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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拐,我的爸

家庭秩序和法律秩序一样,不能自动成立,而是通过意志建立并维持下来的。

——阿兰

老拐带着5岁的青果来到坎上时,油菜花正开遍马村的沟沟岔岔。那年,我7岁。我叉开双腿堵在柴门外,向老拐瞪着眼叫喊:这是我的家,我讨厌瘸子。母亲揪住我的耳朵说,叫拐爸……我说我爸死了。母亲扭头恨恨地瞟了我一眼,回头对老拐说,小孩子娇惯了,就这德性……你别见气。老拐憨憨地傻笑着吱唔,不计较,不计较,那神情却尴尬极了。看着老拐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就特解恨。

童年的我,注定不能和老拐成为朋友。我恨老拐,因为老拐,我和母亲有序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老拐来我们家的第一个夜里,我便被母亲撵出了她的被窝。夜里,我像一只疯狂的小兽,尖叫着,拼命踢打母亲的门。我的凶狠终于让自己在和老拐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老拐被迫离开了母亲的房间,我又重新得了温热的母爱。我霸占着本来属于老拐的位置,看着他蔫鸡似的败下阵去,惨兮兮地在堂屋的地铺上蜷成一团,我幼小的心里便滋生出某种报复的快感。

那时我就想着,我不会让老拐有好日子过。我常在和他的较量中躲避着母亲的鸡毛掸子,可傻乎乎的老拐总是站出来护着我,将战争平息下去。我天生的逆反心理让我提防着老拐的一举一动,我知道他在讨好我,麻痹我,以博取我的好感或同情。我才不上当呢。

从老拐踏进我家门槛的那一刻,我就变着法子给他添乱。我拿他的宝贝女儿当丫环使,骂她,偷袭她,把她拧得遍体鳞伤。我还咬她的脖子,拿石头砸她,在她的书包里放几只癞蛤蟆或大青虫什么的,或掏出小鸡子在她面前示威,让老拐心疼得掉眼泪。小学五年级那年,我把青果的腿踢坏了,老拐还跪下来央求过我,这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打骨子里瞧不起老拐,认定母亲跟了一个瘸子是我们家的耻辱。我的“恶行”常常会招来母亲的打骂,这时老拐却总是傻傻地替我通风报信,指使我逃跑。一次,我将老拐过冬的一条棉裤拿去蔡老婆子家换了李子吃,被母亲撵到了河滩上,我跳进了河里。老拐赶来,把我拽上牛背,在牛背上抽了几鞭,那牛驼着我,几下就泅到了河对岸,气得母亲骂了老拐好几天。初一那年放寒假,母亲对老拐说,没得法子,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供兄妹俩上学,干脆让李子和青果辍学吧。老拐神色凝重地坐在院里的石磨上,狠狠地吧嗒着旱烟。我恶毒地乜了乜老拐。我知道,在家里,老拐说的话是有份量的。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将决定我的命运。这些年,我和母亲能在贫困的马村生活下去,没有老拐是不可想象的。去年天旱,粮食颗粒无收,是老拐一瘸一瘸地在杨柳滩打铁,才养活了一家人,才有我和青果的书包和课堂。老拐一辈子就会打铁,除了打铁,就成了一个废人。那一瞬间,我注视着老拐的表情,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他娘,这事……就等着来年开学再说吧。老拐把旱烟杆在腋窝里搔了搔,慢条斯理地说。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拐精明着呢,他不表态就意味着我的命运攥在他手里,这个死老拐!那个假期因此也特别的难捱,听母亲说,老拐那阵子好像回黑村老家治病去了,整个冬天,也不见他的影子。

假期快结束的前几天,母亲的哮喘病又患了,都咯出了血来。我和青果上山采了些草药回来,给母亲煎服。我抓住母亲瘦若干柴的手说,妈,我真的不想上学了,我都这么大了,我有力气,我想跟村里的大富他们去煤窖干活。母亲说,王老师昨天来过,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读书,可咱们家底薄哇……母亲说,李子,你就别恨你拐爸了,行吗?他都快五十好几的人了,腿脚也不灵便,到咱家几年,累得背都驼了。母亲说着,一行老泪就从昏聩的脸上流下来。他不该骗我的,大冬天的,雪也下得紧,还逞什么能呀!……娃,听豹婶说,你拐爸在县城里烟草工地上干杂活,一蹶一蹶地扛水泥呢……我寻思着,明天,你就去城里看看他吧。我一听,就傻了。

那年真冷。记得我赶了40多里山路,到县城时天就黑了。一路上,我不知为什么,腿骨特别的卖力气,像是要赶去见一位失散多年的亲戚。我渴望见到老拐。那晚雪下得很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厚厚的积雪在山城昏暗的路灯下泛着微弱的光芒。找到工地大约是晚上11点多了,我搜寻着老拐的身影。远远地,我看见老拐独自一人,在雪地上扒着积雪下的红砖,然后把砖头挑去远处的机房。他一蹶一跛地吃力地走着,似乎那根小小的扁担就要把他压弯。单薄的影子映在雪地上,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吹散。我呆呆地站在冷冷的寒风中,我感到了某种无以言喻的温暖,惭愧的泪水恣意地落下来,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老拐突然发现了我,他想逃走,可他懵住了,站在纷飞的大雪中半晌说不出话来。妈让我……来看你……我红着脸说。老拐说大雪天的,跑出来干啥?会冻坏的……饿了吧。我说我不饿,我吃了妈给我炕的馍。老拐说,骗人,家里几个月前就没麦子了,哪来的馍吃?后来,老拐丢下手里的活,带着我在街上转悠,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快打烊的饭馆,要了半斤狗肉和一海碗面条,老板过来套近乎,说咋这么晚才来?老拐说,儿子从乡下来看我,刚来,没吃饭……老拐说这话的时候瞟了我一眼,怯怯地低下头,像是害怕我听见似的。老板问,一碗?老拐摸了摸上衣口袋,说,就一碗吧。看着热气蒸蒸的面条,看着老拐苍白的脸和冻伤的手,我的眼泪终再也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我突然抓住服务员的手,说,给我拐爸来一碗吧!老拐就哭了。后来吝啬的老拐还第一次要了一盅酒。回去的路上,老拐走路也就一脚深一脚浅的。

除夕晚,老拐从县城回来,还办回了许多年货。母亲看着老拐腐烂的双脚,哽咽着说,咋不搭车回来,从县城到马村,也就一块钱呐。老拐趴在床上哼叽。我知道老拐是心疼那一块钱。那血汗钱,哪怕是一分一毫他都舍不得花的。母亲含着泪,一针一针地给老拐挑脚板上的脓泡,每挑一个,老拐就尖叫一声。那叫声直疼到母亲、青果和我的心里。那晚,我们围着一盆炉火,第一次吃了一顿丰富的年饭,因为老拐,家也一下子变得充满了生气。母亲说,娃呀,你拐爸的酒瘾,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的,可是,为了这个风雨招摇的家,他好几年都没能喝上酒了。吃完晚饭,老拐从衣袋里掏出个小红布包递给母亲。一共是320元。老拐说,我算计着,娃们的学费还差20元,还得想点法子。不过,我跟邻村的黄木匠打招呼了,在他家借一点,来春给他家打架犁耙,就抵那债。老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素芬呀,娃们还小,总得在课堂多混几年……能让孩子上学,我这心就乐着呢。母亲默默地看着老拐,我知道她心疼老拐。城里的娃呀,那才叫有福哩。那墙上写的,什么来着,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穷也……不能穷教育。我这个当爹的,对不起娃们呀!老拐说着,端起酒就一饮而尽。我突然觉得,我和老拐的战争该结束了。我叫了一声“爸!”扑通一声跪在老拐面前……

开学后不久,母亲告诉我,老拐压根儿就在骗我们,他没有给黄木匠家做犁耙,为了凑齐那20元钱,他把自己的一双大头皮鞋卖给了黄木匠。

几年后,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听母亲说,老拐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他照常在杨柳滩上打铁,每月月底,我都能在邮局准时收到老拐寄来的钱。不知为啥,那些日子,我特别想老拐,不知他的身体怎样了。只是,由于经济拮据,我很少回家,但心里一直想念着老拐。

再见到老拐已是1998年尾的腊月三十。在蓬州车站,母亲和老拐来接我。我突然发现,老拐的左腿不见了,拄着一根拐杖和我在寒风中拥抱。不中用……据掉了……老拐说着说着,就扭过头去。母亲说,怕影响你学习,你爸截肢的事,没告诉你,他不让我写信,这犟老头子……我抹了抹眼泪,紧紧地抱住老拐,我说爸,我背你上车吧。晚上,母亲烧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我替老拐夹菜,站起来给老拐敬酒。我说爸,我对不住你,我敬你。老拐就哭了。老拐摸了摸我的脸,仔细地看着,久久地看着。老了,我都老了……想想年轻的时候能一口气扛450斤的架油机,那时,真像一头蛮牛……老拐说话的那口气,就像又回到往昔的生活里。那晚,从不喝酒的我,喝了很多酒,喝到心里痛,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感觉有一把手术锯,把我的心锯成了泥……

我想,我是真的需要抛弃些什么,来陪伴我的亲人们。真的,在这世上,我们欠得最多的,只有父母的养育之恩。为了儿女,他们几乎殚精竭虑地付出了毕身的心血。

我想,下次回家,我一定替老拐,不,是替父亲,替我爸捎一瓶“XO”回去!当然,天快凉了,我还记得欠他老人家一双大头皮鞋呢! hxIBo0N9W0MEYFbifp7kJJwNuag9NYmj9FrwLUmA0oSWw90peKSquObM1Vfa5g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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