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天津的流氓俗称“青皮”,因为鲁迅杂文《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有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听说拳匪乱(按:指义和团运动)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道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佩服。”后来我讲演时,凡谈到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都会援引这段话,而且每次都引发了听众会心的笑声,现场效果很好。我还读了1936年9月15日鲁迅致王冶秋的一封信。信中说:“这里(按:指上海)有一种文学家,也就是天津之所谓青皮,他们就专用造谣、恫吓、播弄手段张网,以罗致不知底细的文学青年,给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却并没有。”“天津之所谓青皮”这句话,更使我确信,“青皮”是天津人对流氓的一种特殊称谓。
无意中读到谭汝为先生的论文《天津方言里的隐语行话》。文中转引了清人张焘《津门杂记》中的一段话:“天津土棍之多,甲于各省,有等市井无赖流民,同居伙食,称为锅伙,自称混混,又名混星子,皆愍不畏死之徒,把持行市,扰害商民,结党成群,籍端肇衅。按津地斗殴,谓之打群架,每呼朋引类,集指臂之助,人也乐于效劳,谓之充光棍。”由此可知,天津人称流氓为“混混”或“混星子”,并没有“青皮”这种特殊称谓。文中还分析了天津历史上流氓阶层膨胀的原因:水旱码头多,在做装卸运输行业的流民中,出现了众多的“脚行和锅伙”,也就是所谓“混混儿”。
《津门杂记》是重要的天津地方文献资料,谭汝为先生是研究天津方言的专家,书中和文中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那么,鲁迅的说法是否有不准确之处呢?我于是用手机发短信,分别请教几位天津的学者朋友。问题是:“鲁迅说天津人把流氓称之为青皮,有何出典?”几分钟后,分别收到了他们的回复——
《天津文学》主编张映勤说:“清末天津混混的称呼有多种,青皮不知典出何处。”
《天津日报》副刊罗文华主任说:“没有出典。我理解就是果未熟而皮涩。青皮跋扈而有韧性,坚持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退让,比混混儿层次高些。”
南开大学文学院张铁荣教授说:“天津流氓都剃光头,头皮上只有短短一点头发茬子,看起来很青涩;也泛指年龄不大的马仔。据说扬州也有此称呼。”张教授还说,流氓一般臂上刺青。青皮之称也许与之相关。
南开大学新闻学院刘运峰教授则直接打来电话,说鲁迅的说法不大准确,建议我读他的文章《“青皮”考》,收入他的《鲁海夜航》一书,香港天马图书出版公司出版。
我立即从案头找出了这本书,迫不及待地阅读了刘教授这篇考证文章,觉得他的说法言之成理。刘教授说,青皮本义为青橘皮(按:这跟罗文华的说法一致),自宋代开始成为一种药材:“陈皮浮而升,入脾,肺气分;青皮沉而降,入肝,胆气分。”(李时珍:《本草纲目·果二·橘》)。后引申为天不怕、地不怕,“愣头青”似的流氓。但“青皮”并非天津流氓的专称,倒是上海方言和扬州方言中把地痞无赖称之为“青皮”。可见“青皮”主要是南方方言中对“流氓”的称谓。
我由此领悟到,鲁迅文章虽然字斟句酌,炉火纯青,但对某些词语的解释也不一定缜密。同时,我们对鲁迅作品中词语的理解,有时也不见得准确。比如,鲁迅的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中有一篇《琐记》,说他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时,“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望文生义,我一直以为这里的“英文”二字等同于当今学校开设的英语课,专学英语单词和文法。后来涉猎了相关回忆录,才知道鲁迅当年所说的“英文”是指课程中的“西学”科目,还包括水学入门、几何、代数、三角之类;而“中学”则指“国学”。由此可见,对鲁迅经典宜“细读”,这样既能丰富自己的知识,也能准确评价鲁迅的历史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