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最早接触过哪些域外小说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以他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短篇小说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坦言,他之所以能以这些小说为中国的新文学奠基,“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那么,在《狂人日记》问世之前,鲁迅究竟看过哪“百来篇外国作品”呢?长期以来,我们只知道鲁迅关注过哪些外国作家,而无法确指这些作品的具体篇名。由于鲁迅作品从未对此进行具体陈述,这个问题很可能成为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疑团。
值得庆幸的是,在鲁迅遗物中,有一本鲁迅留日时期的剪报合订本——《小说译丛》,其中收录了日本人翻译的十篇俄国文学作品:
普希金:
《彼得大帝的黑人》,昇曙梦译,载《新小说》第2卷,1907年2月发行。
果戈理:
《狂人日记》,二叶亭四迷译,连载于《趣味》第2卷第3号至第5号,1907年3、4、5月发行。
《昔人》,二叶亭四迷译,载《早稻田文学》五月之卷,1906年5月发行。
《外套》,西本翠阴译,载《文艺俱乐部》第15卷第8号,1909年6月发行。
莱蒙托夫:
《宿命论者》,栗林枯村译,载《新古文林》第1卷第10号,1905年12月发行。
《东方物语》,嵯峨之家主人译,载《文艺俱乐部》第11卷第13号,1905年10月发行。
屠格涅夫:
《妖妇传》,嵯峨之山人译,载《新小说》第2卷,1903年3月发行。
《水车小屋》,嵯峨之山人译,载《新小说》第9卷,1903年9月发行。
《草场》,昇曙梦译,载《新小说》第10卷,1904年10月发行。
《森林》,长光迂人译,载《新古文林》第1卷第7号,1905年10月发行。
这个剪报本无疑为研究鲁迅的文学取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但要了解上述十篇作品的原貌则非易事。这不仅仅因为中国读者阅读时存在文字障碍,更主要的是因为当时在日本翻译外国作品并非采取严格的直译,而是任意增删,擅改篇名、人名,就跟随心所欲的“林纾翻译模式”相近,更何况译文本身还常有错误。比如,剪报册中有一篇《妖妇传》,人物都改换了日本名字(如把主人公叶尔古诺夫改名为久山加太郎),在屠格涅夫的全集中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对应的篇名。后来用日译本反复对照俄文原著,才知道这是屠格涅夫创作的《叶尔古诺夫中尉的故事》,最初发表于1868年《俄国通报》第1期。剪报中的《东方物语》和《森林》,开始也搞不清究竟是哪一篇作品。在东北师大孟庆枢教授(他是日本文学和俄国文学研究专家)的帮助下,我们才知道《东方物语》通译为《歌手阿希克·凯里布》,原是土耳其的一个童话故事,后流传到高加索一带,故日文译者将篇名改为《东方物语》,即东方故事。莱蒙托夫在流放过程中将这个童话加以整理,首发于1846年出版的文学刊物《昨天与今天》第1期。《森林》通译为《波列西耶之行》,是屠格涅夫1857年2月26日完成的一篇作品,首刊于同年《读书文库》第10期。“波列西耶”,在俄文中意思是“森林连绵的低地”,故日文译者将篇名改为《森林》。这样,前后经过了十余年的努力,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将前面十篇作品的通译篇名介绍如下:
普希金: 《彼得大帝的黑人教子》
果戈理: 《狂人日记》
《旧式地主》
《外套》
莱蒙托夫: 《宿命论者》(《当代英雄》中的一章)
《歌手阿希克·凯里布》
屠格涅夫: 《叶尔古诺夫中尉的故事》
《叶尔莫莱的磨坊主妇》
《白净草原》
《波列西耶之行》
以上作品,鲁迅在留日时期不仅阅读过,而且准备翻译其中的两篇。在《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卷末的预告中,就有俄国都介纳夫的《毕旬大野》(即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该书《新译预告》中,又有俄国来尔孟多夫的《并世英雄传》(即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估计是因为鲁迅与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销路不佳,这一翻译计划终于搁浅。
鲁迅留日时期接触的外国小说当然绝不止于以上十篇。进入鲁迅视野的上述五种日本文学杂志,就翻译了大量的欧美小说。鲁迅正是通过日本的翻译桥走进了世界文学的辉煌殿堂。1903年至1909年,在日本春阳堂发行的《新小说》月刊上,刊登了契诃夫、托尔斯泰、梅特林克、莫里哀、显克维支、高尔基、霍普特曼、安特莱夫、迦尔洵、王尔德等著名作家的作品。在1906至1909年日本彩云阁发行的《趣味》月刊上,刊登了莫泊桑等人的作品。在1906年至1909年早稻田文学社发行的《早稻文学》月刊上,刊登了爱伦·波等人的作品。在1905年至1907年近事画报社发行的《新古文林》月刊上,发表了赫尔岑、雨果、莫泊桑、狄更斯、霍桑、梅特林克、邓南遮等人的作品。在1903年至1909年日本博文馆发行的《文艺俱乐部》月刊上,刊登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柯南道尔等人的作品。从日本明治时期出版的上述五种杂志来看,日本当时输入的文学作品内容虽然广泛,但其关注的中心是俄罗斯文学,这跟鲁迅当年进行翻译活动的取向是十分接近的。
对于所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鲁迅多次作过明确的表述。他说:“俄国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南腔北调集〈竖琴〉前记》又说,早在青年时代,他“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四十年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我们岂不知道那时的大俄罗斯帝国也正在侵略中国,然而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南腔北调集·祝中俄文字之交》,1933年初,鲁迅应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之约编选了一本《短篇小说选集》,准备译为英文,他在这本书的《自序》上说:“后来我看到一些外国的小说,尤其是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小国的,才明白了世界上也有这许多和我们的劳苦大众同一运命的人,而有些作家正在为此而呼号,而战斗。而历来所见的农村之类的景况,也更加分明地再现于我的眼前。偶然得到一个可写文章的机会,我便将所谓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陆续用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出来了。”(《集外集拾遗·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鲁迅从内心发出的这种至诚之声充分表明,他早期文学活动的宗旨是为了“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激发国人对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而不是从什么艺术之宫里伸出手来,去采摘海外的奇花异草。鲁迅本人以上的表述,显示了他立场的坚定性和观点的一贯性。这对于当今那种曲解鲁迅精神,把鲁迅描绘成只重视“个体尊严”“个体生命”而漠视民族尊严和大众命运的观点,无疑是一种有力的反驳和矫正。
1907年,鲁迅在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中指出,在19世纪初叶,俄罗斯的文学开始革新,重要的作家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和果戈理。鲁迅十分爱读果戈理的作品。他多次赞美这位俄罗斯写实派开山祖师的文才,尤其欣赏果戈理直面社会人生黑暗的精神,悲喜交融、千锤百炼的讽刺艺术,以及能从平常人、平常事乃至无事中揭示出悲剧的卓越手法。鲁迅感到在中国的社会生活中,也可以遇见和果戈理作品中的官吏、绅士、医生、闲人相类似的人物。鲁迅毫不讳言他1918年创作的《狂人日记》跟果戈理1834年创作的《狂人日记》之间的师承关系,但又如实地说明他的《狂人日记》要比果戈理的同名作品忧愤深广。对于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鲁迅既有赞美也有批评。他指出俄国自有普希金以来文学才获得了独立的位置,但普希金的《给俄罗斯的诽谤者》和《波罗金诺的纪念日》两诗却为沙皇的侵略战争辩护,这种“爱国”只不过是一种“兽爱”。鲁迅认为莱蒙托夫的作品想象丰富,充满反抗精神,但内容也有颓废的一面。
在这本剪报集中,数量最多的是屠格涅夫的作品。鲁迅在日后的创作生涯中,还购置了包括这位作家全集在内的多文种译本。留日时期,鲁迅和周作人不仅准备翻译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犹太人》《莓泉》,而且特别重视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巴札洛夫有锐气,肯战斗,憎恶伪善,反叛传统,向往意志自由,这些特质都跟鲁迅青年时期的精神追求相一致。鲁迅还借鉴了屠格涅夫的写作技巧。已有研究者指出,鲁迅《社戏》中孩子们看戏归来偷吃罗汉豆的描写,跟屠格涅夫《白净草原》中的少年煮食马铃薯的场面十分相似。鲁迅《野草》中的一些篇什,也留下了屠格涅夫散文诗(如《门槛》《工人与白手的人》《基督》)的精神和艺术的斑驳投影。
作为鲁迅早期接受外国短篇小说影响的物证,除了前文介绍的《小说译丛》之外,还有鲁迅跟周作人共同翻译并公开出版的《域外小说集》。这部多国多人的小说合集中,收录了周作人翻译的12篇小说,鲁迅翻译的3篇小说——安特莱夫的小说《谩》(通译为《谎言》)和《默》(通译为《沉默》),以及迦尔洵的《四日》(通译为《四天》)。鲁迅当时认为,在中国人的人生中,最缺乏的是“诚”与“爱”。所谓“诚”,即活得真实,言与行、表与里、灵与肉和谐一致。所谓“爱”,主要表现为反对强权者对弱势者的摧残,上等人对受苦人的凉薄。迦尔洵的《四日》通过俄土战争中一位俄国伤兵的自述昭显战争的残酷,呼唤相互救助的人道主义精神。而安特莱夫的《谩》和《默》则揭示了上流社会的虚伪、欺诈,期盼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待,拆除使心灵产生隔膜的精神障壁。翻译这三篇域外小说,正是鲁迅用文艺改造国民性的初步尝试和具体实践。据周作人回忆,鲁迅青年时期最喜欢的俄国作家是安特莱夫;鲁迅本人也对友人冯雪峰说,在俄国作家中,安特莱夫对他的影响超过了托尔斯泰和高尔基。鲁迅承认,《药》的结尾部分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鲁迅的散文诗《复仇(其二)》,跟安特莱夫的《齿痛》也构思相近。至于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更是鲁迅跟安特莱夫共同采用的创作手法。《域外小说集》中还收录了周作人翻译的王尔德、爱伦·波、莫泊桑、安徒生、契诃夫、梭罗古勃、显克微支等人的作品,这些都是他跟鲁迅共同商定之后才着手翻译的,译文又经过鲁迅的加工润饰,所以理所当然地也可视为鲁迅早期接触的外国小说。
最后,想简略介绍一下这个剪报册的发现经过。“文革”初期,红卫兵走向社会大破“四旧”,很多珍贵文物遭到了毁损和浩劫。1966年9月14日,钱玄同先生的长子钱秉雄给鲁迅博物馆打来电话,说钱玄同遗物中有大量“五四”时期的报刊,还有不少同时代人的信函手稿,如果需要请赶快搬走。鲁迅博物馆十多名工作人员闻讯,即刻赶到了存放这批资料的“岳家老铺”。这家老铺位于前门大栅栏,有一座四合院格局的两层楼房,楼上楼下存有钱玄同的大量遗物。鲁博的工作人员先后三次,从中搬出了十几个书箱。正是在这批资料中,发现了鲁迅致钱玄同的书信,钱玄同本人的日记,还有鲁迅留日时期的两个日式装订的剪报册。除本文介绍的《小说译丛》之外,还有另一个剪报册,保存了鲁迅本人的文言论文和译作,以及章太炎、刘师培、陶成章、黄侃、汤增璧等12位作者的诗文共60篇,大多刊登在《河南》《浙江潮》《民报》《天义报》等报刊。这两个剪报册都有鲁迅手书的目录,可以确认是鲁迅寄放在钱玄同处的遗物。它们逃脱了“文革”中的劫难保存至今,成为了研究鲁迅思想发展和文学创作的第一手宝贵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