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白话短篇小说的奠基之作,这本来是文学史的定评,研究者的共识。美籍华人夏志清教授也在他那部被西方奉为经典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指出:“虽然新诗和话剧在文学运动的初期成就就不尽如人意,但是短篇小说一开始却是非常成功的。给这一类型文学奠下基础的是鲁迅。他在1918年发表的《狂人日记》,纯熟地运用了西方小说的技巧,与中国传统的说故事方法完全两样,因此可以称为是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始祖。”
然而,据说上述观点“欠妥”了。有人学胡适的“于不疑处有疑”,提出陈衡哲(笔名莎菲)1917年6月在《留美学生季报》第2卷第4期发表的《一日》才是我国现代第一篇白话小说,并说这篇作品“文笔生动、幽默、颇富情趣”。如此看来,鲁迅评传、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现代文学史都应该重新改写了。
事实果真如此吗?且先听听陈衡哲本人和他的夫君任叔永的说法。1928年,陈衡哲将《一日》收入她的自选集《小雨点》时,在文前加了一段引言:“这篇写的是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在寄宿舍中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它既无结构,亦无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种白描,不能算为小说。”任叔永为该书撰写的序言中,也承认《一日》“叙的是学校里一天的生活,不过略具轮廓,几乎不能算是小说。”上述说法,并非他们夫妇故作谦虚,而是说明他们有自知之明。《留美学生季报》现在当然不容易找到了,但《小雨点》一书已由上海书店重印。如果真是出于追求真理的纯正动机,想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做出准确的历史定位,何不先读一读这两篇作品再发惊人之语?
中国拥有数千年的文明史,自古以来就有白话诗文和口头文学。判断一篇小说属于现代范畴还是属于传统范畴,绝不能单纯以文言和白话作为界标,更应该着眼于思想观念和表现手法。中国传统小说最重要的民族特征是史传性,内容“尚实”,多采用按时间顺序发展的线性结构。《一日》因袭的正是这种传统的表现手法。而鲁迅的《狂人日记》不仅在观念上表现出对封建礼教和家族制度的反叛,达到了“表现的深切”,而且成功地实现了由情节小说向心理小说的转移,由线性结构向时空倒错的转移,由单纯写实向融合象征主义手法的转移,从而体现出“格式的特别”。正是在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意义上,《狂人日记》实现了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的深刻决裂,标志着我国小说在草创期即已臻于成熟。因此,无论就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价值而言,抑或就作品的实际社会影响而言,《一日》跟《狂人日记》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即使用“天壤之别”加以形容也不为过分。片面强调这两篇作品发表时间的早晚在学术上毫无意义——因为出现新文学的根本条件并非单纯取决于语言。
当然,我们对于陈衡哲女士在文学革命讨论初期所作的创作尝试(即便是不成功的尝试)仍然表示敬重,对于此后她在教学和创作领域表现的才华和情致更为佩服,但利用她的《一日》来做鲁迅的翻案文章,恐怕是选错了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