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胡,可似乎谁也不曾在意这个姓氏。他们更愿意叫我“锦心”。
“再没有比‘锦心’更适合小姐了。‘玲珑态,锦绣心’,小姐你当之无愧!”这是今年新科探花郎一日看尽长安花之后,对我谈笑。和以往一样,我淡淡一笑,依然保持着一个姿态:“状元郎过奖了。”
没有人会奇怪我对新状元态度傲慢。这个新科状元在我眼里实在算不了什么。两年前,我还叫“玲珑”的时候,甚至接待过私下民间的皇上。不过,没过多久,皇上就暴毙了。新君一继位,我就从汴梁到了杭州。不多久,未央楼的名声传遍江南。我保证,现在蒋妈妈看到我绝对比看到亲生女儿要高兴得多。
在这里任何达官贵人,富商才子若能得我青睐,便足以成为他们风月场上引以为傲的事情。可我呢,实在是个任性的姑娘,不管他们对我有多好,又如何为我挥金如土,我只接待我愿意接待的客人。在我这里,无论是失意骚客还是皇亲显贵都不过是一个寻欢作乐的男人。要么他用他男人的魅力让我屈服,要么他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相从。不过,放心,没有一个男人会选择后者。谁愿意勉强对一个如花似玉、锦心绣口的女子呢?
无论是那些为我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还是我从路边拣来的乞丐地痞。他们绝不会后悔进我这个房门。这里——有一颗锦绣心呢!
正是这颗锦绣心,在很多时候,很多男人找我决不会是为了一夕之欢,他们有这么多责任,这么多苦难,这么多伪装,男人们也是很累的。他们来楚棺秦楼不过是想要找一朵解语花。软言安抚,温柔相对。幸亏那些太太夫人们都不大懂这个,他们只知道该怎么样端庄贤惠。这样也好,这样,这里的姑娘们才会有利可途。当然,姑娘们也会担心年老色衰,掉了身价,只有我锦心不用担心这个。
我注意那个男人已经很久了。
他在未央楼下这条街上奔波至少有五天了了,表情痛苦而木然,似乎恍恍不可终日。若不是这般无聊憔悴,他的样貌风度绝对能让我们的姐妹们眼睛发亮。再看衣着打扮,还有身后一直不离左右的侍童,应该是富绅或者世家公子吧。我描好长眉,倚着窗儿,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璎珞噔噔走上楼来,将一碟紫金糕和荔枝蜜放在桌上:“是杨府三公子送来的。”
“嗯,放着吧。”我低低应了一声。
“小姐是在看吴越公子吧?”小丫头的声音甜腻的要命,看来跟姑娘们学了不少。
我拈起一块紫金糕,轻轻咬了一口:“你叫他吴越公子?”
“是啊。”璎珞笑道:“这个公子近来可不大好呢,听说他夫人失踪了。他一直想着找回他夫人,却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可好,连家里也不管了,学业也不顾了,疯了似的。”
我含笑听着,璎珞不知道此时我脑子出现了比她描述的更为详尽的画面。
璎珞仿佛知道了很多一样:“听说啊,他曾经立誓此生再不进……不进青楼。”
“哦?”我突然觉得好笑。
我闭上眼,有一丝倦意。任由璎珞轻轻地挽起我的头发,发丝在镶金象牙梳间渐渐游走,然后成了一个松松的发髻,两鬓自然垂下了几缕。“小姐真是漂亮啊,无论梳什么发式都好看!”
“你下去吧,帮我把吴越公子叫来,说我要见他。”
“什么?小姐你……可是杨少爷还等着你——”璎珞一脸惊讶。
我挥挥手:“这么多话!去吧。”
璎珞将吴越公子请进了厢房,这是我招待客人的地方。冰蓝色的墙壁,冰蓝色的帷幔,一张梨花木桌,一个琴案,放着一柄瑶琴,壁上悬了一支玉箫。
对待失意的男人,总需要特别的温柔的。我为他端上一杯美酒:“公子,请。”
吴越公子显然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把他请来,显得有点不惶恐不安:“锦心小姐,我……”
我换上一副宽厚平和的笑容,有时候,女子更应该向母亲一样去关心男人:“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吧?难道这暖阁里,公子还觉得什么不适意么?该不是锦心招待不周吧?”
“不,不!姑娘误会了。我不知从何说起!”吴越公子更加慌乱了,“我以前曾经立下重誓,再不踏足青楼,现在——”
“这样啊,是锦心的不是了。”我将眉目也带上笑意了,“不过,公子既然来了,就不要对锦心说青楼的不是了。”
吴越公子喝了一口酒,情绪渐渐平和下来:“是啊是啊。我能来此已是万分荣幸了。姑娘叫我洛侃就好。”
我一边为他添酒,一边自斟自饮,听他语无伦次的话语。
这个吴越公子是杭州人给他的名号,他出身吴越之地,本名钱洛侃,是吴越钱王的后裔。早年就是吴越之地的俊才,后来游历杭州,与林府黎珊小姐相恋,而后结亲,落户杭州。
可是这吴越公子新婚两年后就失了当时初见时的激情和眷恋了,他结交了杭州许多名士公子,和他们喝酒听戏,频频出入各处烟花巷销金库,并引以为乐。
后来他在曼妍阁认识了一个叫巧娘的女子,对她迷恋得很,渐渐连回家也不大愿意了。家中的黎珊夫人起初还对此不闻不问,想要维持一个大家小姐的高贵。可后来却受不了了,百般哀求丈夫不要留连青楼,又哭又闹什么都用尽了。可这吴越公子就是不为所动,依然在曼妍阁和巧娘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也是这个时候,黎珊夫人腹中所怀五个月的胎儿因黎珊的癫狂和忧虑而流产了。这令吴越公子突然觉醒过来,觉得自己愧对妻子,想要回家安抚妻子并向妻子忏悔,却发现此时的黎珊夫人已经疯了。对丈夫又是哭又是笑的,一会儿打骂,一会儿又抱着大笑,回忆当初他们相识相恋时候的故事。这时的钱洛侃对妻子满是愧疚,这一两个月来无论妻子怎么过分,他都逆来顺受,悉心伺候,默默忍耐妻子的越礼举动。就算最近听到曼妍阁的巧娘突然抱病,又突然离世的事情也没有太过伤心。
可是没过多久,黎珊突然不见了。其实前些日子,黎珊也有过离家的疯狂举动,可每次都被吴越公子的发现了。可这次稍一出神,整个吴越府就再找不到黎珊夫人了。而这吴越公子几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妻子,现在吴越公子已经懊恼憔悴到不成样子。
“锦心,都是我对不起黎珊,是我对不起她啊。要不是我一直跟巧娘……黎珊也不会变成那样,也没有今天这步田地!姑娘你一定不知道黎珊是个多好的女人!是我,是我辜负她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说到这里的吴越公子,已经是泪水纵横了。
我一直含笑聆听:“那么公子想要怎么找呢?”
吴越公子此时如同枯槁般一般:“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以后一辈子对她好,弥补我亏欠她的一切。”
“也许——我可以帮你呢。”我别过吴越公子,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浅浅笑语。
而公子却是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拉住我手道:“要是姑娘能帮我找回夫人,洛侃必当结草衔环相报。”
我甩开他的手,笑道:“公子这倒不必,”
吴越公子急忙立誓会好好报答,又问:“那么——姑娘要如何吩咐在下?”
我缓缓啜了一口酒,突然想起点什么,问道:“夫人姓林,名黎珊,是么?公子可有夫人肖像,在这杭州城里,也略有些人买锦心薄面,想来能帮上公子。”
“有!有!”吴越公子从袖间掏出一副画卷,“黎珊的画像,我是日日带在身上的!”
“公子好痴情,锦心真有点嫉妒黎珊夫人了呢?”我说得千娇百媚,“这画像我先收下,请公子三日后再来我这儿吧。璎珞,送吴越公子!”
我将黎珊的画像摊在桌上。这真是一个美丽高雅的女子。看她眉目间的娟秀和文弱,很想象得到疯狂着的她是什么样子。我轻抚她的低挽发髻直到素淡裙裾,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这么一个女子,竟让这个薄情而又多情的男人给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