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小姐,”邋遢人说道,“你能告诉我到黄油田去的路吗?”
多萝西打量着他。是的,他是邋里邋遢的,一点不错;可是他眼睛里闪闪发光,看来倒是讨人喜欢的。
“噢,是呀,”她回答道;“我能告诉你。但,压根儿不是这条路。”
“不是吗?”
“你横穿过十亩场,沿着小径走到大路上,向北走到五岔路口,然后,沿着——让我想想看——”
“当然,小姐;如果你愿意,请你看得远远的,一直看到黄油田。”邋遢人说。
“我认为,你该沿着柳树桩旁边的那条岔路走去;要不,你沿着金花鼠洞旁边那条岔路走去;要不你就——”
“小姐,不会哪一条路都通往黄油田吧?”
“当然不会,邋遢人。你必须走上正确的道路才到得了黄油田。”
“那么就是金花鼠树桩旁边那一条路,或者——”
“哎呀!”多萝西大声叫道;“你是那么蠢,我只好去给你领路了。等我一会儿,我跑进屋子里去拿我的遮太阳的帽子。”
邋遢人就等待着。他嘴里有根燕麦秆,他慢慢地嚼着它,仿佛滋味挺好似的;可它毫无味道。屋子旁有棵苹果树,有几只苹果掉在地上。邋遢人寻思苹果的味道会比燕麦秆好一些,所以他走过去捡一些。一只小黑狗,棕色眼睛亮晶晶的,从农舍里冲出来,疯狂地向邋遢人奔去;他已经捡了三只苹果,放进他那邋里邋遢的外套的又大又阔的口袋里去了。小狗汪汪地吠叫,一个俯冲,扑向邋遢人的小腿;但他抓住小狗的颈子,把他跟苹果一起放到他的大口袋里去了。后来,因为地上有许多苹果,他就又捡了些;他丢进口袋去的每一只苹果,不是打在小狗的脑袋上,便是打在他背脊上,打得小狗汪汪直叫。小狗的名字叫托托,他被邋遢人塞进口袋里,心里很懊恼。
多萝西不久就戴着太阳帽从屋子里出来了,她大声叫唤道:
“来吧,邋遢人,如果你要我指点你到黄油田去的路。”她爬过篱笆,进入十亩场;他跟在她的后面,慢吞吞地走着,在牧场隆起的地方磕磕碰碰的,仿佛他正想着别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它们似的。
“咳,你可真是笨手笨脚,一点不灵活!”小姑娘说。“你的脚累了吗?”
“脚倒不累,小姐;累的是我那连鬓大胡子;在这种温暖的天气里,胡子很容易疲倦。”他说。“我但愿老天下雪;你不愿意吧?”
“当然不愿意啦,邋遢人,”多萝西回答道,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八月里下雪,就会损坏玉米、燕麦和小麦;亨利叔叔就会什么庄稼都收获不了;没有收获就会使他穷苦;而且——”
“不用担心,”邋遢人说。“我看不会下雪。是这条小径吗?”
“是的,”多萝西一边答道,一边爬过另一道篱笆;“我要陪你一直走到大路上。”
“谢谢,小姐;你个儿不大,可是为人挺好,真的,”他感激地说道。
“并非人人都知道到黄油田去的路,”多萝西沿着小径轻快地走去时谈论道,“可是我跟着亨利叔叔驾车经过许多次,所以我相信哪怕我蒙着眼睛也能找到这条路。”
“别蒙上眼睛,小姐,”邋遢人诚恳地说道;“蒙上了,你就会搞错路的。”
“我不会的,”她大笑着答道,“大路到了。喏,就是这第二条路——不,往左转的第三条路——要不就是那第四条路。让我想一想。第一条路在柳树桩旁;第二条路在金花鼠洞旁;那么——”
“那么怎么样?”他问,把手伸到了外套口袋里。托托抓住他一个手指头就咬;邋遢人赶紧把手从口袋里缩出来,口中叫道:“哎哟!”
多萝西没注意。她正用手臂给眼睛挡住阳光,焦急地从大路上望过去。
“来吧,”她嘱咐道,“只剩下一点儿路程了。所以我还是领你去吧。”
不多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五岔路口,五条道路就是从这儿朝着不同的方向岔开去的;多萝西指点着一条路,说道:
“邋遢人,就是这条路。”
“小姐,我十分感谢,”他说罢便沿着另一条道路走去。
“不是那一条路!”她喊道;“你走错了。”
他站住了。
“我以为你说的那条路是通往黄油田去的,”他说道,他迷惑地用手指搔搔他那邋遢的连鬓大胡子。
“是通往黄油田的。”
“可是我不想到黄油田去,小姐。”
“你不想去?”
“当然不想去。我要你把那条路指给我看,这样我就不会搞错,不会走那条路了。”
“啊!那么你要到哪儿去呢?”
“小姐,我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邋遢人的回答使小姑娘诧异;想到她奔跑劳碌全是白费劲儿,也使她生气。
“这儿有许许多多道路,”邋遢人像个风车人似的慢慢地转动了一圈,评论道:“在我看来,似乎从这儿出发,差不多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哩。”
多萝西也转动了一圈,惊讶地定睛看去。确实有许许多多道路;比她以前曾经见到的道路多得多。她心里明白应该是五条道路,便竭力去点点道路的数目;可是,当她数到第十七条路时,她就被搞糊涂了,不再数下去了,因为道路就像一个轮子上的辐,从他们所站的地方朝着各种方向辐射开去;所以,如果她继续数下去,倒像煞是在把某些道路数上第二遍了。
“哎呀!”她叫了起来。“一向是五条路,大路和其他的路都在内。可现在——呀,大路哪儿去了,邋遢人?”
“说不清,小姐,”他回答道,他在地上坐下,仿佛站得累了。“大路一会儿之前不是在这儿的吗?”
“我想是在这儿的,”她答道,大大的昏头昏脑了。“而且我也亲眼看见金花鼠洞和枯死的树桩;但现在它们都不在这儿了。这些道路都是新奇的——而且数量又那么多!你认为它们都是通到什么地方去的?”
“道路,”邋遢人评论道,“并不到什么地方去。它们待在一个地方,以便人们在它们的上面行走。”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只苹果来——动作极快,托托来不及再咬他。这一回那小狗探出头来,汪汪大叫,叫得多萝西跳起身来。
“啊,托托!”她喊道;“你从哪儿来的?”
“我带他来的,”邋遢人说道。
“为了什么呢?”她问。
“来保卫我口袋里的那些苹果,小姐,这样就没有人把苹果偷走了。”
邋遢人一只手拿着苹果,开始吃起来了;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拉出托托,把他丢在地上。托托当然立刻向多萝西跑去,从黑暗的口袋里解放出来了,他欢天喜地地汪汪大叫。多萝西深情地轻轻拍他的脑袋,他便在她面前坐下,他那红红的舌头伸在他嘴巴的一边,他仰起明亮的棕色眼睛打量着她的脸,仿佛在问:下一步他们该怎么办?
多萝西不知道。她急躁地东张西望,寻找某些熟悉的界标;然而一切都是新奇的。在许多道路岔开去的地方之间,是苍翠的牧场和一些灌木和乔木,但她哪儿也看不到她刚从那儿出来的农舍,看不到以前她曾经看到过的任何景象——看见的只是邋遢人和托托。
除此之外,她转过来转过去地转了许多次,竭力要弄明白她是在什么地方,现在搞得连农舍该在什么方向她都说不上来了;这件事使她烦恼,使她感到焦急。
“邋遢人,我担心,”她叹一口气,说道,“我们迷路了。”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答道,扔掉苹果核,开始吃另一只。“这些道路中的每一条路,必定通往某一个地方,要不它就不会在这儿了。所以,这有什么关系?”
“我要重新回家去,”她说。
“行啊,你干吗不回去呢?”他问。
“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那就太糟糕了,”他说,沉重地摇着他那邋里邋遢的脑袋。“但愿我能帮助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在这些地方是个陌生人。”
“倒像我也是个陌生人似的,”她在他身边坐下,说道。“真是可笑。几分钟以前我是在我的家乡,我刚走出家门来给你指点去黄油田的路——”
“免得我搞错了路,走到黄油田去——”
“而现在我自己迷路了,不知道怎样走回家去!”
“吃个苹果吧,”邋遢人提议道,递给她一个外皮美丽红润的苹果。
“我不饿,”多萝西说,把苹果推开。
“不过你明天会饿的;那时你就要为不吃这苹果后悔了。”他说。
“如果我饿,那时我吃苹果就是了。”多萝西允诺道。
“说不定那时候什么苹果也没有了,”他回答道,自己开始吃那红皮苹果。“狗儿有时比人更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他继续说道;“也许你的狗儿能领你回到农场去。”
“托托,你会吗?”多萝西问。
托托起劲地摇晃着他的尾巴。
“好吧,”姑娘说;“让我们回家吧。”
托托朝四周打量了一会儿,便跑上其中一条道路。
“再会了,邋遢人,”多萝西呼唤道,跟着托托跑了。小狗跳跳蹦蹦朝前走了一段路;然后他转过身来,疑问地瞧着他的女主人。
“啊,别指望我告诉你点儿什么;我不认识路,”她说。“你得自己去找路。”
可是托托没法儿找路。他摇摆尾巴,打个喷嚏,晃晃耳朵,快步跑回他们告别邋遢人的地方。他从这儿沿着另一条路出发;然后又回来试试另一条路;但每试一次,他总觉得道路新奇,肯定这路不会把他们送回农舍。最后,多萝西对于跟着他奔跑开始感到厌倦,托托便坐在邋遢人身边喘气,放弃找路了。
多萝西也坐下来了,心里反复思考着。小姑娘自从在农场上生活以来,曾经经历过一些古怪的奇遇;但这是奇遇中最古怪的。竟在毫不罗曼蒂克的堪萨斯州,在那么靠近她家的地方,在十五分钟之内,迷了路了,这可是个把她搞得完全稀里糊涂的阅历。
“你家里的人会担忧吗?”邋遢人问道,他的眼睛讨人喜欢地闪闪烁烁。
“我想会担忧的,”多萝西叹了口气,说道。“亨利叔叔说,我老是要出点事情,但我最后总是平安回家。所以,也许他会自我安慰,认为我这次也会平安回家的。”
“我管保你平安回家,”邋遢人说道,微笑着向她点头。“你要知道,善良的小姑娘决不会遭到任何伤害的。至于我,我也是善良的;所以啥也伤害不了我。”
多萝西好奇地瞧着他。他的衣服是邋里邋遢的;他的靴子是邋里邋遢的,到处都是破洞;他的头发与胡子是邋里邋遢的。但他的微笑是讨人喜欢的,他的眼睛是和蔼可亲的。
“你为什么不想到黄油田去呢?”她问。
“因为有个人住在黄油田,他欠了我一毛五分钱,如果我到黄油田去,他看见了我,他就要把钱还给我。我可不要钱,我的亲爱的。”
“为什么不要?”她问。
“钱,”邋遢人断言道,“钱使人骄傲、目中无人;我不要骄傲,不要目中无人。我要的只是有人爱我;而且,只要我手里掌握着‘爱的磁铁’,我遇见的每一个人,一定会十分爱我。”
“‘爱的磁铁!’呀,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不告诉任何人,我会给你看的,”他用一种低沉而神秘的声音答道。
“除了托托,也没有任何人可告诉啊,”小姑娘说。
邋遢人仔细地在一只口袋里寻找;然后找第二只口袋,第三只口袋。他终于掏出来一个小包,外面用揉皱的纸包着,还用棉纱线扎好。他解掉棉纱线,打开纸包,拿出一小块马蹄形的金属。这金属是棕色的,暗淡无光,并不美丽。
“我的亲爱的,”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这就是神奇的‘爱的磁铁’。那是三明治岛上的一个爱斯基摩人给我的——那个岛上可压根儿没有三明治——只要我掌握着它,我遇到的每一个生物,都会十分爱我的。”
“那爱斯基摩人为什么自己不留着它呢?”她十分有兴趣地瞧着那块磁铁,问道。
“他对于被别人热爱感到厌倦了,希望有人恨他。所以他就把那磁铁给了我,就在第二天,一头灰白花斑的熊便把他吃了。”
“那时他觉得悲哀吗?”她问。
“他没说,”邋遢人答道,他仔仔细细地把“爱的磁铁”包好扎好,放进另一只口袋里去。“不过那头熊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悲哀。”他补充道。
“你认识那头熊吗?”多萝西问。
“认识;我们经常在加维岛上一起玩球的。那头熊喜欢我,因为我手里有块‘爱的磁铁’。他吃了那爱斯基摩人,我也没法儿责备他,因为他这种行为是出于熊的天性。”
“从前,”多萝西说,“我认识一头饿虎,他很想吃胖娃娃,因为这是他的天性;然而,他从来没吃过一个娃娃,因为他有一颗良心。”
“这头熊啊,”邋遢人叹一口气,说道,“你要知道,他可没有良心。”
邋遢人默默地坐了好几分钟,显然是在思索着熊和老虎的情况,而托托则怀着极大的兴趣瞅着他。小狗无疑是想到了他被扔进邋遢人口袋里的遭遇,正计划着要离他远点儿,叫他逮不到他。
最后,邋遢人转过身来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多萝西,”她说,重新跳起身来。“可是,我们怎么办呢?你知道,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让我们走第七条道路,”他提议道,“对于一个叫多萝西的小姑娘,七是个吉祥的数字。”
“从哪儿算起的第七条道路呢?”
“从你开头点数的那条道路算起。”
所以她就数了七条道路,这第七条道路,看上去同其他所有的道路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但邋遢人从他所坐的地方站起身来,走上了第七条道路,仿佛他确信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似的。多萝西和托托跟着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