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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南朝议军政

元朴暗访宋雏凤,

第一章

宋恪礼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道:“宋恪礼拜见元先生!”

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师——半寸舌元本溪!

白露,二十四节气第十五,夜来草木见露水,鸿雁南渡避寒。

宁州威泽县,身为上县,配有县尉两名。去年冬末,外乡人宋恪礼来此赴任,剿匪有力,连破马贼匪窝大小十余处,宁州响马闻风丧胆。然而入夏之际,这名小宋都尉就给宁州刺史府毫无征兆地罢去官职,至今已经闲散在家数月。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桩原本已经大致谈妥的婚事也黄了。那女子是威泽县中等门户的小家碧玉,称不上公门望族或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嫁给原先前程锦绣的年轻都尉是有高攀之嫌,可嫁给之后白丁之身的宋恪礼,自然是委屈了。婚事生变在威泽县城内没有生出太多波澜,毕竟宁州身处京畿之南,一州老小都盯着广陵道上的西楚复国,谁顾得上一个落魄读书人的柴米油盐?邻里关系好的,见面还会喊一声小宋都尉,大多数百姓都不爱搭理这位没什么靠山的官场落水狗。

不过白露时分的一个黄昏,一名双鬓霜白的老儒生进入县城,也没有问路,就径直走到了早已搬离县衙的宋恪礼的私宅门口。门外停着一架小马车,才不至于让人觉着门可罗雀。老儒生看了眼帘子一角内那张清秀的脸庞,凄凄惨惨戚戚的。女子见到这栋宅子有客来访,有些讶异,缓缓放下帘子,马车便缓缓驶出小巷。老儒生直接推门而入。宋恪礼正在院中翻阅一份托关系要来的朝廷邸报,见着貌不惊人的儒生之后,一脸惊喜,把邸报搁在石桌上,赶忙起身,作揖行礼道:“晚生见过元先生。”

来访之人正是翰林院那个性格孤僻的老翰林元朴。这位翰林前辈的一席话,于他胜读十年圣贤书。宋恪礼几乎每日都要细细思量当日翰林院内元先生写在宣纸之上的言语:“士有三不顾:齐家不顾修身,治国不顾齐家,平天下不顾治国。”“天下家国败亡,逃不出‘积渐’二字祸根。天下家国兴起,离不开‘积渐’二字功劳。”当初整座太安城都在看他们宋家的笑话,称霸文坛士林的宋家两夫子,他爷爷气死病榻,名声尽毁;他父亲被贬出京城,一辈子无法出仕,而他这位曾经的宋家雏凤,也被流放到了穷山恶水响马为患的宁州威泽县。这还不算什么惨事,当他为民请命做出一番业绩后,先是郡府,继而是宁州刺史府邸,先后有人出手打压他,但宋恪礼心中并无积郁,真正让他感到茫然的是另一件事——那些短短半年内就受过他宋都尉许多恩惠的百姓,反而跟着那些县衙同僚一起白眼嘲讽。不过宋恪礼并不想找人诉苦,除了眼前这位元黄门元朴。因为宋恪礼有一肚子不合时宜,想要向这位自己在翰林院就吃不开的先生请教。

宋恪礼等元先生落座后,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怎么来威泽县了?”

原本喜欢写字多于说话的元朴拿起那份邸报。大概是读书太多,眼睛不好,他将之拎高了几分,仔细浏览了一遍,轻轻放下后,才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含糊不清:“太多年没有离开过太安城,就想走出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老先生有些感慨地道:“王仙芝走出武帝城后,太安城有一位故人也走了。”

元朴望向宋恪礼,开门见山说道:“宁州马患积重难返,是有根源的,这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你一个外人想要去动棋子,旧有的下棋之人,是会让你死的。”

宋恪礼点了点头,释然道:“果然如我所料,宁州这些年蜂拥而起的马贼是那曹长卿的落子。”

元朴淡然道:“曹长卿在这二十年里可没有闲着,还有一名西楚死间做到了赵勾三把手的高位。此人在十七年前就提出,要在广陵道各地军伍之中安植密探。在今年这个祥符元年的早春,那些潜伏多年大多已经做到都尉、校尉的谍子,准确说来是三百六十七人,半数暴毙,半数则成为了西楚叛军的中坚人物。这一手,是与赵勾联手谋划十多年的兵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兵部尚书卢白颉这会儿捉襟见肘,跟此事遗祸有极大关系,否则你以为西楚哪来那么多一上沙场就可死战的精锐?”

宋恪礼一脸愕然。

元朴双指并拢在石桌上横抹了一下,沙哑地说道:“局分大小。往大了说,是削藩,是收拢国力,是兴科举,是抑武人,说到底,是为了吞掉北莽,一统天下,完成八百年前大秦王朝也没有做成的壮举。再退一步,是某人的千古一帝。”

元朴的手指竖画了一下:“稍稍往小了说,是逼迫北凉王用全部家当牵制北莽,是将顾剑棠局限在北线,这是阳谋。以西楚复国为鱼饵,耗去包括广陵王在内的各大藩王的实力和野心,折损顾庐一系的地方军力,并且以此钓出燕剌王赵炳这条占据地利人和的大鱼,这是阴谋。两代北凉王,可怕之处在于有三十万劲军,可敬之处在于父子二人手握权柄,却不会造反,可怜之处在于离阳朝廷不论你北凉反不反,都要你徐家倾家荡产。”

元朴摊开手掌,在桌面上擦了擦:“人生无奈,就像徐骁千方百计想杀我,可他哪怕有三十万大军,一拨拨死士赴京,却始终杀不掉我。就像曹长卿空有大风流,却时运不济,生在了西楚。就像张巨鹿,鞠躬尽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却要面对一个家天下的时局。就像徐凤年,胜了王仙芝,接下来还要面对北莽百万铁骑。他们的无奈,你宋恪礼比之,是大是小?”

宋恪礼瞠目结舌:“元先生?”

元朴笑了笑。

宋恪礼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地道:“宋恪礼拜见元先生!”

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师——“半寸舌”元本溪!

元本溪没有理睬宋恪礼的郑重其事,平静地道:“我本不该这么早见你,只不过我一辈子都待在那座城里,春秋前期,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那荀平的一个字,比我几斤口水还有用;春秋尾期,我又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如今棋盘上落子生根,按照黄龙士的看法,下田种地,有趣的不是在家等着大丰收,而是亲自去田边看一眼田垄上的金黄。你也不宜继续留在威泽县,不妨与我一同看看硝烟四起的场景。否则咱们读书人光是嘴上说,哪怕心里确实想着哀民生之多艰,可到头来连老百姓到底是如何个苦楚都不了解,未免太过可笑。”

宋恪礼眼神熠熠,欣喜地道:“晚生愿为元先生马前卒。”

元本溪点了点头,问道:“方才我见着了巷中的女子,你觉得与那个为了见你一面不惜偷偷离开京城的公主殿下相比,如何?”

宋恪礼一时间无言以对,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是相貌出彩的金枝玉叶,一个是中人之姿的小家碧玉,怎么比?

元本溪的眼神有些飘忽,叹息道:“男女情事,有些人本就是好人,对你好,这自然是幸事,但未必是对方真的有多喜欢你;有些人性子差,却肯为你改变极多,才是真的喜欢你。那位赵姓女子,愿意冒险离京找你,却绝对不会对家族弃之不顾,到了两者取一之时,会弃你而去;而巷弄里的刘姓女子,性子温暾,却多半能为你不顾一切,生死相随。世间人,总因为有身份的人物付出一些,便感激涕零,对近在咫尺的父母养育、贫寒朋友的倾囊救济、结发妻子的相夫教子,反而感触不深。”

宋恪礼略带苦涩地道:“晚生受教了。”

元本溪突然坐回石凳:“说话比做事确是累多了,拿酒来。”

宋恪礼赶紧跑去屋子里找酒。

元本溪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北莽,有北凉三十万,西楚如何,赵炳、赵毅这些宗室藩王又能如何?”

元本溪自嘲地道:“我亦是无奈人啊。”

一驾马车悠悠然驶向散仓,马夫是宋恪礼那个相貌秀气的书童,坐在车内的元本溪一直将帘子挂起,望向天空中那群南下鸿雁的“人”字形队列,怔怔出神。出头鸟,扛大风,可一门一户也好,一族一国也罢,都必然有人挺身而出。

宋恪礼离开威泽县后,就没有朝廷邸报可以翻阅,不过元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他畅所欲言,有意无意“泄露天机”,宋恪礼自是深信不疑。

散仓一战,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在太安城以南版图上吃到的第一场大败仗。永徽年间两次远征南诏,虽然无功而回,但十数场大小战役也是互有胜负,而祥符元年的散仓骑战,大将军阎震春战死,三万精骑全军覆没,是注定没法子盖上遮羞布了。此战令离阳朝野悚然,若说杨慎杏的被困还可以理解为轻敌所致,那么阎家骑军跟西楚叛军不含诈术的硬碰硬,结果仍是一败涂地,就不得不让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权衡西楚的实力。一心报国的宋恪礼更是忧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开天窗说了一席敞亮话,才让这位宋家雏凤真正见识到庙堂的波云诡谲。

“你有没有看到一件事情?杨慎杏的四万蓟南老卒,以及新创的五六千骑兵,和阎震春原本守卫京畿的三万精骑,都是某一个人的‘家军’?”

宋恪礼惊叹道:“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元本溪淡然笑道:“朝廷那边,主要是顾庐兵部以及起居郎所在的‘书房处’,这几个地方都不认为杨慎杏、阎震春这两位百战老将会一败涂地,他们本该输在西楚主心骨曹长卿露面之后。不过如此一来,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创,那么广陵王赵毅又有什么理由龟缩不动?”

宋恪礼感慨道:“先抑武,削藩便水到渠成,这是阳谋。”

元本溪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自嘲道:“我还算读过些兵书,但一直不敢说自己熟谙兵事,故而对于战事布局,一向能够不插手就不插手。人贵自知,扬长避短,很多时候只要你不犯错,机会就来了。杨慎杏是输在了庙堂之上,否则以櫆嚣一线的兵力,双方均势,如果杨慎杏稳扎稳打,还能占到便宜。可杨慎杏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年纪大了后,不把自己当封疆大吏,而以为自己就是一员‘堂臣’,到头来输在沙场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礼,你不可不引以为鉴。”

宋恪礼使劲点点头。

元本溪继续说道:“阎震春为杨慎杏牵累,不得不仓促南下散仓,被西楚骑军以逸待劳,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骑在关键时刻搅局,被人有心算无心——阎震春越是治军有方,麾下士卒越是不惜决战到底,就越落入西楚的圈套。以阎震春的经验,肯定猜得到西楚两万轻骑身后留有伏兵,只是没有想到两万骑就将他们三万骑打成了强弩之末。朝廷一步错,步步错;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来是后继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记载了十几名年轻人的档案,其中又以四人最优。四人已经出现了两个。裴阀子弟裴穗在主持櫆嚣政务,此人年少老成,家学渊博,但缺少灵气。散仓一战,率领两万轻骑与阎震春死战的骑将许云霞,锐气十足,但绝对把握不准重骑的出击时机,如此看来,北线之事,应该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谢西陲的手笔。”

宋恪礼缓缓说道:“我听说过寇江淮祖辈皆是西楚大将,他本人钻研兵法韬略,早年曾经是上阴学宫名震一时的人物,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稷上先生,更身具亲身陷阵之勇,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至于谢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闻。元先生,西楚的北线谋划,当真不是那‘儒圣’曹长卿的既定经略?”

元本溪摇头道:“没有这些出众的年轻人,曹长卿怎敢复国?”

元本溪突然笑了起来,而且大笑不止。宋恪礼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元先生事事处变不惊,大智近妖,却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刻。元本溪开怀大笑之后,提起酒壶喝了口酒,说道:“我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听多了名士风流的高谈阔论,虽然多有迂腐气,可到底是世间最饱读诗书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处。要么是跟一群见不得光的幕后人物打交道。这些人物更是见识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学,或者小处细处无纰漏,或者远见超群,一步算十步。结果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镇客栈,听着贫寒士子和乡野村夫的夸夸其谈,才知别有一番风味。”

宋恪礼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评论。这趟南下之行,确实旁听了许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论,宋恪礼往往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听得津津有味,喝酒吃菜越发愉悦。例如有市井粗人说那绰号啥官子的西楚曹长卿脑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里刺杀当今天子?反正都已经刺杀了三次,多几次又何妨,总比在广陵道上无所事事来得强。还有人的意见更为“务实”,说他要是曹长卿,就带着江湖高手坐镇北线,每次杀个几千人,几天杀一次,一路杀到太安城脚下,都不用折损西楚一兵一卒。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说既然如此,咱们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请跻身武评的高手,一股脑杀去北莽,还要顾剑棠大将军的边军做什么,要北凉铁骑做什么?分明是天地之间藏着咱们老百姓不明白的规矩。然而这些人被人刨根问底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西楚揭竿而起,竖起了那“姜”字大旗,却并未出现离阳王师一战功成的大好局面,战事胶着,热闹非凡,市井坊间也出现了许多面红耳赤各抒己见的争执者。

元本溪轻声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那些远离中枢的百姓见识粗鄙短浅?”

宋恪礼没有故意隐藏心思,点头道:“晚生确是这般认为的。”

元本溪摇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整顿江湖势力,只不过当年先帝命徐骁马踏江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之后朝廷虽然在御前金刀侍卫中给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赵勾两处也多有分发护身符,送出相当数目的铜黄绣鲤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气魄,还是相形见绌。虽说让心高气傲的顶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联手刺杀某人是痴心妄想,但在一场战事中减少甲士死亡并不难。然而两件事让我彻底打消了念头。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脉正统,加上宦官韩生宣的阻挠,以及柳蒿师那份太安城内唯我独尊的心态。第二件事是徐骁收缴天下秘籍入库,并定下传首江湖的规矩,从此奠定了庙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调子,导致我朝无法造就北莽那种溪流融入大江的气象。”

元本溪叹了口气,晃了晃酒壶,望向年纪轻轻的宋恪礼,沉声说道:“聪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复杂,甚至往往很简单,但只有一点不能出错,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远处和脚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对的。真正难的,是‘知易行难’的这个‘难’字。你祖辈父辈两位夫子联袂称雄文坛,打压他人,未必不知此举有碍士林风气,为何?放不下一家荣辱罢了。当今天子不采纳李当心的新历,未必是不怜天下百姓,为何?放不下一姓兴衰而已。曹长卿之风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这位大官子三番两次进入皇宫,只要他杀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两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曹长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与那故人舍不得我辈儒生风流早早被风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地感慨道:“人有所执,则痴,则真。其中好坏,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意味的?”

宋恪礼正要继续请教,元本溪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经被人盖棺论定。庙堂上如何,在本朝也会有一个了断。以后我元本溪与李义山、纳兰右慈这种谋士也成绝响,至于帝师,就更成奢望了。”

随后的一路南下云淡风轻,大将军阎震春和他的三万阎家骑军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调兵遣将,短时间内并无战事,而且那些马贼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马车走得无惊无险,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散仓那处战场。

元本溪走出马车,没有马上走向双方投入了五万骑兵的沙场,而是来到那个西楚重骑兵人马停留的地方。离阳唯有北凉、蓟州和两辽出大马,西楚战马先天不如这三地,而且重骑兵赶赴战场,也是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势如虹一路疾驰,而是需要大量的负重骡马和众多辅兵。重骑兵在投入战场之前,骑卒不披甲不上马,只隐蔽于距离战场不远不近的场所,安静等待时机。然而,一旦让要求苛刻的重骑兵完成蓄势冲锋,那种汇聚在一起的巨大冲撞力,无与伦比!可以说,重骑军就像每一位骑军统帅都试图金屋藏娇的女子,更是敌军统领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敌”。

元本溪按照这支重骑军参与战事的行军路线缓缓步行,一直走到最终战场,然后蹲下身,闭上眼睛。

他似乎可以看到那场骑军大战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壮画面。

轻骑战至最后,西楚重骑杀出。

已换了数匹战马的阎震春满身鲜血,视死如归,带着一直护驾所剩不多的亲卫骑兵,率先迎向重骑。

有马者继续骑战,进行最后一次冲锋对撞。

已经没有战马骑乘的阎家骑卒便步战结阵,一同迎向那支势不可当的铁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后,已经同样倦怠至极的西楚轻骑继续咬牙追杀。

阎震春首先战死,甚至没有留下全尸。

将官随后尽死。

许多无力再战的阎家骑卒,木然地看着敌人马背上的枪矛刺来,或者是怔怔地看着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众多被鲜血浸透的旗帜倒在战场上。

有骑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帜一角。

大战过后,西楚那名没有亲上战场的年轻统帅有条不紊地下令给辅将处置后事。年轻人并没有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喜悦,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环视四周,默默地低下头,抬起手臂擦拭泪水。

既是为西楚儿郎,也是为敌对阵营的阎家骑军。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之壮观,却也不是峰峰都筑有道观,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借着那位北凉王在山上大兴土木的东风,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观,观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纪最小的徒弟韩桂。这位年轻道人修心不修力,连老掌教王重楼都给过一句“此子正心诚意,将来愈行愈远”的评语。不过,即便武当山风淳朴,可韩桂既不会炼丹,也不会符箓,甚至连那占卜卦数的本事也稀松平常,故而宋知命一直不准这名闭关弟子“开峰”。当然,以从前武当山的香火,更多的还是有心也无力,以至于王重楼仙逝之后,掌教都由洪洗象变成了李玉斧,韩桂仍是不温不火地修仙问道。

青山观虽是新落成,但韩桂本就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玲珑人,经过初期各峰道观的热闹恭贺后,位置偏远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观的香客更是寥寥无几,一旬下来屈指可数。倒是有个孩子经常跑来青山观嬉耍,跟扫地道童渐渐熟络起来,后来又带了个年轻人来上过香,据说是他的师父。观主韩桂年幼登山,潜心研习典籍,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也认不得那个出手算不得阔绰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时,韩桂甚至依旧没认出来,反而是扫地的弟子记住了那人的脸庞,偷偷小声提醒,韩桂才急忙跨出门槛,喊住了那个细看之下气韵不俗的公子哥,说是道观简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位丰神俊朗如谪仙的香客没有拒绝,笑着答应下来。韩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韩桂煮茶也不似那些规矩烦琐的江南名士,不讲究烹茶之水。两人对饮,自称凉州人士徐奇的香客并不多话,只称赞了茶味幽远,韩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们饮茶的时候,那个时不时跑来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韩桂的徒弟清心,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聊着天。清心别看年纪小,而且在青山观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课业和活计,可辈分在武当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楼那几位,在山上辈分最高,只不过随着岁数最大的宋知命离世,如今仅剩下陈繇和俞兴瑞两位年迈真人,接下来便是新掌教李玉斧这一辈。因为上一辈收徒甚少,韩桂作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辈分相当,接下来便轮到“清”字辈。武当山上有四十余人,虽说有人数渐长的迹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莲花峰、玉珠峰那几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许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声师叔。小道士清心戴着武当常见的洞玄巾,顶有寸余棉帛折叠,巾面绘有祥云,如竹简垂于后,师法于仙人吕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结识的同龄伙伴说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养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调理真论》记载,至此雷始收声,阴气渐盛,我辈当早卧早起,与鸡俱兴。而且我师父说过,秋季燥热也分温燥、凉燥,得多在登高望远的地方勤快吐纳,叩齿咽津。养生之法,概而论之,就是‘敛藏’二字……”

听着道童文绉绉言语的另外一个孩子咿呀嗯啊着,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还是好奇地问道:“既然以后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来了?那你们道士会不会忙着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个白眼,鸡同鸭讲让他有些生闷气。

那个自知犯错的孩子挠挠头,不知所措。

清心不愿跟这家伙斤斤计较,突然一脸嘴馋样,还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低声道:“地龙,我跟你讲啊,小莲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马上就要红透了,好吃得紧!我跟几个师兄和其他峰上的师侄都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话,我就算你一个。”

余地龙讶异地道:“小莲花峰?不是你们上任掌教洪仙人一个人的修道之地吗?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师父,然后又将嗓音压低了几分嗓音:“小师叔祖没飞升前,咱们去摘柿子没啥事,小师叔祖还会亲自帮咱们上树摘哩!唉,可惜小师叔祖飞升后,掌管戒律的陈师伯祖就不怎么让人去那儿了,前些时候不知为何还下了一道禁山令。可那里的柿子,真的特别甜特别好吃!”

说到这里,小道士蓦然红了眼睛,赶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余地龙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点出息好不好!没事,我赶明儿帮你摘去,包管你吃够!”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们小师叔祖了!”

这边又是柿子又是小师叔祖的,那边韩桂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叹息一声,有些失神。还记得当年这个时节,骑牛放牛的小师叔每次见着他们这些后辈,都会变着法儿地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红灿灿的柿子来,递给他们之前,还不忘用袖子轻轻地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说是徐凤年,轻声说道:“韩道长,我略懂堪舆皮毛,知晓小柱峰的山势水脉疏密有致,在武当山也属于有数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说一句,怎么青山观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却这般稀少?”

韩桂虽然不谙人情世故,其实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洒然笑道:“照理说,小柱峰风水确实很好,本该交由‘清’字辈一位天资极佳的大弟子来‘开宗立派’,只不过当年小师叔大概是跟小道开玩笑,说小柱峰的桂花尤其香,冠绝诸峰,小道俗名里有个‘桂’字,命里该有。说心里话,不提其他,就说青山观内的塑像供桌,都是铜铸鎏金,价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话,小道这些天当真是怕那贼人惦记上,到时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拦也拦不下啊。其实就小道自身而言,何处读书不是读,何处修道不是修,毕竟人生在世,吃不过几碗饭,穿不过一身衣,睡不过一张床。”

徐凤年打趣道:“韩道长作为修道之人,也计较那些黄白物件?难道不该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许牵挂吗?”

韩桂爽朗大笑,摆手道:“错啦错啦,‘仙人’,还有一半是人,至于‘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凤年似乎一脸不悦,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还望道长解惑。”

韩桂并未在意这位徐公子的阴郁神情,笑着缓缓说道:“睡一觉睁双眼食三餐,勤四体耕五谷尊六亲,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本分,并非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虽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毕竟前途渺茫,咱们修道,说是修长生大道,其实在小道看来,是在修一个‘道理’。打个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丢不坏,就是‘道理’。若是借宿,护着院中物件不被偷窃掳抢,更该如此。小道便是这青山观的过客,更是那人世间的借宿之人。丢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会点石成金的手段,赔得起,倒也不会心疼,可小道只会修道,不会生财,既然赔不起,那就要心疼。”

徐凤年会心笑道:“道长的这个‘道理’,很俗,但是不坏。”

韩桂笑着随口说了一句:“有个俗念头,想做长生人。”

徐凤年双指摩挲着瓷杯边沿,轻声说道:“我倒是遇过几个能长生却不愿长生的人。”

韩桂也没觉得这位公子哥是在夸夸其谈,由衷地感叹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后就不曾下过山,学不来两位师叔,以后若是有机会,定会下山去瞧一瞧。”

徐凤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扫去许多心中积郁,然后向韩桂“请教”了许多修道养生的学问,后者对答如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无半点藏私。

日头西斜,天色渐晚,台阶上的两个孩子已经由坐着变蹲着再变站着,再由站着变躺着趴着,没奈何各自的师父谈兴颇浓,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收工的迹象,百无聊赖之下,余地龙跟清心都开始打瞌睡。余地龙觉着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只好用几样在清凉山王府尝过的吃食来帮小道士解乏,什么青萝卜陈皮鸭汤,什么桃花焖鳜鱼,清心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滋味,可光听着就口水直流。

徐凤年看了眼满院暮色,站起身,抱歉地道:“今日多有叨扰,耽误道长修行了。”

韩桂跟着站起,摇头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闲暇时可以多来青山观坐坐,尤其是出冬笋的时候。”

徐凤年的回答比较煞风景,他一板一眼地说道:“短时间内多半是没有机会来此做客了。”

韩桂愣了一下,也不知该怎样接话,徐凤年笑道:“我家藏书颇丰,回头让人给青山观送些书籍,就当给道长借阅。”

韩桂嗯了一声。

余地龙看到师父总算要打道回府,蹦了起来,笑道:“走喽。清心,回头找你玩啊。”

小道童赶忙起身,小跑到台阶下,跟着师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观外。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小道士满脸的恋恋不舍。

“师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向师父请教一篇文章,内容博大精深,与其说是师父在解惑,不如说是徐公子在授业,像是一门导引术。唉,若是真想将其钻研透彻,短则十年,长则穷其一生,看来不用急着下山了。”

“这么难学?师父,那就别学了呗,天底下那么多书籍,哪能本本都读明白。”

“这一篇不太一样。”

“师父,那你千万别教我这篇!你都要读十年,那我还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当山,我不干!”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饭吗?”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师父亲自动手,省得你撒盐没个轻重。”

“……”

“对了,切记,修道之人不可终日游荡,做空躯壳。去,趁着师父做饭的工夫,把《遵生九笺》抄写两遍。”

“……”

徐凤年和余地龙沿着新辟的石径小路走下小柱峰,余地龙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说世上真的有鬼神吗?”

徐凤年随口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孩子哦了一声,看着黑黝黝的山林,有些惶恐不安。

原先想着心事的徐凤年被出声打断后,瞥了眼紧紧跟在身后的孩子。这个大徒弟的习武天赋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不过不知道是出于本心,还是贫寒的生长环境使然,余地龙对谁都藏藏掖掖,有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藏拙本事。徐凤年曾经无意间确定一件事:无论一个地方结构有多繁复,这个孩子只要走一遍,就能丝毫不差地勾勒出立体图,这种天赋,比单纯的过目不忘更加稀罕可贵,所谓的练武奇才,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徐凤年冷眼旁观多时,发现这个徒弟有点面热心冷,别看他跟小道士清心十分熟络,可在余地龙心中,已经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线,不越雷池,不逆龙鳞,只要不过界,便可以随意嬉笑打闹,可若是过了界,徐凤年不敢保证余地龙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不过,徐凤年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师父,虽然心底并不是很认同余地龙与王生、吕云长以及道童清心的相处方式,但也不觉得非要把孩子的性子硬拗回来。

徐凤年想了想,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吕云长看着很精明,其实很笨?”

余地龙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否认,但看着师父那双在夜幕中仍旧明亮的眼眸,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

徐凤年笑了笑,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柔声说道:“师父也有师父,我就跟你说一个我师父讲的故事,是讲他读书的历程。”

余地龙抬起头,看着师父的背影,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缓缓说道:“有个‘空城计’的典故,是说两国交兵,一方实力占优的统帅被另一方的空城吓退兵马,经由后世层层渲染,前者沦为笑谈,后者被尊为神仙。我师父年幼时读至此处,也对后者的谋略心生向往,然而等我师父少年时候再读这个典故,就心生疑惑:一座空城而已,他若是后者,大可以派遣少量兵力充当死士,前去城内一探虚实。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位日后篡位登基的大奉皇帝怎么会想不明白?于是我师父对这个典故产生了巨大的坏疑,他开始去翻阅很多正史野史,终于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后者所处的时局是,一旦赢了前者,灭了敌国,他就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到了极处,只能解甲归田,在家终老。师父跟我说完这个故事后,就告诉我,读书有三种境界,识人也是如此。”

余地龙脱口而出道:“师父,我觉得故事是真的话,那么那个前者也很聪明啊!空城计,其实本身并不高明,高明的是他既用此计‘吓退’了那个敌人,两个人都有台阶下,顺便还为自己赢得了后世一代一代人的尊重。”

徐凤年点头道:“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余地龙挠挠头。

徐凤年笑眯起眼,说道:“不过师父马上就一掸子拍在我的脑门上,训斥我‘聪明多余,并无裨益’。我以前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聪明还有错了?”脸色柔和的徐凤年继续说道,“聪明人,要把聪明用对地方。人生天地间,应该有益于世道,就算没这心肠没这本事,也不要仗势欺人。”

余地龙轻声说道:“师父,你放心,我就算学会了高深的武功,只要人不欺我,我绝不欺人。”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说道:“交友要广,朋友要多,兄弟却不必。如果你以后遇上了可以做兄弟的人,一定要诚心相待。师父就没有做好,希望你以后可以做得更好。”

余地龙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武当有数条敬香神道出入山区,徐凤年跟余地龙离开小柱峰后,前往主峰,路途中,在深沟大壑的雷公涧恰好遇上熟人——老真人陈繇正领着一对主仆往北神道走。徐凤年上前一经询问,才知道那两个外乡人仰慕武当香火盛况,入山之后流连忘返,越走越偏僻,以至于彻底走岔了,好在被陈繇遇上。出山的路上,老真人跟那个中年儒生相谈甚欢,所幸今夜正值十五月圆,借着满地清辉,夜路还算好走。徐凤年本就不急着回到洗象池,便跟陈繇一起把这对主仆送到“一根筋”直来直往的神道上。儒生显然还不知陈繇便是武当山上的掌律真人,只当是寻常贫寒道观的年迈道人,不过见老道人谈吐不俗,自称来自江南道耕读世家的儒生也由衷地以礼相待。徐凤年何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瞧出端倪,这位读书人衣着朴素,负笈少年也不见富贵气焰,只是少年腰间所悬玉佩可不普通:卧鹿回首状,阴线勾勒,栩栩如生,真正是有着上千年岁月的珍稀物件,至于那只竹制书箱也被摩挲得光可鉴人,显然是一代传一代的东西,当得起“耕读世家”四字。所谓豪阀门第的底蕴,就是在这些温润细节里体现的。

中年儒生一路上跟陈繇讨教了关于《道枢契真篇》和《左洞真经按摩导引诀》之类经书的疑惑,徐凤年看得出来,这些经文虽是道教修养的入门典籍,却正统而醇厚,由历朝道门神仙钦定认可并且详细注释,尤其适宜事务繁忙之人的“忙里偷闲”,以便事功、养生两不误。

陈繇把主仆送到大路上后,双方尽欢而散,老真人跟徐凤年并肩而立,目送这位跋涉千里远游北凉的江南儒士远去,轻声笑道:“王爷可看出什么了?”

徐凤年点头笑道:“应该是江南道上的鹿鸣宋氏。口音符合,只字片语透露出来的家学渊源也相似。虽说宋家在春秋十大豪阀里垫底,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因为家族根基位于广陵江以北,又早早依附了朝廷,相对其他几个家族来说牵连不深,如今在离阳算是一等一的高门华族。当初出了一门两夫子的京城宋家,未成名前,也不得不打着鹿鸣宋氏远房偏支的旗号,才得以在太安城站稳脚跟。听说鹿鸣宋家对那个过河拆桥的宋家,私底下可是怨言颇多。”

陈繇捻须笑道:“若是贫道没有猜错,此人该是鹿鸣宋野苹的幼子宋洞明。相传此子出生前,有祥瑞白鹿奔入府邸。”

徐凤年倒是没有想到会是宋洞明亲至北凉,皱眉道:“此人是朝廷某人相中的隐相之一,在‘永徽之春’中跟殷茂春失利后,多年来表面上寄情山水,其实一直蛰伏蓄力。宋家这些门阀历来喜欢四处投机,可把宋洞明这么一个重要人物放到北凉,好像太过冒险了。”

陈繇摇了摇头,侧过身,与徐凤年对视,问道:“王爷是否以为,一旦北莽举国南下,北凉输多胜少?”

徐凤年也不隐瞒,平静地道:“若是北莽女帝只动用半国之力,仅以南朝兵马南下入侵,我有十足信心守住北凉边境;可如果北莽女帝的王帐亲临边关,带上北莽所有持节令和大将军,北凉就算已经有了内外两条防线,也不可能挡下北莽铁蹄。实不相瞒,如果不是陈芝豹封王西蜀,而是任由我北凉徐家把西蜀、南诏打造成第三条大防线,我仍有信心拖死举国南下的北莽。在我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中,北凉边境上的二十余万边军,加上幽、凉、陵三州疆域,最后才是流州、西域和西蜀、南诏这个口袋,层层递进,足可兜住北莽的百万大军。只是朝廷先后用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和陈芝豹封王就藩,打乱了北凉苦心经营的局面,否则有蜀、诏两地作为数千里大纵深,哪怕边境战败,仍旧可攻可守,别说五年,就是给北莽十年时间,也没办法转入中原地带!”

徐凤年极少跟人吐露心扉,尤其是这类军国大事,更不会主动跟人提起半句,只是他跟武当山素来相亲相近,陈繇又是山上德高望重的长辈,是老掌教王重楼的师弟,也是洪洗象的师兄,故而徐凤年并无半点戒心。而且一个人,胸有块垒酒水浇不尽,总是需要说出几句的。月明星稀,跟陈繇一同缓缓走在返山神道上,徐凤年继续说道:“可惜师父去世后,他既定的策略我都没办法保住。当时我战胜了王仙芝,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就近去西蜀,杀掉坏了北凉大计的陈芝豹,哪怕背负着造反的名号,也要把自古易守难攻的西蜀收入囊中。另外一个则是远去龙虎山,杀掉仇人赵黄巢。我选择了后者,虽说当时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觉得杀赵黄巢比杀陈芝豹更容易,但如今回头再看,说到底还是出于私心,如今每每想起,总觉得良心不安。”

徐凤年笑了笑,似乎有点尴尬,轻声说道:“当然,想起的次数其实不多,加上现在,也就两次。”

陈繇会心一笑:“贫道的师父曾经跟我们几个说过,修道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其实不过是‘做本色人,说根心话,做有情事’。在贫道看来,修道是为了得道,无可厚非。在世之人,人人皆在修炼,在做取舍,故而才有了‘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的说法。既然王爷开诚布公,贫道也不妨说些心里话,若有不敬之处……嗯,贫道相信王爷也不会迁怒于武当山,观王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胸襟还是值得信任的。多门之室多风,这是常理,北凉便是如此。王爷坐镇王朝西北,与那东线上的顾剑棠大将军一同直面北莽铁骑,是异姓王也好,被骂为二皇帝也罢,这是徐家嫡长子该承担的责任,不可因谁的几句风凉话便推卸。武当几代人都愿意亲近大将军徐骁,除了大将军厚待山上道士,更多的还是贫道和师兄弟们敬重大将军的担当。王爷作为徐家新家主、王朝新凉王,贫道所在的武当山在大体上都是满意的,可有一点,贫道实在是看不过眼,今日不吐不快,须让王爷知道。”

徐凤年笑道:“真人但说无妨。好话就入耳,坏话不记心。”

陈繇看了眼和颜悦色的年轻藩王,一本正经地说道:“王爷你暮气太重了!”

徐凤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说法,一时间无言以对,哭笑不得。

年迈道人气咻咻地道:“王爷说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是登顶江湖的人物,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怎的如此暮气沉沉,比贫道这活了八十几年的老头子的心态还沧桑?嘿,不说贫道在王爷这个岁数,便是掌教师兄,不也志骄气盈?那会儿先是龙虎山赵希翼、赵希抟兄弟两人上山‘问道’又‘问剑’,王师兄打骂得人家没脾气不说,还背着师父独自下武当负剑远游,登上龙虎山,还以颜色,先把自己心中那口气出爽利了,回山之后被师父禁足、闭关思过又如何?咱们那位师父啊,当着大师兄的面疾言厉色,大动肝火,等到他老人家把师兄关起来后,马上就对咱们几位笑开了怀,那嘴巴,可是好几天都合不拢,见谁都笑。不过师父走了以后,王师兄心思也就重了,一直到领着小师弟上山才好些。”

徐凤年双手笼在袖中,默不作声,但心底有些暖意。

陈繇突然笑道:“贫道略通谶纬,有两个好消息要说,就当感谢王爷的还赠大黄庭之举。”

徐凤年半开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应让小柱峰三年后的香火不输武当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闯入北凉境内,我也会保住小柱峰一脉。”

陈繇瞪眼道:“先不说好消息。王爷有一件事须谨记:越是心诚之人,越要慎言!岂不闻一语成谶?上古先贤创造文字之时,苍天哭泣,这里头可是有大讲究的。如今赵室王朝选择豫语作为官话,更是用心深沉。这些都涉及极为复杂的命理气数!”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争辩。

陈繇神情缓和了几分,笑道:“一个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气,自南海北上赴凉。第二个好消息,则是有一股主杀伐的黑蛟之气,自东往西入北凉。”

徐凤年想了想,疑惑地说道:“前者应该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后者?”

陈繇一脸老神在在,并不泄露天机。

徐凤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语道:“难道还真来了?”

陈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家的宋洞明,北凉可谓逐渐‘得道’矣。王爷此时还觉得北凉必输无疑?这天下气运有定数,此消彼长,离阳朝廷先是自杀其鹿,后有太安城接连数人悄然出走,于赵室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对北凉、对王爷来说,却是千载难逢,务必不能错失!”

余地龙看着师父。

气势峥嵘。

身后有蟒抬头。

气冲斗牛。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虽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两季都身处王帐,王帐所在便是中枢所在。那是一座由无数大小帐篷汇聚而成的移动之城,而那位世间最尊贵的老妇人所住的帐篷独享金色,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与日争辉。当这顶金色王帐出现在姑塞州时,南朝庙堂顿时黯然失色,一干勋贵臣子都聚拢在王帐四周,安静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见。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帐,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姑塞、龙腰两州的持节令,南朝大将军柳珪、杨元赞,这些在南朝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对毗邻金帐。

今时今日,北莽女帝召集南北群臣,例行画灰议事。众人分别坐在一只绣墩上,绕出一圈,座位并无高低之分,不过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妪,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边是棋剑乐府太平令,右手边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一文一武,但两人身边依次排列下去,则文武混淆,并未出现离阳朝堂上那种文武对峙泾渭分明的光景。

董卓跻身为南院大王后,位置越发靠近慕容女帝,只是仍然隔着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这样身份显赫的贵胄权臣。今天董胖子入帐后便心不在焉,一直抬头张望,自顾自扳着粗壮的手指头,数着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还差几个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经是最大的官了,不过北庭两大皇族姓氏,还有许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头子占着茅坑不拉屎,哪怕一个个老眼昏花,都已经挺不直腰杆了,还是强撑着参加这场画灰议事。董卓跟一个笑眯眯的老不死对视上,如果他没记错,老头子叫耶律虹材,青壮时候还算做过几桩壮举,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动静。老家伙对着董卓傻乐和,董卓百无聊赖,就跟老家伙对着傻笑,两人就这么较劲斗上了,结果董卓把脸都给笑僵硬了,对面的笑意还是那么活泼生动。董卓败下阵来,揉了揉脸颊,朝老头子伸出大拇指,一脸“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减,抠了抠鼻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就是那个身受北莽三朝顾命的“不倒翁”?圣宗耶律文殊奴临终时,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场受命,席位垫底。神宗逝世时,在场五人,耶律虹材排在第三。先帝死时,他和大将军耶律术烈、中原遗民徐淮南、拓跋菩萨、慕容宝鼎四人在场,已经高居第二。

接下来?董卓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女帝陛下。

众人围成的大圈中铺有一张布制地图,涵盖了离阳京畿南部和广陵道两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头子耶律虹材斗法的工夫,女帝已经跟数位大将军讨论过了接下来的战局走势,都看好西楚短期内的爆发力,但是依旧不认为西楚可以成事,绝对不可能成功复国。女帝主要向武将们询问这个“短期”到底是多短,几个月,还是半年,还是能僵持到明年秋?然后在各种可能性之下,向文官询问离阳朝廷的国库会分别减少几成。在探讨大局期间,西楚有几名年轻人也传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谢西陲最多,多达四次;寇江淮紧随其后,有三次,以至于女帝都给勾起了兴致,但最后也不过是以一句“生对了时候生错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帐内北莽武将一致认为,曹长卿主持的东线,跟广陵王赵毅之战,依旧会胜出,但接下来关键得看离阳赵室收拾残局的主帅,是饱受掣肘之苦的卢升象,还是临危受命的兵部尚书卢白颉,甚至有无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的心腹大患——大柱国顾剑棠。在太平令看来,离阳朝廷太过轻视西楚,而且兵部没有顾剑棠坐镇,跟二十年前离阳朝廷的运转速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但是太平令也忧心忡忡,说接下来离阳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后顾剑棠手中的兵权就越集中,长远来看,勉强算是好坏参半。

董卓没有掺和到这场异议不多的讨论中去。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不光是那群最不济都有三品的文官,还有一大帮原本眼高于顶跋扈惯了的武将,几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敛了神色。只见四位妙龄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图,铺在原先的地图之上。当那幅详尽至极的彩绘地图尽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时,董卓看到,就连耶律虹材这头掉光牙齿的老虎也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那张长宽各三丈的地图。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缘故,老人缓缓站起身,向前走出几步。北莽上下,唯独他可以携带一名扈从入帐参与议事,当时耶律虹材身后的那名侍从试图搀扶,被老人摆手拒绝。

随着耶律虹材郑重其事地起身,绝大多数北莽权贵都不敢再坐着,而是跟着老人一起离开绣墩子。

那是一幅莽、凉形势大图!

原先还有寥寥数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来,他们才随之起身。老妇人脸上没有了先前那份淡看风云的闲适,沉声道:“朕知道,哪怕到现在,还是有人想要先打东线,认为只要吃掉那条在顾剑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形的东线,就可以长驱南下,一举占据离阳王朝的太安城,觉得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明智之举。”

此言一出,王帐内顿时气氛凝重,多位大将军和持节令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老妇人突然自嘲一笑:“还有人认为,朕之所以执意要打西线,是为了跟徐骁那个已经死了的家伙怄气。”

董卓忍不住笑出声,结果接收到帐内大人物们的瞪眼、白眼十几记。若是寻常北莽官员,早就给吓破了胆,而董胖子仰起头,学着耶律虹材抠鼻屎。

老妇人继续笑道:“你们这般认为便这般认为,无所谓,朕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打西线的决定,不容更改。谁反对,可以,朕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离开这顶帐篷……”

很快就有几位王庭老人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一起迈开步子,径直走出王帐。这些老人无一不是曾经草原上的雄鹰,顶着耶律的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当可观的兵权,形似离阳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体制本就松散,各自为政,仅在名义上接受皇帝的约束,老人之中,不乏十几年前都不曾参加与离阳北伐大军作战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后算账。在这些老人看来,只有打东线才有利可图。西线?北凉三十万兵马,全杀光了又能如何?北凉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再往南进军,是那个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岖的西蜀,是一个从来没出过统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儿,更是一个北莽铁骑必须下马作战的区域。这一路打过去,会死很多人不说,到手的东西却少到可怜,谁乐意?你个老娘们儿愿意听那狗屁太平令的怂恿,咱们可不奉陪!

随着这些桀骜难驯的耶律王爷纷纷大踏步离去,王帐内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内的持节令与大将军一个都没走,更有拓跋菩萨始终站在女帝身侧。

耶律虹材纹丝不动,盯着地图。这位老人没动静,七八个五六十岁的大人物虽说蠢蠢欲动,但还是捺着性子留在了王帐内。

慕容女帝神情不变,看也不看那些背影,两根手指捏着一块木炭,望向脚下的那幅地图,伸出一只手往下压了压,微笑道:“咱们都坐下来,就当提前坐江山了,毕竟除了咱们南院大王这几位年轻小伙子,大多数人都不年轻了。”

一群人都坐在地图边上,离老妪远的臣子,自然就坐在了离阳的版图上,最南边的那位,更是坐于南诏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后,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只知道咱们北莽百万大军,应该没法子一股脑列阵在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上,具体事宜,还是由太平令来说好了。”

太平令点了点头,拎着木炭走到地图上,但是没有径直走到凉莽边境线上,而是在东线附近蹲下,画出一个弧顶朝向草原内部的半弧,平静地道:“西楚复国牵制了离阳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顾剑棠的动向可能是南调或者按兵不动,但这两种倾向,并不意味着离阳就一定会袖手旁观,保不齐离阳、北凉就会冰释前嫌。我们与事事想着占据最大利益的离阳朝廷不同,一切都应以最坏的打算作准,那就是按照顾剑棠出兵北上以至于两线呼应的糟糕局面来定,因此老将军耶律虹材,以及赫连威武与慕容宝鼎两位持节令大人,带兵佯装压境,只要顾剑棠有魄力倾巢而出,我们就拿出相应的魄力,且战且退,退至本人画出的这条弧线上,到这里为止,一步不可再退!”

赫连威武点头,慕容宝鼎默不作声。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着那条弧线,没有反驳。

太平令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接下来,我们也有两条线要打,不过不是同时。南线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权处置,陛下不会干涉一兵一卒,但在这之前,北线,就是咱们北莽的后院,交由大将军拓跋菩萨清理干净。对象,就是方才走出王帐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的眼皮子跳了跳,他缓缓抬起头,沙哑地问道:“陛下,当场杀了他们不是很简单?”

北莽女帝笑着摇了摇头,回答道:“太少了。” DFvza5UkF5ckhvnNAa6SYWnkECUIb7N84hC8yRFr0qEk+gByBEORM349/tSpMY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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