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世纪中叶的吐鲁番盆地,时局动荡。439年北魏灭北凉,北凉王族沮渠无讳、沮渠安周兄弟由敦煌经鄯善,442年北上占领高昌,高昌太守阚爽投奔漠北的柔然汗国。沮渠兄弟建立高昌大凉政权,450年灭车师国,占交河城。460年,柔然杀沮渠安周,灭大凉政权,立阚伯周为高昌王,成为吐鲁番历史上第一个以高昌为名的王国。阚氏高昌王国实际是柔然的傀儡,奉柔然永康年号,以柔然为宗主国。约477年,阚伯周卒,子义成即位。约478年,义成为从兄首归所杀,首归即位为王。488年,阚首归为柔然在漠北的敌手高车王阿伏至罗所杀,阚氏高昌灭亡。高车立张孟明为王,开始了张氏高昌王国时代 。
1997年,吐鲁番洋海1号墓出土一件文书,由两张纸缀合而成,编号为97TSYM1:13-5+97TSYM1:13-4,文书正面为《易杂占》,背面有文字20行,内容为某年号之九年、十年出人、出马送使的记录(图1) 。现将“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整理小组”的录文揭示如下 ,再作讨论:
图1 吐鲁番出土《阚氏高昌永康九年、十年(474—475)送使出人、出马条记文书》
1 九年十月八日送处罗干无根,高宁九十人、摩诃演十人;出马
2 一匹。
3 九年十月廿日送郑阿卯,高宁八十五人、白艻卅六人、万度廿六人、
4 其养十五人;出马一匹。
5 九年十二月二日送乌苌使向鄢耆,百一十八人;出马一匹。高宁
6 八十五人、万度廿六人、乾养七人。
7 十年闰月五日送鄢耆王北山,高宁八十四人、横截卌六人、白
8 艻卅六人、万度廿六人、其养十五人、威神二人、柳婆
9 卌七人,合二百五十六人;出马一匹。
10 十年三月十四日,送婆罗门使向鄢耆,高宁八十四人、
11 横截卌六人、白艻卅六人、田地十六人,合百八十二人;[出马]一匹。
12 十年三月八日送吴客并子合使北山,高宁八十三人、白艻
13 廿五人,合百八人;出马一匹。
14 九年七月廿三日送若久向鄢耆,高宁六十八人、 横 截卌人、
15 白艻卅二人、威神□□、万度廿三人、乾养十四人、柳
16 婆卅人、阿虎十二人、磨诃演十六人、喙进十八人、
17 高昌七人。
18 九年六月十二日送婆罗干北山,高宁六十八人、威神五人、
19 万度廿三人、其养十二人、柳婆卅人、阿虎十五人、
20 磨诃演十三人、喙进十人、横截卌人;出马一匹。
据同墓所出《永康十二年张祖买奴契》(97TSYM1:5)的年代及其他一些证据,这件送使文书是阚氏高昌王国所用柔然永康年号的第九、十两年(474—475)高昌出人、出马护送外来使者的记录,内容异常珍贵。有关本文书年代、性质及其所记阚氏高昌时期城镇的情况,详见笔者《吐鲁番新出送使文书与阚氏高昌王国的郡县城镇》一文 ,这里集中探讨文书所记送使的情况,以及在5世纪后半叶国际关系情形下这些往来使者背后所反映的以高昌为枢纽的阚氏高昌与柔然、西域、南朝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件送使文书的内容,基本是按时间条记阚氏高昌王国送使时各城镇出人数目,并合计总的人数,最后的“出马一匹”,应当是每人出马一匹。我们先把文书记录按时间顺序列表如下,并条列过往使者、送使方向、送使总人数和马匹数。
表一
以下先讨论文书中出现的使者并考察他们的出使使命,再讨论使者经行的道路。
文书所记阚氏高昌王国要送的使者,大致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不带“使”字者,有婆罗干、若久、处罗干无根、郑阿卯,这些人为高昌官府所熟知,所以没有冠以国家名称,从阚氏高昌当时作为柔然的附属国,而这些人名又多带有阿尔泰语词汇汉译名的特征,因此推测他们都是柔然使者,除若久之外,婆罗干明确记载是去北山方向,即往柔然。而另外两位原没有记载,我们上面推测也是北山方向,大概正是因为他们是柔然使者,回柔然是必然的,所以才没有记载他们的去向。另一类是一个国名后带有“使”“王”“客”这样的词,可以确知他们是某国来的使者或者国王,包括乌苌使、吴客、子合使、婆罗门使、鄢耆王。
柔然是继匈奴、鲜卑之后,又一个称雄漠北的游牧汗国,北魏称之为“蠕蠕”,南朝称之为“芮芮”。在公元5世纪初首领社仑自称可汗以后,势力扩张,与北魏处于敌对状态,并逐渐深入到西域地区。421年被北凉灭亡的西凉遗民唐和、唐契兄弟逃到伊吾,“臣于蠕蠕” 。北魏太延元年(435),始“遣散骑侍郎王恩生等使高昌,为蠕蠕所执” ,似表明其时柔然已经控制了高昌。这一年应当就是柔然扶植阚爽自立为高昌太守的年份。442年,北凉后裔沮渠无讳、安周兄弟占领高昌,阚爽奔柔然。但沮渠氏大凉政权的存在,仍然离不开柔然的支持和帮助。450年,沮渠安周引柔然兵分三道,围攻交河,最后灭掉亲魏的车师王国,统一吐鲁番盆地。但不知何故,后来安周又与柔然不和,460年,柔然攻高昌,灭沮渠氏大凉政权,立阚伯周为高昌王。《北史·西域传》高昌国条称:“和平元年(460),为蠕蠕所并,蠕蠕以阚伯周为高昌王。” 特别强调说高昌是被并入柔然汗国,只不过是立了一个傀儡的高昌王阚伯周而已 。阚伯周虽然称王,但使用的是柔然永康年号。487年,原本役属柔然的高车副伏罗部叛柔然宗主,从漠北西迁到高昌北部一带,得以控制高昌,大概在488年从柔然手中夺取了高昌的宗主权,高车王阿伏至罗杀高昌王阚首归兄弟,以敦煌人张孟明为王。此后,高昌在柔然、高车两大势力之间徘徊 ① 。
可见,在送使文书所记的永康九年、十年时(474—475),阚氏高昌不过是柔然的一个傀儡王国,因此,在当时一定有不少柔然使臣往来于漠北柔然汗廷和高昌都城之间,处理征收赋税、安排西域或南朝使者前往柔然等事宜。上面论证了婆罗干、若久、处罗干无根、郑阿卯四人应当是柔然的使者,从高昌国为送他们出动的人数都在百人以上,可见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而应当是重要的使臣,其中送若久的人数在260以上,可见其地位更是非同一般。遗憾的是,我们在有关柔然的史料里未能找到这几个人的名字 ,不过,文书史料的价值重要性就在于填补历史记载的空白。
哈喇和卓90号墓曾出土过一件《高昌主簿张绾等传供帐》,据同墓所出永康十七年文书,年代也在永康年间。这是高昌主簿张绾等人传令支给客使物品的记录,它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些来到高昌的柔然使者的记录。现摘录有关部分文字如下:
3 ] 出 行 卌匹,主簿张绾传令,与道人昙训。
4 ] 出 行 五匹,付左首兴,与若愍提懃。
5 ] 出 赤违(韦)一枚,付受宗,与乌胡慎。
7 ] 匹 ,付得钱,与吴儿折胡真。
8 ]赤违(韦)一枚,付得钱,与作都施摩何勃
9 ] 一匹,赤违(韦)一枚,与秃地提懃无根。
14 ] 行 三匹,赤违(韦)三枚,付隗已隆,与阿祝至火下。
15 ] 张 绾传令, 出疏 勒锦一张,与处论无根。
16 ]摩何□□
17 ] 一匹,毯五张,赤 违 (韦)□枚,各付已隆,供鍮头[发]。
文书中的左首兴和得钱两个人名,也见于和送使文书同出一墓的《阚氏高昌永康年间供物、差役帐》中 ,可见这件《传供帐》所记使者的年代与送使文书的年代相去应当不远。这里受高昌王国供给的道人昙训、若愍提勤、乌胡慎、吴儿折胡真、作都施摩何勃、秃地提勤无根、阿祝至火下、处论无根、摩何□□、鍮头□(发),可能主要是柔然的使臣,当然也不排除有来自其他地方的使者 。其中,道人昙训的受供数目最多,或许是柔然国师一类的人物 ;提懃即突厥语的tegin,意为“王子”;“无根”也见于送使文书,这一方面说明两件文书保存的人名之间的关系,同时也说明这个词很可能表示的是柔然语中一种官称,“处论无根”与本文书的“处罗干无根”,几乎可以勘合,但为谨慎起见,暂不作勘同。
由送使文书和《高昌主簿张绾等传供帐》,我们可以看出,在阚氏高昌王国时期,柔然派出许多使臣往来于高昌与柔然汗廷之间,有的甚至住在高昌,他们受到高昌王国的种种款待。若这些柔然使者返回或者向其他地方出使,高昌国还要派人、出马送使出境。
乌苌国在北印度境,今印度河上游斯瓦特(Swat)地区。此名最早见于《法显传》,法显等自竭叉(今塔什库尔干)西行,越过葱岭(帕米尔)到陀历(达丽尔,Darel),再西南行十五日,渡新头河(印度河),到乌苌国(又作乌长,梵文Uddyāna),在此夏坐,时在402年 。据《洛阳伽蓝记》卷五,北魏宋云、惠生等西行,从朱驹波、汉(渴)盘陀,过葱岭,经钵和国(瓦罕)、赊弥国(乞特拉尔,Tchitral,Chitral)、钵庐勒(博罗尔,Bolor),于神龟二年(519)十二月到乌场国 。《魏书·西域传》后半据宋云等行记成文,地名作“乌苌” ,则今本《伽蓝记》原本应作“乌苌”。唐初玄奘也曾访问此地,《大唐西域记》卷三作“乌仗那国”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作“乌仗那”,一本作“乌长那” ,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南海寄归内法传》作“乌长那” ;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作“乌长”,并注明彼自称“郁地引那” ,均为梵文Uddyāna的不同译写。送使文书写于474—475年,在法显、宋云的记载之间,所用“乌苌”一名,正好与二者的称呼相符。
北印度在5世纪后半叶时,正处于一个非常混乱的时代,此时北方强国 哒的势力正在向北印度渗透,与波斯、寄多罗(Kidāra)和印度笈多王朝争夺这一地区。但根据本件文书,永康九年(474)十二月二日有乌苌使经高昌向焉耆,考虑到当时阚氏高昌与北魏没有交往,则乌苌使很可能是从柔然经高昌、焉耆回国的。这批乌苌使者或者是代表 哒去和柔然联络,但更有可能是在周边大的势力的压力下,去和柔然沟通,寻求外部的支持。据《魏书》卷八《世宗纪》,乌苌国在景明三年(502)、永平三年(510)九月、四年(511)三月和十月、神龟元年(518)闰七月、正光二年(521)五月曾遣使朝魏 ,表明自6世纪初,乌苌又和北魏取得了联系。
吴客是来自南方的客使。在吐鲁番早期出土文书中,我们已经见到过一件吴客的写经,即鄯善县吐峪沟出土、现藏东京书道博物馆的《持世经》卷一,尾题作:
岁在己丑,凉王大且渠安周所供养经,
吴客丹杨郡张烋祖写,
用帋廿六枚。
己丑岁为449年,时在大凉王沮渠安周统治高昌的时期,有来自丹阳郡(治所在今江苏南京)的吴客为沮渠安周写供养经。唐长孺先生仔细分析了这件写经题记在印证高昌与南朝交往上的价值,不过他以为即称“吴客”,则表明是“来自江南的寓客”,“由此可证高昌和江南不仅有官府的使命往来以及僧徒行踪,也还有普通人较长期的流寓。”
现在我们拥有了第二件记载“吴客”的高昌王国早期写本——送使文书,似乎可以对上面写经题记中的吴客给予重新的定位。据此送使文书,吴客是阚氏高昌官府派出大量人员所送的使者称谓,则应为正式的南朝使者,他们和子合国的使者在永康十年(475)三月八日一起前往北山,应当是出使柔然的刘宋的正式使团。因此,在早期高昌文书中,“吴客”可能并非简单字面意义上来自南朝流寓高昌地区的普通人,而更可能是高昌官府对于南朝来的使者的特定称呼。《持世经》题记中的“吴客丹杨郡张烋祖”,应当也不是普通的寓客,他能够为当时高昌最高的统治者大凉王沮渠安周抄写佛经,显然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物,把他看作是刘宋文帝派遣出使高昌的使者,恐怕更合理一些。
永康十年相当于刘宋后废帝元徽三年(475),送使文书所记当年三月八日要到柔然去的使者,可以肯定是刘宋派遣的正式使者,但由于从刘宋都城出发,一般要经益州(成都)、吐谷浑,才能到达高昌,所需时间往往较长,所以这个使者不一定是后废帝所遣,也可能是在明帝时就已出发。高昌送使文书中记把吴客与子合使一起送往柔然,当然可能是在高昌时把两者归在一起而组团前往的,但由于子合使来自塔里木盆地西南,他们可以先东行到鄯善的吐谷浑界,因此也可能是在这里与从南方而来的刘宋使者一道前往高昌,再继续前往柔然,这样的解说可能更有道理。
在永康十年之后三年的升明二年(478),刘宋派遣骁骑将军王洪轨(一作范)出使柔然,与柔然相约,两面夹击北魏。南齐高帝萧道成即位的建元元年(479)八月,柔然可汗果然发三十万骑兵南侵 ,但萧道成因为初即位,未遑出征。至武帝萧赜永明元年(483),王洪轨回到南朝,史称“经途三万余里” 。王洪轨出使柔然是经过吐谷浑国(河南国)并得到吐谷浑可汗资送的 。他从吐谷浑到柔然,必经高昌,唐长孺先生论证吐鲁番出土两件升明元年八至九月竟陵郡开国公萧道成供养的写经当为王洪轨携至高昌 ,诚为的论。从史籍和吐鲁番文书所存王洪轨使团的点滴记载和遗物可知,这次出使是刘宋派遣的负有重要使命的一次,那么三年以前到达高昌而同样是去柔然的刘宋使者,可能是一次普通的遣使,但更可能是为王洪轨使团打前站的。无论如何,我们从这件送使文书中,得到了永康十年刘宋使者经过高昌去柔然的消息,也由此看出高昌大凉政权时吴客丹杨郡张烋祖为沮渠安周写经的意义。
子合国在西域南道,今和田与塔什库尔干之间的叶城县治哈尔噶里克(Karghalik),其名首见于《汉书》卷九六《西域传》:“西夜国,王号子合王,治呼犍谷,去长安万二百五十里。东北到都护治所(乌垒城,今轮台县东北小野云沟附近)五千四十六里。” 《法显传》作“子合国” ,《洛阳伽蓝记》作“朱驹波” 。《魏书·西域传》所记,更接近送使文书的年代:“悉居半国,故西夜国也,一名子合。其王号子〔合王〕,治呼犍〔谷〕。在于阗西,去代万二千九百七十里。太延初,遣使来献,自后贡使不绝。” 据《魏书》本纪,子合国遣使朝贡北魏的年月有太延五年(439)十一月、和平三年(462)三月、景明三年(502)、永平四年(511)九月、神龟元年(518)二月 。《梁书》卷五四《西北诸戎传》滑国( 哒)条记:“元魏之居桑乾也,滑犹为小国,属芮芮。后稍强大,征其旁国波斯、盘盘、罽宾、焉耆、龟兹、疏勒、姑墨、于阗、句盘等国,开地千余里。” 据考,“元魏之居桑乾”指北魏平城时代(398—494),而滑国役属芮芮的时代应当在402—437年之间。其后,渐次占领从波斯、吐火罗到塔里木盆地的西域王国,东面直到焉耆,时间在6世纪最初五六年内 。这里的“句盘”即“悉居半”,同传又作“周古柯”,有专条记载:“周古柯国,滑旁小国也。普通元年(520),使使随滑来献方物。” 南京博物院藏《梁职贡图》有周古柯使者像及上表,实为《梁书》史料来源 。以上史事有助于我们理解永康十年(475)三月八日子合使与南朝吴客一起前往柔然之事,即在和平三年(462)和景明三年(502)之间,我们未见到有子合国曾遣使于魏的记载,因为此时正值柔然强盛,《魏书·西域传》于阗国条记:“显祖末,蠕蠕寇于阗,于阗患之,遣使素目伽上表曰:‘西方诸国,今皆已属蠕蠕,奴世奉大国,至今无异。今蠕蠕军马到城下,奴聚兵自固,故遣使奉献,延望救援。’” 北魏君臣商议,以为于阗距离遥远,没有发兵相救。可见在素目伽上表的466—468年间,柔然的兵锋已经到了于阗,其旁的子合不如于阗力强人众,更难以抵御柔然的进攻,而此时 哒的势力也还没有进入塔里木盆地的西域王国。因此,送使文书写成的前后,子合应当在柔然汗国的控制之下,因此要遣使柔然,向柔然汗国称臣纳贡。子合来自塔里木盆地西南,其东边的于阗此时得不到北魏的支持,恐怕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
婆罗门一名,见《梁书·西北诸戎传》波斯条 ,当指印度。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二“印度总述”云:“详夫天竺之称,异议纠纷,旧云身毒,或曰贤豆,今从正音,宜云印度。……印度种姓,族类群分,而婆罗门特为清贵,从其雅称,传以成俗,无云经界之别,总谓婆罗门国焉。” “婆罗门国”是印度的总称,梵文作Brāhmanades'a。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三也说:“五天之地,皆曰婆罗门国;北方速利,总号胡疆。” 值得注意的是,麹氏高昌国王麹文泰就把印度称作“婆罗门国”。《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记玄奘从高昌出发向西天取经时,麹文泰写信给西突厥叶护可汗,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或许高昌王国这种对印度的泛称,可以追溯到阚氏高昌时期。送使文书把北印度来的乌苌国单独称呼,而又用婆罗门国这样的泛称指印度,或许永康十年(475)三月十四日经高昌到焉耆的婆罗门国使,是来自更南边的五印度中的国家。此时印度最重要的国家是笈多王国,虽然在5世纪后半它的北方受到 哒的侵袭,但它仍然是最有势力的印度王国 ,送使文书中的婆罗门使很可能是笈多王国所遣,其目的可能是联络柔然以对抗 哒。从中国方面的记载来看,《魏书》本纪记西天竺国曾于太和元年(477)九月遣使朝魏 ,自景明三年(502)至延昌三年(514)间,南天竺国曾五次出使北魏,颇为密集 。送使文书所记的经过高昌的婆罗门国使者,和上面的乌苌使者一样,最有可能的是从柔然经高昌、焉耆回国,他们可能来自印度的笈多王国。
鄢耆,即焉耆,为汉魏以来西域北道的大国,在龟兹、高昌之间,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448年,北魏太武帝遣成周公万度归征伐焉耆,屠其都城,获大凉珍奇异玩及牲畜,焉耆王龙鸠尸卑那奔龟兹避难 。北魏一度设焉耆镇,由唐和镇守。451年,唐和从焉耆入代京 。次年,移居焉耆的车师王车伊洛也入代 。大概在452年,北魏势力就撤出焉耆,龙鸠尸卑那大概重新回国执政 。但好景不会很长,据上引《魏书·西域传》于阗国条,至晚在466—468年间,柔然的兵锋已经到了于阗,那么位于柔然和于阗之间的焉耆自然首当其冲,从而成为柔然的附属国 ②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焉耆没有遣使向北魏朝贡,或许能够反证焉耆和高昌一样,都在柔然的紧密控制当中。送使文书记载,永康十年(475)闰[三]月五日,焉耆王亲自前往柔然汗国,这或许很能说明至少此时焉耆已经成为柔然的附属国。
如上所述,与送使文书同出一墓的文书中,有一批《阚氏高昌永康年间供物、差役帐》,其中多处记载了焉耆王在高昌受到供奉的情况,但抄写帐历的人不太清楚焉耆这个名字,因此时而写作“鄢耆”,时而写成“耆鄢”,其实都是焉耆。现摘引有关记录如下 (括号中为断片编号,阿拉伯数字为行号):
(二)11 ]薪付得钱供鄢 耆王
(八)12 ]□得薪供耆 鄢王
15 ] 未 宗薪供耆鄢 王
(九)3 樊阿养薪供耆鄢王
6 ]□薪供耆鄢王
14 ] 薪 供鄢耆王
(一二)2 □□成薪供耆鄢王
3 □□酉薪供耆鄢王
(一四)1 ] 耆 鄢王
10 ]□薪供耆鄢王
(一五)1 ]供耆 鄢王
4 □薪入内供耆鄢王
9 隗巳衍薪供耆 鄢王
(一六)1 □□薪供耆鄢王
2 □媚薪供鄢耆王
10 令 狐成薪供耆鄢王
14 □午薪供鄢耆 王
21 □阿木薪供鄢耆王
25 □□□薪供耆 鄢王
(二三)6 张 兴宗薪供耆 鄢王
(二八)3 □□□薪入内供鄢耆王
4 □□□薪入内供鄢耆王
6 □宗奴薪入内供鄢 耆王
12 赵保薪入内供鄢 耆王
(二九)3 王阿奴薪入内供鄢耆王
4 范酉隆薪入内供鄢耆王
这些全是高昌官民向政府交纳柴草(薪)来供焉耆王用的记录。值得注意的是“入内”二字,似乎表明焉耆王当时是住在高昌王国的宫内。我们不清楚此时焉耆王族与高昌阚氏的关系,从文书上看,显然是比较密切,因此高昌官民向政府交纳的柴草等税收物,直接用于供给焉耆王。这件帐历没有年代,推测也是永康年间的文书,而这里的焉耆王,应当与送使文书中的焉耆王是同一个人,事应当指的也是同一件事,即帐历所记为焉耆王逗留高昌时官府供其柴草之事。从这样大量的柴草供给焉耆王,很容易让人推想焉耆王永康九年是否在高昌过冬,因此需要较多的柴草取暖,然后在永康十年(475)闰三月五日,由高昌送他经北山去柔然。
这位焉耆王没有留下名字,他距离龙鸠尸卑那的年代(448)有26年的时间差,两者为同一人并不是没有可能,但送使文书中的焉耆王更可能是另一个龙姓王朝的国王,史籍中没有其任何记录 ,而我们在高昌文书中却找到了此时焉耆王的记载,这不仅仅是柔然、高昌史的内容,也是焉耆历史的重要篇章。
送使文书所记使者主要是去两个方向,一是北山,一是焉耆,其中有两条没有记录使者的去向,但大体可以确定是去北山,因为使者的名字更像是柔然使者的名字。
这里的北山应当是指吐鲁番盆地北部的天山,经过天山的一些隘口,可以通向漠北草原游牧地区。具体来说,在阚氏高昌王国时代,从高昌往北山,应当是去当时高昌王国的宗主国柔然。这条路应当是先从高昌向北,有数条道路可以越过天山,到达相当于汉车师后王国或唐朝庭州(今吉木萨尔)一带的地方 。从庭州往漠北,没有同时代的记录,但可以参看《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庭州条下所记从庭州到回鹘汗国的路线:庭州东八十里为蒲类县,从蒲类县东北行,经郝遮镇、盐泉镇、特罗堡子,东北三千里至回鹘牙帐 。柔然汗廷在张掖、敦煌正北方向,与后来的回鹘汗廷相距不远,可以说阚氏高昌与柔然交往的主要路线应当是走后来的所谓“回鹘路”,当然草原地带水草丰美,所以具体的路线不一定非常固定。
送使文书所记的另一个方向是去焉耆。从高昌到焉耆,汉唐之间的道路没有太大的变化,即使到今天,也相差不远。《新唐书》卷四〇《地理志》陇右道西州条对这条道路有比较细致的记录,可以作为阚氏高昌时期使者往来路线的参考,今转录其文,并括注阚氏时期的相关地名:“自州(即高昌城)西南有南平(柳婆)、安昌两城,百二十里至天山(笃进)西南入谷,经礌石碛,二百二十里至银山碛,又四十里至焉耆界吕光馆。又经盘石百里,有张三城守捉。又西南百四十五里,经新城馆,渡淡河,至焉耆镇城。” 阚氏高昌王国送使往焉耆,走的应当就是这条路。
至于子合、乌苌、婆罗门等国使者从高昌回国的路线,一条路是从焉耆往西,经龟兹(库车)到疏勒(喀什),越葱岭(帕米尔),南下印度。另一条路是从龟兹西拨换城(阿克苏)南下到于阗(和田),再西行,经子合(叶城),西南经悬渡入西北印度,或从子合继续西行到疏勒,再越葱岭西行。这些都是熟知的丝绸之路干道,前人论述颇详,此不赘述。
至于南朝吴客的往来路线,如上所述,吴客来高昌,主要是从建康(南京)溯长江而上,再从益州(成都)北上,经吐谷浑界(盛时控制从青海到且末),到高昌。这条路的前半即是所谓吐谷浑路,或称河南道,或称青海道,学者已经有非常细致的探讨 ,这里也不重复。应当指出的是,阚氏高昌时期从青海湖为中心的吐谷浑到高昌,要避开占领河西走廊的北魏军队,则主要应当走今天青海、新疆交界的茫崖,到鄯善(今若羌),再北上经过罗布泊的楼兰故城,越库鲁克塔格,进入吐鲁番盆地(图2) 。
图2 《高昌国送使文书》所记使者路线图
公元5世纪下半叶,正是中亚历史上最为混乱的时代,周边各大国都把势力伸进中亚,力图控制那些相对弱小的国家。北魏在灭掉河西走廊的北凉后,势力一度进入焉耆、龟兹,但未能站稳脚跟。因为与之敌对的漠北柔然汗国也伸出它强大的右臂 ③ ,把阚氏高昌当成自己的傀儡,并且让焉耆国王前来漠北汗廷称臣纳贡,甚至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控制了于阗、子合等塔里木盆地西南沿的绿洲王国,进而影响到北印度的乌苌。在帕米尔以西地区,北方强国 哒击败萨珊波斯,占领了巴克特里亚(Bactria)的寄多罗的领地,并且在5世纪初,进而占领了索格底亚纳(Sogdiana),还把势力伸进塔里木盆地,攻击于阗、焉耆等国 ④ 。 哒的扩张并非没有遇到抵抗,不论是萨珊王朝的卑路斯(Peros,459—484年在位),还是印度笈多王朝的塞建陀(Skandha,454—467年在位),都曾努力与 哒争夺中亚,但都未能挡住这支强悍的游牧民族的铁蹄。在 哒的压力下,中亚王国寄希望于柔然或者北魏,我们过去从《魏书》本纪中看到过许多中亚王国遣使北魏的记载,现在我们又从吐鲁番出土送使文书中看到他们越过北山,奔赴柔然汗廷的身影,由此不难看出柔然汗国在5世纪后半叶中亚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而送使文书所出自的高昌,再次向人们展示了它在东西南北各国交往中的咽喉作用,也说明阚氏高昌作为柔然汗国的附属国,在柔然汗国控制西域、交通南北时所扮演的不可替代的角色。
(原载《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2009年6月18日改订)
① 关于柔然与高昌的关系问题,参看余太山《柔然与西域关系述考》,作者《 哒史研究》,齐鲁书社,1986年,194—196页;钱伯泉《从〈高昌主簿张绾等传供状〉看柔然汗国在高昌地区的统治》,《吐鲁番学研究专辑》,乌鲁木齐,1990年,102—108页;王素《高昌史稿·交通编》,文物出版社,2000年,364—388页。各家看法不尽一致,此处择善而从。
② 据《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2290—2291页)或《北史》卷九八《蠕蠕传》(3250—3251页),社仑时期,柔然转盛,所控制的范围,“西则焉耆之地”。不过这时柔然的势力恐怕还到不了天山以南,因此有的学者认为这里的“焉耆之地”是“焉耆之北”的讹误,见余太山《 哒史研究》,193页。
③ 关于柔然与西域的关系,参看余太山《 哒史研究》。
④ 关于 哒在中亚的扩张,参看李特文斯基《 哒帝国》,《中亚文明史》第三卷,107—132页;P.Callieri,“Huns in Afghanistan and the North-West of the Indian Subcontinent:The Glyptic Evidence”,Coins,Art,and Chronology.Essays on the Pre-Islamic History of the Indo-Iranian Borderlands,ed.M.Alram and D.E.Klimburg-Salter,Wien 1999,pp.277-291; F.Grenet,“Regional Interaction in Central Asia and Northwestern India in the Kidarite and Hephithalite Periods”,Indo-Iranian Languages and Peopl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20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