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虚构

XU GOU

“从书中拣出的无数个杂乱无章的念想, 涌入了他的幻想。”
——堂·吉诃德在他的书房

当我们阅读时,我们看到了什么?

(除了纸上的字)

我们在脑中描绘了怎样一幅画面?

阅读这件事,是一种关于记忆的事。我们阅读时会沉浸其中,愈是沉浸其中,愈是难以在此时此刻用我们的分析思维解读令我们专注的阅读体验。因此,当我们讨论阅读体验时,其实是在讨论过往的阅读记忆。 *

而这种阅读记忆其实是一种虚假记忆。

* 威廉·詹姆斯 把徒劳地内省自己意识的行为形容成“试图飞快地打开煤气灯,看看黑暗是什么样子”。

当我们回忆阅读
一本书的体验时,
我们想象到
一串连续展开的图像。

例如,我记得阅读

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我看见了安娜,我看见了安娜的房子……”

1

2

我们想象中阅读的体验
就像是看电影。
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不是阅读,也不像是阅读。

如果我对你说:“形容一下安娜·卡列尼娜。”也许你会提到她的美丽。如果你读得仔细些,你会提到她“浓密的睫毛”、她的体重,甚或她嘴唇上浅浅的绒毛(没错——就在那儿)。马修·阿诺德 还评论过“安娜的肩膀、浓密的头发、半睁的迷离的双眼……”

可是安娜·卡列尼娜长什么模样?你也许会感觉与一个人物角色熟识已久(对刻画得十分精彩的人物,人们会说,“就像是我认识她一样”),但并不意味着你真的在描画一个人物的肖像。一切都无从确定,一切都不甚完备。

* * *

这是警方根据托尔斯泰书中的文字描述,用面部合成软件绘制出的安娜·卡列尼娜的肖像。(我一直想象她的头发比这鬈得更紧,发色更黑……)

大多数作家会(有意无意地)偏重描摹他们虚构人物的行为而非体貌。即使这位作家擅长描写外貌,我们面对的仍将是一堆支离破碎的零散细节所糅合成的杂烩(作者无法告诉我们一切)。我们便去填补空白,我们给他们添上阴影,我们粉饰他们的形象,我们剔除细枝末节。安娜:她的头发、她的体重——这些只是表象,并不创造出一个人物真正的形象。它们创造了一个人体、一种发色……可是安娜到底长什么样?我们不知道——我们脑中对人物的素描可比不上警方的高科技。

我们似乎需要动用自己的意志来想象人物的形象……

……尽管有些画面似乎是不请自来。

(这些画面都脆弱不堪,一旦仔细审视起来,它们便会羞怯地撤身而逝。)

我进行了读者调查,问他们是否能清晰地想象出自己最喜欢的人物角色。借用威廉·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一个深受喜爱的人物对于读者来说就如同在心中“描绘”(bodied forth ) 出来一样。

这些读者认为,一部小说成败的关键,在于它塑造的人物是否栩栩如生。更有甚者表示唯一能让他们喜欢上一部小说的理由就是主要人物能很容易地被“看见”:

“那您能否在脑子里描摹出安娜·卡列尼娜的长相?”我问。

“能啊,”他们回答,“好像她就站在我眼前似的。”

“她的鼻子长什么样?”

“我没想过;不过现在想想的话,她这样的人鼻子应该是……”

“等等——我问您这个问题之前您是如何想象她的?难道没有鼻子?”

“这……”

“她的眉毛重吗?有刘海吗?她坐立时重心在哪边?她驼背吗?笑起来有鱼尾纹吗?”

(得是一个多么絮叨乏味的作家才会告诉你这么多人物细节啊。 *

* 不过,托尔斯泰曾多次提及安娜“纤细的双手”。这个标志性的描述对托尔斯泰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有些读者发誓说他们能够完完全全地描绘出这些人物,但只有在阅读的时候才能如此。我对此很怀疑,不过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们对人物的印象模糊,是否因为我们的视觉记忆通常都是模糊的?

我想到一个实验:描绘你母亲的模样,然后描绘你最爱的文学作品角色的模样。(或者:描绘你的家,然后描绘一下霍华德庄园 。)你母亲与你最爱的角色两者的“后象” 的区别在于,你越是用力想,你母亲的形象就越发清晰。而那个角色的形象却不会那么轻易地显现。(你看得越仔细,她却离你越远。)

(这其实让人释然了。我给一个虚构人物强加上一张脸孔时,并没有达到认知的效果,反而是一种失调。我最终想象出的形象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于是我想:那不是安娜呀!)

而当我让人描述他们最喜爱的作品中主要人物的外貌特征时,他们往往会告诉我这些人物在空间中活动的情形。(小说中发生的许多情境就如同在舞台上编排出来的一样。)

一位作者告诉我,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康普生“行动迟缓,笨手笨脚……”

可是他长什么样呢?

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外貌是模糊不清的——他们只有少量的特征,而这些特征几乎都不重要——抑或这些特征只有在帮助完善一个角色的意义时才变得重要。对一个角色的描述是范围性的,角色特征能帮我们勾勒范围的界线——但这些特征无法让我们真正地描绘一个人。

恰恰是那些文本没有阐明的东西,吸引了我们的想象力。所以我问自己:是不是在作者最言简意赅或欲说还休的情况下,我们的想象才是最丰富或最生动的?

(就像在音乐中,音符与和弦定义了作品内涵,但休止符也起了作用。)

威廉·加斯 在评论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未成熟的少年时代》中的卡什莫尔先生时,这样说道:

我们可以想象无数有关卡什莫尔先生的其他句子……现在问题来了:卡什莫尔先生是什么?这些是我会给出的答案:(1)一种声响,(2)一个专有名词,(3)一个复杂的观念系统,(4)一个支配性的概念,(5)一种语言组织的方式,(6)一个虚拟的指代方式,(7)一种语言表现力的来源。

对于任何角色都可以如此评论——例如同一本书中的楠达,或是刚才的安娜·卡列尼娜。当然——安娜无可避免地被渥伦斯基吸引(从而觉得被自己的婚姻困缚),这难道不比她形态上的诸如“丰满”之类的特点更有意义吗?

人物的举止行为,他们与描画出的虚构世界中的人和物产生的关联,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行动迟缓,笨手笨脚……”)

尽管我们以为人物是可见的形象,其实他们更像是一套决定了某种结果的规则。一个角色的外貌属性也许是装饰性的,但那些特点也使它们更富有意义。

(看见和理解的区别是什么?)

A=安娜(Anna)年轻貌美(有着“纤细的双手”,丰润有致,素白的脸上泛着红晕,一头卷发又黑又密,等等)

K=卡列宁(Karenin)又老又丑

V=渥伦斯基(Vronsky)风华正茂

M=社会惯例(Mores),即在19世纪的俄国,(妇女的)婚外情会遭受谴责

T=安娜会被火车(Train)轧死

“a”“k”“v”分别代表安娜、卡列宁和渥伦斯基

拿卡列宁的耳朵来说吧……

(卡列宁是安娜·卡列尼娜的戴了绿帽子的丈夫)

他的耳朵是大还是小?

到了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刚下车,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丈夫。“噢,老天!他的耳朵怎么长成这样?”她一边想,一边看着他冷峻呆板的身影,尤其是那对耳朵,在她看来似乎是支着他那顶圆毡帽的帽檐……

妻子对他的不满有多大,卡列宁的耳朵就有多大。如此看来,耳朵无关卡列宁的长相,却与安娜的感情有很大关系。

“叫我……以实玛利吧。”

当你读到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记》的开头时,是怎样的情形?

是有人正和你攀谈,可那人是谁?也许你先听到了这句话(在你脑海中听到了),随后才设想出说话者的样子。与目睹他的脸相比,我可以更清晰地听到以实玛利说的话。(听觉与视觉或者嗅觉所需的神经处理过程是不同的,我会认为我们在阅读时听到的比看到的多。)

如果你的确能唤起对以实玛利的印象,那是怎样的形象?一位航海的水手之类的?(这是一幅肖像还是一种类型?)你设想的是不是约翰·休斯顿改编的电影里的演员理查德·贝斯哈特 的形象?

(如果你要去看自己喜欢的书改编成的电影,务必谨慎考虑,三思而后行,电影中的演员很有可能会成为你对书中角色的永久印象。的的确确会有这种危险。)

你的以实玛利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是卷发还是直发?他比你高吗?如果你对他的想象并不清晰,那你是否只是留了张便条,预留了一个空位,写上“主人公,第一人称叙事者”?也许这便足矣。以实玛利可能唤起了你的感受——但这不同于你看见了他。

或许梅尔维尔脑海里有一个特定的以实玛利的形象。也许以实玛利长得像他多年航海生涯中认识的某个人。但梅尔维尔的印象不是我们的印象。不管以实玛利是不是被描绘得细致入微(我不记得梅尔维尔有没有形容过以实玛利的外貌,可那本书我已经读过三遍了),可能我们还得随着情节发展不断修改对他的印象。我们永远都在反复审视斟酌我们脑中小说人物的肖像:涂涂改改,退后几步打量一下,新的情节浮现时又给他们换以新貌……

你给以实玛利配上怎样一张脸,或许与你某天的心情有关。在不同章节之间,以实玛利看上去会有些差别,打个比方说,就好像塔斯提戈与斯塔布的相貌的差别一样。

塔斯提戈

在舞台剧中,有时会由多个演员饰演同一个角色,这种情况下,显然会引起剧场观众的认知失调。但我们读完一部小说后回想其中人物时,却觉得他们似乎始终是由同一位演员扮演的。(在一个故事里,“角色”的多重性被解读为心理的复杂性。)

试问:在古斯塔夫·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包法利眼睛的颜色(非常出名),随着叙事发展竟会改变:蓝色,棕色,幽黑色……这要紧吗?

似乎并无大碍。

“小说家们不得不描写女人眼睛的时候,我总是为他们感到难过:选择太少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天真而诚实。她的眼睛是黑色的:热情而深邃。她的眼睛是绿色的:放荡而好妒。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可靠而懂事。她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这小说是雷蒙德·钱德勒写的。”

——朱利安·巴恩斯 《福楼拜的鹦鹉》

再试问:随着人物在小说情节行进中发展,他们看上去的样子是否也会改变……因为他们内在的变化?(当我们更熟悉一位真实的人的内在时,他看上去可能会更漂亮——这种情况下我们对他人增加了好感并非因为我们更近距离的外表观察。)

人物一出场,是否就是完整的?也许是的,但只是顺序是杂乱的,好似一堆被打乱的拼图。

《到灯塔去》这部小说是个典型,除了其他优点之外,它对感官和心理体验的描写非常细致。这部小说的构成材料没有多少人物、地点、情节,而更多的是意识。

书的开头是这样的:

“‘当然,要是明天天气好,我们一定去。’拉姆齐夫人说。”

我想象这些话在虚空中回响着。拉姆齐夫人是谁?她在哪儿呢?她是在和人说话,两个颜面模糊的人在虚空中——尚未成形,无从构成。

当我们读下去后,拉姆齐夫人就变成了一幅七拼八凑而组成的拼贴画,就像她儿子詹姆斯的书里的那些一样。

拉姆齐夫人正在跟她的儿子说话,书里这么告诉我们。她也许是70岁——她儿子50岁?不是,我们后来得知他只有6岁。我们便修正了原来的印象,以此类推。如果小说是线性结构的,我们就会知道要等一会儿,才能设想画面。但我们不会等待。我们会一翻开书就立马开始想象了。

当我们回想阅读的情形时,并不会记得这些频繁的微调。

还是那句话:我们回忆它的方式就好像回忆我们看过的电影…… j8wvMWZPdLjZ4jvUxinw9ADmOnjXtK3Shpo2jA8jQlFLhMuVWz46W31eMbIOjPw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