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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索福克勒斯《菲罗克忒忒斯》——出卖朋友的羞耻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菲罗克忒忒斯》(Philoctetes)一剧的故事对我的学生们来说并不陌生,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都提到了菲罗克忒忒斯。他是一个又有用又讨嫌的人物,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被遗弃)、因个人怨愤而拒绝为国家出力,这些也都是学生们知道的,他们讨论得最多的是年轻人非常关心的与“朋友”(友谊)有关的问题:如何对待朋友?为什么交朋友?如何看待朋友间的信任与背叛?

(一)年轻人的荣誉心

菲罗克忒忒斯是墨利斯人的首领,在远征特洛伊途中被毒蛇咬伤,伤口发出恶臭,不分日夜地哭喊,被看成是整个军营里的不吉利兆头。他被遗弃在一个无人的荒岛,十年来一直过着住山洞喝泉水的野人生活。在战争的后期,有预言说如果没有他手中的赫拉克勒斯的弓箭,特洛伊城就不能攻下。于是,奥德修斯奉命和阿喀琉斯的儿子涅奥普托勒摩斯,去请菲罗克忒忒斯回来。

奥德修斯自知菲罗克忒忒斯对他心怀怨恨,因为就是他曾经奉命遗弃了他,让他这十年来受尽了无数的苦难,在难以想象的恶劣环境下忍受病痛和饥饿的折磨。奥德修斯不敢和他见面,于是劝说涅奥普托勒摩斯去见菲罗克忒忒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那张神弓骗到手。他叫涅奥普托勒摩斯编一个可以博取菲罗克忒忒斯同情和信任的故事,就说自己同样怨恨奥德修斯,现在要离开军队回家乡去。

奥德修斯是个心机很深、老谋深算的人,学生们对他说服涅奥普托勒摩斯的方式很感兴趣。奥德修斯知道,要得到菲罗克忒忒斯神弓,只有三个办法:说服、强迫、欺骗。菲罗克忒忒斯的怨恨太深,无法说服;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弓箭手,弓不离身,根本无法接近他。因此,只有采取第三个办法,那就是把他的弓骗到手,逼他乖乖就范。奥德修斯对涅奥普托勒摩斯说:“你要在交谈中编故事,迷惑菲罗克忒忒斯的心智。”他善于做思想工作,了解涅奥普托勒摩斯这个年轻人的荣誉心,对他说,为了伟大的事业“干一次可耻的勾当”,值得。

涅奥普托勒摩斯是个纯真的青年,他对奥德修斯布置给他的任务觉得不安。他说:“我听见这些话,觉得其中有些东西使我难受,厌恶去执行。使用阴谋诡计做任何事情不合我的天性……我愿意用力气取走这弓,不用欺骗。”他问奥德修斯:“说谎你不觉得羞耻吗?”奥德修斯说,“不,如果说谎可以得救。”他又问:“人怎么可以说假话?”奥德修斯说:“如果你的行为能带来利益,就不应该犹豫不前。”在奥德修斯的再三“开导”下,涅奥普托勒摩斯下了决心:“行,我干,抛开一切羞耻心。”

对涅奥普托勒摩斯的决定,学生们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他是被奥德修斯成功洗脑,因为他并不情愿去执行这个欺骗的任务,就算勉强答应,也还是觉得羞耻。但也有的学生认为,他是在正确开导下,有了觉悟,自觉自愿去的,因为他与其他希腊战士一样,向往在战斗中立功扬名,获得“英雄”的荣誉。他是为这个才决定“抛开一切羞耻心”的。

涅奥普托勒摩斯用他编的故事赢得了菲罗克忒忒斯的信任,当他从菲罗克忒忒斯手中接过他从不离身的神弓时,承诺道,“请相信我的小心谨慎,除了你和我,这张弓不会落入别人之手。”有学生说,这样看来,信任既是友情的结果,又是友情的条件。亚里士多德说:“一个杰出的人,他与朋友的关系和与他自己的关系是相同的。”能待人如己,这才是高尚的友情。

菲罗克忒忒斯在荒岛上与鸟兽为伴,已经是一个离开人群的“非人”,是涅奥普托勒摩斯这个“朋友”把他重新带进了人世。有学生说,真正使得菲罗克忒忒斯愿意接纳涅奥普托勒摩斯,并把他当朋友信任的,不一定是涅奥普托勒摩斯的故事,而是他自己不得不忍受了十年的孤独。还有学生说,交朋友并不一定需要被朋友的人格、素质、才能所吸引,而是在朋友那里能够满足自己与他人亲近、结为伙伴的需要。人是社会的动物,好歹不论,反正不能没有朋友。“友情”因此成为人的存在需要和社会伦理的基本问题。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斯多葛学派(The Stoics)都关心“友情”问题,他们把朋友之间的信任、敞开心胸、互相不防备看成是个人自我必需的扩展和放大。

(二)朋友和义气

青年时期是一个特别需要朋友的时候,年轻人也特别讲“义气”,他们这个时期所结成的友谊与儿童或老年时期的会有所不同。学生们对朋友或友情的理解往往是从他们自己的经验出发的,他们大多数认为,交朋友不只是因为“有用”,而是因为可以结成一种特殊的信任关系,这种信任关系中包括能相互设身处地(同情或移情)、诚实、理解、利他(就算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能为私利而落井下石)。因此,背叛和出卖朋友(包括对同学之间的事“告密”和充当老师或领导的“线人”)也就成为特别无耻的事情。

涅奥普托勒摩斯是为欺骗菲罗克忒忒斯而与他做朋友的。但是,菲罗克忒忒斯把他当朋友,给予他朋友的信任,这件事改变了涅奥普托勒摩对自己“任务”的看法。菲罗克忒忒斯把弓交给涅奥普托勒摩后,伤痛又发作,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就沉入了昏昏的睡眠。这时候,歌队唱道:“他正在昏迷不醒,我们为什么还不动手?不失时机赶紧动手往往是胜利的关键。”但是,涅奥普托勒摩斯不愿意这么做:“不,虽然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但是,如果我们走了,不带上他,即使拿到了弓箭,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利益,因为胜利的荣誉命中注定属于他……像你说的这么干,乃是用谎言取得了一个失败。如果我们还吹嘘这是一次胜利,那这是双倍的羞耻。”有学生说,涅奥普托勒摩斯的话听上去只是一个功利性质的说法——拿来弓箭也没用。但也有学生认为,他只能这么说,因为他还负有“任务”,但他心里其实不愿意背叛菲罗克忒忒斯的信任,因为他觉得那是羞耻的事。

菲罗克忒忒斯醒来,看到涅奥普托勒摩斯仍然守在他的身边,心里非常激动。他说:“孩子,我从来不敢指望你在我受苦的时候,如此怜悯如此耐心地留在我身边侍候我,给我帮助……你的天性和你的出身一样高贵。”但是越是受到称赞,涅奥普托勒摩斯就越是感到惭愧,终于禁不住说出真情:我告诉你吧,你必须去特洛伊加入队伍。菲罗克忒忒斯听了这话,要求他把弓立刻归还。涅奥普托勒摩斯回答说,“那不可能,法律和利益都要求我服从长官”。

菲罗克忒忒斯因为被背叛,陷入了极度的愤怒和痛苦之中,他对涅奥普托勒摩斯说:“啊,你是大火,十足的怪兽和可怕恶性的可恨杰作,你曾经那样地和我交友,那样欺骗我!你这恶棍……竟不害羞。你拿走了我的弓箭就等于夺去我的生命,我求你……孩子……别剥夺我的生命。”涅奥普托勒摩斯也经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对这个人深深的怜悯折磨着我的心。不是现在才开始,老早我就已是这样。”他正在犹豫该不该把弓还给菲罗克忒忒斯的时候,奥德修斯带着两名水手出现了,他命令涅奥普托勒摩斯:“回船去,把弓交给我。”

奥德修斯不听菲罗克忒忒斯的再三要求,执意取走他的弓,还对他说:“我们不再需要你了,既然已经拿到了你的武器。我们有透克罗斯,他擅长弯弓射箭。还有我,我认为,我用这武器的能力,一点不在你之下。”在场的涅奥普托勒摩斯充满了内疚,他先是要求留下来再陪菲罗克忒忒斯一会儿,但最后还是跟着奥德修斯离去了。后来,赫拉克勒斯的英灵在空中出现,呼喊菲罗克忒忒斯,要他随奥德修斯去攻陷特洛伊,他这才告别了十年来居住的山洞,向特洛伊进发。全剧就在他们出发的乐曲声中闭幕。

(三)友情和义务的冲突

学生们讨论剧中两位人物之间的“友情”,把友情当作一个社会伦理和人际关系价值观,他们同情菲罗克忒忒斯,认为涅奥普托勒摩斯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为了帮助他们认识这种同情的性质,我向他们介绍了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一些内容。亚里士多德说,悲剧将一个有身份的人的命运变化展现在观众面前,引起他们的怜悯和恐惧。(1452b28-53a39)在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概括中,有这样一个意思:观看悲剧需要观众的伦理判断,观众怜悯的是他们认为值得怜悯的人物。“怜悯”这种情绪通常包含着对剧中对象的某种是非或好坏的评价。被观众怜悯的人物犯下的“过错”(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用的是hamartia这个字)是大是小,是否值得怜悯,都需要观众做出伦理判断。

希腊悲剧经常创造一种不同“义务”(或责任)之间相互冲突的极端情境,例如,《菲罗克忒忒斯》一剧中,涅奥普托勒摩斯对朋友的义务与他对群体(国家)的义务之间是有冲突的。这样的“义务冲突”会令观众感到不安,因为它会动摇他们在一般情况下所抱有的常规伦理观念(这两种都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在阅读《菲罗克忒忒斯》时,学生们对涅奥普托勒摩斯和他的道德困境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因此,他们虽然同情菲罗克忒忒斯,但却对涅奥普托勒摩斯和他的价值观更感兴趣。

学生们自己的价值观与涅奥普托勒摩斯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是不同的。他们在用自己的价值观评判涅奥普托勒摩斯的时候,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评判与《菲罗克忒忒斯》的古希腊观众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显然是用自己的“友情”和“友谊”价值观来批评涅奥普托勒摩斯出卖朋友的。但是,古希腊史诗的英雄故事传统在原古希腊观众那里建立的是一种不尽相同的“友情”观念:友情不只是友情,友情还是一种“荣誉”。荣誉并不来自一个人独自保持的高尚道德,而是来自群体中别人对这个人出众成就所报以的尊重和敬意。在涅奥普托勒摩斯身上可以看到这种荣誉观如何影响了一个人的自尊(self-esteem)和行为选择。他欺骗菲罗克忒忒斯,只要别人不将此视为不荣誉的事情,就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涅奥普托勒摩斯是一位高贵的青年,他非常重视荣誉。但是,他的成长却需要有一位“导师”或“楷模”来引导,让他不只是抽象地看待荣誉,而是把荣誉体现为某种行动。涅奥普托勒摩斯的导师就是奥德修斯。

我的学生们对奥德修斯是否是一位正直的导师和好的楷模有不同的看法。涅奥普托勒摩斯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欺骗和背叛菲罗克忒忒斯而感到“羞耻”,但一次又一次以奥德修斯待人处世的观点和方式来化解自己的羞耻,克服心里的不安。奥德修斯代表的是希腊社会的普遍价值,希腊学和哲学教授艾德金斯(A.W.H.Adkins)在《优秀与责任:希腊价值研究》(Merit and Responsibility:A Study in Greek Values)一书中指出,古希腊社会开始时是一个讲究结果的社会(result culture),后来基本上一直如此。在这样的社会里,决定荣誉的是事业的成败。《菲罗克忒忒斯》一剧似乎证实了这一点。涅奥普托勒摩斯被说服去欺骗菲罗克忒忒斯,随着剧情发展,他虽想保持善待朋友的荣誉,但终于为了能在特洛伊战争中立功的荣誉,决定以大荣誉克服了小荣誉。

这个希腊荣誉观与我的学生们的荣誉观并不完全符合。对他们来说,善待朋友是一种荣誉,它来自别人对一个人几乎无条件的信任,而信任一个人不是依靠或利用他去成就某一件事情。信任一个人是你相信,可以安全地与他相处,不用时刻提防他,害怕他会出卖或背叛你。道德哲学家安尼特·拜尔(Annette Baier)在《信任与反信任》(“Trust and Antitrust”)中指出,破坏信任使人感觉到背叛,而失去依靠只是使人失望。相信一个人不同于相信一个物件,你相信时钟会告诉你准确的时间,时钟坏了,你并不觉得被时钟背叛,因为你并未对时钟付出过信任。信任一个人就不得不承担被他背叛的风险,人生的最大难事就是学会信任值得信任的人。反过来说就是,如果别人信任你,你也就应该对他担负起不背叛的道德责任。如果你不能尽这个责任,那么你的背叛就不只是一个行为上的错误,而且更是一个道义上的罪过。 GgmjCMF0u3QzAhxDdtsxs30npEDDeLuZgMw97SS2iRt+x1KtWQtnSj6gzrDULm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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