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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纪 行

2002年6月14日 周五

为了省下1万元台币,转机吉隆坡。

搭乘马来西亚航空转机时间漫长,没钱的人只好以时间换取经济宽裕。

过境旅馆已经安排好,只得出境。马来西亚人慢条斯理地在柜台上填着单据,旁边两个女生互相说着中文,突转头和我说话,大伙笑了笑,说为了省钱只得如此等。两个女生问我去哪?巴黎。我答。去学艺术或设计吗?其中一人说。又补充道,你看起来很像那样的人。

哦,这算是赞美。她们俩要去德国自助旅行,因为德国有帅哥。

我听了笑,觉得这理由不错。可德国有帅哥我不是那么认同,我倒觉得德国男人不是那么懂情趣。

出关后搭上过境旅馆的小巴士,马国的旅馆都颇大,像是度假村。晚上11点的飞机;还有七八个钟头供我歇息。转机状态人无法放松,深怕错过班机。

2002年6月17日 周一

先落脚画家陈朝宝的家,他家位在大巴黎,A线快铁的终站。下车还要走上个二十几分钟,颇不便,考虑两三天后换地方。

巴黎最热的一天。

连晚上都热是少见的巴黎温度。这是阳光不太露脸光临的城市。地铁到最末两站停驶,无法回到郊区的暂居处。听说是两辆地铁列车相撞,往前不行,只好往后,于是到地铁对岸搭往回巴黎方向的车。

于是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坐回巴黎,去找法国好友雕塑家姬儿旦。她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没想到被我遇上了。巴黎修复地铁速度快吗?我问。姬儿旦摇头,有的等了。

2002年6月18日 周二

逛大卖场。

至FNAC,买了几张CD和几本书。想起出发前在台北环亚店的FNAC作了一场新书演讲。当时我曾经对在场的女性读者说:“我的翅膀不能借你们飞,你们必须自己用自己的翅膀飞行自己的人生地图。”

I am what l am.

其实面对演讲的对象,我总是尽量展现我的光明面与积极面。实则人生的黑暗也只能自己度过,通过千百个黑暗隧道和迷宫的路途,我的翅膀也时常必须送修。和陈朝宝话别。他的故事我只能漫无边际的听,他的住处我也住不太下,且毕竟叨扰。来巴黎若还住在说中文的地方毕竟是不太对劲,好像身已离乡,感官却仍是原乡。而我是猫,若窝居之处不对劲,就想离去。

低气压回荡在空气中。

来巴黎凄凄惶惶,四处看房子,台北的一位先生,向我说其巴黎近郊屋子可住,且大方表示我可免费。原来行不通,其弟已经租给其他留学生。

末了,还是回头住到十二区的姬儿旦家,比较起来我算最习惯此地,虽然我们之间有许多语言的障碍,但并无妨我们之间友谊的来往与信任。之后,到了8月再找旅馆住,钱铁定是不够的,但也不能失血太多。

2002年6月19日 周三

天气时阴时热

来此才几日,又陷入昏沉的无日无月之感。

有人说来巴黎不买东西的怎么会叫女人,可是我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

不逛店,在街上常常觉得无聊。也不是真爱买东西,就是有时把这活动当成打发时间。

来巴黎,逃亡,休息,写作,发呆,看看自己出走的能力与孤独的能力。之前我多么痛苦地想远走他乡。现在一切俱已过去,没有太多的挣扎。连痛都不痛了。

大约是我的姿态老是在这座城市东张西望吧,所以我的身影成了偷儿觊觎的目标。当时早已觉得奇怪,故事在脑子里转,心想怎么会两个男人一直在挑女人的衣服,在我身旁转啊转的,还想自己多心,是挑给女朋友的,可能和我有同样的眼光。又或者两个男人是同性恋。

直到皮夹被偷了我才回想起这一切。什么情节都想了,就是没想到这一点,我才是他们下手的对象,现在回想当时有被其中一个撞了一下,且他衣服挡住了他人的视线,我的大背包寻常是开着,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我太过度相信巴黎了,早该有警觉的。才刚换好的欧元全数送给了偷儿,而那现金里的台币5万元还是某家出版社先预支给我的版税。稿债未还,钱也未享,真真气结。

又再次复制了前一次旅行的命运。

手机还在,否则连打个电话都没钱。台北巴黎办事处帮了忙,送100欧元来救急。

在心慌意乱中我常想起电影《遮蔽的天空》,最后客死异乡的男人,最后被异族掳去当新娘的女人。我会不会在旅行中也成了这样的人,无助时,各种远忧近虑飞速地跑进脑子里。

巴士底有年轻人在地上要钱,旁边有只猫和酒瓶。高失业率已经让巴黎底层的人度日如年了,连年轻人都跑出来街上要钱,还有之前偷我包包的也是年轻人。

用手机打电话给信用卡公司,办理挂失手续。请求快递寄来紧急代替信用卡,中国国际商业银行仅给了我一个国际电话,无法替我代办。中国信托则服务好,亲自替我打给国际信用卡中心。

突然一无所有,在异乡。我剩下我的身体,巴黎妓女如此张狂地在许多公园和街道向往来的车辆招摇,如果连救我的人都没有,我会不会也像她们一样,为了生存只好如此?法国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曾写道:“色情代码的最小单元是姿态(posture)。”“最小的可能组合,因为它仅把一个行为和其身体运用点结合起来。”

可我现下狼狈不堪,连最小的单元“姿态”都匮缺,姿态匮乏就无法把一个行为和身体的运用点结合起来。

不若周遭的妓女搔首弄姿,极尽勾引之能事,因为姿态是起初的感官诱引,她们来此高消费之都,得更卖力才行,何况竞争者众。

有一回一辆高级轿车在半路突然停车打开车门,一个女人下车,走在我前面,高跟鞋有点歪扭。

我确定她方从生意场所结束她的身体姿态行为,因为高级轿车不会把一个女性友人随意丢在路旁的。那女人长得应是拉丁之类的脸孔,身材丰满,可现下却走得疲累不堪地摇摇坠坠。当她走过一辆垃圾车,收垃圾工人纷纷向她吹口哨,态度轻薄。女人好像骂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尾随在女人后面,很快地也走近收垃圾工人的情欲泼洒街道,他们倒是姿态算佳,有人向我道日安。姿态姿态。在巴黎穿得太暴露的话,我这种有着第三世界贫穷国度的身色脸孔者,很容易会陷入一种情境不明的禁地。有回等过红绿灯因此站在街口,没想到一辆轿车真的停在我面前且拉下车窗,我听不懂法文,但当然懂得对方的含意。摇摇头,跟他讲英语,他才开走。真是尴尬的长相,夏日在巴黎,我突然像个野女人,看来淑女我是做不来。

2002年6月20日 周日

巴黎的天气说变就变。

从最热可以瞬间降温。37摄氏度。

一早起来窗户凝聚着水滴,开窗一股寒气飘进。

这是巴黎。

雨天读波德莱尔。雨天上街街上冷清,这是我喜欢的巴黎,忧郁的巴黎。

太明媚的巴黎,让我不适。

傍晚,国际信用卡公司打电话来确认我的身份和地址,说明天可以快递送到。这一点,中国信托似乎不错。我第一次感到涕零之感,信用卡在一无所有时还是很好用。

2002年6月21日 周五

一早UPS送来新的紧急信用卡,现金大部分被窃了,仅剩这张塑料货币伴我度过3个月的欧洲生活,想想有点发毛,这张卡在3个月里要支付多少事物,回国铁定要背债。

和姬儿旦到传统市集,方进市集人口,一股属于下层社会的气味扑面而来,市集是由摊贩组成,在摊贩背后有些店铺和二手店,一间挤着许多黑人的空间透着奇怪的氛围,姬儿旦说那是收容所,暂时收容一些偷渡客或是失业者。下午两点,市集结束,好戏才上幕。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人黑人在街道上努力地弯腰,争相拾着摊贩离去前丢弃的蔬果,在发烂的果菜里他们寻觅着一些残余,也有些勤俭持家的阿拉伯妇女提着篮子,跟着低头捡拾一些坚果类的食品。他们之后是垃圾车,很有效率地将街道垃圾净空。

这才是巴黎生活的实相,生活的实相不是在香榭丽舍,不是在时尚秀,而是发生在传统市集。巴黎的浪漫是被观光旅游者所刻板化的形象,真实不是这样的,每个巴黎中产以下的人民,每天面对高消费高失业率的压力,加上欧元发行以来,物价明显涨价许多,许多人家都得精打细算过日子,打折时才买衣服,礼拜天去看电影,假日去某些免费博物馆,到跳蚤市场买物品,到书摊买旧书,到黄昏市场买菜。

在市场的摊贩上,我买了每件1欧元的衣服,共5件,这样的物价消费让我感到身心愉快。

姬儿旦进其工作室,我转进小咖啡屋等她。昏暗的小咖啡馆其实是卖烟之所,此地为数众多写着TABAC的店,兼卖啤酒、咖啡。暑天,一个胖老妇人牵着一只神经质的约克夏小犬在咖啡馆喝啤酒,约克夏乱窜乱蹦,无一安静。所谓的巴黎咖啡馆,大都是啤酒馆,夏天,巴黎人很爱喝杯啤酒消暑。小街小巷到处有这种写着TABAC的店,咖啡方糖很美:小小的咖啡店,黑压压一群人都在吞云吐雾,巴黎是不可能禁烟的,烟是咖啡馆的一部分。

脏脏的地板到处是烟蒂。

买了一包法国烟。索价3.10欧元,欧元直逼美元,一包当地烟要台币100多元,贵得很。所以都抽得很省,打火机要2欧元,连打火也不能乱点着玩。四周很喧闹,巴黎人也很爱抬杠,这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2002年6月22日 周末 阳光灿烂

姬儿旦说今天有社区野餐,中午开始在几条街不远的公园举行。

公园很大,寻到公园中央也走了些路。

桌子和餐巾都已经铺妥,树阴下已经有美丽的少女在群聚着聊天,年龄决定族群的边界。

发起这个社区野餐的女主人,在巴黎地铁遇见一个表演不错的团体,于是她请他们来公园献唱,由社区的人捐款给他们费用。表演团体是由4个罗马尼亚人组成,他们都是来巴黎短暂打工赚钱的,许多罗马尼亚人逃难至巴黎,住在帐篷或是临时搭建的收容所,我经过那些很像吉卜赛村庄的区域,常见他们的妇女穿着花花的衣裳叫唤着小孩,或是抱个婴儿到超市附近行乞。

共产解体后,许多国家的穷人顿时失去了社会保护网而无法生存下去,到处流窜,也带给欧洲其他国家不少问题。

但我其实颇不习惯,当我吃着佳肴喝着葡萄酒时,我希望这4个罗马尼亚人也能一起享用,而不是站在那里为我们表演着。亲亲,酒杯相撞。

食物吃到一半,已经开始有人在草地上翩翩起舞。4个罗马尼亚人已经唱得汗涔涔。

后来终于中场休息,4个罗马尼亚人在我们的邀请下也放下吉他和手风琴,他们谨慎地来到餐桌,仅拿了几片面包吃着。其中一人突然转头向我说话,我听不懂。姬儿旦跑来翻译,原来这罗马尼亚人说他第一次感到对自己的婚姻后悔,听得我发起愣来,可突然又想笑。不知为何,我每每对这样的赞美感到一种荒谬的错置,我知道在此地我的东方符码所流散的异国情调气味昭显,任何对东方向往的总是把情怀投射向我。姬儿旦也愈翻译愈想笑的表情,可罗马尼亚人却一脸肃穆。姬儿旦说这个人后悔结婚了,因为没想到会遇见我。我听了心想拜托,我只想请你吃顿好饭而已。这个人是表演团体的主唱,歌声很苍凉,看他的脸也是一脸风霜。我看着看着,内心一阵悲哀。

接着说的话就更离谱啦。罗马尼亚人说我是他一生梦想的女人,如果台湾女人都是长这个样子,那他一定要到台湾。我笑着要姬儿旦翻译说,台湾女人比我漂亮不知几倍。他顿时睁大了流露光彩的眼睛,黑黑长长的睫毛闪烁着一种光热的炽动。

当然这是无疾而终的赞美。罗马尼亚人离开餐桌,开始下一场演唱时,那位罗马尼亚人竟开头就说,要把歌献给来自台湾的Nina,许多人的目光扫向我,那个姿态漂亮的发起人,一个中产阶级的巴黎女人—听说还是个记者—就白了我一眼,好像听到这句话她很刺耳似的。

只有姬儿旦大力地鼓着掌叫好。我则是感动地无以言状,只是感动地凝望着眼前这个辛苦讨生的异乡人,内心一阵澎湃。

2002年6月23日 星期日

在AVens下车,出来即是蒙马特。前两年曾经和意大利友人来过此地游玩多回,我喜欢到山丘上看巴黎,迷蒙的巴黎。

蒙马特有许多街头画家,有时总是会朝着来者赞美一番,好让他们欢喜了停下来,画一张肖像图回家纪念。

今天来是为了见住在蒙马特附近的舞者赫贝,因为赫贝已经演了卡米耶的故事20多年,对卡米耶了如指掌外,且听说也是杜拉斯的迷。我可以从她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卡米耶和杜拉斯的故事。

寻到其地址,按了密码,大门即开,这个设计很方便。

开了门,赫贝即说杜拉斯的身高和我一般,都是娇小型的,但看我背了相机,又补充道,虽是娇小却很有能量。

我听了觉得高兴,一下子相逢的陌生即少了隔阂。

公寓贴满了赫贝以舞诠释卡米耶的照片,还有书房里尽是杜拉斯的书籍和剪报照片,果真是迷。

她说从她很年轻时,就有人说她的外表和个性都与卡米耶很相似,所以就把她的传记研究透彻,并开始有跳她故事的念头。这一跳就这样跳了20多年。我最感动于她常去卡米耶住过的精神病院跳舞,跳给同样骚动不安的灵魂观赏。这是一项不以利益为出发点的表演,又是一个物伤其类的类型。当我们寻找经典的同时,其实我们寻找的不只是能够激励我们意志的人,更多的是我们找到可以相濡以沫可以慰藉的同类吧。

至于杜拉斯,赫贝说晚年的杜拉斯确实因为得意忘形、大放厥词而被文化界引为笑柄,但她觉得杜拉斯一生致力于写作,完成自己的精神是很可贵的典范。我听着英文说得好极的赫贝沉浸在杜拉斯的意志力光芒里,不由得自己也沉浸了片刻。

我以为杜拉斯的意志具有一种凄婉的苦楚。

而眼前的赫贝感觉好巨大,能量巨大的女人。50多岁了还要表演20岁时的卡米耶,且在舞台上还得脱光衣服以诠释卡米耶当雕塑模特儿的姿态,其精神亦是一种慑人的光芒。

2002年6月27日 周四

和姬儿旦搭乘RERA线快到大巴黎地区。

再换巴士一路到艾夫哈村精神医院,为了探访1913年在此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的卡米耶之过往身影,并企图捕捉一些她可能残余于此间医院的蛛丝马迹。

巴士内,即见着精神病患者的眼神空茫地在我坐位的前后四周。

姬儿旦也是第一回到此地,她说她很喜欢医院,到医院让她觉得像是见到了同类。

是啊,物伤其类,我们也是心灵病患的一种,差别只在于我们还能用理性和逻辑控制自己的行为罢了。

2002年6月28日 周五

和之前认识的加拿大人史蒂芬相约7点见面。

他和其同事温哥华杂志的主编同来,还有几个女性朋友。史蒂芬和主编同房,他开玩笑说,以后千万不要和别人同住一房,尤其在旅途里遇到年轻的女生时就要丧失一亲芳泽的机会了。这是男性的下半身思维。

他们就住在雨果广场,离巴士底不远。

我到巴士底时间还早,在邻近街道小巷绕着,寻觅一家没有观光气味的咖啡馆,咖啡馆有点纽约苏活区的味道,墙上贴满了海报,每一张在巴黎的每片玻璃上凝结着我的身影与笔墨.沌杂的旅程.顾影自怜的城市。椅子也各自成趣。

牛奶咖啡好喝。

在这里把齐克果《诱惑者的日记》大抵看毕。

这聪明的诱惑者,把爱情心理的幽微以透视镜观之起心动念,逼视的力道如海浪汹涌。这个狡猾的诱惑者,在引那对象体上钩后,突然就不爱她了,他要的是那个锥心蚀骨的过程,不是要一个屈躬于他脚下的女人。无辜的女人怎知呢。

结了账,步行至圣保罗街。喜欢此街上的圣保罗教堂,投进一些零钱,拿了两支白蜡烛,点之,一根给自己,一根给心中知己。累了,在此教堂可打盹,坐在椅子上休憩,面容倒如忏悔。外面熙攘,教堂却只零星几人,简直是两个世界。不喜欢宗教,但一直喜欢教堂空间。烛火如星光,祷音如天籁。有此空间可以安抚我疲惫的身心。不知在角落里坐了多久,睁开眼,从圆形屋顶投射而下的光影已移了位。

走出教堂,迎面一妇人竟拉着我的手亲吻,哭丧着脸,祈求我给她钱。被一个陌生女子当街吻手背,又方走出教堂,遂把身上的零钱全给了她。就算滥情也属美丽的滥情。

还没行至巴士底的FNAC,就见到坐在咖啡馆露天坐位上的史蒂芬,他正在读杂志。趋前打招呼,他似乎吓了一大跳。说还不到7点,他还没准备好要见我。

要准备什么呢?我开玩笑问。一个美好的形象。他说。我说已经够好的了,不必担心。晚餐和一堆加拿大人吃饭,平添旅行巴黎的插曲。

点的烤鸭极好吃。

鹅鸭法文是canard,这个字感觉起来像是个品牌或是用具之类,好像和鸭鹅连不起来。

于是我感觉不像是道食物之感。当然我知道这是语言的牢房,牢牢框住我的成见与既定感受。

2002年7月6日 周六

晨间大雨。迷蒙水气充溢,巴黎的异乡生活,真切又忽忽遥远。巴黎天气变化多端,不可捉摸,一如女人,有很多细节琐碎的那种敏感神经质女人。

雨天,呆在屋内是最理想的,兼且屋主一家人都不在家,这让我有一种独自生活在他乡的况味。两只猫陪伴着,卡琳娜喜欢人,更喜欢躺在纸张上头;只要我开始阅读和写作,她都伴在身旁,躺在书桌上所摊开的书页上,以前她大概也是作家,只是听惯了法文语气的她,现在得改听中文了。

反正猫在意的是对待。

除了语言不同外,在此生活常让我想起纽约,巴黎愈来愈混杂的气味,

使得人人在此全有异乡人的些许况味。大都会的节奏,地铁人潮,物质消费的高涨,这些无非都挺雷同,但我要陈述的是心情和空间对应的状态之相似:公寓长形的落地窗,猫,和我,一个写作者。

冰箱空空,仅剩下起司和一些酱料。

大雨,披了昨天那条紫色大围巾,行约15分钟路程到超市,湿漉漉的,优雅不起来。

貌似狼藉地进了超市,一个声音飘进:“你好!”这不太标准的问候语让我把头从蔬果篮中抬起。眼中的人瘦高,身穿米色风衣,发丝金褐带灰,年龄约在45左右。瞬间我这一抬眼,竟已完全把他打量完毕。原来他10年前曾经到过台北,亦娴熟东京。名字奥利佛,乍听倒像橄榄(olive)。他说周三下午他有空,可以在卢浮宫附近咖啡管馆小坐。

他说话的腔调以及成熟度,让我觉得似乎可以做朋友,不过我个人偏见,我对西方人浸淫东京或是泰国之类城市国度者,总有着某种也被类化成某种东方女子的戒心。但写小说的某种人事好奇,又常把我推向一种没有设防的意外旅程。

提着两袋食物,漫步在雨中的法国梧桐树下,我仍想着钱袋里他给的名片,是否又是个我永远也不会打的电话。

空间极安静,一天不出门,感觉不像在旅行,倒是很家居:煮食、喂猫、洗衣、喝下午茶。

打开电视,正播着法国性感女星象征的碧姬芭杜纪录片,长年累月许多年过30的人,对法国女人的印象都深受碧姬芭杜和凯萨琳丹尼芙的影响。

但我每天走在这座城市,却见平庸者众,若有美丽现身,多是少女的天下,西方女人别说过了30,过了二十七八左右就显露了身体的疲惫。

碧姬芭杜之后,是有关于1912—1933年法国在印度尼西亚殖民的纪录片,殖民也是西方的另一种奢靡,只是空间移位。30年代的奢靡带着一种侵略性,今日的奢靡则是来自目光的自怜所引发的匮乏、暴增,是不可收拾的欲望。

2002年7月7日 星期日

天气忽冷忽热,温度差别甚大。

有阳光极温暖,无阳光冷意来。

上午犹想着应该呆在家里。

忽想到惦及蔡淑玲,因她之邀,出了门和其会面。出日耳曼德佩,我又一时走了相反方向,足足迟到30分钟。首次进花神咖啡馆,因为有伴,进入这样无论何时都人满为患的咖啡馆才不会显得奇怪或呆不住。花神咖啡馆只留名声而已,文艺气息早无,虽说如此走进来还是有一种参逢历史之感。

咖啡的品质显然好些,咖啡杯用具也属用心,蒸热过的牛奶,配上刚煮的咖啡算是没有白来,咖啡价钱倒便宜,4块多欧元。点了个蓝莓塔倒是不便宜,8块多欧元,几乎和在平常的餐馆点用一个主餐的价钱相差不远。

假日咖啡馆的服务生态度冷漠,过于忙所显露的不耐也常挂在脸上。

花神咖啡馆的二楼,自然已无当年西蒙·波伏瓦在此写作笔耕的气味,二楼的昏暗里也驱逐了不少观光客的逗留,此间的厕所文化,倒真切反映了法国向资本主义渐行靠拢的特征。厕所人口外面坐着个黑影,非洲来的妇人在人口贩售面纸等赚取蝇头小利,然而过往的观光客没有人留意她,甚至带点匆匆行过的味道。

邻桌的法国人显然是这一区的有钱人。蔡淑玲瞥眼向我说,邻桌是典型日耳曼区的巴黎人。我本以为花神已经完全沦为观光客朝拜的咖啡神庙,原来邻近的巴黎人还是来的,当然来此意味着他们也属于资产有闲有钱阶级。

观光客通常都有临别秋波、大洒银子的惯性,因总想着不知何年何月生命还能在每个异乡和人事物遭逢,遂显得大方。当地人自然姿态不同,生活的计算是从早晨醒来就开始的。那么,如果能够在日常生活里也生活得像个观光客者,自然是属优渥的一群。而夏日留在巴黎的巴黎人,都是没有办法度假者,电视广告老早打出的梦幻假期于他们果真是梦幻。他们的夏日是拿来服侍到此一游的观光客。

当然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思量。

闲闲的午后,每一天于我都是假日。

索邦大学广场,学生在做着街头音乐表演,古典交响乐。我觉得他们赚学费的功能小于对外练习和表演欲的驱引,方这样想时,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捧着箱子卖CD,我对学生式的表演—特别是古典交响乐—一点也不感兴趣,摇摇头。金发女孩说那就捐款吧,见箱子有些零钱,我想这是逃都逃不掉的,只好跟着丢了几个铜板。

漫走巴黎,很容易就感到饥饿。蔡淑玲介绍吃一种意大利烤饼,内有鸡肉等碎物,茴香的香气随着烤热的过程再经过嘴巴一咬,香气瞬间扑鼻,美食开胃也在旅途里让人有某种依靠。其间为了如厕,我们又晃到一家咖啡馆,蹲式马桶和木梁等装潢显露了老态,淑玲经过厕所时,见到一个在读尼采的且在写着东西的人。回座时她指给我看,起先读尼采者的身影被一个在柜台喝啤酒且肥胖的人遮住,我再挪挪椅子,才看到读尼采的人侧影。怎这么胖,我还以为他应该带点瘦削或忧郁,我说。蔡淑玲笑答,也许他的忧郁全吃进去了。我跟着大笑,把忧郁吃进肚子所显现的肥胖,似乎是另一种精神转移的征候。

我在巴黎常有不知如何照顾肚子的忧患,随时都有一种等待填饱的莫名忧郁。又或者因为语言的隔阂以及此间餐馆物价的高昂,当然还有一个人吃东西的无聊等因素,以及为了省去购食万一对方听不懂的某种忧虑,所以我常非等肚子饿才进餐馆或购食,又或者一买就买两份,一份放在袋子里。袋子里也随时放一条巧克力,随时不会因为行经在走廊大肆用餐的人群而感到胃囊鸣响,或是吞吞口水的身心尴尬。

既然出门,又有了食物匮乏的恐慌心情,遂晃到超市。超市外蹲了个乞讨的妇人,这城市渐渐增多的乞讨者和醉汉,让人们的心从震撼怜悯到渐渐见多不怪。

购了些食物,向柜台结账妇人讨塑料袋,未料此间超市今日却有新政策,塑料袋要购买,一个3分钱。她用法语说,我没听懂,后来是旁边一个女人在我掏出的零钱里指着几个铜板说。

塑料袋要付费,这措施我支持。下回要自己带购物袋了。

读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很艰难的读着,毕竟心思常常在异乡只想休息。

想起蔡淑玲在昨日提及她在芬兰时听到一个老太太向她说,芬兰生育率很低,所以彼间社会有—种暗自鼓励的措施,竟是鼓励离婚。

我一想就是刺激再次的生育概率。淑玲说,对啊,老夫老妻很多都没有性生活了。

不知波伏瓦对此将作何感想。

观看电视节目,听闻法语的节奏铿锵,想起自己说话的含糊以及平缓。昨天遂问淑玲关于语言。她说,法文是一种节拍,中文是一种声调,所以中国人学法语难是因为常把法语的“节拍”说成了“声调”。法语的节拍常是12,12,123,例如“Salut”这个问候语,就是sa—lut,我连带想起生活在此常用的“mer—ci”,“bon—jour”,“bon—soir”。蔡淑玲说法国人说话是用下颚,出生就嘟着嘴说话,所以他们到了老年很容易唇边就有了皱纹,专门保养唇边四周的保养品也就应运而生。

这番说辞,倒给了我新的观察点。

之后我看电视或是听法国人说话,便特别注意他们嘴巴的下颚牵动,常觉得那嘴巴的牵动宛如一只兽在黑洞里寄生。猫都在午睡。卡莉娜还睡着四脚朝天状,很不淑女的摊开她身体的所有。如果她醒来会一直盯着你看,意味着要帮她抓抓颈或摸摸下腹。到厂夜晚她一定和女主人睡觉,这几天女主人出城,换成和我睡,原来她爱女人,且是随日寸可以处在恋爱的猫。

这个公寓的空间里,这里持续只有3只猫;我名叫妮娜(Nina),黑白相间叫卡莉娜(Caline),黑猫名叫莒索米娜 (Gelsomina)。我的英文名字“妮娜”,是源于第一瓶获赠的香水(Nina Ricci),学生时代上英文课都必须取个英文名字,记得第一次自取“温蒂”,遭老师否决,说“温蒂”是属于可爱的女孩,而我不是那种乡村型有雀斑的可爱女孩。后来我又天真的取了个童话故事里的美女“仙杜蒂拉”,老师又笑说这名字就有如中国人取名为“西施”。老师看了我说,你应该取发音有个“娜”字,我感觉像在酒店上班似的。“萨宾娜”是我第一个取的外国名字,一直到为了纪念青春里的那种哀愁感才取了个Nina,后来听到Nina Simmon的歌,就决定把“妮娜”这个异乡代号一直地用下去了。

“卡莉娜”的名字在法文也是有其个性的,是属于甜心型,稍加诱拐就信服人。“莒索米娜”的名字是给害羞但有高度自觉能力的。所以每天窝在我身旁,稍微抚摸她几下就四脚朝天的当然是卡莉娜,由于她容易信服人,所以吃得肥肥胖胖的。每天躲起来的都是莒索米娜,就是我喂食时,她也是趁卡莉娜和我都不在,才悄悄缓缓地到厨房进食。

我刚好介在她们中间。法国人爱猫爱狗,许多广告画和图画书都以二者为对象,异乡人在此真是猫狗不如。

走笔至此,眼见选择躺在阳光里四肢仰躺,看起来很舒服的卡莉娜,已经开始发出幸福的十了呼声响,我不禁如此地想着,这场猫和阳光的午后之恋,究竟还是巴黎的美丽一景。卡莉娜喜欢用书当枕头,书桌上的书落得身白毛和黑毛,挂在床畔的衣裤也都沾了毛。

巴黎超市的沾毛工具销路一定很好,每个家庭成员都需要。

沾毛工具也可能成为情趣用品。我眼见法国家庭男女,每天出门也必得互相除毛呢,互相用滚筒式贴纸沾粘彼此身上的猫毛狗毛,前胸后臀后背颈部地上下滚动着,在我看来这爱猫人原来别有用心。这些动作隐含着高度的性感,设若是恋人彼此除毛,看来一早就又坠人爱河,软塌无力地不想出门上班了,可能期望一直地“理”下去,甜蜜的轻微负荷。

小时候家里一直有养猫和狗,但大都是半野放态度,特别对猫,再加上小孩子对猫毛沾衣根本不挂碍。隔了很久都未曾养过猫狗,一直到放洋纽约时养了只猫,现在回想起来,除去衣服的猫毛时,我最多就是用我的双手拍了拍,似乎不太讲究。看来巴黎人对于如何除去兽毛是别有研究。

这种生活所想不到的事,在法国似乎常别有他想。前天和蔡淑玲闲晃,见到书店橱窗的书,她大笑地向我说,书名竟然是:《死了之后是否还有性生活》。有的广告海报也写得有趣:“如何美丽得让人想咬你一口”。

这是属于法式的幽默。

冷调的诙谐。慢慢引出你的笑,渐渐地从笑中再转成大笑。不若美式幽默的那种爆裂式的引人傻笑。

有时在地铁常会看到有些人的外衣沾着许多的兽毛,铁定是家里有养宠物,且一时之间忘了除毛,又或者是兽毛沾衣不足惜。这样的主人通常都有点不修边幅,可以想象她们晚上睡觉时,和宠物同眠的光景。

西蒙·波伏瓦曾经戏谑道,这城市的女人只爱猫狗和超人,我得再加上一句:还爱衣服和美食。

2002年7月10日 周三

一早又是阴冷。忧郁巴黎。波德莱尔的颜色,属于恶之花的沉沦姿颜。瞬间就掳获了我就处在一种幽暗状态,伸手不见五指,照镜不见面颜。

上午在室内耗着,泡咖啡,喝了不知几杯。冷了就重煮,重煮又冷却。这里咖啡粉便宜,一大包不到3块欧元,可以尽兴闻咖啡香,刚出炉的不带酸的香气。

近午,搭地铁,1号线的坐位有两款,一种是面对着车厢,一种是面对着地铁的窗户。未到中午,地铁人不多。坐的位子对面没人,于是我又照见了自己在地铁车厢内晃动的身影。有时过了某一站有人坐了上去,我的身影便消失,他人离去,我又人镜。出镜人镜,投射反射,在巴黎许多角落都有这种感觉:有时是窗户,有时是落地窗,有时是倒影……倒影有许多,有时是路边水管泛出的水,有时是清洒狗大便的水车,有时甚至在一摊的雨水,玻璃和水面都无时无刻地让我照见了我自己。看着时而安逸,时而带点迷人,时而带着呆滞,时而拖曳着疲惫……种种身影的自己。

投射,反射,我还是我。

巴黎的时装店,特别是名店,简直是窗明几净至犹如明镜,让人在决定要不要推开欲望之门时,先张望自己的德性。德性不宜者,还是少进为妙。不知巴黎的橱窗设计是否有这等意味。

淑玲的朋友就提及,她穿得稍微休闲一些而已,和朋友想进协和广场某家饭店喝下午茶,竟然不给进呢!

我听了心想,还是底层的区域和人们有趣且热情多了。法国知名已故歌手皮雅芙就是来自底层贫穷窟,所以她是少数可以把爵士唱好的女伶。

杜乐丽花园,这座西蒙·波伏瓦和其青年时期挚友“冉冉”常至此散心的公园,现在有许多游乐场在此,摩天轮上有人发出尖叫,惹得我们抬头望着。吃中式自助餐。用餐时,淑玲问我这几天拍的照片如何,我笑说拍了好多自己从反射窗里投射的自己。这是一座随时会看到自己身影的城市。

闲晃到目前巴黎最i n的一间复合式店C o l e t t e,招牌写着“styledesignartfood”,单字故意连起来,时尚设计艺术美食。

连书店都有。每个单元都小小的,衣服饰品皮件贵得很,一个皮件背包索400多欧元。不过学平面设计、服装设计者至此,光浏览也有收获。

当一座城市愈发往右派倾斜,异乡人的混杂成分愈发浓厚之后,它的生活水平和物价差距就愈发如鸿沟了。巴黎不可避免地走向这一条不归路。

协和广场一带骑楼小店多,买了条围巾。

在玛德莲教堂附近一带闲晃,名店区附近显然日本客人就增多了。走累了,我们几人到Fauchon喝茶,遇到台湾女婿的服务生。

这几天有朋友相伴同逛,我决定也把自己还原到知识放空的观光客样子。

茶很讲究,有个小沙漏告知饮者饮用时间,沙漏滴完即是品茶最好的时间,这是上层的作态巴黎。

忽下大雨,许多提着Fauchon的日本观光客站在骑楼下,行经时我想象着美丽纸袋内装着松露、鹅肝酱、鱼子酱、巧克力、橄榄油、甜点、香槟……我想象着物质里堆砌的豪华,在丰腴精致芬芳且明亮的想象中,我穿越了雨丝,并往闷滞且带着臊味体气的地下道行去,接着黑暗如生命的乌云开始驻足我心。

拥挤的人群开始在四周杂沓,边缘的街头音乐表演正在弹奏着歌曲,我突然想起了初来巴黎时,野餐相遇的罗马尼亚歌手,他们的歌声是天生的苍凉,落在那样的明亮野餐风味里,是如此的矛盾,而这就是巴黎。

如果台湾女人都像你这个样子,那么所有的罗马尼亚男人都要去台湾。罗马尼亚歌手带点诙谐的口吻向我说。夸大之中的底层是一种讨好,何况异国情调那码子事我都明白。

然而听了还是牢记了,因为窝心。

在人际的相逢里,我喜欢自己有很女人味的样貌。在创作里,我渴望自己是个工作型的男人。我的表面是统一的,但内里实则是分裂的,一如巴黎给我的感觉。

原来我可以是巴黎,巴黎也可以是我;“巴黎属于我们的。”

楚浮电影。

2002年7月10日 周三

每天几乎都口渴地醒来。

醒来煮咖啡,一如在台北。此地多了阳台,每天好些回逗留在阳台观看天空,感受巴黎天气的变化。冷风拂过惺忪浮肿的脸庞,以为大雨要来了,忽然乌云急驶,又赶走了暗郁。

但出门谁也料不到,巴黎要给我们什么样的脸色看。巴黎人穿衣哲学是要多层次的,有阳光和没有阳光温度宛如从夏到秋。巴黎有点年纪的小资产女人,出门会带把长柄伞,免得万一淋个落汤鸡可很不雅;老先生也带长把柄的伞,一来防雨二来走累了可当拐杖。常常突如其来被淋得湿漉漉的或是在廊下躲雨的,都是观光客居多。

巴黎人除了要带伞还要带瓶水,天气干,又没有像我们随处有便利超市可随时买饮料,到咖啡馆又不实惠,所以带瓶水是很必要的。有时走远路又寻不着店家时,还真想冲进某户人家打开水龙头以手掬水喝。

在夏特雷或是玛德琳等大站转车时,常让我想起纽约的时代广场,地铁大站几乎是边陲街头艺人营生的幽暗国度。今日才出车厢往四号线行去,列车驶离的强劲风把我的薄外套拱得如小山丘在后,顾不得欲离我身的薄外套,耳膜已如猫竖起,熟悉的地下音乐飘进。所谓熟悉的地下音乐,不是指我知道音乐曲名,而是意味一种风格,地下音乐指的是边缘位置。带点南欧风格的波西米亚流浪味道,再听又带点拉丁,这些国家的音乐唱腔浑厚,在地底下听来颇具回音效应。

在业余的位置有专业的演出以及全神贯注的风采,是让我动心的。

光是掌声对他们是不够的,原本掏了些铜板准备掷人吉他的硬壳内,趋近却见有卖CD,买其作品即是肯定又收实质之效,当下就花了30欧元买了两张,一张15欧元,并不便宜。

耳朵涨满着音符。

闲晃终日。

终日走红尘,失却自家珍。

杜甫、苏东坡等诗集被翻译成法文放在Huna书店的橱窗,行经时,我的东方自尊突然清晰且骄傲了片刻。

2002年7月11日 周四

蒙帕那斯大道、伐樊路口(Vavin)和哈士白大道(Raspsil),若是西蒙·波伏瓦如今见此景,定然惊吓。满满的观光客,再也无了昔日文人论战的激情景象了。

有一些阳光的支撑,人们就多了行动的热情。

街上忙碌。

2002年7月16日 周二

巴黎一早的天空阴冷,让人沮丧。

下午又晃到塞纳河,阳光露脸,且渐有一丝微热之感。河上搭船的人们向岸上的人挥手,岸上的人也向他们挥挥手。

广告说,寻找灵感的人、寻找孤独的人,寻找声音的人都会来左岸,左岸已经是一种内化的象征了。坐在咖啡座看人。人们在聊天或是看报,有世界报和费加洛报等。

政治新闻占很大的版面,左倾右倾老是搞来搞去。今年6月希拉克才又再次当选连任,不是希拉克好,而是因为对手太法西斯了,法西斯让人们害怕恐惧,因此没有选择的只好投给希拉克。当地人开玩笑说,当时投票都是“捏着鼻子投票的”。

政治于我实在是件很无聊且是戴着白手套杀人的权力玩意。

我在意的是生活。

今天夜色应该会很蓝,巴黎的夏日蓝是一种宝蓝,宝蓝的傍晚,流露一种绝美孤美深美的气息。

远方城市的公寓狼烟正四起,我的肚子饿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2002年7月17日 周三

一早阳光普照。到协和广场,再行到玛德莲广场,名品店亮晶晶,夜巴黎的高级妓女都是在这一带徘徊钓凯子。 买了一个名牌Long Champ的袋子要送我妈,希望她这回不会说我一出远门就忘了她。下午到莫里哀中学,因为此地曾经有过一个刚毕业的热情者西蒙·波伏瓦在此执教过。在埃菲尔塔转车时,简直被吓坏了,到处挤满了人,还冒出了许多大陆团体,操着高分贝的音量在此兜转拍照。

我赶紧逃离现场。

原本我凭吊西蒙·波伏瓦就会思索起自己生命中的情人萨特,但是当步履行至埃菲尔塔时,所有的意念都被潮涌的声浪给驱除了。

只想快走急行。

2002年7月18日 周四

我奔向另一片天空。

人在异乡,人的本质虽仍相同,但对应的人事却有了不同的感受。当激情不在,因此而相对携来的负面情绪竟也荡然无存了。

午夜四点,突然惊醒,巴黎的夏日雷声轰隆隆。我方才听见自己的身体在极端疲累状态时,从黑暗谷底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很疲累时我便会遗传我父的磨牙特性,很恐怖的,且隔天醒来牙床好酸。

原来是自己被自己吓醒,不是因为雷声。推开窗帘,街道空寂,偶有几辆车子滑过,撒下湿地,光束折射成波纹,天微蓝,人微恙。

廉价的街头,妓女们都已经消失了。

2002年7月19日 周五

罗丹美术馆。

来此多回,我最喜爱的巴黎美术馆之一。像个大花园似的,长长树阴下的咖啡座总是让我坐上好久,很舒服的美术馆。

小巧宜人的罗丹美术馆,是罗丹生前的故居。花园之美让我流连不已,尤其看到罗丹和卡米耶的雕塑作品和遗物等,即让人兴起卡米耶的激情与毁灭。露天咖啡座,座旁树木参天、凉风习习,许多人就在露天外临摹着罗丹的雕塑作品,玫瑰花开得如此硕大及鲜艳,时光假设能倒流,不知道痴情女子卡米耶是否依然要为才子罗丹疯狂。

在花园坐着,细思着历史的一切定数与偶然,也想不出个中缘起缘灭的道理。

谁得名?

谁得利?

谁又能得“心”?

也许罗丹终生内心最牵念的人是卡米耶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倒是笑起自己的一厢情愿了。

临终忽心生一念,哀叹辜负才女深情啊,可怖至足以毁灭的激情,丧失心狂的激情确实是个火药库,要情人看刀者,通常都是自己先行挨刀。

7月时节的巴黎玫瑰和绣球花开得很灿烂。尤其是绣球花,颜色特殊,粉红和粉蓝并放,很有一种春天漫丽之感。

红色绣球花很像近距离拍摄的人脑,趋近低头看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002年7月20日 周六

对面公寓窗户未关好,窗框被风吹拂摆荡,忽开忽关。关时,窗户玻璃正对着太阳,忽射一道强光,仿佛有人在对岸玩镜子闪光游戏,像儿时有男孩为了偷看什么而用镜子的折射闪光来巴黎,让人想要远寓又想要靠近的繁华之都。

看清不能趋近的事物状态。

我一早推开薄纱,被那对岸忽开忽闭的一扇窗户吸引了良久良久,像是看—场没有演员的自我心理剧般,竟是把自我个体的意识流整个流人对岸舞台的光影之河,那扇窗顽皮地和风舞动且和阳光互峙,三角关系的拉扯。

我想异乡日子过得有点无聊了,连一扇窗户都能看得入迷。

这种情形有点像是夏日巴黎的晚上8点辰光,常让我恍然以为是早上的阳光,远处蓝光粼粼,车灯的黄光在森幽中滑过。公寓前方有个学校,游泳池在晚上仍是人潮满满,水波和人声交叉喧哗,夏季似乎不能忧伤,每个人都在谈论度假,孤独者只能沉默,以免泄漏了心情底蕴。

前方另一个角落是公园,再之是公车站牌。我见到有个黑人穿着红衣,穿过绿树,映着蓝天。像是高更在大溪地的画走入了我的视线内。

大溪地,南太平洋的潮水蓝又蓝,在那里走访画家高更前灵的那一个月,至今还常在我的许多旅途里思起,没有预警的在心海里响起类似水鸟鱼螺浪潮之类的幻音;那是怎样乐天的子民,知识对他们就是自然,力量可以来自土地、美感可以来自风景,许多男人到了这里。都像受了蛊惑似的再也不想走了。

高更,从巴黎来此,卖掉他所有的画作和所有,来到大溪地,在度过10年的奢华时光后,他魂埋大溪地。

在大溪地时有时我会渴望回到城市,现下我又来到了巴黎,可我却怀念起大溪地。

人生没办法切割,就像杜拉斯说的:要么写作要不就是死亡。如果要这个又要那个铁定是两面尽朱。高更既然选择远离巴黎文明,那他也自然得屈从大溪地的匮乏与无人间津的寂寞。

巴黎,让人想要远离又想要靠近的繁华之都。

我在这里,既做不得自己却又时时回到自己。

上传统市集,已经多次来此,举起相机的次数就显得少,甚至只用眼睛观看,一如此地人,外来者的惊奇眼光渐渐少了。

和姬儿旦去探望她姊姊克莉丝蒂安(Christiane),克莉丝蒂安也是我的法国朋友,因为姬儿旦而认识。

很可惜,她的命运有点像是卡米耶的现世再版。在十几岁时,克莉丝蒂安即展露语文哲学等才华,后来追随母亲的路写作和摄影,也很被看好。姊妹俩来到巴黎,姬儿旦学雕塑,克莉丝蒂安拍照。但最后克莉丝蒂安因为母亲过世和个人感情事件而爆发精神官能症,自此一蹶不振。原本美丽的她也因为服药关系而臃肿不堪。我看她昔日的倩影丽姿,颇有已故摩纳哥王妃葛丽丝·凯莉之势,但现在却无一丝一毫留有昔日身影。

除了她那轻浅的微笑和柔和的声音外。

克莉丝蒂安原本住在医院,近来巴黎政府补贴他们这些状况显得好些的人住进了公寓。

公寓小巧精致,除了克莉丝蒂安外就是一只虎斑猫。

许多女人最后的命运都剩下一只猫相随。

姬儿旦随后去了工作室,她说她每天不到工作室东摸西摸一阵就觉不对劲。

我和克莉丝蒂安上超市买东西,除了她说话稍显缓慢外,其余都如常。

她少女时期学习的英文在药物作用下,遗忘了不少,但是还可说一些,有时我得用错误的文法来说,她反而可以听懂。我想起之前姬儿旦说过,几个月前克莉丝蒂安在医院认识一个男人,可是患有躁郁症,两人交往一阵,男人却从高楼跳下自杀,克莉丝蒂安便又爆发了一次精神崩溃危机。

“她现在认识的人都是医院的病患。”姬儿旦无奈地说。我说这样好像两颗不定时炸弹放在一起,谁也救不了谁,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姬儿旦听了笑了笑,阳光撒在她那波兰人特有的金发上,真是迷离得漂亮。

克莉丝蒂安原本也是金发,只是现在多了灰色,金色年华不再。精神危机有时激活只是在一瞬间而已,这些人就像玻璃,禁不起任何重击。可生命于他们的每一回却都是重击而下。

我看似坚毅,其实常常彷徨如置迷雾森林,稍不慎也有踩空失足或是愈走愈不知所去的感觉。

进入过我深层生命的情人都知道我的意志力薄弱,薄弱的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做的,所需只要一个机缘、一个小小的触媒,就可能引爆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前业可能还留有些老本或是蒙上天眷顾,也许今天我不是作家,而是个罪犯。谁知道呢?谁的少年少女时期没有怀恶之念?

我们和监狱的人只有一个小界限,那就是他们在行动上做了,我们却在意念上做了。或者有的只是被发现,有的没被发现罢了。

我为什么会谈到这里?

我不知道。

克莉丝蒂安听了似懂非懂地对我笑着,—贯的如微风吹拂的笑,柔柔地散在她的淡米色肌肤上,漾出淡淡的笑纹。

告别克莉丝蒂安后,我一个人走到公车站牌,等29号公车,平时10分钟一班,假日是20分钟一班。等公车时,克莉丝蒂安的微笑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中。

下车才午后4点,街角的妓女竟已经打扮妖娆地迎客招摇,晃出了整个安静街道的隔夜之陈腐气味。一个年轻的黑人妓女率先跑出街道拦住一辆车,我实在是忍不住地回头想要看看有没有交易成功。轿车驾驶员身穿上班族常见的细纹格子蓝色衬衫,他稍微说了下话后,又见他踩了油门离去,留下悻悻然的黑人妓女在街心。

在这座讨生城市,任何一个长得有点异国风情长相且打扮露骨者,皆有可能被误认为妓女,正牌妓女则更坦然公开,这行业被她们运作得如此自然且明目张胆。从一个女人再到另一个女人,巴黎女人看不完写不完。

2002年7月22日 周一

人走投无路时,生命便开始产生巨大的黑洞,什么东西都尽往那里掉且都被吸收得一千二净,连回忆都成了无意义,只有当下的糊口饭吃成了当务之急。

看看巴黎现今的高失业率,原本老年才在街头流浪乞讨的现象,今年却让我见到更多的年轻人坐在街上,等待人们投人硬币。这些年轻人有时是三五成群的,边在街乞讨边聊着天,衣着褴褛,神情却不萧索,好像乞讨是一场同侪游戏似的。

我想起自己在这座城市被两个年轻白人扒光了我所有的现金后,对于这些年轻人即加入乞讨的行业者竟感到一股怒意。

他们怎么能够偷窃一个异乡人的所有金钱呢?异乡人举目无亲,是不同当地人有生命线求救系统的。要不是当 时还有手机放在口袋,我真是连求救都无能。

这是怎么回事?

个人所选择的沉沦是个人的事,但是当个人触犯到另一个个体时,那已不是沉沦了,那是一种谋害。

我竟愈想愈气地穿过巴士底一带的街道。

我想我的脸色定然是青灰的。

今天哪里都不对劲,愈来愈讨厌巴黎了,四处都是在用餐喝咖啡,难道除了观光客没有别人了吗?四周都是食客,除了吃还是吃:左右都是男女,除了看还是看。

卢浮宫因为夏日又加上埃及特展,简直是挤得水泄不通。打消看展念头,才走出金字塔广场,有人急急迫上,说要帮我画张图。当然是要付钱的,我摇头说自己也画画,他就悻然离去。

他竟是像遇到对手似的垂头丧气。

2002年7月23日 周二

之后要去意大利,有些书已读毕,打包寄回台湾,邮局的柜台男人英文略通,好在彼此还能了解。包裹一称,他说走海路最便宜也要79欧元时,我急急说里面是书,印刷品不是不同价钱吗?books,我又强调了好几次。他懂了,再称,7公斤是19欧元。他建议我分两包,5公斤以内又更便宜。原来。当场重包。男人对女人总是比较有耐心,要是遇到女的搞不好就不理我了。下午1点适合去美术馆看展,姬儿旦向我提议。我说到处都是人潮,很烦。她笑说要带我和克莉丝蒂安去一个没有人的美术馆。怎么可能?我转头问。她说因为观光客不会去,所以近乎没人。那好,我想去。我们三人搭地铁,在夏特雷站换车,难闻的酒精味溢出,一个流浪汉露出内裤地躺在长椅上,脏脏的破衣破裤,流浪汉醉死了,躺在那里不动,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传来。我们摇摇头,这种画面常见,已经是巴黎某些地铁的陈列风景了。行经某处时克莉丝蒂安大叫,我们吓一跳,原来她想起她刚从南方来到巴黎时,曾经住过此地。姬儿旦说,对啊,当时她们都才20岁左右,怀着艺术梦来到巴黎,和许多年轻人一起租房子。克莉丝蒂安定要带我去探望那座公寓,并指着某个窗口说她就住那里。年轻的光滑过,那样的梦,我们都做过。克莉丝蒂安的艺术梦和爱情梦双双在此花都阵亡了,可是关于失落的这一角的记忆竟是如此深切。

位在第九区的美术馆,原来是画家莫罗(Gustave Moreau)的故居原址保留而成的个人美术馆,共分三层。人内果然没人,只有管理员坐在椅子上发呆,老旧公寓光线不甚亮,安静和幽暗和外头的喧扰及明亮似乎是两个世界。

莫罗生于1826年,卒于1898年。他的画充满神话和譬喻的主题,构图细腻讲究但风格却又细腻,受到中世纪细密画和珐琅饰品的装饰性影响,显得细密又华丽,关于宗教的神话被画得最多,置于其中宛如是神话大观园,审判显灵等隐喻繁多,每一个大构图又切出小构图,分开看细部都可以单独成画,但全面看又是联结在—起。有点像是长篇史诗的单元组合。

安静的美术馆内,就我们三人走动,连咳嗽都听得到。后来上来几个日本人,之后就没了。

有别于热门的美术馆,反而我在此找到美术让心或澎湃或歇息的片刻。

这才是符合欣赏美的空间。

姬儿旦有颗东方的灵魂,每天早上都卜卦,算《易经》。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在巴黎渴望东方事物者的眼里,都是美丽与智能的展现。

她说快月圆了,快月圆了!口吻像是个幽幽的通灵者。

然后拿起剪刀要我帮她修剪后脑勺的头发,她的论调是月圆前剪发可以让头发长得好,留得快。

她还真相信。照她的意思帮她修剪,她突然说我好会掉发,嗯,我点头说但是每天掉发,头发还是不少。她说奇怪她都不掉头发。可能因为没有新生所以长不好。“我的日子和头发都在原地踏步。”她说。

窗外月亮正巧悬在两根烟囱之间,短胖的烟囱乍看像是两个小孩在用全身的力气,顶住一个圆形滑溜的发光体。

在巴黎住在6楼,所以通常都是平视月亮的角度居多。记得上海是住 19楼,常常是俯瞰初升月亮之感。

感觉自己的心思进人了另一个时空之后,却还是拖着老迈的旧壳。巴黎的月光是柠檬黄,夏夜没有微笑,只有无边无际的时光等待过去。

2002年7月25日 周四

里昂车站。买票前往意大利。我又渴望逃离。每一列队伍都排得好长,我刚好排到一个今天才上班的年轻男人,小心地处理着计算机。小心地把这一堆人送到英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再把英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人……送到巴黎。冷风乍起,吹得人头痛,欲解甲归田。每天都要走好多好多路而感到超过负荷的疲累,怎么塞纳河畔的表演者都不累呢?

长旅到最后,连花1块欧元都嫌太贵。就像拍照一样,起初光鲜,对许多事物拍了各种角度,等到巴黎呆久了,什么也不想拍了。

2002年8月17日 周六

我已度假回到巴黎,像个巴黎人似的,皮肤在意大利托斯卡尼的艳阳下已经烘焙出小麦色肌肤。

7月曾经有过几天和淡江大学法文系教授蔡淑玲等人同游法国北方一些小镇,记忆一样美好。一个人的长途旅行过程,若有人加入再离去的短暂数日,于我是显得不可多得的兴奋。可以调剂长旅的孤独,我虽然享受孤独,可也喜欢偶尔和朋友分亨,只是时间不能太长。

看新闻拍着塞纳河早在8月到来前,已经在沿河某个区域铺上了海滩般的白沙。为的是让那些没办法度假的人,叮以到塞纳河享受视觉的海洋感。

踩在白沙里幻想自己在海岛度假,真是多么奇异的梦幻假象体验,像催眠。有一种城市人的自我和集体的魔幻气氛。

巴黎的8月更显得是空城了,除了少数观光区的店家和美术馆开着外,全城人全都跑去度假似的安静。真正是只剩异乡人和边缘人了。

我方从意大利返回这座城市,像是从热带回到冷带,一时有点不适应。之前在意大利太开心了,回到巴黎瞬间被阴郁笼罩一身。

又换了住所。

已经没有钱住旅馆了,姬儿旦全家亦都前往南方,家分租出去好补贴房租,而我是租不起的。姬儿旦的好友朱利安的一对儿女正好出城度假,朱利安答应借我住。之前就见过朱利安,是波兰裔之犹太人,长得很像音乐家。他的图很不错,但也是处在艺术煎熬的路途上摆荡着日子。

朱利安的家位在十一区,也是乱象丛生;和十二区境况相似。每一回单独出去,对街总是有人在叫唤,不理急走之后,就听到一阵咆哮。

只好把自我陌生化,否则会陷进一阵所为何来的情绪。在自己的故里便不会受到这样的另眼相待的际遇了。

另眼相待,有时是好的注目,有时是恶劣的鄙视。

2002年8月18日 周日

晏起。关起厚重窗帘,可以睡个日夜无分。

浑然不觉的8月阳光已经在外头兜了半日。

空气太干燥,是因为口渴不已才阑珊起身。

至路口买一条法国面包和优格,煮杯咖啡,今天哪里也不想去。电视演美国片《杨朵》,女变男,只为了成全学习是其终生的希望。影片触及偶然性的命运课题。

看完换看时尚频道,巴黎的时尚频道永远无须语言就能解读,当作休祠和创意来观看也是一种乐趣。

至毕加索美术馆。

收集的毕加索作品很完整。

一次看太匆匆。就是我看了两回了还是觉得没法细看。

毕加索是天才,也是艺术权力的象征,爱情伴随着他的王者性格。任何女人都是臣服于他,没有能力且也是自愿成为的一种爱奴。

至蒙马特。

匆匆行过特帖广场。

无聊地走进“达利美术馆”。多商业化的经营,达利的艺术精神沦为一堆复制的商品陈列。

到处在贩售着达利那只挂在树上的变形“时钟”。

时间在此于我却显得冗长。

这种感觉浮上心头,我知道我该把步履移往家的方向了。

乡愁是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有的感觉,回忆的事情很少回返。没有同一个面目的四季,再狂热再坚贞终究也是成幻。搭上火车,前往杜拉斯在Turville特鲁维尔的故居,一个面向哈佛港的公寓。那里还有普鲁斯特的逝水年华。一个人在海域,在杜拉斯写作的窗口所对望出来的风景呆立,我捧着她的书读,感觉整个夏日的每一波浪潮,所打卜来的都是杜拉斯海浪,我在杜拉斯海岸遥想一个逝去的写作顽固灵魂。“要写作就必须很强大,比作品更强大!“杜拉斯,强悍的杜拉斯,把写作推向死广,呆在死亡中。

“你得与孤独斗争,没有孤独就没有作品。”

我回望她的窗口,仿佛有个黑影历久弥新地立在那里,孤独而顽强,那种力量,那种浪潮,真让我敬畏。

我咀嚼着她的话,化身成孤独。

天气炎热,出门一会,又溜回公寓内。只去了超市,夏天窝在超市很舒服,挑挑蔬果,侧身走在冷冻柜旁,冰凉舒服通透,已经忘了异旅的贫穷感。

出城的朱利安留了几瓶红白葡萄酒予我享用。

傍晚时分,正是品尝冰凉白酒搭配干果的好时间。

难怪没事时的巴黎人最热衷于吃。

吃,也是一种症候群。

我在巴黎有了少见的胖感,都是吃出来的。出门前必吃,因为怕饿了要在外头花钱。回家后又吃,看电视吃,阅读时嘴巴也在动。

哈佛港黑岩区这座面海的建筑住过大文豪普鲁斯特和杜拉斯一个人独饮。

一个人的嘉年华会,我已经举办无数无数回了。

橘园美术馆外的公园小径竟也铺着白沙,白沙在大太阳下有一种如光剑般的刺眼。一个老人,戴着小呢帽,背着大背包,大热天里光看他就热得不得了。他看我在张皇寻找着什么,先说法文,我摇头,遂改说英文,出奇地好。我问他橘园在哪个方位?他指着前方建筑。

“现在休馆在整修中。2004年才会重新开放。”他说,我点头。老人说他可以带我去其他的美术馆参观,我说谢谢啦,托词说还有人在等我。

事后我离开后又偷偷转头瞄了他一眼,老人坐在杜乐丽公园的长椅上,他的身影处在一堆观光客里,像是干涸的泥像,孤单极了。

突然感到一阵难受。

不知老人何以沦落至此?

2002年月24日 周4六三

我奔向巴黎这片天空,却想降落在另一块岛屿上。

心真是不愿再遭到焚伤了。只因为单纯地累了,所以想提早离去。

2002年8月25日 周日

朱利安从工作室来探望借住于此的我可一切安好。

煎鲑鱼片喝香槟。

法国男人可媲美上海男人,善于做饭。

向他说在街头乱逛,歌剧院拉法叶百货……还说起以前当记者时看过几次巴黎时尚秀。朱利安一听说,他住巴黎这么久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只有几回带着喜欢音乐的儿子去过巴士底歌剧院。他比较喜欢新潮的巴士底歌剧院。我又说起以前当记者还搭夜船游走塞纳河,在船舱享用美食和美酒、跳舞……“我从来没搭过塞纳河游船,你比我还像住在巴黎,什么都在体验。“朱利安说。

巴黎人住在自己的城市,定然不会去做观光客做的事,因此巴黎人的巴黎和观光客眼中的巴黎竟是分裂的两个面镜。

2002年8月26日 周一

午夜公寓外头有人说话,是一家便宜的旅馆,四处住着华裔人、非洲黑人、东欧人、拉丁人……。

有人摔着酒瓶。

我挣扎起身,再也无眠。

2002年8月27日 周二

莎士比亚书店是我极喜欢的一家英文书店,这书店曾经是文人聚集之地。墙上贴满许多已故的作家肖像,书籍陈列凌乱但又有序。

海明威曾经在此,没钱就跑到这里租借图书以慰饥渴灵魂。

此地有很多异乡人在隔壁打地铺居住,说不上的怪异,楼下有个看板贴满了租屋和学习语言及打工的信息流通纸条,以及边缘表演团体的海报等等。旁边都是高级餐厅和街头表演者。

在此的人都会说英文,所以许多旅游者都会来这里聊天或是寻找些什么。

在此可以耗一个下午,乱翻书,累了坐在沙发上假寐,或是在窗台下闲闲坐着,看下方街道慢走的人潮与急开的车子。

书店窗台的花枯萎了,我走到洗手台浇水,好像在我家一般行径。这里不会有人觉得这样是怪行为,因为每个人都很自我也很怪异。

这是巴黎少数会让我呆久的小角落。

挨在书店确实比任何地方都舒服。有书作伴常常胜过任何一个朋友。

2002年8月28日 周三

书写巴黎所需的游走与观察已经大致完成,感觉再住下去会精神起风浪了。

这一回的巴黎三个月生活,可说是自我1997年从纽约回来之后外居最久的一回。纽约那些日子都还算好,因为有自己的租处有电话有学校可上,一切都还有个轨道。再度来到巴黎,先是被扒了钱,再次是东搬西迁,语言又不通,对于长途的旅游者而言是一大考验,等于物质和精神都匮乏,除了拜访几个故居的吉光片羽的兴奋外。所幸有去意大利,否则旅程还真是充满了苦难。虽然在意大利返回巴黎的途中,我在火车上又掉了东西,最后连手机也都不翼而飞了。

巴黎真是把我常居异乡的梦幻给彻底打破了。

来到巴黎,还是得上课,要不就是纯粹当个物质性的消费观光者似乎会好过很多。

当我这样想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是个刻苦的人,相反的我非常享乐,这种享乐也是一种精神风姿,是一种奢华到天塌下来都不管不问,啥事都不管确实是一种陷溺的享乐。 cwhut87qXOcAGVxcjPb98eId9HmPuAMJyW8c+O1uU1AgfPEH+Fb9/7Hk5/TEIR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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