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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怪”策

王安石(1021—1086)宋朝政治家、文学家,江西抚州人。他潜心研究经学,被誉为“通儒”。其文章论点鲜明、逻辑严密,有很强的说服力,名列“唐宋八大家”。

王安石,是个大文学家、大政治家,但也是个大怪人。

宋朝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

王荆公性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各更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拆洗”。王介甫出浴见新衣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

“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宋史·王安石传》里说:“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世风好谀,大人物的一举一动,追随者都会顶礼膜拜的。不过,衣服穿旧穿脏不洗涤,脸上有污垢也不弄干净,怎么能和“贤”联系上,我真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也许他们心目中的贤人,都是从内到外,不那么干净吧?

宋朝彭乘《墨客挥犀》里,还记载了另外一个小故事,也可见此公的性格:“王荆公为小学士时,尝访君谟。君谟闻公至,喜甚,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冀公称赏。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且叹公之真率也。”这个烹绝品茶,希望得到王安石称赏的人,大概也是一个食不知味的人,有什么真率可叹?说得好听些,无非不通晓,或者假装不通晓人情世事的怪人罢了。

不过,从古到今,文人中间怪者也多,倒也不足为奇。

有的是本性所致的“怪”,有的是大智若愚的“怪”。有的作家,对不起,恕我不敬地说,则是装孙子的“怪”、矫情的“怪”。把怪当做一种登龙术、一种广告手段,无非都是文思枯竭以后,作品写不出来,就只好靠文学以外的名堂,向世人表示自己的存在了。王安石是一个搞政治的文学家,在野二十多年,冷板凳坐得太久,要不做一些怪的话,也是怕人把他忘记的。所以,凡是在文坛跟头把式、出点洋相、制造新闻、兴风作浪、不那么老老实实写作者,十之八九都有其广义上的政治企图。

因为搞真正的文学,是要费点力气的,而作怪的话,兴之所至,率意而为,那就容易多了。例如作《登楼赋》的王粲,喜欢做驴叫,实在怪得可以。他死后,安葬毕,来送丧的曹丕对一些参加追悼会的文人提议,仲宣生前爱做驴鸣,可各做一声以送之。于是,每人皆引吭高声效驴之吼鸣,墓前的那个交响场面,肯定令人亢奋,但也确实是怪诞不经的。同时期还有一位阮籍,喜欢做长啸,声闻数百步。他既不是戏曲演员,需要吊嗓子;也不是美声唱法,要练发声,长啸不已的话也会让人不得其解的。所以,由文人组成的文坛,忽而传来一声驴鸣、一声虎啸,大可不必太在意的。因为,倘不这样怪一下,怎么能让大家侧目而视呢?

至于王安石的“怪”,到底属于哪一类的“怪”,千古论者,看法不一。甚至当时的皇帝,那位宋仁宗,也弄不清他是真怪、假怪,还是装怪,何况我们后人乎?据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载:仁宗有一次赐宴臣下,自然也算是盛典了。但这位皇帝是很讲究俭朴的,所以就不像现在拿着公家支票去吃饭,那样花钱如流水了。他举办这次宴会,倒具有一点西洋情调,既像是自助餐,又像是野外烧烤。与会者得自己在池塘里,钓上鱼来,然后或红烧,或清蒸,或松鼠,或刺身,与大家共享同乐。

王安石不喜欢钓鱼,也不善钓鱼,坐在那里便把一碟子用面粉做成的鱼饵,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宋仁宗对当朝宰相讲,这个王安石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极虚伪,还是极呆傻呢?一个人保不齐误吃一粒两粒鱼饵,但总不能把那么一大盘子的小面球统统吃下去的。所以,宋仁宗不怎么赏识他,也不曾重用他。其实,这位皇帝曾经很在意他,也重视他,才把他从地方上调到中央工作。而且在这以前,由于他为官政声甚佳,各方反应极好,宋仁宗多次指示宰相提拔此人到开封来担任要职。但这位怪人,就是不接受上方的好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每婉谢一次,他的呼声就高涨一次;每推托一次,许诺他的职务就提高一级。后来,他终于在差不多夹道欢迎的程度下来到京城就职,有没有洋鼓洋号拉拉队之类,不得而知。反正那时没有明星,他就是拥有许多粉丝的政治明星。

《邵氏闻见录》载:“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两家兄弟。韩、吕朝廷之巨室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持国学术尤高,大臣荐入馆。吕晦叔亦与安石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又结一时名德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一个人能够如此打造环境,经营氛围,铺垫人气,放长线钓大鱼,做先声夺人的努力,没有相当智商,没有十分手腕,是难以办到的。然而,这个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吃下一盘子鱼饵,真是让人很难叠合起来看待。

1060年(嘉祐五年),王安石调到了中央,果然很当回事地在五月给皇帝上“万言书”,要求改革政治体制,要求改变经济方针。实际上,这一套思路,被隔一代的新皇帝宋神宗大加赏识,而推行全国,在历史上称为“王安石变法”的设想蓝本。不知为什么,“万言书”上去之后,仁宗没有反应,大家觉得他调来中央,必受重用,仁宗却没有后续动作,基本上将他晒在那儿,晾着他了。其实,经过1045年(庆历四年)范仲淹的“新政”试验,未果而终以后,宋仁宗对于任何改革都不感兴趣,不抱热情,三十多年太平皇帝做下来,求稳是第一位的,保命更是第一位的,这个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和精神的皇帝,是绝对不想作为了;更何况仁宗对王安石印象不佳,王安石觉得很无趣,便借口家事,又请调回到金陵。于是,有人纳闷,这对君臣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产生了什么龃龉。其实,啥事也没有。有人认为,他当着仁宗的面,吃了那一盘子鱼饵,估计让陛下觉得他这个人,若非大愚,必是大奸,因此对这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臣下,由最初的热烈期待变为疑虑不解,从此拉开距离,不再纳入他的视野中了。

谈到文人的“怪”,恐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有时表象和本质会很不一致,怪诞的背后没准相当世俗,邀名求利之心更重,也是说不一定的,谁知王安石是不是有意识吃给仁宗皇帝看的呢!因为他的抱负很大,他是想在富国强邦的政治领域里创功立业,他到中央来是对这位欣赏他的皇帝寄托希望,能给予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可实际并非如此,仁宗本来就没有什么锐志雄图,登上皇位太久,也懒得革新求变,王安石睹此无可作为的现状,也就不再积极,就吃这一盘子鱼饵让陛下看看,也未可知。

但对另外一个皇帝,又一点也不怪了。宋朝曾舒《南游说旧》记载:“王介甫以次女适蔡卞,吴国夫人爱此女,乃以天下乐锦为帐,未成礼而华侈之声闻于外。神宗一日问介甫云:‘卿大儒之家,用锦帐嫁女?’甫谔然无以对,归问之,果然。乃舍之开宝寺福胜阁下为佛帐,明日再对,惶惧谢罪而已。”由此来看,他有时要装装怪,有时也是不敢怪的。因为,神宗对于他来讲,是属于必须绝对小心侍候的主子,他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赌桌上了。所以,说到底,怪的行为举止,无非是文人一种引人注目的表演手段而已。有时怪,有时不怪;需要时怪,不需要时不怪。王安石死了以后不久,很快民间就流传以他为主角的说书,名为《拗相公》的话本,现在还可以从残存的《京本通俗小说》中读到。这当然是他的政治上的反对派,或者是受新政之累的老百姓,在舆论上的一次清算。用一个“拗”字来形容王安石,当然是十分传神的。

有一年元宵节,王安石陪着神宗皇帝,君臣二人,边谈边行,乘马进宣德门。没想到执勤卫士持枪把他拦住了,拉住了他的马,不许他进去。那时,他已经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首相,宰相肚里能撑船,本不必发那么大的脾气。但他居然上奏章,要逮捕法办执勤卫士。御史蔡确不同意,“宿卫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王安石“拗”起来,连神宗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为他“杖卫士,斥内侍”,而“安石犹不平”。《邵氏闻见录》也讲过一则他别扭得不可理解的小故事:“荆公在半山使一老兵,方汲泉扫地,当其意,誉之不容口。忽误触灯檠,即大怒,以为不力,逐去之。参寥在座,私语他客曰:‘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如在朝廷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但是,他要把他的儿子王雱,推荐给神宗皇帝时。按他的“怪”和“拗”,直接提出来,也未为不可的。可他却绕了个大弯子,先把他儿子写的策论,和《道德经》注疏,刻了板,再印成书,再拿到市场上卖,再从读者的呼声中上达天听使皇帝闻知,采取了这种迂回战略,此公究竟是真拗呢还是假拗,真是要打个大问号的。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当官者很多。官有做得大的,王安石怕是“天字第一号”,中枢决策,位极人臣;也有做得小的,陶渊明做彭泽令,顶多算“七品芝麻官”吧?有人是很想做官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看似清高,实际觉得当朝皇帝赏识不够,没给他一个像样的官,才跑到永王李璘那儿当幕僚去了,以为这位王子造他哥哥的反,要是成功的话,还能不高官厚禄吗?但也有人是很怕做官的,董卓一进洛阳,文人都跑掉了,只有蔡邕在满门抄斩的威胁下给董卓做事。最后,董卓被杀了,这位文人挺念旧,觉得这军阀至少对他不坏,于是去掉了两滴泪,被貂婵的干爹王允抓住,大光其火,结果到底掉了脑袋。有的为了做官,连气节也不要的,作《燕子笺》的阮大钺,就是一个这样的败类。有的为了不做官,还被砍掉了脑袋,这就是和司马炎不合作的嵇康,所遭遇到的噩运。而和嵇中散差不多心态一样的阮籍,不得不做了个步兵尉的小官,成天喝得醉醺醺地逃脱政治。有一回,竟醉了两个月,不理政事,这样才勉强保住了首级。

但也有人以不做官作为资本,傲世任情,沽名钓誉,大捞一把。在这方面,王安石可以说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比之现代一些作家以隐求显的小伎俩,不知高明多少倍。

在中国历史上,唐宋两朝又是文人做官最多的年代。“唐宋八大家”几乎每个人的官,都做得不小。此前的汉魏时期,皇帝是不怎么把文人当回事的,司马迁自己都认为史官不过是倡隶优卒之流的小人物,司马相如、枚乘也不过文学侍从罢了。祢衡被曹操罚做鼓吏,杨修只是随军参事,“竹林七贤”中有的官职不低但并无实权。此后的明清时期,文人做大官者,就更少了,进入中央决策机关,能参与政要、发号施令者,绝无仅有。虽然有些御用文人,随侍皇帝左右,写些应制文章,但只有吾王万岁万万岁的捧场权,干政是轻易不敢的。唯有唐宋两代,文人的价码要高一点,像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在被黜被贬被流放的情况下,还能当上地方官。而王安石能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精神,改变了整个国家现行政策者,亘古以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王安石为了实现他的变法意图,以退求进的手段求官,几乎等待了他的前半辈子,能下这么大本钱,连同时代的人都认为他怪得可以,因为朝廷再三请他出仕,他就是拒绝任命。有一次,给他一个修起居注的差使,“阁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地坚辞,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以怪制胜的怪人了。

1042年(庆历二年),王安石考中进士,时年21岁。一直到46岁,也就是1068年(熙宁元年)得意,他经历了宋仁宗、宋英宗两朝,一共二十五六年之久,讲学金陵,不予奔竞,“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俾于美官,唯患其不就也”。由于他谢绝到朝廷里就任,恬退守职,声名日隆。越表示不做官,朝野上下越希望他出来做官;越做出怪的行止,也越是吸引观众。舆论造得如此之足,他竟被视为“一世之伟人”,朝拜者、敬礼者、请安者、侍奉者不绝于门,“以金陵(指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如此极尽鼓蛊煽动之能事的效果,试想这是傻不唧唧吃了一盘子鱼饵的人,能制造得出来的吗?

这类文坛上哄抬物价的现象,现实中也是屡见不鲜的,可见古今同理。因为捧角的人,啃招牌边,是啖饭之道。而被捧的人,也是招摇之术,所以就有活着给自己立生祠的事。许多文坛前辈,如巴金先生、冰心先生,也不曾有个人纪念馆的建设,可有另一些作家,已经在家乡盖了大庙一样的馆堂,供奉着自己的著作,张贴着自己的肖像,展览着自己的文物,摆放着捧场的文章。即使如王安石,被宋神宗尊为“师臣”、谥曰“文”、称“王文公”者,要多牛皮就有多牛皮,也不曾让人这样香火奉祀他的。可见在某些方面,今人要比古人脑袋瓜子灵活得多了。能先风光两天,就当仁不让。

公元1067年正月,宋神宗即位,立即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九月,又擢升为翰林学士兼侍讲,这比坐直升飞机还要快,因为他决心要把这位隔墙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奇才,从外任调入京师予以重任。因为当太子时,他的太子司文书事韩维(后来王安石变法,因为韩维不赞成,他就把这位引荐者一脚踢了),经常对政局发表看法。每逢这位王储赞同时,韩维就表示,此非臣之意见,乃王安石之见解耳。这就是《邵氏闻见录》中所说:“先是治平间,神宗为颖王,持国翊善,每讲经义,神宗称善。持国曰:‘非某之说,某友王安石之说。’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神宗耳朵里早被王安石的名声灌满了,王安石和韩维书信往还,很了解这位新皇帝对他的态度。看来,此公身在金陵,心在汴京,并不是无抱负的傻吃鱼饵的呆子,更不是厌倦仕途的尘外之人,只不过要看什么时机合适,和什么样的皇帝能起用罢了。

所以说,怪也好,不怪也好,装怪也好,都有其现实的考虑。王安石不是不想出仕的,1058年(嘉祐三年),宋仁宗把他从江东刑狱调到中央来任度支判官,他也曾对仁宗皇帝抱有幻想,上过“万言书”的。结果,却碰了个钉子,未被采纳,他怀才不遇,适逢丁忧,只好退隐金陵,待机而动了。英宗一朝,他因为反对过这位皇帝继承大位,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给他官做他也不做。等到神宗登基,他认为是时候了,圣旨一到,他不再拒绝做官,马上接受了任命。不过,他也许觉得一反常态地热衷仕途,和他多年营造的恬淡拒任的形象不那么吻合,到底还是称病,拖延了七个月才进京。弄得神宗也疑惑起来,是真有病呢,还是冀图高位?

王安石二十多年,韬光养晦,拒不出山,制造空气,声誉鹊起,也有其策略上的盘算。因仁宗、英宗两朝任职的范仲淹、晏殊、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这些文学上的对手,要想超越的话,还得凭借政治上的优势才行。而在封建社会里,最大的政治上的靠山就是皇帝。他深知仁宗、英宗不可能对他另眼相待,所以只有蹲守金陵,等待时机了。

神宗上台,宋王朝积弱的国势,至此愈益衰敝。仁宗时,国库就“所出无余”,英宗时收不抵支,出现赤字。那些文臣们在仁宗庆历年间也搞过新政的,却碰了个大钉子,只能守成求稳了。新皇帝对这些无计可施的老臣当然不满意,而每年必须要“赐”给西夏五万两银、十三万匹绢、两万斤茶,以求和平的费用,还不包括节日期间要“赠”的银、茶、绢、帛的沉重负担。这还是大宋王朝为买和平所花费的小头,大头是向北方辽帝国的“赐”,那是十万两银、二十四万匹绢,到神宗朝,辽又提高宋的“赐”,为二十两银、三十万匹绢。王安石给仁宗上的“万言书”,所以石沉大海,是因为那时国家的日子好过些。但现在,处于内忧外患局面下的神宗,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的变法上,他一展雄图的时机到了。

但是任何一次政治变革,都不会顺利地付诸实施的,势必要触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假如这部分人的力量足够强大的话,变革行动不出母腹,就会被扼杀了,如宋仁宗的“庆历新政”、清德宗的“康梁变法”。假如反对变革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进行政治变革的力量足以旗鼓相当的话,而且能够坚定地排除变革过程中的障碍,变革也有可能获得相当的成果,如秦之商鞅、明之张居正。如果变革者的计划一出台即遭反对,变革者的营垒又不具有道德高度,而反对派始终保持精诚团结;加之这场变革确实给人带来的不是福祉而是灾难的话,那么,绝无一丝可以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尽管把所有反对变法的人都放逐了,但其中的作家却是最不堪一击的,欧阳修回家养老去了,司马光靠边站了,苏东坡修西湖去了。但王安石却无法制止由于权力再分配,而造成的自己阵营中分崩离析的现象。他推行新政的最得力的副手吕惠卿,也是出卖他、导致他最终失败的主力。王安石下台以后,在南京天天要写“福建子”三字,以泄他对这个人的怨恨。有一次,苏东坡在南京见到他,谈起变法的成败,王安石还恨个不已,大骂是吕惠卿把事情搞砸了。

但变法失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青苗、保甲、免役诸法,有利民的一面,也有扰民的一面,而贯彻执行新法,依靠的仍是旧的官僚行政机构,结果本来有利于民的政策,也会变质而给民众带来深重灾难。《邵氏闻见录》中说道:“又所遣新法使者,多刻薄小人,急于功利,遂至决河为田,坏人坟墓室庐膏腴之地,不可胜纪。青苗虽取二分之利,民请纳之费,至十之七八。又公吏冒民,新旧相因,其弊益繁。保甲保马尤为害,天下骚然不得休息,盖祖宗之法益变矣!”《拗相公》是宋人话本,其中所描写的老百姓对于变法的深恶痛绝之情,不能说没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还有并非不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进行政治变革的领袖,若不具有一定的人格力量,而是一个怪人、一个拗相公,必然失去号召力、凝聚力和向心力。作为文学家,也许倒是其性格色彩,足以魅人;作为政治活动家,怪诞乖戾,险谲诡异,躁迫强直,刚愎自用,“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也是这次变法失败的原因之一。

苏东坡的老爹苏洵,就为此写了一篇《辨奸论》:“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其祸岂可胜言哉?”这个人,就是指王安石而言的。接着,就谈到了他的怪:“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虍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一个连自己胡子上爬着蝨子也不自知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最后,他对于这位怪人王安石,所得出的结论是:“凡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刀、易牙、开方是也。”因此,碰上这类以怪待价而沽,以怪欺世盗名,以怪招摇过市,以怪不可一世的文人,还真得想想苏老泉的这番话。

王安石罢相以后,回到金陵去了。他的住宅附近,有一个地名叫“谢安墩”,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又名谢安石,曾在此地落过脚。东晋至宋,也是好几百年的事了,王安石这个怪人,也怪得太无边无际起来,为这个“谢公墩”姓谢而不姓王,写了一首绝句:

我公名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王安石之“怪”,怪到如此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PKsEs6rC9WVaC67jY8KcNe0ALNvMIdhORcoebshsMC0RSB2HaH+orTyaxJaX/X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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