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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立在今陕西靖边县北的统万城，不仅仅是赫连勃勃的大夏都城，在北朝隋唐历史上也曾扮演过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在北朝时期的中西交往史上，统万城更是具有特殊的意义。
北魏始光四年（427）六月，魏军攻占大夏首都统万城，获得大量珍宝及牲畜，赫连勃勃子昌奔上邽（甘肃天水）。《魏书》卷四上《世祖纪》记载：“乙巳，车驾入城，虏昌群弟及其诸母、姊妹、妻妾、宫人万数，府库珍宝、车旗、器物不可胜计，……获马三十余万匹，牛羊千万。以昌宫人及生口、金银、珍玩、布帛班赉将士各有差。……辛酉，班师，留常山王素、执金吾桓贷镇统万。”这条史料表明，大夏统万城中聚集了不少金银珍宝，所谓“九域贡以金银，八方献其瑰宝”
，其中应当有从西域贩运而来的物品。
北魏占领统万以后，北魏多次派遣使者前往西域各国联络，西域诸国的使者也陆续遣使到北魏都城平城（大同）朝贡，其中也包括远自中亚粟特国而来的使者。
世祖太武帝太延元年（435）五月庚申，遣使者二十辈使西域。八月丙戌，太武帝幸河西。粟特国遣使朝献
。
二年（436）八月丁亥，北魏遣使六辈使西域
。
三年（437）三月癸已，龟兹、悦般、焉耆、车师、粟特、疏勒、乌孙、渴槃陁、鄯善诸国各遣使朝献。十一月甲申，破洛那、者舌国各遣使朝献，奉汗血马
。
太延三年来朝献的西域国家，从塔里木盆地到天山以北，从葱岭山区到中亚索格底亚那的绿洲王国，范围十分广泛，表明北魏西域经营的成功。
此后，魏军继续西进，陆续攻占安定、平凉，最后在太延五年（439）征服北凉，占领北凉都城姑臧（凉州、武威），进而控制了整个河西走廊，势力进入西域。北魏还设立了统万、高平、薄骨律、沃野等镇，讨伐了反叛的部族。于是，打通了从河西走廊经过薄骨律（灵州）、夏州（统万城），沿鄂尔多斯沙漠南缘路到达北魏首都平城的捷径
。于是，远自波斯、粟特的西域使者，纷纷到平城朝贡。以下从《魏书》本纪及卷一〇二《西域传》选取若干记载
，以见其时往来之盛：
太延中（435—440），魏德益以远闻，西域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槃陁、鄯善、焉耆、车师、粟特诸国王始遣使来献。
五年（439）十一月，高丽及粟特、渴盤陁、破洛那、悉居半诸国各遣使朝献。
太平真君五年（444）十二月，粟特国遣使朝贡。
太安元年（455）十月，波斯、疏勒国并遣使朝贡。
和平二年（461）八月戊辰，波斯国遣使朝献。
三年（462）三月，疏勒、石那、悉居半、渴槃陁诸国各遣使朝献。
六年（465）四月，破洛那国献汗血马。
显祖献文皇帝天安元年（466）三月辛亥，高丽、波斯、于阗……诸国遣使朝献。
皇兴元年（467）九月壬子，于阗、普岚、粟特国各遣使朝献。
二年（469）四月，于阗、波斯国各遣使朝献。
高祖孝文帝皇帝延兴三年（473）冬十月，悉万斤国遣使朝献。
承明元年（476）二月，蠕蠕、波斯诸国，并遣使朝贡。九月癸丑，宕昌、悉万斤国并遣使朝贡。
太和三年（479）十二月，粟特、州逸、河（阿）龚、叠伏罗、员阔、悉万斤诸国各遣使朝贡。
〔肃宗孝明皇帝熙平二年/517〕四月甲午，高丽、波斯、疏勒、
哒诸国并遣使朝献。
〔神龟元年/518〕闰七月丁未，波斯、疏勒、乌苌、龟兹诸国并遣使贡献。
可见，从北魏灭北凉的439年，到6世纪初叶，西域各国的使者前来北魏朝贡不绝。其中493年以前来者，应当是到北魏都城平城；493年以后来者，应当是到迁都后的洛阳。太安元年（455）波斯使者的到来，是在中国与波斯直接的交往断绝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萨珊波斯与统一中国北方的北魏王朝第一次直接的沟通。1981年大同西郊北魏正始元年（504）封和突墓出土的波斯银盘，1970年大同北魏城址出土的银多曲长杯、银碗，1988年大同北魏墓葬出土的银碗，都是典型的萨珊式波斯银器
，表明北魏和西域联系的直接后果之一，是一些萨珊或中亚所产的波斯器皿传到了北魏。
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个重要的事件，就是北魏灭北凉时，曾将河西特别是姑臧的吏民工匠以及粟特商人数万家掠至平城，大量珍宝也随之而去。《魏书》一〇二《西域传》粟特条记载此事说：
其国（粟特）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克姑臧，悉见虏。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自后无使朝献。
说明大量活跃在北凉王朝首都姑臧的西域粟特商人，被北魏迁到平城。这些粟特商人数量不少，统万城是他们迁徙的必经之地，不难推想这里也应留有粟特商人。
北魏时期的统万地区，主要是游牧区域，水草丰美，是北魏的马匹牛羊的供应地。《魏书·食货志》记载：
世祖（太武帝）之平统万，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橐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高祖（孝文帝）即位之后，复以河阳为牧场，恒置戎马十万匹，以拟京师军警之备。每岁自河西徙牧于并州，以渐南转，欲其习水土而无死伤也。而河西之牧弥滋矣。
由于统万城的重要，北魏朝廷任命许多宗室大臣担任夏州刺史，经营其地
。如莫云，“世祖之克赫连昌，诏云与常山王素留镇统万。进爵安定公，加平西将军，后迁镇西大将军。时初并河西，人心未一，云抚慰新旧，皆得其所”
。又如尉元，“太和初，征为内都大官。既而出为使持节、镇西大将军、开府、统万镇都将，甚得夷人之心。三年，进爵淮阳王”
。北魏宗室章武王元彬曾任使持节征西大将军、都督东秦邠三州诸军事、领护西戎校尉、统万突镇都大将、夏州刺史
。通过对胡汉、新旧民众的安抚，北魏牢固控制了统万地区，并保障了通过统万城的中西交通。
北魏时的统万一带，主要分布的是稽胡。一般认为，统万地区的稽胡是屠各、卢水、铁弗、月支等各种杂胡的总称。《周书·稽胡传》记载：
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匈奴别种，刘元海（刘渊）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自离石以西，安定以东，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间，种落繁炽。其俗土著，亦知种田，地少桑蚕，多麻布。……又与华民错居，其渠帅颇识文字，然语类夷狄，因译乃通。
《魏书》卷四下《世祖纪》太平真君八年（447）条记：
春正月，吐京胡阻险为盗。诏征东将军武昌王提、征南将军淮南王他讨之，不下。山胡曹仆浑等渡河西，保山以自固，招引朔方诸胡。提等引军讨仆浑。
以后仍不断有胡人反叛。延兴元年（471），“冬十月，……朔方民曹平原招集不逞，破石楼堡，杀军将”。二年（472）春正月乙卯，统万镇胡民相率北叛
。正始四年（504），夏州长史曹明谋反，伏诛
。引人注目的是，这里反叛的胡人首领多为曹姓。
六镇起兵叛魏后，统万诸胡，与之应接。《魏书》卷四一《源贺传附孙源子雍传》记：
时沃野镇人破落汗拔陵首为反乱，所在蜂起，统万逆胡，与相应接，（夏州刺史）子雍婴城自守，……子雍行数日，为朔方胡帅曹阿各拔所邀，力屈见执。……子雍虽被囚执，雅为胡人所敬，常以民礼事之。子雍为陈安危祸福之理，劝阿各拔令降，阿各拔将从之，未果而死。拔弟桑生代总部众，竟随子雍降。……时东夏合境反叛，所在屯结，子雍转斗而前，九旬之中，凡数十战，仍平东夏，征税租粟，运于统万。于是二夏渐宁。
源子雍之所以能够固守夏州，主要得力于稽胡渠帅曹阿各拔、曹桑生兄弟的支持。
532年贺拔岳遣部将宇文泰镇守夏州，夏州更成为宇文泰霸业的开创之地。但宇文泰离开后，夏州曾在西魏、东魏间易手，后宇文泰命长孙俭收回，但北周时期的夏州，军事地位已不重要
。
统万城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它在北朝晚期的中西交通上仍然具有一定的地位，这可以从近年统万城发现的《翟曹明墓志》得到印证（图1）。墓志题“夏州天主仪同翟君墓志”，文中称“君讳曹明，西国人也。祖宗忠列，令誉家邦。受命来朝，遂居恒夏……既隆威声，渐著朝野”，卒于“大周大成元年岁次己亥（579）三月癸巳朔四日乙未”，葬于统万。这位受命来朝的翟曹明称自己为“西国人也”，至堪注意。
图1 翟曹明墓志拓片
过去人们一般认为“翟”姓胡人是丁零高车人，赤狄之后。史载十六国后赵石勒时，有中山丁零翟鼠和翟斌，以后，丁零翟氏分布在定州常山、中山、赵郡和并州的上党郡
。但有些翟姓可能来自西域，如上述翟斌，《资治通鉴》卷九四晋成帝咸和五年（330）称：“初，丁零翟斌世居康居，后徙中国。至是入朝于赵。”康居在中亚地区，表明后为丁零的翟斌来自粟特地区。
在北朝隋唐时期的史籍中，我们常常见到一些名为翟姓的人具有粟特的文化特征，如敦煌文书S.367《沙州伊州地志》伊州条所记伊吾县火祆庙中之祆主翟槃陀。又如洛阳出土《翟突娑墓志》所记其父娑摩诃，为大萨宝，薄贺比多
。向达先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已经指出：“翟突娑之父娑摩诃为大萨宝，必系火祆教徒无疑。又从突娑卒年七十推之，其父为大萨宝，当在北齐、北周之时矣。突娑疑即波斯文tarsa一字之异译。tarsa在景教碑中译作‘达娑’，本用以称景士，同时又可用称他教教徒。故翟突娑当亦为一火祆教徒。”
还有吐鲁番出土《康波蜜提墓志》称其子名翟那宁昏
，昭陵出土武威粟特人安元寿及夫人翟六娘墓志
，又洛阳出土康国大首领康公夫人翟氏墓志
，武威出土娶安氏为妻的翟舍集墓志
。这些翟姓都和粟特康姓、安姓通婚。
由此可见，翟姓虽然不见于我们通常所知的康、安、曹、史、石、米、何等中亚粟特王国的名表，但越来越多具有粟特名字和文化特征的翟姓人墓志表明，翟姓人很可能也是来自粟特某一地区的人。参考隋唐时期一些翟姓胡人的名字、婚姻、文化特征，可以推测翟曹明应当是自中亚迁徙而来的粟特人，他的墓志称“西国人也”，而不称之为“北方人也”，恐怕不是偶然的。从翟曹明“既隆威声，渐著朝野”，可以推断统万一带除了稽胡外，还应有不少源自粟特或西域其他地区的胡人，他们大量进入这一地区，可能与北魏灭北凉而迁徙大量粟特胡人前往平城地区有关，也可能是粟特商团东渐的结果。
翟曹明墓门的天王形象，也为我们进一步探讨北朝时期统万胡人的西域文化特征提供了难得的资料，唯这一问题牵涉较广，超出本文范围，此不具论。
总之，中古时期的统万城包含着多民族的文化内涵，这里有匈奴、鲜卑、稽胡、汉人、党项等民族活跃其间，在某些特定时间里，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干道所经之地，因此也有西胡（中亚、西亚）生活在这里，并带来他们的文化影响。我相信，随着对统万城研究的深入，特别是考古发掘的进展，统万城的丝路都市特征会更加丰富起来，统万城也将展示它在中古中西交通史上的风采。
（2004年1月5日完稿，原载陕西师范大学西北环发中心编《统万城遗址综合研究》，三秦出版社，2004年7月，29—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