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生卒年不详)宋朝起义首领,出身贫困。占领沂州后起义。攻密、青州,继之南下攻占泗州及楚、真、扬、泰州,在山光寺南战败,奔往和州,牺牲于采石矶。
猛一听王伦这个名字,怕未必马上意识到是谁,但一加上“白衣秀士”,立刻就明白,而且会在脑海里跳出一个气量褊狭、容不得人的人的形象。“白衣秀士”原指尚未及弟的士子,从字面上推敲本无贬义,但经《水浒传》一用,就成了带有否定意义的专属词汇,一是专指《水浒传》中的王伦,二是泛指类似“王伦式”的人物。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文学要给你鼻子上抹块白,千秋万代怕也洗不干净。一提奥赛罗,便是嫉妒的同义词;一提麦克白夫人,便是欲望与恶的代表;一提葛朗台,最好别同他谈钱;一提奥勃洛摩夫,便意味着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去干了。《水浒传》里有许多反面人物,王伦是着墨最少,却是很成功的一个负面典型。我们常说的不朽,很重要的方面,就包括这些大师所塑造出来的一个个人物形象,能够长期地活生生地在人们口头上存在着。
现在文坛上很有一些人,被自得其乐的“不朽”陶醉,加上三五知己的熨帖、情人恋友的偎抱,便飘飘然不可一世,恨不能把文坛荡平。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不怕多几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狂徒。但一定要以王伦为师,对同行采取排斥而不是采取宽容的态度,就大可不必了。
文坛并非梁山泊,就那么方圆八百余里的一块地盘,完全可以你写你的,他写他的,是一个各不相干,或各自相安的局面。“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其实倒是写作人的一条基本守则。但此等好汉,只许他好容不得别人好,别人一好他就受不了。他总是要跳将出来,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胸脯上的黑毛,不练自家功夫,偏好去管别人的闲事。他们甚至不敌王伦,至少这位白衣秀士,在他的既得利益未受到威胁前,也还是安居山寨,不在江湖上自封大师、自我加冕、自夸不朽、自吹传世的。
王伦在历史上确有其人,要是细细考究起来,却并不完全是《水浒传》里描写的那样一个人。
宋朝蔡绦在他的笔记《铁围山丛谈》(卷一)里,提到了王伦:“当宝元、康定(约1041年)之时……会山东有王伦者起,转斗千余里,至淮南,郡县既多预备,故即得以杀捕矣。”这和《宋史》(卷二十二)载1120年(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应该不是一回事,因为两者之间,至少相隔七十多年。但到了文学家手里,这时间差便不存在了。于是,在蔡绦眼里“转战千余里”的王伦,就成了施耐庵、罗贯中笔下的心胸狭窄的“白衣秀士”了。
但蔡绦记载的可信程度,自不弱于正史。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文人,而是奸相蔡京的季子。据《宋史·蔡京传》,宣和六年蔡京再起领三省,至是四当国,时年78岁,“目昏眊不能事事,悉决于季子绦。凡京所判,皆绦为之,且代京入奏,每造朝,侍从以下皆迎揖”。这就是说,蔡京内阁长官的工作,实际上是由蔡绦承担的。他笔下对于王伦的评述,当是依据官方正式文本而来,其权威性是毫无疑问的。由此而知,第一,王伦和宋江都是从山东地区揭竿而起,啸聚梁山泊,反抗宋王朝的农民起义队伍。但王伦规模大,转战千里,一直打到淮南,声势很大;宋江规模小,最远进入海州,即今之鲁苏接壤处。第二,二人的结局虽不一样,王伦被捕杀、宋江被招安,但他们起事后的作战方式、进攻策略、设立根据地、完善集团内部体制方面,基本上都相类似。
说王伦是一位先行者,不算过分。而宋江不过是将他未竟的事业,再付诸实施一次罢了。在中国历代农民起义中的这种传承现象,也是屡见不鲜的。如同宋朝的王小波、李顺和钟相、杨幺,稍早的如唐代的王仙芝、尚让、黄巢,稍晚的如明代的张献忠、李自成。所以,王伦是宋江精神上的导师,实际构成前仆后继的关系,大概是比较贴合的。
但《水浒传》成书以后,那位先行者,便化为最早在梁山泊里落草为寇的首领,也就是绰号为“白衣秀士”的王伦了。
从“小旋风”柴进的口中,可知“白衣秀士”王伦和“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还包括“旱地忽律”朱贵,大概比较早地就在梁山泊里建立了农民革命根据地:“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朱贵对林冲说:“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以这两人的言语考量,一是敢于吸收天下造反之人,二是能够礼送过路英雄好汉,看来王伦并非拒贤妒能之辈。作为头领,井井有条地维持山寨的正常运转,也是无可非议的。
然而,王伦面对林冲入伙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时,他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我以为是正常的反应,但从此开始,他便固定在“白衣秀士”这样一个狭隘偏窄、排斥异己、自以为是、无法容人的角色上了。不及第是王伦的致命伤,所以,当林冲水寨大并火时,双眉剔起,两眼圆睁,也是抓住他的这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弱点的弱点:“量你是个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每次读《水浒传》,至此,我常常放下书来,惶惑不解。梁山泊不是翰林院,不及第或者落第,胸中有没有文学,又有什么关系呢?套用《水浒传》人物的习惯用语,用得着扯这个“鸟”淡嘛?王伦自己这样自卑地看,林冲和别人也这样轻蔑地看,这是个很奇怪的思维方式。这也许是中国人的弱点了,喜欢给活生生的人系上许多不必要的扣,扣上了再也解不开。你都造反了,你都不买宋家赵姓皇帝的账了,你已经不是他们的臣民了,还按他们的什么规矩行事呢?
由于这样的“扣”,王伦的行情,从来没有被看好过,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包括现在,都抓住他的这个“不及第秀才”,从心底里鄙视他。我已记不得从哪部稗史演义上看来的了,要是武松不干掉西门庆和蒋门神的话,梁山泊有这两扇门,就万无一失了。连这两个恶霸,都有可能成为英雄好汉,我可真替王伦十分地抱屈了。平心而论,说他是一位有识有见的英雄,不算过分。
且让我来为他评功摆好一番:
第一,他比晁盖、宋江“革命”早,先到梁山泊,先打起义旗,资历即使在革命队伍里,也是本钱;第二,他不是像晁盖、宋江等被官府捉拿,逼上梁山,被迫“革命”,而“因鸟气”,这个不第秀才,才愤而上山造反,属主动“革命”;第三,要不是他选择梁山泊,建立了“革命根据地”,后来也不可能使晁盖、宋江这帮农民起义者立足于此,跟朝廷对抗,成就一番事业。追本溯源,王伦选择西逼都城开封、东临河海之滨、南向江淮鱼米之乡、北上燕北平川之地,建立了这样一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据地,不能不承认他有相当了不起的战略眼光,这是王伦最主要的功绩。
王伦在世人心目中,是个鼠肚鸡肠的形象,恐怕多少也有些冤枉。人们只看到林冲上山入伙时,他被王伦千方百计刁难的一面,并没有注意到最后实际上将他收留下来的一面。先礼送,后考验,再留用,作为王伦对入伙人的例行考察手段,和关门主义是两回事。在根据地初建、人单力薄的情况下,对来者保持必要的警惕,我想,这说不上是缺点。同样,当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氏三兄弟,上得山来,这位“白衣秀士”又把对待林冲的“三部曲”重新实施一次的时候,第一步骤还未完成,“豹子头”就把刀拔出来,将王伦结果了。看来,不分青红皂白,“该出手时就出手”,似乎不应提倡。
当代中国,出现过多少冤假错案,因而有多少需要落实政策、予以平反昭雪的人员,谁也统计不出一个准确数。虽然每次运动,都有“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方针,尽管这样,偏差仍然是大量的。很大程度上,历次政治运动的扩大化,就是倡导这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整了再说”的结果。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时,抡起两把板斧,逢人就砍,见人就杀,痛快有了,但却制造出多少无辜的痛苦呀!可把话说回来,既然“该出手时就出手”,那么林冲在被高俅、陆谦、董超、薛霸折磨得无以为生的时候,却并未见他有这等立竿见影的迅捷反应,多少次该出手的时机,却缩手了呢?
说到底,林冲这一次在山寨水亭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向王伦心窝里的一刀,实际是一次小小的“宫廷政变”,林冲演了一次“苦迭打”的主角而已。
从此,王伦成了没气量、难容人、小心眼、无水平、不贤而嫉贤、无能而妒能的文学上典型人物。若是林冲在拔出刀之前,扪心自问,连你这样一位开封城里八十万禁军的教头,也让实在敌不过的王伦,半夜里从梦中吓醒过来而不敢收留。现在,山寨里哗啦啦一来七八条好汉,有文有武,荷枪实弹,皆是杀人亡命、无所忌惮之辈,他能接受得了?
“山头主义”,从来是农民起义军缺乏全局观念的产物,王伦对这些强大许多倍的来客,拒绝接纳,不能不说是正常反应。客大欺店,店大欺客,来了这一伙大摇大摆的客人,他不会张开臂膀热烈欢迎的。他只是小本经营的店老板,他不可能识大体、顾大局,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连一个让其认识形势,待其思想转变,然后使其拱手让位的时间,也不给予,“咔嚓”一声,搠倒在亭上了。
林冲被高俅逼得无路可走,由风雪草料场逃命出来,投奔梁山泊,图一个避难躲身之处,倒真是万不得已才落草为寇。至于他个人,手刎王伦,出了那口鸟气,把别人捧上交椅之后,从此在梁山泊便没什么戏好唱了,也可证明他绝无任何篡政夺权的野心。但晁盖、吴用、公孙胜,人多势重,胸怀叵测,一上山马上看出山寨的分裂因素,马上私底下联络林冲,马上开小会决定应急措施,表明了未必不想促使林冲与王伦之间,发生有利于他们的变化。结果,当王伦摆下酒宴,捧出银两,要礼送这伙劫了生辰纲的好汉出境时,逼得林冲火并。几个人假作姿态的拉架,不过是走走形式,于是,以王伦的鲜血,改写梁山泊一页新的历史。
如果王伦有容人之量,本着革命不分先后、多多益善的主张,只要来到水泊,无不双手欢迎。为了革命大业,你行,你坐头把交椅;我不行,我甘居其后。不摆老资格,不搞“一言堂”,我想他绝不至于身首异处。但他做不到这份宽容,就只好悲剧性地被起义抛弃。西方学者房龙说,宽容是一种奢侈。我看未必尽然,应该说,宽容是一种有足够信心的表现。王伦的毛病,就是囿于自己文不及格、武不如人的弱势心理,产生出由自卑而畏缩,由隔膜而猜疑,由排斥而拒绝,由防备而敌对等一系列的从思想到行动的决策错误。《水浒传》作者在王伦被杀以后,引用了一句“古人云”:“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这种因果关系,不是绝无道理的。
能宽容者,多为强者;而不够宽容的人,十之八九在个人才智和总体实力方面,存在着某些虚弱的成分。唯其虚弱,才有嫉畏,才有计较,才有排挤,才有不共戴天的偏激和狭隘。谓予不信,看看时下那些标榜“众人皆浊,唯吾独清,众人皆醉,唯吾独醒”的文坛尊神们,便知端的。这些尊神们都患了眼高手低、难以为继、不妨姑名曰文学肠梗阻的病,憋得五计六受,才有那张好像欠了他二百吊钱的丧门神似的脸。正是这种创作实力的衰微状态,才使他们总在那里咬牙切齿、坐卧不安。过去还能从洋人那里倒腾一点东西,来糊弄劳苦大众,如今海禁大开,他们会玩的那一套,外文水平较好的后生们,玩得甚至更溜。况且外国文学走过来的路,在我们近来的文学历程中差不多也演示过了。老实说,此等讨便宜的事,可一可二,而不可三,上帝不会把笑脸老朝着你。
即使学有所成,力能扛鼎,独步文坛,名震宇内,也用不着对侪辈虎视眈眈。我不禁想起《水浒传》描写的那个时代,北宋的苏东坡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欧阳修给梅圣俞写了封信:“取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他表现出一位前辈作家,对于后来新进作家的提掖扶持之心,宁可自己闪到一旁,也要使后来者得以飞腾,这是一种何等博大的心胸?当苏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阳公为终日喜,前辈类若此。一日,与斐论文及坡公,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百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朱弁《曲洧见闻》)。
从这里,我们看到欧阳修的宽容,不像如今某些作家那样嫉妒眼红,排斥相轻,只许自己好,不能容忍别人好。也看到欧阳修的胸襟,不像时下个别文人那样被冷落、被忘却,不在排行榜上、不被人捧人吹,而大动肝火,咆哮不止。同样,苏东坡在对待比他年轻的同行时,也继承了欧阳修的传统。宋朝葛立方的《韵语阳秋》一书写到:“东坡喜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世而后已。故受其奖拂者,亦踊跃自勉,乐于修进,而终为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文哉!”
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里,记叙了一则苏轼的故事:“鲁直以晁载之《闵吾庐赋》问东坡,何如?东坡报云:‘晁君骚辞,细看甚奇丽,信其家多异材耶!然有少意,欲鲁直以渐箴之。凡人为文,宜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尔。非为之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从这里,可以看到苏东坡对于后辈的成长,是怎样的体贴和关心了。
只有这样,才是文人的正道吧?但像王伦这类资历浅、学问少、本领差、智商低、能力弱、心胸窄、人缘薄、名望逊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乏见的,哪怕稍稍胜似他一点的朋辈,也是不肯相容,极不乐意出现在自己视野中。文坛何尝不如此,那些东张西望之徒,老是五官挪位地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说了归齐,在于实力不济耳!统观海内,凡闲话说得多的人,文章写得好者少。
如果研究一下《水浒传》里的宋江,也许就更有启发了。他个子不高,谈不上魁伟峥嵘;他面皮很黑,说不上风流蕴藉;他会一点刀枪棍棒,但很二五眼;他有一点墨水,也就是衙门文书之类。论计谋不如军师吴用,论武艺在山寨里甚至敌不过女将“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论力气比不上打虎的行者武松,论仪表哪是“玉麒麟”卢俊义的对手,这“黑三郎”的肤色也不能与“浪里白条”张顺相比,至于偷鸡摸狗也没有“鼓上蚤”时迁那两下子。而后来,他被众头领尊让于忠义堂上的“第一把交椅”,就因为他善于团结、善于容人、善于谦让、善于选贤与能。江湖人称他为“及时雨”,正说明他是多么被人所需要、所期盼,这才形成水泊梁山百川归海的兴旺局面。
不兼收并蓄,无以成大家。海所以伟大,因为它能容纳一切。拒绝宽容的褊狭心态,最起码也是一种心灵软弱的表现。人们要是能把要求别人时的严格,移到自己身上;而把要求自己时的宽松,用到别人那里,也许会少却许多矛盾,和不必要的纷扰。
因此,《水浒传》里的宋江和王伦,倒不失为我们做人作文的参照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