“它们一身软得如水,假如你想知道的话,”一个男人回答,“身上的力气全用光啦,就这么回事。它们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个屁!”嘴上无毛的哈尔说;听见这骂人的话,梅塞德斯厌恶而遗憾地叫道:“唉!”
可她是个以家族为重的人,立即冲过去护着弟弟:“别管他,”她直截了当地说,“是你在赶我们的狗,你认为怎样最好就怎样做。”
哈尔的鞭子又抽到了狗身上。它们绷紧胸前的带子,脚陷入压实的雪地里,身子俯得很低,使出了全身力气。可雪橇像锚一样一动不动,拉了两次它们便停下来,气喘吁吁。鞭子凶狠地呼呼直抽,这时梅塞德斯再次干涉。她在巴克面前跪下身子,两眼含泪,双手抱住它的脖子。
“你这个可怜的可怜的乖乖,”她同情地哭着,“为什么不用力拉呢?那样你就不会挨打了。”巴克不喜欢她,但感到太悲惨了,以至无法抗拒她,把这也视为一天悲惨工作的一部分。
一个旁观者一直咬紧牙以免说出激烈的言词,这时大声说道:
“你们怎么样我才一点不关心呢,但看在狗的分上我只想告诉你们,把雪橇上的东西解开一些会让它们好受得多的。滑板很快会冻着。把重量压在方向杆两边,使力量分散。”
于是又第三次收拾行装,这次哈尔采纳了建议,把已冻在雪地上的滑板解开了。过于沉重且庞大笨拙的雪橇向前驶去,因为巴克和同伴们在雨点般的打击下发狠地挣扎着。路在前面一百码远处转弯,陡峭地伸向大街。本来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驾驶,这个头重脚轻的雪橇才不至于倾覆,但哈尔不是这样一个人。因此它们转弯时雪橇翻了,由于捆得不紧,一半的东西倒了出去。狗们仍不停下,减轻了的雪橇倒在一边被一跳一跳地拖着走。它们很气愤,因为受到虐待,拉的东西又过分沉重。巴克勃然大怒,飞跑起来,其余的狗也跟着它跑。哈尔大喊“停下!停下!”可它们不屑一顾。它轻快地跑着,几乎脚不沾地。翻倒的雪橇磨着地跟在它后面,狗们向街上冲去,把空橇上还剩下的东西一路撒在大街上,更给斯卡格镇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好心的公民们抓住狗,把散落的东西收拢来。他们也给予劝告,说要想到达道森只能减掉一半东西 ,增加一倍的狗。哈尔和他姐姐、姐夫勉强听着,又搭起帐篷把东西全部整理一下。一些罐装食品被翻出来,引得男人们哈哈大笑,因为在雪道上作长途旅行而带着罐头简直是做梦。“毯子够一个旅馆用的,”一个人说,他边笑边帮忙,“少一半东西都太多了,去掉它们吧。把那个帐篷丢了,还有那所有盘子——谁会去洗它们?老天爷,你们以为是在舒适的火车上旅行吗?”
这样那些多余的东西就坚决地被清除了。梅塞德斯看见自己的衣服袋被抛在地上,东西被一件接一件丢出去,不禁哭了。她为所有被丢掉的东西而哭,为每一样被丢掉的东西而哭。她双手抱住膝盖,伤心地前后摇来摇去,声言一步也不走了,哪怕为了十二个查理斯也不走了。她向每个人、每样东西求助,最后擦干眼泪,干脆把那些必不可少的衣服也丢出去。在一阵激动之下,她先把自己的东西丢了,然后又如龙卷风一般迅速丢完了丈夫和弟弟的东西。
整理完毕以后,尽管装备减了一半,但仍是一个庞然大物。查理斯和哈尔晚上出去买了六只“外路狗”,加上本身的六只,和在“林克湍滩”创纪录的旅行中弄到的两只爱斯基摩狗蒂克和库纳,现在一共有十四只狗。可这些“外路狗”虽然自它们到达以来实实在在被驯服了,但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三只短毛大猎犬,一只是纽芬兰犬,另两只是品系不明的杂种狗。这些新来者好像什么也不懂。巴克和它的老伙伴们厌恶地看着它们,尽管它很快就教给它们安分守己,不要做什么,却无法教会它们要做什么。它们不喜欢拉着雪橇跑。除两只杂种狗外,其余的狗都为自己所处的陌生的残酷环境和受到的虐待感到迷惑、忧愁。那两只杂种狗身上毫无精神可言,只剩下一把易碎的骨头而已。
新来的狗失望沮丧,原先的狗因连续跑了两千五百英里累得浑身乏力,因此前景十分黯淡。可两个男人却很乐观,而且很自豪。用十四只狗拉车,他们干得很有气派。他们见过其他的雪橇翻过“关口”去道森,或从道森进来,但从没见过用十四只之多的狗拉一辆雪橇。就北极旅行的性质而言,十四只狗不应拉一辆雪橇是有其原因的,这就是一辆雪橇装不下十四只狗的食物。可查理斯和哈尔不知道这点。他们用铅笔制订出了旅行计划,一条狗给多少,共几条狗,多少天,待证,等等。梅塞德斯俯在他们的肩膀上观望,明白地点点头,简单得很嘛!
次日早晨巴克领着长长的狗队穿过街道,毫无生气,无论是它还是同伴们都无精打采。它们个个疲乏得要死。它曾四次往返于“咸水”和道森之间,现在已筋疲力尽,知道又要再一次面临同样的旅程,感到很痛苦。它没有心思干活,其他任何一只狗也无心思干活。“外路狗”们胆怯、害怕,那些内地狗对主人一点不信任。
巴克模模糊糊觉得这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是根本靠不住的。他们什么事都不懂,随着一天天过去显然也不会学。无论做什么事都懒懒散散,毫无头绪或准则。扎一个马马虎虎的营地也要用半个晚上,撤营地、装载雪橇又用去半个上午,而且雪橇装备得很糟糕,一天余下的时间又得停下来重新整理收拾。有时它们十英里也跑不到,有时根本无法起程。他们计算所给的狗食起码得跑多远,但没有一天它们跑的路超过了其中一半。
狗食避免不了会短缺的。可他们还给狗加大食物量,这就加快了缺食期的到来,将更早地出现喂养不足的情况。那些“外路狗”的消化系统没有经常受到饥饿的训练,不能充分消化利用每一点食物,因此食量很大。此外,这些疲惫不堪的爱斯基摩狗拉得有气无力时,哈尔还断定一般的定量太少了,于是又加倍。更有甚者,当梅塞德斯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水,喉头颤抖着,也无法哄他给狗再多一些食物时,便从鱼袋里偷些出来悄悄地喂它们。可巴克和爱斯基摩狗们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休息。尽管它们跑得极慢,但身后拖着的沉重负担大大消耗了它们的体力。
然后就出现了喂养不足的情况。哈尔一天醒来便面对着这一事实:狗食只剩下一半,而路程只走了四分之一;另外,无论如何也弄不到别的狗食了。因此连正常的定量他都减少了,还极力增加每天的行程。姐姐和姐夫支持他,可他们也为沉重的负担和自己的无能感到灰心,给狗少吃食物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要它们跑得更快些却不可能,因为他们自己都无法早晨快一些上路,以便路上跑的时间更多一些。他们不但不知道怎样管理好狗,而且也不知道怎样管理好自己。
第一个死去的是杜布。虽然它是一个可怜的小偷,爱犯大错,总被抓住、惩罚,但它依然是一个忠诚的劳动者。它的肩胛骨被扭伤了,由于没得到治疗和休息,伤势每况愈下,最后哈尔用大科尔特左轮枪把它打死了。这地方有一种说法,一只“外路狗”吃爱斯基摩狗那样的定量会饿死,所以巴克之下的六只“外路狗”吃爱斯基摩狗一半的定量就必死无疑了。那只纽芬兰狗先死,然后是三只短毛大猎犬,两只杂种狗勇敢地维持着生命,但最终也死去了。
这时南方的一切礼节和温柔已从这三个人身上消失。北极的旅行失去了魅力和浪漫,对于他们的男人气质和女人气质而言都成了一个严峻的现实。梅塞德斯不再为狗哭泣,因为她一整天都在为自己哭泣,同丈夫和弟弟争吵。争吵是他们惟一不知疲倦的事。由于悲哀的处境他们变得烦躁易怒,烦躁随悲哀而增加,增长了一倍,而且远远超过了悲哀。有的人尽管旅途艰辛,深受痛苦,却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仍然言语温柔,和蔼可亲,但这两男一女却做不到。他们没有一点这样的忍耐,生硬呆板,十分痛苦:肌肉疼痛,骨头疼痛,连心也疼痛。因此他们言语尖刻;早晨的第一句话和晚上的最后一句话都很不友好。
只要梅塞德斯一给查理斯和哈尔机会他们就争吵。他们心里都认为自己多干了活,一有机会就把这想法说出来,从不克制。梅塞德斯有时站在丈夫一边,有时站在弟弟一边,于是引起一场绝妙的、无休止的家庭纠纷。先是争吵应该由谁去砍柴生火(这争吵只在查理斯和哈尔之间),接着便把家里其余的人都扯进来:双方的父母们,叔父伯父们,表兄表妹们,以及数千英里外的亲戚,有的都去世了。哈尔对于艺术的看法,或者对他舅父写的那种社会剧的看法,竟然会与砍几根柴有关,让人无法理解;然而他们的争吵就是可能向着那个方向发展,正如可能向查理斯的政治偏见发展一样。查理斯妹妹那搬弄是非的舌头与在尤康生火有什么关系,显然只有梅塞德斯才知道,因为她总是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还附带说到某些不幸只限于她婆家才有的特征。同时火仍然没生,帐篷只搭了一半,狗也没喂。
梅塞德斯还有一种特别的苦衷——女性的苦衷。她漂亮温柔,生活中一直受到殷勤对待。可眼下丈夫和弟弟对她毫无殷勤可言。无能为力是她的习惯,但他们也抱怨起来。她认为是最重要的女性特权却受到他们的指责,弄得他们无法忍受。她不再体谅狗了,因为心烦劳累,坚持要坐雪橇。她漂亮温柔,但也有一百二十磅重——本来已虚弱饥饿的动物如何还能拉动这最后沉重的负担。她坐了几天雪橇后狗倒在挽具里,雪橇不动了。查理斯和哈尔再三恳求她下来走路,而她却哭泣着乞求上苍,述说他们的残忍行为。
一次他们强行把她弄下雪橇,但再没这样做过了。她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两腿一软坐在路上。他们继续赶路,她一动不动。他们走了三英里后便卸下雪橇上的东西回来接她,又强行把她弄上雪橇。
他们自己万分痛苦,因此对于动物的痛苦麻木不仁。哈尔的观点是一个人心肠要狠,他也是这样对待别人的。他已开始对姐姐和姐夫鼓吹起来,但没能说服他们,于是又用棍棒向狗狠狠打去,要让它们明白这点。到“五指”时狗食没有了,一个掉光牙的老太婆想用几磅冰冻马皮,换哈尔那支和大猎刀一起别在屁股上的科尔特左轮枪。用这些皮做食物是很不好的,它们是半年前从牧人饿死的马身上剥下来的。由于冻着,它们更像是一块块马口铁皮,狗撕烂吃进胃里后融化成薄薄的、无营养的皮革条和一堆短毛,非常难受,又不消化。
巴克一直领着狗队踉跄向前,如在噩梦中一般。它能拉时就拉,不能拉时就倒在地上,直到鞭子或棍棒把它打得再次站起来。它那美丽的皮毛已不再挺拔、光滑,而是耷拉着,软弱无力,被拖得又脏又湿,或者沾上干血——是被哈尔的棍棒打伤的。肌肉消瘦成多节的筋,肉趾没有了,每一根肋条和骨头都从松垂的皮下显露出来,皮下无肉而显得皱巴巴的。这真令人心碎,只是巴克的心是不会碎的。那个穿红衣衫的人已证明了这点。
巴克是这样,伙伴们也是这样。它们是些行走的骷髅,连巴克在内一共七只。在极度悲哀之中,它们对于鞭子或棍棒打来的疼痛已麻木了。那疼痛是隐约模糊的,正如它们看见的东西是隐约模糊的一样。它们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半,或四分之一。它们只不过是许多袋骨头而已,生命的火花在里面微弱地闪烁。一旦暂停下来,它们就像只只死狗一样倒在挽具里,火花黯淡下去,仿佛要熄灭。当棍棒或鞭子打到它们身上,火花又微微亮起,于是它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向前。
终于有一天温厚的比勒倒下去爬不起来了。哈尔的左轮枪已换掉,因此他拿起斧子往倒在挽具里的比勒头上砍去,然后把尸体拉出挽具拖到一边。巴克看见了,伙伴们也看见了,知道这种事离它们已不远。次日库纳死掉,现在只剩下五只狗:乔虚弱得不可能还有什么恶意;派克一瘸一拐的,头脑已不很清醒,连装病逃差的事都不知道了;独眼索莱克斯仍忠于职守地拉着,只是悲哀自己拉车的力气所剩无几;蒂克这个冬季从没跑过这么远的路,因为自己比别的狗更有精神所以挨的打更多;巴克仍领着狗队,但已不再执行纪律,或力求执行纪律,一半时间虚弱得两眼昏花,靠着隐隐的道路和四脚朦胧的感觉前行。
此时已是美丽的春天天气,可无论狗还是人都没意识到。每天太阳升得更早落得更晚,清晨三点天就发亮了,直至晚上九点夜幕才降临。整整一天阳光普照。冬天鬼一般的沉寂已消失,万物复苏,发出春天的低语。这低语来自整个大地,充满了生之欢乐。这低语来自再次复生、蠕动的众多生命,这些生命在漫长的严冬里曾仿佛死去,一动不动。松树产生了活力。柳树和白杨发出嫩芽。灌木和蔓藤穿上绿色的新装。蟋蟀在夜里唱歌,白天各种爬行动物都赶到阳光里。石鸡和啄木鸟在树林里欢叫、奔忙。松鼠叽叽喳喳、鸟儿欢唱。头上传来自南方飞来的野雁的叫声,它们排列成一队队精巧的楔形穿行空中。
各处山坡上流水潺潺,那是隐秘的泉水奏出的优美音乐。万物解冻软化,迅速活跃起来。尤康河正努力挣脱厚冰的压迫,从下面将冰融化,而太阳从上面将它融化。一些地方有了气孔,裂缝出现并越来越大,薄冰整块整块滑入河中。复苏的生命绽开着,突破着,跳动着,阳光灿烂,和风低语;然而身居这样的世界,这两男一女和爱斯基摩狗们却像徒步旅行者一般踉跄着走向死神。
狗一只只跌倒,梅塞德斯哭泣着仍坐在雪橇上,哈尔无关痛痒地骂着,查理斯忧愁地流泪,他们就这样摇摇晃晃进入了“白河”口约翰·桑顿的营地。刚一停下狗就倒在地上,好像被突然打死似的。梅塞德斯擦干眼泪看着约翰·桑顿。查理斯在一根原木上坐下休息,由于身子非常僵硬,他坐下去时很慢很慢,并且相当吃力。约翰用一根桦木做了一个斧柄,现在快要削完了。他一边削一边听,作些三言两语的回答,问他时也只给点简短的建议。他了解这帮人,提忠告时就肯定他们是不会照办的。
“上面那些人对我们说脚下的冰会裂开的,我们最好是暂时别走了,”哈尔听到桑顿警告再不要到易破裂的冰上去碰运气,这样回答道,“他们说我们到不了白河,可我们来了。”最后一句话里含有一种嘲笑的、胜利的口气。
“他们的话不假,”约翰·桑顿回答,“脚下的冰随时都可能裂开。只有傻瓜,瞎撞碰到运气的傻瓜才过得去。我是对你说实话,哪怕把阿拉斯加所有的金子给我,我也不愿拿自己的身体去那冰上冒险。”
“那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傻瓜,我想,”哈尔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去道森的。”他解开鞭子,“起来,巴克!嗨!站起来!走!”
桑顿继续削他的斧柄。他知道,去干涉一个傻瓜的愚蠢行为真是闲着没事干,世上多两三个或少两三个傻瓜是无关大局的。
但狗听到命令并没站起来。它们早已是不挨打就不动了。鞭子飞快抽来抽去,无情地履行使命。约翰·桑顿嘴唇紧闭。索莱克斯先爬起来。接着是蒂克。然后是乔,它痛苦地叫着。派克很费了一番力,有两次刚站起一半就倒下去,第三次才站起来。巴克一动不动,仍静静趴在原地。鞭子一次次抽在它身上,但它既不哀鸣又不挣扎。有几次桑顿动了一下,像要说话,但改变了主意。他眼睛湿润了,鞭子还在抽着,他起身犹豫不决地走来走去。
这是巴克第一次没站起来,这本身就足以使哈尔勃然大怒。他放开鞭子,换上了通常用的棍棒,雨点般地向巴克打去,可它仍然不动,它像同伴们一样简直站不起来,但和它们不一样的是它已决心不起来。它模模糊糊感到死亡将至。当它来到河岸时这种感觉就一直很强烈,并且从未消失。它一整天都感到脚下的薄冰很容易破裂,好像灾难已迫在眉睫,就在前面冰上,而主人还在一个劲地赶它。它一动不动,痛苦万分,奄奄一息,连棍棒的打击它都几乎麻木了。棍棒继续落到它身上,体内的生命火花微弱闪烁,暗下去,几乎熄灭。它出奇地失去了知觉,好像朦朦胧胧感到自己在挨打。连最后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它什么知觉也不再有,尽管还能微微听到棍棒打在身上的声音。但挨打的已不再是它的身体,仿佛是很遥远的东西。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口齿不清的叫喊,更像是一只动物的叫声,只见约翰·桑顿猛然向挥舞棍棒的男人扑去。哈尔被仰身推倒在地,好像被一棵倒下的树撞着了。梅塞德斯发出尖叫。查理斯愁眉苦脸地看着,擦干湿润的眼睛,但由于身子僵硬没站起来。
约翰·桑顿站在巴克身旁,极力控制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再打这只狗看我宰了你。”他最后声音作哽地说。
“那是我的狗。”哈尔回答,一边走回来一边擦去嘴上的血,“让开,不然我收拾你,我要去道森。”
桑顿站在他和巴克之间,毫无让开的表示。哈尔抽出了长猎刀。梅塞德斯尖叫着,大喊着,狂笑着,歇斯底里、混乱不清地放纵起来。桑顿用斧柄敲了一下哈尔的手指关节,将刀打到地上,然后他俯身拾起刀来,两下就砍断了巴克的挽绳。
哈尔已没有了一点战斗力。此外,他双手或者不如说双臂都被姐姐抱着,而巴克也生命垂危,再不能拉雪橇了。一会儿后他们便离开这河岸,沿河而去。巴克听见人和狗离开的声音,抬起头来看,派克领头,索莱克斯作辕狗,中间是乔和蒂克。它们一瘸一跛,摇摇晃晃。梅塞德斯坐在沉重的雪橇上。哈尔操纵方向杆,查理斯跌跌绊绊地跟在后面。
巴克看着它们,桑顿跪在它旁边用粗糙、温和的手寻找受伤的骨头。他只找到许多处伤痕,发现狗极度饥饿。这时雪橇已走出了四分之一英里远。他和狗看着雪橇慢慢在冰上爬行,突然看见它的后端陷下去,好像掉进了沟里,哈尔紧抓住的方向杆也猛然翘到空中。梅塞德斯的尖叫声传进他和狗的耳中。他们还看见查理斯转身往后跑了一步,然后一大块冰陷下去,人和狗全部消失了。只见出现了一个裂开的冰洞。脚下的冰已破裂。
约翰·桑顿和巴克面面相觑。
“你这个可怜的家伙。”约翰·桑顿说,这时巴克舔着他的手。
在去年的十二月里约翰·桑顿曾冻伤双脚,同伴们极力让他好受一些,留下他恢复身体,而他们自己逆流而上,去锯木头造筏子,以便赶去道森。他救巴克时脚仍有一点点跛,但随着天气不断温和,他一点也不跛了。瞧,巴克在这漫长的一个个春日里趴在河岸,观察着潺潺的流水,悠闲地听着鸟儿的歌声和大自然的各种声响,体力慢慢恢复过来。
在跋涉了三千英里之后休息一下是很有利的;必须承认巴克伤口治愈后变得懒散起来,肌肉长出来了,骨头上又生出了肉。就此而言,他们都是懒散悠闲的——巴克,约翰·桑顿,斯基特和尼格——都在等着木排来将他们送到道森去。斯基特是一只爱尔兰小塞特猎狗,先来和巴克交朋友,而巴克由于已奄奄一息,无法对它初次的友好行为表示怨恨。它具有某些狗所具有的那种医生的特性;正如一只母猫给它的小猫舔干净身子一样,斯基特也替巴克舔净伤口。每天早晨巴克吃完早饭后,它都按时来完成自定的任务,直到巴克主动来找它帮忙,正如找桑顿帮忙一样多。尼格也同样友好,虽然感情没那么外露;它是一只大黑狗,大猎犬和猎鹿犬血统各占一半,眼睛带着笑意,品性优良无比。
巴克吃惊的是这两只狗对它毫无嫉妒的表现。它们似乎都具有桑顿的那种仁慈善良、宽宏大量的性格。随着巴克越来越强壮,它们逗它做各种各样滑稽的游戏,连桑顿自己也止不住参加进去;这样,巴克迅速恢复了健康,再次获得新生。它第一次得到了爱,纯真热烈的爱。这种爱,它在阳光普照的圣克拉拉山谷米勒大法官的那片开阔高地上也从没得到。和大法官的儿子们去打猎、跋涉,也只是一个劳动的伙伴;和大法官的孙子们在一起也只是一个自负的保镖;和大法官本人在一起也只是一个高贵荣耀的朋友。但这种强烈炽热的爱,怀着敬慕的爱,疯狂的爱,只有约翰·桑顿才带给了它。
这个人救了它的命,这就很不寻常了;此外,他还是一位理想的主人。其他人设法让狗过得快活,那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和为了自己的利益;桑顿使它快活,就好像它们是他的孩子一般,因为他情不自禁会这样做。他关心的还不只这些。他从不忘记和它们亲切招呼或说句欢快的话,坐下来和它们长谈一番(他叫做“吹牛”),使大家都感到很高兴。他喜欢猛然用双手抱住巴克的头,把自己的头放到它头上,再把它的头前后摇来摇去,骂些难听的话,可巴克觉得话里充满了对它的爱。巴克被主人这样紧紧抱着,听他叽里咕噜地骂着,感到真是最最高兴的了。他每摇一下它的头,它便狂喜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样。桑顿放开之后它一下站起来,嘴唇带着笑意,两眼意味深长,喉咙颤动着说不出话,这样一直呆在那里,此时约翰·桑顿就会虔敬地大声说:“天哪,你差一点就能说话了!”
巴克有一种表达爱的习惯,几近于伤害。它常常咬住桑顿的手,并且咬得很厉害,过后一些时间还留下牙齿印。但正如巴克明白那些骂它的话是表示爱,桑顿也明白它这样假咬是表示爱抚。
但多数时候,巴克是以敬慕的方式来表达其爱的。虽然当桑顿摸它或和它说话时它高兴得发狂,但自己并不去寻求这些方式。它不像斯基特,爱用鼻子去拱桑顿的手,直至得到他的爱抚;也不像尼格,总是大摇大摆走上去,把大脑袋靠在桑顿的膝上——它喜欢隔着一定距离敬慕地看着他。它会一小时一小时趴在桑顿脚边,热切而机灵,仰望他的脸,凝视着,细看着,每个转瞬即逝的表情,对每个动作或每种特征的变化,它都显得满怀兴趣的样子。偶尔它也会趴在更远一点地方,在他的两边或后面,观察他的轮廓和身子不时的移动。他们经常生活在这种感情的交流中,巴克的注视会使约翰·桑顿转过头来,他也注视着它,没有言语,感情像巴克的一样从眼中流露出来。
巴克自从被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总喜欢和桑顿形影不离。从他离开帐篷到返回帐篷,巴克总紧紧跟在后面。自他进入北国以来,主人一个接一个换了不少,因此担心不会有一个永久的主人。它怕桑顿会从自己生活中消失,正如佩罗和弗朗索瓦以及那个苏格兰混血儿从它生活中消失一样。即使在晚上,在梦中,这个恐惧都萦绕着它。这时它便不再睡觉,而是穿过寒冷的夜晚悄悄来到主人帐篷门帘边,站在那儿听他呼吸的声音。
但尽管它对约翰·桑顿怀着深厚的爱——这似乎证明了文明对它的轻微影响——北方在它身上激发起的原始气质仍然存在并且很活跃。它对于主人忠心耿耿,这忠诚经得住任何艰苦的考验;然而它仍保持着自己的野性和狡猾。它是一个野性之物,从荒野来到约翰·桑顿的火边坐下,而不是一只温和的南方之狗,打上了数代文明的印记。正由于这深厚的爱,它不能欺骗自己的主人;而对于任何一个其他人,在任何其他营地里,它都是毫不犹豫会这样做的,并且也不会让人发现自己的狡诈手段。
它的脸上、身上都留下了许多被狗咬伤的牙痕,它和以往一样打得凶猛,但更加精明。斯基特和尼格太温厚了,不可能和它打架,此外它们还是属于约翰·桑顿的;但一只陌生的狗,无论它是什么品种或多么勇猛,都会很快在巴克面前甘拜下风,或者发现自己在一个可怕的对手面前为生存而挣扎着。并且巴克是残酷无情的。它已非常懂得棍棒和犬牙法则,在把敌人送往死神的路上,从不放弃一个优势或罢手。斯皮茨给了它教训,警察和邮政部门的那些好战的领头狗给了它教训,它知道根本没有中间的路可走。它要么战胜对方,要么被对方制服;而怜悯便是一种软弱。怜悯在原始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它被误认为惧怕,这样的误解会导致死亡。杀或被杀,吃或被吃,这就是法则;这是从岁月老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训令,它服从了。
它比它自从看到这个世界、开始呼吸以来的年岁还大。它将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而身后的永恒以强烈的节奏在它身体内部震颤,它随之变化,如潮水和季节的变化。它坐在约翰·桑顿的火旁,宽胸、白牙、长毛;但在它身后是各种各样的狗,以及一半狼性的狗和野狼的阴影,它们性情急迫,行动迅速,品尝它吃的肉的味道,渴望它喝的水,和它一起嗅着、倾听,告诉它森林里野兽的声音,支配它的情绪,引导它的行为,和它一起或在另一处睡觉,做梦,并超越于它的形骸之外成了它的梦中之物。
这些阴影如此断然地召唤着它,以致每天人和人的要求离它越来越远。密林深处传来一种呼唤,每当听到这神秘地令它激动和富于诱惑力的呼唤,它便感到被迫转身离开火堆和周围坚实的土地,向着森林冲去,不断往前,自己也不知道冲向哪里或为何而冲。它也不想知道那呼唤在哪里或为什么,它只是在密林深处急切地叫着。但每当它走到那未开垦的潮湿地带和绿色的树荫里时,对约翰·桑顿的爱又把它拉回到火边。
只有桑顿才吸引住了它。其余的人都微不足道。偶尔有一些旅行者会称赞、爱抚它,但它对这一切都很冷淡,对那些显得过分亲切的人它干脆站起来走开。当桑顿的伙伴汉斯和皮特乘着期待已久的木排到来时,巴克对他们不屑一顾,直至知道他们和桑顿关系很密切为止;那以后它就被动地容忍他们,接受他们的喜爱,好像这样就等于自己也喜欢他们。他们像桑顿一样身材魁梧,置身于世俗之中,想得简单看得明白;在他们将木排驶入道森锯木厂附近的大涡流前,明白了巴克和它的习惯,因此不硬行对它亲热,像对斯基特和尼格那样。
然而它对桑顿的爱似乎与日俱增。在夏日的旅行里,人们当中只有他才能把一包东西放到巴克背上。只要桑顿下命令,巴克没有办不了的大事。一天(他们已将木排卖掉并各自分得收益,离开道森向“塔那那”河源而去),人和狗都坐在一个峭壁顶上,那峭壁笔直地倾斜下去,耸立在三百英尺下面的赤裸裸的河床岩石上。约翰·桑顿正坐在离边缘不远的地方,巴克在他肩旁。他突然产生一个未加思考的念头,把汉斯和皮特的注意力也吸引到他身上,看他如何实验。“跳,巴克!”他命令道,把手往前一挥,指着深渊那边。下一刻,他已经和巴克扭成一团在悬崖边缘挣扎了,汉斯和皮特连忙把他们拖回到了安全地方。
“太离奇了!”他们先是瞠目结舌,事过后皮特才说道。桑顿摇摇头:“不,太美妙了,也很可怕,你知道吗,我有时为此觉得担心。”
“有它在旁,我可不想碰你。”皮特决然地说,朝巴克点一下头。
“好战鬼!”汉斯补充道,“哦(我)也不想。”
那是在瑟克尔城 ,这一年尚未结束时,人们便认识到了皮特的担忧。一个叫“黑伯顿”的人,脾气恶劣,心怀不良,和酒吧一个新手发生争吵,桑顿好心走上去干涉。巴克仍像往常一样趴在角落里,头放在爪上,看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伯顿突然对主人大打出手,把他打得昏头转向,幸而抓住了酒吧里的扶手才没倒下去。
一旁观看的人听到某种声音,既非狂吠也非狺狺,而最好说成是某种咆哮;随即只见巴克腾空而起,向伯顿的喉部扑去。这人本能地用手一挡才没被咬死,但他被猛然仰身推倒在地板上,巴克压在上面。它本来咬着手臂,这时松开又去咬他的喉。这次他没能全部挡住,喉部被撕破了。围观的人向巴克扑去,把它赶开;可医生为伯顿止血时,它还在跑来跑去,发出凶猛的嗥叫,企图冲进去,被许多敌对的棍棒强行赶回来。人们当场召开了一个“矿工会议”,判决这只狗有充分发怒咬人的理由,巴克被当场释放。它因此出了名,从那天起它的名声在阿拉斯加州每个营地无人不晓。
后来在这一年的秋季,它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救了约翰·桑顿的命。他们三个合伙人正把一只又长又窄的撑杆船驾过“四十英里河”上一段险恶的急流。汉斯和皮特沿河岸行走,用一根不太粗的白棕绳一棵树一棵树地换桩滞缆将船刹住,桑顿呆在船上,用撑杆帮助下划,一边高声指挥岸上。巴克也在岸上,十分焦急不安,与船并排而行,眼睛始终没离开主人。
在一个特别险恶的地方,一块几乎被水淹的暗礁有一部分突出到水面。汉斯这时解开了绳子,桑顿极力把船撑开,沿河岸漂下去;避开那段突出物时,桑顿握住杆头把船止住。待避开暗礁,船猛然飞流直下,汉斯用绳子赶紧系住,但刹得太猛,船翻了,被底朝天拖到岸上。可桑顿却被抛入水中,冲向急流最险恶的地方,那里汹涌澎湃,任何人游去都必死无疑。
巴克一下跃入水里,游到三百码远一个汹涌的漩涡中时赶上了桑顿。巴克感觉到他的手抓住了尾巴,便奋力向岸上游去,可是速度很慢,而顺水下漂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下面传来凶猛的咆哮声,急流更加狂暴,在那些突出的像一把巨梳齿的岩石上碰得粉碎,水花乱溅。到最后陡峭的急流处时,水的吸力大得可怕,桑顿知道上岸不可能了。他被狠狠地擦到一块岩石上,又撞到第二块石头上,再猛然碰到第三块岩石上,这时,他双手放开巴克,抓住石头滑溜溜的顶端,压过漩涡的咆哮声大喊道:“去,巴克!去!”
巴克自己也稳不住身子,继续顺水而下,拼命挣扎,但怎么也停不下来。它听见桑顿重复着命令,将一部分身子伸出水面,头高高抬起,好像最后再看一眼,然后服从地向岸边游去。它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就在游不动快要淹死时皮特和汉斯把它拖上了岸。
他们知道一个人在湍急的水面,能附在溜滑岩石上的时间不过十分短暂,因此飞快向河岸上游一处跑去,这里离下面桑顿很有一段距离。他们把用来系船的绳子套在巴克的脖子和肩头上,小心既不要勒住它又不要阻碍它游泳,然后把它放入水中。它勇敢地向前游去,但游得不够平直。等发现这个错误已太晚,和桑顿并排时只再划几下就到了,但它无可奈何地被冲了下去。
汉斯立即拉住绳子,好像巴克是一只船。急流中绳子紧紧套在了它身上,它从水面下被猛拉过去,直至碰着岸边被拖上地面。它已被淹得半死,汉斯和皮特赶紧扑上去把气拍进它体内,把水压出来。它摇晃着站起,又倒下去。这时传来桑顿微弱的声音,尽管他们听不清说的什么,但知道他的处境已相当危险。主人的声音像电击一般触到巴克身上,它一跃而起,赶在两个男人前跑到了先前下水的地点。
绳子再次系上,它被放入水中又游出去,这次游得很直。它估计错了一次,这错误不能犯第二次了。汉斯放绳,不让它松弛,皮特努力不让它缠住。巴克不断往前游,直到对直桑顿,然后转身,如飞奔的快车一般向他冲去。桑顿看见它冲过来了,像一只攻城槌 一样,带着身后整个的冲力撞到他身上,他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它毛茸茸的脖子。汉斯把绳子系在树上,巴克和桑顿从水面下被拖过去。他们被勒得很紧,感到窒息,有时这个翻在水面,有时那个翻在水面,拖过凹凸不平的河底,撞到石头和树木的残根上,最后拉上了岸边。
桑顿苏醒过来,肚子向下,被汉斯和皮特横放到一根漂流原木上用力推来推去。他一睁开眼就找巴克,看见它那软弱、显然毫无生气的身体,尼格站在一旁发出一声嗥叫,而斯基特正舔着它湿润的脸和紧闭的眼睛。桑顿自己被重重撞伤,巴克恢复知觉后,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它的身体,发现折了三根肋骨。
“好啦,”他宣布说,“咱们就在这儿扎营吧。”于是他们扎下营来,直到巴克的肋骨愈合又能旅行为止。
那年冬天在道森,巴克又立下了一个丰功伟绩,虽然也许没那么英勇,但却使它的名声在阿拉斯加大增。这个功绩尤其令三个男人满意,因为他们正需要它所带来的一套装备,得以实现盼望已久的、去原始东部的旅行,当时那里还没有矿工。那是由“埃尔多拉多酒吧”里一次谈话引起的,男人们都在吹诩各自最喜爱的狗。巴克由于创下的纪录,成了这些人的众矢之的,桑顿被迫坚决地保护它。半小时后一个人说他的狗能拉走五百磅重的雪橇,又一个人吹诩说他的狗能拉走六百磅,第三个人说他的狗能拉走七百磅。
“呸!呸!”约翰·桑顿说,“巴克能拉动一千磅。”
“能拉出去?走一百码远?”马修森问,他是一个“波纳扎大王” ,自夸拉七百磅的那个。
“能拉出去,走一百码远。”约翰·桑顿冷静地说。
“唔,”马修森不慌不忙地说,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我拿一千美元打赌它拉不动。给。”说罢,他把一袋有大红肠那么大的一袋砂金砰地放到餐柜上。
没有一个人说话。桑顿虚张声势,如果说是虚张声势的话,现在不得不接受挑战。他感到一股热血冲上面颊。舌头欺骗了他。他并不知道巴克是否能拉动一千磅。半吨重啦!庞大的重量把他给吓住了。他深信巴克的力量之大,常认为它能拉动那么重;但从没像现在这样面对这种可能,还有十多个人的眼睛盯住他,他们都默不作声地等着。再说,他哪里有一千美元呀;汉斯和皮特也没有。
“我外面现在就有一辆雪橇,上面有二十袋五十磅重的面粉,”马修森继续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所以你不用操心这一点。”
桑顿没回答。他不知说什么好,从一个面孔看到另一个面孔,像个心不在焉的人,正失去了思考能力,正在极力理出一个头绪来。他瞥见一个过去的朋友杰姆·奥布赖恩的面孔,他成了一个“马斯图东大王”。这对他是个暗示,好像在激励他做自己甚至不曾梦见过做的事。
“你能借我一千吗?”他几乎是耳语着问。
“没问题,”奥布赖恩回答,啪地把一大袋砂金放到马修森的旁边,“不过我不大相信,约翰,那只畜生能拉得动。”
埃尔多拉多所有的人都挤到街上看这场试验了。酒吧餐桌旁空无一人,商人和猎场看守人出来看赌博的结果,提出差额打赌 。几百个穿着皮衣、戴着手套的人,站在近便的位置围住雪橇。马修森的雪橇装上了一千磅面粉,已停放在那里几个小时,在酷冷的天气(零下六十度),滑板紧紧凝固在了坚实的雪地上。人们提出二对一的差额打赌,说巴克拉不动雪橇。这时对于“启动”一词发生了争论。奥布赖恩认为只要巴克把滑板拉松,让它从死一般的停顿状态“启动”,就算桑顿赢了。马修森坚持说这个词包含把滑板从冻结的雪地里拉出去的意思。大多数看过这种打赌的人都同意马修森的看法,因此打赌差额上升为三对一。
没有一个应战者。谁也不相信它会立下这等功绩。桑顿匆忙中就打起赌来,现在疑虑重重;他看看那雪橇,那铁一般的事实,通常拉它的十只狗在前面雪地里把身子蜷作一团——这艰巨的事仿佛更加不可能了。马修森兴高采烈的样子。
“三对一!”他宣布,“我愿意再给你加一千,桑顿,怎么样?”
桑顿脸上布满疑虑,但战斗精神被激发起来——这精神把打赌差额远远抛在身后,看不到不可能的事,除了战场的呐喊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把汉斯和皮特叫过来。他们的口袋里没什么钱,三个人也才凑了两百美元。他们现在还没发到大财,这点钱是全部的资本;然而他们毫不犹豫地放上去与马修森的六百对赌。
那十只队狗被解开了,巴克带着自己的挽具被套到雪橇上。它也受到感染兴奋起来,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必须为约翰·桑顿干一件大事。一些人开始咕哝,称赞它那超凡出众的外表。它的体质相当好,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它有一百五十磅的体重就有一百五十磅的勇猛和气力。它的皮毛焕发出丝绸的光泽。脖子下和肩头上的毛本来很安详,现在半立着,似乎每个动作都会竖起来,仿佛充沛的精力使每一根毛都富有生机和活力。宽阔的胸膛和巨大前腿完全与身体各部成比例,皮下肌肉圆滚滚的十分结实。人们摸着这些肌肉,声称坚硬如铁,于是打赌差额下降到二对一。
“天哪,先生!天哪,先生!”最近暴富的“王朝”中的一个成员,一个坐着头把交椅的贩狗大王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出八百买它,先生,在试验开始前,先生;就现在这样,八百。”
桑顿摇摇头,走到巴克旁边。
“你得离开它,”马修森反对道,“自由赌博,不要影响它。”
人群安静下来,只听见赌徒们在徒劳地提出二对一的差额。人人都承认巴克是一只很了不起的动物,但二十袋五十磅重的面粉在他们眼里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所以他们不愿掏腰包打赌。
桑顿跪在巴克旁边,双手抱住它的头摇着,和它脸贴着脸。他不习惯开玩笑摇它的头,或者温和地骂骂它表示喜爱;但这次在它耳边低声说道:“既然你爱我,巴克,既然你爱我,去吧。”巴克呜呜叫着,克制住自己热切的心。
人群好奇地看着。此事越来越神秘,像在玩魔术一般。桑顿站起身,巴克用爪子抓住他戴上手套的手,用牙咬一下,再不太情愿地慢慢放开。这就是言词的回答,不是口头上的而是出于爱心的回答。
“好啦,巴克。”他说。
巴克先拉紧挽绳,再松了一点。这是它学会的方法。
“右起!”只听桑顿喊道,在一片沉寂里很刺耳。
巴克先转向右边,猛地往前一拉,绳子绷直,突然震动一下,把它一百五十磅重的身体都止住了。雪橇颤动着,滑板下传来清脆的爆裂声。
“左起!”桑顿命令。
巴克又重复这个花招,这次往左边。劈啪声变成喀嚓声,雪橇在支点上转着,滑板移动,往一边擦了几英寸远。雪橇启动了。人们屏住呼吸,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情况。
“好,向前!”
桑顿的命令像手枪一样啪地一响。巴克用力往前一拉,挽绳绷直,雪橇向前,轧轧作响。由于力量强大,它整个身子紧密地凝聚在一起,肌肉滚动,移来移去,像是柔滑的皮毛下个个活物。它宽大的胸膛俯得很低,埋头向前,脚疯狂向后猛蹬,爪在坚实的雪地上抓出一行行槽印。雪橇摇晃着,抖动着,向前启动了一点。它的一只脚蹬滑,一个人大声呻吟起来。然后雪橇东倒西歪地向前,好像不断一次次猛烈震动着,不过实在说来再没完全停下……向前半英寸……一英寸……两英寸……看得出雪橇不再震动,而是有了前进的势头,巴克继续用力,直到雪橇平稳向前滑去。
人们喘息着,又开始呼吸,不知道他们一时已停止了呼吸。桑顿跑在后面,用简短、欢快的话给巴克加油。距离先前已测量好,前面一堆柴就是一百码的终点,它走近时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高;然后它经过了这堆柴,听到命令才停下,欢呼声变成了巨大的喧哗声。每个人都兴奋得发了狂,甚至包括马修森在内。帽子、手套抛向空中。大家都在握手,不管是谁的手,他们兴奋激动,说话语无伦次,全场大乱。
但桑顿又跪在巴克旁边,和它头挨头,把它摇来摇去。赶上来的人听见他在骂着巴克,骂得长久而热烈、温柔而慈爱。
“天哪,先生!天哪,先生!”那个坐头把交椅的贩狗大王激动得唾沫飞溅地说,“我出一千美元买它,先生,一千,先生——一千二,先生。”
桑顿站起身。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坦然地流过面颊。“先生,”他对贩狗大王说,“不行,先生。你见鬼去吧,先生。这是我能给予你的最好答复了,先生。”
巴克咬住桑顿的手。桑顿把它前后摇来摇去。仿佛为一个普遍的冲动所激励,旁观的人都退回到了较远的距离;他们不会冒失得去打扰他和巴克了。
巴克五分钟就为约翰·桑顿赚了一千六百美元,使主人得以还清一些债务,和同伙们一起进入东部寻找一个传说失掉了的矿藏,其历史和这个国家的一样悠久。许多人去寻找过,但几乎都没找着,有一些人去了再没能返回。这失去的矿藏非常令人可悲,笼罩在神秘之中。谁也不知道那第一个人的情况。最古老的传说都追溯不到他。一开始就有一间古老的、摇摇欲坠的小屋。一些临死的人发誓有这间小屋,以及小屋所标明的矿藏位置,还用一些小块东西作为他们的证据,而这些东西并不像北方已知的任何一个金矿等级。
但活着的人没一个夺得这宝库,死的已死了;因此约翰·桑顿、皮特和汉斯,带着巴克和六只其他狗沿一条不为人知的路向东部而去,寻求人们和狗以及他们自己以前没寻求到的东西。他们沿尤康河上游滑了七十英里雪橇,往左转入斯图尔特河,经过梅奥和迈奎斯行小河,直至斯图尔特河成为一条小溪,穿过一个个陡峭的山顶——它们是这片大陆的脊骨。
约翰·桑顿并不怎么去了解那里的人或自然情况。他不怕荒野。只要有一点盐、一支枪他就能一头扎进荒野,无论想到哪里、呆多久都行。他一点不急,具有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一边旅行一边猎取食物;如果找不到食物,他就像印第安人一样继续赶路,确信迟早会找到食物的。所以,在这东去的不平凡旅行中,直接猎到的食物就是他们的菜单,弹药和工具成了雪橇上的主要东西,时间表定在了无限的未来。
他们打猎,捕鱼,在新奇的地方四处漫游,这对巴克来说真是无穷无尽的欢乐。他们有时一天接一天旅行数周,马不停蹄;有时又这儿那儿连续扎营几周,狗到处闲逛,男人们将冻结的腐殖土和沙砾层烧起一个个坑,并烤着火洗出无数盘含金沙。他们有时饿着肚子,有时又饱餐一顿,全看猎物多少,打猎的运气如何。夏天到来,人和狗背上都背着东西,乘筏子穿过一片片山湖,并用狭边钩齿粗木锯从森林里锯下木头做成几只细长的小船,颠簸着穿过一条条不知名的河流。
时间一月月到来又过去,他们曲折地穿行于不为人知的广阔地区,这里荒无人迹,不过假如真有那“失去的小屋”,就肯定有人到过这地方。他们在夏季的暴风雪中翻越一个个分水岭,在森林边界线与常年雪区之间光秃秃的山顶上,晒着午夜的阳光发抖,不知不觉又进入充满小昆虫和苍蝇的夏日山谷,在冰川附近摘取草莓和花儿,它们和任何南方引以为豪的草莓和花儿一样成熟、美丽。这年秋天他们进入了一个神秘的湖泊区,这里阴郁而寂寞,曾经有过猎鸟,但此时毫无生命或生命的影子——惟有呼呼的寒风,冰在暗地里结成,孤寂的河滩上令人忧郁的微波在翻滚。
又一个冬天到来,他们漫游在人们曾经来过的、被遗忘的道上。他们遇到一条穿过森林、树上有刻痕指路的小路,一条古老的小路,“失去的小屋”仿佛就在附近。但看不到这路始于何处,终于何处,十分神秘,正如开辟它的人和开辟它的原因一样神秘。又一次他们碰见一间已被岁月埋葬的狩猎山林小屋,在一张腐朽破烂的毯子中约翰·桑顿发现一支长管燧发枪。他知道这是西北“哈得孙湾公司”早期的一种枪,当时这样一支枪最多可值几张压平的海狸毛皮。全部所见就只这些,而关于初时建这小屋并把枪留在毯子中的那个人,再没一点线索。
春天又降临,他们经过这一切漫游之后,没发现“失去的小屋”,却在一个宽阔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处表层含金砂矿,金子如黄油一般在金盘底闪闪发光。他们不再往前寻找了。干一天活弄到的纯金矿粉和块金值数千美元,因此他们每天都干活。金子装在驼鹿皮袋子里面,每五十磅一袋,像一大堆柴火堆在用云杉枝搭起的小屋外面。他们像非同一般的巨人那样辛勤劳动着,日子像在梦中飞快过去,而他们的财富也越堆越高。
狗无事可做,只不时拖回桑顿猎到的兽肉,因此巴克长时间地趴在火旁沉思冥想。既然没什么事做,巴克便更经常想到那个毛茸茸的短腿人的样子,在火旁一边眨着眼,一边在想象中和他漫游在另一个它尚记得的世界。
这另一个世界不同寻常的事似乎可怕。它看着那个毛茸茸的人睡在火旁,头放在两膝中间,双手抱住上边,发现他睡得很不安宁,不时惊醒,有时还惧怕地向黑夜里窥望,给火里添上更多柴。他们在海滩上漫步,那个毛茸茸的人找到水生贝壳动物就吃了,这时眼睛还不停地四处转动,警惕隐藏的危险,两腿随时做好准备,一旦危险出现他就会像风一样跑掉。他们在森林里悄无声息地穿行,巴克紧跟在毛茸茸的人后边;他们两个都小心警惕,耳朵不停地抽动,鼻孔震颤,因为那人耳朵和鼻子同巴克的一样灵敏。那个毛茸茸的人能够跳上树去,和在地上前进一样地快,用臂膀从一个树枝跃过去抓到另一个树枝,有时相距达十多英尺,从不掉到地上,次次能抓住。事实上,他好像在树中与在地上一样自在;巴克记得他们在树下度过的那些守夜的晚上,毛茸茸的人一边在那儿栖息、睡觉,一边仍然很警觉。
与这个毛茸茸的人的幻象很相近的,是密林深处不断发出的呼唤之声。这声音使它非常激动不安,充满了奇特的欲望;使它朦胧、甜蜜地感到高兴,意识到某些疯狂的渴望和躁动,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它跟着那呼唤到森林里去寻找,好像这呼唤是一个有形之物;它温和或反抗地叫着,似乎这语气可以发出命令。它总把鼻子伸进冷凉的木头苔藓里,或者长着深草的黝黑泥土里,为闻到肥沃土地的气味高兴地喷着鼻息。或者它在倒下的树真菌覆盖的树枝后面蜷缩几个小时,好像隐藏起来,张大眼睛和耳朵,注意周围的一切动静和声音。它这样趴着,也许希望对这个自己不明白的呼唤来一个突然袭击。可它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些各种各样的事。它被迫去做,可一点不明白其原因。
无法抗拒的冲动支配着它。它会趴在营地里,在炎热的天气懒散地打瞌睡,突然抬起头,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一跃而起冲出去,一直往前奔跑数小时,穿过森林里的小路和林中开阔的空地——空地上长着一堆堆杂草。它喜欢在干枯的水道上奔跑,悄悄去窥探林中鸟儿的生活。有时它一整天爬在下层丛林里,观察石鸡的欢叫,上下跳来跳去。但它尤其喜欢在夏日的午夜奔跑于朦胧的夜色中,倾听森林里柔和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细细辨认各种迹象和声响,如人们读书一样,寻求着那呼唤的神秘东西——无论它醒来还是睡去,那东西一直在呼唤着它跟去。
一天晚上它睡着时突然被惊醒跳起来,热切地张着眼睛,鼻孔颤动、嗅着,鬃毛像波浪一样一次一次地竖起。森林里传来呼唤声(或者呼唤声的一个声调,因为呼唤声有很多种声调),从未有过这么清楚、确切——是一声长长的嗥叫,既像但又不像爱斯基摩狗的任何声音。它知道这声音以前听过,仍然那么熟悉、亲切。它冲过安睡中的营地,悄然飞奔在林中。离叫声越来越近时它放慢了脚步,每移动一下都小心翼翼,直至来到林中一个开阔的地方,往前一看便发现了一只长长的、骨瘦如柴的狼,挺直地蹲坐在那里,抬头仰望天空。
它没有任何响动,但不再嗥叫,极力感觉巴克到来的气息。巴克大步走到中间空地,半蹲着身子,浑身紧紧凝聚在一起,尾巴又直又硬,脚小心落到地上,但实无必要。每个动作既表示威胁又表示友好。这是一种带着威胁的休战,捕食的野兽碰见时都这样。可那只狼看见巴克竟逃跑了。巴克疯狂地跟在后面要追上它,把它追进河床里一条死路,被一片树林挡住。狼旋转过身子,像乔和所有走投无路的爱斯基摩狗那样后脚立起,毛发竖立发出嗥叫,牙齿快速不断地咬紧发出啪啪声。
巴克并没攻击它,而是绕着它转,友好地靠近。这只狼又怀疑又害怕,因为它体重只是巴克的三分之一,头也只齐巴克的肩头。它一瞧准机会就冲开,于是巴克又开始追踪。它一次次被追到角处,一次次跑开,不过,显然它的身体不好,否则巴克不会那么容易追上的。当巴克的头部齐到它的腰部时,它就无可奈何地转身反抗,但一有机会就又逃跑。
但巴克的执拗终于得到报偿,因为狼发现并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最后和它互相用鼻子嗅着。然后它们成了朋友,兴奋激动、有些羞怯地玩着,凶猛的野兽以这种方式掩盖了它们凶残的本性。一段时间后这只狼大步慢跑地离开,明显表示它要去什么地方。它让巴克明白会回来的,于是它们肩并肩,穿过阴沉的黎明,沿河床直上,进入它先前出来的峡谷,穿过荒凉的分水岭爬上山坡。
它们从分水岭对面斜坡上下去来到一个平坦地方,这儿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和许多小溪。它们穿过这些树林,从容不迫一直往前跑,太阳不断升高,天气越来越暖和。巴克欣喜若狂,知道终于在回应那呼唤了,和自己的林中兄弟一起跑向必定是那呼唤传出的地方。旧的记忆很快回到它身上,使它激动不它,正如过去,现实本身——记忆是现实的影子——使它激动不安一样。以前它也这样地做过,那是在另一个朦朦胧胧、记忆中的世界的什么地方,而现在它又这样做了,在旷野里自由奔跑,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头上的天空广阔无边。
它们在一条流动的小溪旁停下饮水,这时巴克想起了约翰·桑顿。它坐下来。狼又继续向那呼声传出的地方跑去,又向它折回身,互相嗅鼻,做些像是鼓励它的动作。但巴克转开身子,慢慢沿路返回。这只荒野的兄弟和它一起跑了大半个小时,低声呜呜地叫着,然后坐下,仰望天空发出嗥叫。这是一声悲哀的嗥叫,巴克不断返回时听见那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在远处。
约翰·桑顿正在吃饭,这时巴克突然冲进营地,满怀爱意发狂地向他扑去,把他推倒,爬在他身上,舔他的脸,咬他的手——“玩一般的傻瓜游戏”,约翰·桑顿爱这样说,一边把巴克的头摇来摇去,喜爱地骂它。
两天两夜巴克都没离开营地,和桑顿形影不离。他干活时它跟在后面,吃饭时它在一旁看着,晚上看见他钻入毯子,早晨又看见他从毯子里钻出来。但两天以后,森林中的呼唤变得更加迫切。巴克又躁动不安了,那荒野的兄弟,分水岭那边明媚的景色,和那兄弟并排穿过一片片宽阔林地,这些记忆萦绕着它。它又开始漫游于林中,但荒野里的兄弟再也没来;虽然它在漫长的守夜里注意倾听,但根本听不到那悲哀的嗥叫。
它开始夜晚在外面睡觉,一连离开营地几天;有一次它跨过了河水尽头的分水岭,往下来到一片有树林和一些溪水的地方。它在那里漫游了一周,想再次见到那荒野里的兄弟,但徒劳无益;它一边漫游一边猎取食物,似乎从不知疲倦地大步慢走。它在一条宽阔的溪水里捕鲑,这溪水从什么地方流向大海;就在这溪边它杀死一头大黑熊,因为黑熊也在捕鱼时被蚊子弄瞎了眼睛,狂怒地穿过树林,无可奈何,十分可怕。即便如此,它们之间也展开了一场恶战,巴克身上最后潜伏着的凶残本性被激发起来。两天后它回到被自己杀害的动物旁时,发现十多只貂熊在争夺这腐坏的食物,于是将它们像废物一样驱散;逃跑的貂熊抛下了两只,它们再也不争吵了。
它的杀戮欲更加强烈。它是一只嗜杀成性的动物,一只捕食的东西,凭着自己的力气和勇猛靠那些活物生活,那些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活物,在一个只有强者幸存、充满敌意的环境里胜利幸存下来。由于这一切它深为自己自豪,这自豪像一种传染物进入它体内,从它的所有举止上显现出来,每一块肌肉的运动都表明这一点,它的一举一动都清楚说明这一点,使它那壮丽的皮毛更加壮丽——如果有区别的话。要不是因为它凸出的口鼻、两眼上稀疏的棕毛,和胸前正中白毛上的色斑,它很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一只巨大的狼,比最大的狼还大。它从圣伯纳德狗父亲那里继承了高大和体重的特点,但从牧羊狗母亲那里继承了体形。它凸出的口鼻和狼凸出的长口鼻一样,只是比任何狼的更大;它的头更宽阔一些,像一个巨大的狼头。
它的狡猾是狼的狡猾,野性的狡猾,它的机智是牧羊狗的机智和圣伯纳德狗的机智;这一切,加上从最凶猛的狗那里获得的经验,使它成为漫游荒野里最难对付的家伙。它是一只食肉动物,纯粹的肉食为主,正处在全盛时期,生命的高潮,全身充满活力与雄浑。当桑顿爱抚地用一只手在它背上摸来摸去时,皮毛发出嚓嚓的声音,每一根毛一经接触就释放出潜藏的磁性。每一部分,大脑和身体,神经组织和纤维,都配合得非常和谐,各个部分之间还有一种完美的平衡和调节。对于需要采取行动的目标、声音和事件,它如闪电一般迅猛。爱斯基摩狗防守或攻击的速度是很快的,而它的速度还要快一倍。同样,一个动作或声音,别的狗只看见或听到,而它早已采取了行动。它觉察、决定、反应是同时进行的。但事实上这三个动作相继而行,只是它们相距的时间微乎其微,所以好像是同时进行。它的肌肉充满活力,能急剧地活动起来,如钢弹簧一般。生命如洪流一样涌遍全身,欢快喜悦,放荡不羁,似乎狂喜得要将它冲破,溢到世上各处。
“从没见过这样的狗。”一天约翰·桑顿说,三个同伙看着巴克走出营地。
“它一生出来就很特别。”皮特说。
“是呀!我也这样相(想)。”汉斯肯定地说。
他们看见它走出营地,但看不见它一进入密林中时立即发生的可怕变化。它不再悠然地漫步,而是立刻变成了一只野兽,行动鬼祟,走动如猫,像一个一掠而过的影子在各种阴影之间时隐时现。它知道怎样利用每一个掩蔽物,像蛇一样用肚子爬行,像蛇一样跳跃、袭击。它能从窝中捉雷鸟,趁兔子睡着时把它杀死,腾空而起咬住逃向树中迟了一秒的小金花鼠。大池里的鱼躲闪不过它;河狸也躲闪不过它,它们筑起障碍非常小心地警惕着它。它猎物为食,并非蛮横;它更喜欢吃亲自猎到的食物。它的行动中也潜伏着一种引以为乐的性质,因此喜欢去偷袭松鼠,而刚要捉到时又将它们放走,把它们吓得要死,吱吱叫着飞向树顶。
这年秋天来临,麋鹿大量增加,它们慢慢迁向南方,去那些地势更低、天气不那么严酷的山谷里迎接冬天。巴克已捕到一只半成熟的迷路小麋鹿,但它渴望捕到更大、更难对付的猎物,一天在河尽头的分水岭处它遇到了。二十只麋鹿从一片溪水和树林穿过,领头的是一只大的雄麋鹿。雄麋鹿充满野性,六英尺多高,是一个连巴克也难对付的敌人。它将掌状的大角前后摇晃,有十四个角叉,达七英尺宽。它那双邪恶的小眼露出凶光,一看见巴克就发出怒吼。
雄麋鹿侧面胁部前边一点,凸着一根羽毛箭头,这也说明了它凶残的野性。巴克过去在原始世界捕猎中获得了一种本能,凭着这种本能它开始把雄麋鹿和鹿群断开。这可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它在雄麋鹿前面汪汪直叫,跳来跳去,就是不让那些大角和张开的可怕的四蹄碰着,这些蹄只需一下也会把它踩死。雄麋鹿又无法转身躲开犬牙的危险,因此被弄得一阵阵发怒。这时它向巴克进攻,巴克狡猾地闪开,假装不能逃掉,引诱它出来。可正当它被从同伙中切开时,有两三只小些的雄麋鹿向巴克袭击,使受伤的大雄麋鹿又回到兽群里去。
野性之物有一种忍性——像生命本身一样持久固执,不知疲倦——这种忍性使蜘蛛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呆在网里,蛇盘绕成一圈,豹埋伏着;生命在捕食活物时尤其具有这忍性;巴克此时就具有这种忍性,它一直呆在鹿群旁边,阻止它们前进,惹怒小雄麋鹿,困扰带着半大小鹿的母鹿,把那只受伤的雄麋鹿逼得勃然大怒,不知所措。它们就这样僵持了半天。巴克越斗越勇,四处攻击,如旋风一般威胁着把鹿群围住,那个牺牲品一加入同伴们就被它赶出来;被捕食的动物渐渐失去了忍性,这忍性敌不过捕食者的忍性。
时间在消失,太阳从西北方沉下去(夜色降临,秋天的夜晚只有六个小时),年轻的雄鹿们回身援助它们受攻击的头儿的步子越来越勉强了。即将来临的冬天在催促它们赶到更低矮的地方去,它们好像怎么也摆脱不掉这只不知疲倦阻止它们前进的生物。此外,受威胁的不是整个鹿群的生命,或年轻雄鹿们的生命。只需要一个成员的命,它们对此没有对自己的生命感兴趣,因此终于甘愿付出这个代价。
黄昏到来,这只老雄鹿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它所认识的母鹿,曾像父亲一样保护过的小鹿,曾统治过的雄鹿——蹒跚着快步穿过越来越暗的夜色。它无法跟上去,因为眼前这个龇牙咧嘴、冷酷无情的恐怖东西不让它走。它体重半吨还多三百磅,经过了漫长而坚强的生活,一生充满搏斗与攻击,最终却在一只动物的牙齿之下面临死神,而这只动物还没有它那巨大的膝关节高。
从那时起,巴克白天夜晚都不离开它的猎物,绝不让它有片刻休息,绝不让它去吃树叶或小白桦和柳树的嫩枝。穿过细小的溪水时它也不让这只受伤的雄麋鹿有机会饮点水,尽管它渴得要死。绝望之中雄麋鹿常突然拔腿就跑,这时巴克也不去阻止它,而是大步慢跑跟在后面,很高兴玩这种把戏,等雄麋鹿站住时就趴下,要去吃喝什么时就凶猛地袭击它。
雄麋鹿的大脑袋在它树枝般的角下越来越低垂,蹒跚的脚步越来越无力。它开始长时间地站着,鼻子快触到地面,耳朵沮丧地耷拉着;这样巴克就有更多时间饮水、休息。巴克喘息着,红红的舌头伸出来,两眼盯住这头巨大的雄麋鹿,这时它觉得事物的面貌正发生变化。它感到大地有一种新的躁动。随着鹿群出现,其他生命也随之出现,仿佛使森林、溪水和空气也悸动起来。它确信这信息不假,不是靠视觉、听觉或嗅觉,而是靠某种更微妙的感觉。它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但知道大地有些不同了,新奇的事正在大地上进行着,变化着;它决心解决眼前的事后就去探究一番。
到第四天结束时它终于把这头巨大的雄麋鹿搞垮干掉了。一天一夜它呆在猎物旁边,又吃又睡,围着猎物团团转。待休息之后它又恢复了精神,充满活力,转身向营地和约翰·桑顿跑去。它不停地一小时一小时大步慢跑,尽管道路错综复杂但从不困惑,穿过这片奇特的地方直接返回,方向非常明确,使人和指南针都感到惭愧。
它不断往前跑,越来越意识到大地新的躁动。它到处充满了生机,这生机不同于整个夏天的那种生机。这事实不再以微妙、神秘的方式传达给它。鸟儿欢叫松鼠吱吱和风耳语,它们都在讲述着。有几次它停下来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觉察到某种气息,因此加快了步子。它沉重地感到灾难就要降临;假如这灾难尚未降临的话;当跨过最后一座分水岭进入山谷向营地走去时,它更加警惕起来。
三英里远时它发现一条新鲜的足迹,脖子上的毛发波动着竖了起来。这嗅迹直通营地和约翰·桑顿。巴克加快步子,暗中飞奔向前,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对于众多的细微变化警觉起来,它们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几乎结束的故事。鼻子在向它不断描述着生命的消失经过,而它此时正在追寻着这生命。它注意到林中死一般的沉寂。鸟儿飞走。松鼠藏起来。它只看见一个东西——一只健壮的灰色狗,平倒在一棵灰色的死树枝上,因此那死狗好像是树枝的一部分,是木头上的一个木瘤。
巴克像一个隐秘的幽灵悄然向前移动,鼻孔突然猛地转向一边,好像什么确切的力将它抓住拉过去。它寻着新的气味来到一个灌木丛,发现了尼格。尼格倒在一旁死在那里,是爬到那儿后死去的,一支箭的箭头和羽毛穿过了身体两侧。
前面一百码远处,巴克遇到桑顿在道森买的一只雪橇狗。这只狗还在路上翻来覆去垂死挣扎,巴克没停下,从它旁边绕了过去。从营地传来许多微弱的声音,一起一伏,像是在单调重复地唱歌。它以腹贴地爬到空旷地的边缘,发现汉斯趴在地上,如豪猪一般身上插满了羽毛箭。同时巴克往那间用云杉树木筑的小屋看去,脖子和肩头上的毛发直立起来,顿时勃然大怒。它凶猛可怕地大声嗥叫,但不知道自己在嗥叫。它终于让感情战胜了狡诈和理智,因对约翰·桑顿巨大的爱而失去了理性。
一些印第安人正围着被毁坏的木屋跳舞,突然听到一声可怕的咆哮,看见一只其模样从未见过的动物凶猛地朝他们扑来。是巴克,一只活生生的如飓风般猛烈的东西,疯狂地冲向他们进行杀戮。它向最前面一个人扑去(是印第安人的头儿),撕开他的喉,颈静脉被撕破,鲜血直涌。它没有停下再去撕咬这个受害者,而是就势一扑,接着又撕破了另一个人的喉。它势不可挡,就在他们中间横冲直撞,撕咬着杀戮着,动作迅猛可怖,他们的箭无法射着。事实上,它的动作快得难以想象,印第安人紧紧挤作一团,箭射在彼此身上。巴克腾空猛冲时一个猎手把一支矛向它狠狠投去,结果刺着了另一个猎手的胸膛,矛尖从他的背上穿出来。印第安人惊慌失措,被吓得逃进树林里,一边叫喊着“恶鬼”降临。
巴克的确是魔鬼的化身,他们在林中逃跑时它紧跟在后面,像对鹿一样拖垮他们。这是印第安人灾难深重的一天。他们被冲得七零八落,逃到很远地方,一周后余下的幸存者们才在一个低矮的山谷聚拢,清点损失。巴克追得厌倦了,又回到孤寂凄凉的营地。它发现皮特死在毯子里,是刚一遭到袭击就被杀害了的。桑顿拼死的搏斗在地上留下了新痕迹,巴克嗅着每一点气息来到一个深池边。斯基特倒在水边,头和前脚泡在水里,它对主人忠实到死。池子本来浑浊,那些流矿槽 又使之污染,因此水里的东西根本看不见——约翰·桑顿就死在里面。巴克是循着他的足迹到了水里的,足迹到此中断。
一整天巴克要么忧郁地静坐在池边,要么不安地在营地游荡。它知道死亡是运动的终止,是离开活着的生命;它也知道约翰·桑顿死了。它感到巨大的空虚,这空虚类似饥饿,但让它痛苦不止,食物是无法填满的。有时,它停下来注视着印第安人的尸体,忘记了痛苦;这时便感到无比自豪——它以前从没有过这样大的自豪。它杀死了人,这是最崇高的胜利,它是面对棍棒与犬牙法则杀死他们的。它好奇地嗅着他们的尸体。他们如此容易就死了,连杀一只爱斯基摩狗也比杀他们难。要不是那些箭、矛和棍棒,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从那时起它不怕他们了,除非他们手中有箭、矛和棍棒。
夜晚到来,一轮满月越过树林高高升入天空,大地被照亮,宛如沐浴在鬼一样的白昼。随着夜色降临,巴克还在池边忧思、哀悼,这时,它感觉到森林中一种新生命的骚动,这不是印第安人的那种骚动。它站起身,听着、嗅着。从很远地方传来一声微弱而刺耳的狺狺声,接着是众多同样刺耳的狺狺。时间一点点过去,狺声越来越接近、响亮。巴克再次明白它们是留存在它记忆中的、曾在另一个世界听到的声音。它走到空旷地中间听着。这是呼唤,声调多样的呼唤,声音比以前更富于诱惑力和强制力。但和以前不同的是它准备着随之而去。约翰·桑顿已死了。最后的联系断了。人和人的要求不再束缚着它了。
一大群狼在猎食着活物,正如印第安人狩猎一样;它们跑在迁徙的麋鹿群两边,这时终于从那片溪水和树林里穿过来,侵入巴克的山谷。月光泻在林中空地上,银灰色的狼群一下拥进去;巴克站在空地中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等着它们到来。见它那么大一堆静静站着它们被吓住了,停了片刻,一只最勇敢的狼直向它扑去。巴克如闪光一样反击,咬破狼的脖子,之后又站着一动不动,被撕破的狼在后面痛苦地翻滚。另外三只狼一只紧接一只扑来,结果一一逃回去,喉部或肩头被撕破,鲜血直流。
这就足以使整个狼群向它逼来,它们乱七八糟、你推我挤地拥作一团,急于想把这个对手打垮。巴克行动非常迅速敏捷,因此处于有利地位。它以后腿为支点,猛冲猛咬,行动如闪电,飞快地旋转身子进行防守,正面显然无法攻破。为了防止它们从后面进攻,巴克被迫后退,绕过水池进入河床,直至到达一个高高的砾石埂。这埂是人们在开矿时筑的,它沿着埂找到一个有利的角度,一个绝境,三面受保护,只需面对前方。
它把前面防守得很好,半小时过去后狼群被击溃了。它们全都伸出舌头,白獠牙在月光下白得十分凶恶。有的趴在地上抬头竖耳,有的站住看着它,有的贪婪地饮着池中的水。有一只又长又瘦的灰狼小心而友好地走上前来,巴克认出它就是和自己一起跑了一天一夜的荒野兄弟。它温和地呜呜叫着,巴克也呜呜叫着,它们鼻子碰鼻子。
然后一只瘦削的老狼走上来,它身经百战,遍体是伤。巴克嚅动嘴唇,准备嗥叫,但结果和它嗅起鼻子来。因此老狼坐下,对着月亮发出一声长长的狼嗥。其余的狼也坐下嗥叫着。巴克此时又听到了这呼唤,语调清楚明白,于是也坐下嗥叫。然后它从角落处走出来。狼群把它围住,带着一半友好一半野性嗅鼻子。领头狼发出狺狺声,向林中跑去,其余的狼转身跟在后面,一齐狺狺。巴克和荒野兄弟并肩跟上,同时也发出狺狺声。
巴克的故事很可以就此结束了。没过几年印第安人注意到森林中的狼群品种上有了变化,有的头上和凸出的口鼻上出现棕色斑,胸前有一道白裂纹。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印第安人讲述着一只跑在狼群前面的“幽灵狗”。他们害怕这只“幽灵狗”,因为它比他们还狡猾,在酷冷的冬天从他们的营地窃走东西,夺走他们的捕兽器,杀死他们的狗,向他们最勇敢的猎人挑战。
不仅如此,传说还越来越糟。有的猎人没能返回营地,有的猎人被部落里的人发现时喉被凶残地撕破,周围雪地里狼的脚印比任何狼的脚印都大。每年秋天,印第安人追踪麋鹿群迁移时,有一个山谷他们是从不进去的。当人们在火旁传说那个“恶鬼”怎样把这山谷选为永久的住地时,妇女们便会黯然失色。
然而每年夏天有一只生物要来到这山谷,印第安人不认识它。那是一只皮毛华丽的大狼,与所有其他的狼既像又不像。它独自从喜气洋洋的林地穿过去,来到林中一片空旷地。这儿一股黄色的水从一些腐烂的鹿皮袋那里流出,再浸入地里,长长的野草从中生出,植物在它上面蔓延,使阳光照不到这黄色东西;它在这儿沉思一段时间,发出一声悲哀的长嗥,之后离去。
但它并不总是孤独的。当漫长的冬夜来临,狼群捕食进入这些低矮的山谷时,人们便会看见它跑在狼群前面,穿过苍白的月光朦胧的北极光,像巨人一样飞跃于它的伙伴们之上,巨大的喉部高歌一曲,唱着世界之初的一支歌——是野狼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