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母亲离世,抑或是昨天,我确定不了。从养老院那里传过来的电报上称:令堂过世,明日出殡,深表哀意。上面没有注明具体的日期,也有可能是昨天。
养老院就在马兰冓,距离阿尔及尔大概五十里 【注:本书中所有距离的单位“里”均指“英里”。1英里≈1.609千米。】 如果乘车的话需要花费两个来小时的时间。下午出发,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就能够抵达养老院了,在那里过夜、守灵,第二天天黑之前回来。老板准了我两天的假,很明显这种情况让他无法拒绝我的请求。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之后想都没想就说了句:“对不起,老板,您明白的,这不是我的错。”
说完这句之后才突然意识到,我没必要这么讲。我没有做什么应该道歉的事情,相反却是他,应该有一些吊唁安慰之举。或许后天当他瞧见我戴的孝,应该会有所举动的。这个时候依然感觉母亲貌似并没有离开,只不过葬礼会提醒我现实如何,应该说,就如同加盖了一个印章在它上面一样……
我搭乘的车是两点起程。这个下午酷暑难当。我比较习惯先去赛雷斯开的饭馆吃上一顿午饭。那里的每个人都真诚地宽慰我,赛雷斯对我讲:“没有人能够代替得了母亲。”午饭吃完之后,所有人都送我到门口。这个时候时间有点赶了,因为我要在剩下仅有的这几分钟里,跑去伊曼纽住的地方,向他借黑领带和丧带。他的叔父前几个月才离世的。
我只有跑着才能赶得上车。我猜想大概是跑得太过匆忙,加之太过刺眼的路面和汽油散发出的刺鼻的恶臭味、车子的摇摆与颠簸,让我感到困意十足。总而言之,这一路过来,我差不多都是在打瞌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靠在了一个军人的身上。他朝我微微笑着,问我是不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只稍微点了下头,没有应他。这个时候的我不怎么想说话。
养老院距离村子有大概一里地的样子。我徒步过去。我要求马上见我的母亲,可是守卫对我说,首先要和院长见一见。恰逢院长还有些事,我不得不等会儿。就在等候的这个时间,守卫和我闲聊,之后把我带到了办公室。院长个头不高,头发有些灰白,纽孔那里别着一个蔷薇形状的团队荣誉章。他那双有些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瞧了一阵儿,之后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握了有好大一会儿,我都有些不安了。之后他查看着桌上的一张资料表,说:“穆梭夫人是三年前来我们养老院的。没有什么私人财产,生活上全都依赖你?”
我感觉他有些责备我的味道,我想和他解释一下的,可他一下就打断了我。
“孩子,没必要解释。我这里已经查看过数据,你目前的境况,很显然,是无法照顾好她的。她需要一个人可以一整天陪伴在她身边,但是像你这种工作的年轻人,薪水也不多,自然是无法陪她的。无论如何,在养老院里的日子她是很开心的。”
我说:“是的,院长,这一点我还是可以确定的。”
他接着往下说:“在这里她有一些聊得来的朋友,你晓得的,年纪都和她差不多。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人待在一处,日子会稍微好过一点。你还是有些年轻,没有办法好好陪在她的身边。”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当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死死地盯着我,但是我们很少说上几句话。在来养老院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她经常会伤心地哭。但是这应该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稳定下来。一两个月过后,要是有人让她搬出养老院,她肯定又会哭的,因为这也让她感到非常痛苦。这也就是我去年很少过来看她的原因。再者说,来这边看望她,因为两地隔的很远,来回赶车的时间就把我的周末消耗光了,买票、来回各花两小时车程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
院长继续往下讲,我却没怎么用心去听,最后他说:
“好了,我想你现在很想去看你的母亲了吧?”
我起身没有应答,他将我引到了门口。当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解释道:
“我早已让人将令尊移到了一个小的停尸间,这样就不会搅扰到住在这里的其他老人。你是知道的,这里但凡有一个人离世,他们都会极度紧张两三天的。当然,这会给我们这些做事的人增加很多麻烦。”
我们步行穿过一个院子,有很多老人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当我们走近一些时,他们便停下来不再讲;走远之后,又开始低声地私语。他们的聊天声让我想到关在笼子里的长尾鹦鹉,只不过没有它那么尖锐。在一间又低又矮的小屋前面,院长停住了脚步。
“我就送你到这吧,穆梭先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可以直接到办公室找我。初步估计明天早上出殡。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在灵柩旁守夜,这也是你所期望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从你母亲的一些朋友那里知道,她生前希望遵从于教会的一些仪式举行葬礼。至于这一点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想你有知情的权利。”
我很感谢他。据我所知,虽然母亲没有宣布过自己是无神论者,可是这一生也没有料想到要去信教。
我走进了停尸间。这间房子相对明亮、干净一些,房间内的墙壁已经刷得很白,上面开着一个很大的天窗。环顾四周,里面仅仅摆放了几把椅子和一些台架。其中有两只台架位于房子的中央,处于开着的状态,上面放置着棺材。棺材盖早已经盖住了,可是螺丝钉只转了几转,镀镍的钉帽还处在棺木的外面,棺材的颜色是那种深胡桃色。一位阿拉伯女人——我估计应该是护士——正坐在棺架的边上。她身上套了一件蓝色的罩衫,头上包着一块俗不可耐的头巾。
就在这个时候门房从我的后面走了进来。稍微有些气喘,很明显是跑过来的。
“本来我们已将棺木的盖子封严了,可是当你来的时候,他们吩咐我拧开了螺丝钉,方便你和你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他朝着棺材走过去,我跟他讲不用麻烦了。
“啊?怎么?”他惊奇地问,“你不用我去……”
“不用。”我回答道。
他将那些螺丝起子放回了口袋,有点发愣地看着我。直到这个时候我这才想起我不应该说“不用”的,表情不自觉地有些尴尬。看了我一会儿,他说:
“为什么不?”只是他的语气里没有什么责怪的味道。他只是有些好奇。
“哦,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他。
他一捻他那小白胡子,没有再看我,温婉地说:
“我了解。”
他的相貌很讨喜,眼睛是天蓝色的,面颊有些许的红。随手帮我拉了把椅子放在了棺木的旁边,自己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护士起身朝门口走去。当她经过我们旁边的时候,门房悄悄告诉我:
“她身上长了一个肿瘤,真是可怜的人啊!”
我仔细看了她一眼,瞧见她头上缠着条绷带,就在眼睛的下面,越过鼻梁,除去那条白色的绷带以外,脸上其他的地方几乎看不太清。
她一走出去,门房也站了起来。
“现在你要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了。”
不晓得我有没有给他做了什么手势,他并没有走掉,而是站在了我坐的椅子的后面。这种背后有人的感觉,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太阳开始西落,整个房间全都洒满了悦人的、美好的光线。两只大黄蜂就在头顶的天窗那里扑棱着翅膀,我感觉真的很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我没有回过头瞧他,只问他在养老院里待了多久了。“五年。”他回答得很快,让人感觉他早就料想到我会问他一样。
这个问题将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如果换做十年前有人跟他说,他晚年的时候会在马兰冓的一所养老院里做门房,他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他说,他64岁才从巴黎来到这里。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愣头愣脑地来了句:“啊,原来你不是本地人啊?”
之后我才想起,带我见院长以前,他和我说了一些有关母亲的事情。他说,她需要快一些下葬,因为这一带的气候有些闷热,尤其是这边的平原。“在巴黎的时候他们会把尸体停放三天甚至是四天。”过后他提到,他这一辈子有大半的时光是在巴黎度过的,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这里,”他说,“什么事都感觉有些别扭。你都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接受一个人死亡的事实,就已经被人拽过去参加葬礼了。”
“够了,”他的妻子插嘴说,“你怎么能够对这位年轻的先生说这些话?”老头子脸上有些红了,向我道歉。我对他说,这没有什么。而实际上来说,我感觉他说的话有点儿意思,我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他接着说,他是以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来养老院的,但是他精神状态依然很不错,当门房的位子空出来的时候,他主动要求接管。
我指出,虽然是这样,可是他和其他住在这里的老人一样,都是住在这里养老的人,但是他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说他是一个职员。我忽然想起,当他一提起院子里的那些并不比他老的人,他总是在说“他们”或者“那些老人们”,只是后者说的比较少。可是我依然能够明白他的意味。做这里的守门人,从职责和权责来讲,他是稍微高于这里的其他老人的。
护士这个时候转身回来。夜色渐浓,从天窗望去,天空就好像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门房将灯笼点亮,我差一点就被这个刺眼的光给晃花了眼。
他建议我应该先去饭馆吃个晚饭。但是我又不怎么饿。他又要拿一大杯牛奶咖啡给我。因为我特别喜欢喝这种牛奶咖啡,便说了声“谢谢”。没过几分钟,他手托一个碟子就过来了。我把咖啡喝完后,想抽根烟。但是,守灵时我不晓得是不是可以抽烟。我想了想,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随手递给了门房一根,两个人都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始说了起来。
“你晓得的,你母亲的那些朋友很快也会来,会和你一起守灵。每当这里死了人,这里总会有人‘守灵’。我应该搬来几把椅子和准备一壶黑咖啡。”
白色墙壁的反光有些刺眼,我问那个门房能不能把一只灯笼给灭了。“这个实在是无能为力,”他说。他们这边安的灯都是这样的,要么全都亮,要么全都不亮。这之后我就没有再留心他。他搬了几把椅子进来,围绕着棺材放下。同时把那咖啡壶和十来只杯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之后就隔着母亲,与我正对着坐下了。护士后背对着我坐在了屋子的另一边。我有点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可是从她的动作看来,应该是在织毛线。我感觉非常舒服,咖啡喝下去让我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花朵的清香和着凉爽的夜气从敞开着的门那儿偷溜了进来。我想我应该是打了一会儿盹儿。
忽然我被一阵窸窣声给吵醒了。眼睛突然睁开,屋里的光线显得更加刺眼。整个屋子被照得没有一丝暗影,房子里的每个物体、每一条曲线都滑进了人的眼底。几位老人——母亲的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地进来了,总共有十个,差不多都是没有任何声响地从惨白的光芒里闪了进来。他们坐下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响动。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观察人:他们衣服上的每一道褶痕、脸上显现的每种表情尽收我眼底。但是他们偏偏悄无声息地让我听不到一丁点声音,你都难以相信他们是否真实存在。
差不多所有的老妇人全都系着围裙,带子被紧紧地勒在腰上,这更加凸显了她们的大肚子。我从来没有留心过,老妇人的肚子原来都是这么大的。只是,很大一部分的老头,瘦得都和耙子似的,并且一个个全都拿着根拐杖。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看起来他们都没有眼睛,只有在满是皱纹的眼网中间,透漏出一丝木讷昏暗的光。
坐定下来,他们全都把眼光投向我,呆板地摇着头,两片嘴唇都瘪进了牙齿掉光的牙床中间。我搞不清楚的是,他们是在和我打招呼,想要说点什么,还是只是因为年老体弱而发抖。我有一丁点错觉,以为他们是在和我打招呼,但是却感觉很奇怪,因为这些老年人全都围住了门房,一边在那里窃窃私语一边盯着我瞧个不停。在那一刹那我有一种很荒唐的错觉:他们坐在这里是来审讯我的。
刚过了几分钟,其中的一个老妇人开始抽泣了起来。她坐在了第二排,正好挡住了她的脸,因为有另外一个妇人坐在了她的前面,她有规律地发出哭泣声,让人感觉她可能会一直这样哭下去,永远都不会停止。其他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他们默不作声地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瞧着棺材或者拐杖,抑或抓住任何恰巧在他们面前的东西。低声哭泣的女人还在哭。我感到十分的惊讶,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哪位。我想让她停下来别哭了,但是又不敢和她讲。过了一会儿,门房贴在她耳边不知道又讲了些什么。可是她只是摇着头,瘪着嘴叨咕了几句我听不清的话,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坚定地低泣了起来。
门房起身站了起来,将椅子挪到了我身边。刚开始一言不语,眼睛并没有瞧向我,后来解释着说:
“她是你母亲很好的朋友。她说你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知心好友,只是现在她已经完全孤独一人了。”
我没有什么话可讲,静默了很久。渐渐地,那个妇人的叹息声与低声的呜咽声变得少了些,擤鼻涕、吸鼻涕了几分钟之后,也开始静默了下来。
我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可是却感觉十分的疲惫,两条腿现在变得很疼。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是这些人的沉默让我感到疲惫。唯一听到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每次间隔一段时间才能听得到。刚开始我有点不解,不知道是什么发出的声响。只是,仔细听了一阵就明白了,那是那些老人们在咂嘴——那些奇怪的、让我不解的声音就是这样搞出来的。他们就那样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之中,以至于不明白为什么会坐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感觉,那个他们围绕在中央的尸体,于他们而言没有半点的意义。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完全是想错了。
我们全都喝着门房递过来的咖啡。之后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得了。夜已经没有任何察觉地溜走了。我唯一还记得的一件事情便是:有一次我把眼睛睁开,瞧见老人们个个都弓着腰斜倚在椅背上睡觉,除了一个人。他将手掌支撑在拐杖的顶端,下巴靠在手臂上,颇有些吃力地瞧着我,就好像一直都在等我醒来。不一会儿我又睡着了。不久我又醒了过来,因为我的腿已经疼得抽筋了。
天窗上显露出黎明前的天光来。过了几分钟,其中的一个老人醒过来了,一直都在咳嗽。他把痰吐在了方格子的大手帕里,每当一吐起来,就好像是在作呕。他的咳嗽声把其他人都给吵醒了,门房告诉他们活动筋骨的时候到了。他们马上全都站了起来。经历了这漫长、煎熬的守夜,他们的脸已经是灰白色的了。让我有点惊讶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过来和我一一握手,就感觉一夜的相伴,虽然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却已经将我们的心拉近了。
我早已经疲倦得不行了。门房将我带到了他的房间,让我洗漱。喝了些他帮我冲的牛奶咖啡,我的精神才略微有些好转。走出房门,太阳早已经升了起来,处在马兰冓与大海之间的山陵上面铺满了朝霞。晨风拂面,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海水的味道。今天一准儿是个艳阳天。很久没有来乡下了,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这将会是一次多么舒心闲适的散步啊!
然而实际上,我不得不在庭院的一棵洋梧桐树下等候着。我一个劲儿地呼吸着清爽的泥土气息,精神也大为一振,睡意尽消。一想起现在公司里面的同事,这个点儿应该已经起了床,准备去公司。对于我来讲,这一向都是一天里最为烦躁的时候。我任由这种思想放肆了约莫十来分钟,忽然养老院的铃声响了起来,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维。我可以瞧见窗户里面的活动,之后又全都静了下来。太阳升得更高一些了,温暖了我冰冷的脚。门房从院子那一头走了过来,对我说院长想见见我。我推门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签了一些他需要我签署的文件。我注意到他穿的是丧服,有着小细条纹的裤子。他边拿起身边的电话,边望向我说:
“殡仪馆的人已经过来一会儿了,他们需要去停尸间把棺材盖盖紧。需不需要我让他们等等,以便能让你看令堂最后一眼?”
“不用。”我回答。
他低声告诉了电话那头:
“可以了,费嘉克。和工人说直接去那儿吧!”
然后他和我说他也会参加葬礼,我对他表示感谢。他在办公桌的后面坐下来,腿相互交叉,后背向后仰着。他对我说除去我和他两个人之外,只有一个值班的护士去参加葬礼。养老院的规矩是,不允许住院的人去参加葬礼,只是像昨天夜里那样为离世的人守夜是允许的。
“这也是为他们着想,”他解释说,“以防消耗掉他们过多的情感。只是这次我特别允许你母亲生前的一位好友跟随我们一起去。他叫汤姆斯·贝雷。”院长笑了笑,“这里也有一段很让人感动的小故事。他差不多和你的母亲没有分开过的。其他的老人都喜欢开贝雷玩笑,说他就快有一个未婚妻了。‘你什么时候会迎娶她呀?’他们问他。他也只是一笑而过。然而实际上,这已经变成茶余饭后的笑料了。所以,你应该能够想到,对于你母亲的离世他有多么的难过。我想我是无法禁止他去参加葬礼的。但是鉴于医生的劝告,我没有允许他昨天晚上为你母亲守夜。”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讲。之后院长站了起来,走到窗口,说:“啊,神父已经从马兰冓来了。他来得有点儿早了。”
他用警告的语气说,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教堂要足足花上三刻钟的时间。说完我们就下了楼。
神父在停尸间的外面等着。站在他身边的是两个辅祭者,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提着香炉。神父正在倾身对着他,调整挂在香炉上银链的长度。一望见我们,他直起腰,和我说了几句,亲切地称呼我为“我的孩子”。之后他带头进了停尸间。
我马上观察到,在棺材的后面站了四个穿丧服的人,同时棺材盖上面的螺丝钉已经铆紧了。与此同时,我听到院长说了句“灵车已经到了”,神父便开始祈祷。每一个人都随之移动着。那四个穿丧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布,朝着棺材走了过去,神父、辅祭的男孩和我依次走出来。这时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妇人站在了门口。院长向她介绍:“这是穆梭先生。”我没有听清她的名字叫什么,但是揣度着应该是院长口中的那位护士修女了。当院长给我们作介绍时,她干枯、消瘦的脸上挤不出半点笑容,只是点了点头。我们将门口的那条路让开,让棺材过去了,随后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进了一个走廊,来到了前门,灵车就停在了那里。乌亮的方形棺材,让我不自觉地想到了公司里用的蘸水钢笔台。
灵车的旁边站着一个装扮奇特的小老头儿——他是负责监督葬礼的,管理出殡的相关事宜。离他很近的是一个样子略显紧张与羞涩的小老头儿——贝雷先生,也是我母亲生前的密友。他头戴一顶质地柔软的、布丁形的帽顶,有着极宽帽檐儿的帽子——当棺材经过门口的时候,他马上取下了帽子——他的裤脚已经在鞋子上皱成一团,过于小的黑色领带和那个白色的翻领很不搭衬。蒜头鼻子上满是粉刺,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其中最能吸引到我的便是他的耳朵:耷拉的、猩红的耳朵和有些青白的面颊比起来,如同两小块封蜡似的挂在那里,十分惹人注意,周边则围着一圈儿丝绒般的小绺白发。
殡仪馆的员工让我们各就各位,神父则站在灵车的前面,四个穿丧服的人分立两边。院长和我稍后,老贝雷和护士则在后面。
天空明亮极了,气温也随之升高。让我感觉整个后背笼罩在热浪之中,身上穿着的深色的衣服更让我感觉有些滚烫了。我实在搞不懂我们等待这么久才要起程的理由。老贝雷的帽子已经戴起来了,而现在又脱了下来。院长把更多有关贝雷的故事讲给我听,我才稍稍将头转向了他那边,瞧着他。院长说,老贝雷和我母亲经常在清风习习的晚上一起散步走上一大段路,有的时候都走到村子里了——当然有护士陪伴左右。
我抬头朝村野望过去,一排长长的柏树顺着斜坡延伸到天的尽头和峰峦处,灼热的红土间或镶嵌在翠绿之间,一些轮廓鲜明的房子寂静地参差其间——我是能够明白母亲的心情的。这个地方的夜晚肯定给人一种悲哀的慰藉。但是这个时候,在上午刺眼的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在这片蒸腾的水汽中闪亮,这种景色反倒让人有些冷漠和沮丧了。
最终我们开始动身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贝雷的脚有点跛。灵车越开越快,这个老头子逐渐就被甩在了后面。灵车旁边一个和我一起并行的人也落伍了。我惊诧于太阳竟然升得如此之快,而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空气里已经和着一股昆虫嗡嗡的叫声,草叶也已经窸窸窣窣地向外极尽伸展开来。我的脸上不断地有汗水往下流淌着,因为没有帽子,我便拿起手帕当作扇子用。
殡仪馆的员工转过身来和我讲了几句,但是我有些听不太清。他一边用左手上的手帕擦着头顶,一边用右手抓起帽子斜向一面。我问他在说什么,他朝上一指。
“今天天气可真毒,是吧?”
“嗯。”我回答。
又隔了一会儿他问道:“埋葬的是你的母亲吗?”
“嗯。”我又回答。
“她多大年纪了?”
“呃——年纪挺大了。”实际上我并不晓得她具体是哪一年生的。
他没有继续问了。回头我瞧见贝雷一拐一拐地被落在了五十码 【注:1码=0.9144米。】 开外。他拼命地晃动着手里的毡帽,想要追上我们。我也看了看院长。他在尽量保持着步履的规律,每一次的摆动都在尽量让自己的精力不流失。任凭那些豆大的汗珠留在头上闪闪发亮也不去擦它。
我朦胧有一种感觉,我们这组小队伍貌似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我眼里所见到的全都是那些被太阳曝晒着的千篇一律的村野,天空刺亮得让我不敢抬头望。没多久我们就上了新铺的沥青路。路面上吹来阵阵热浪,每挪动一步就吱咂吱咂地发出响声,后面便留下一排排明亮的黑色脚印。灵车前面的车夫头上戴着的那黑色发亮的帽子,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黏黏的物体粘在了灵车上。头顶上蓝白色晃闪闪的光亮,混着周边的所有黑色——亮黑的灵车、黑色的衣服、银黑的路面——带给人一种怪异的、梦般的感觉。除去这些,剩下的就是那些气味——灵车上皮革的气味、马粪的气味,和着香炉里发出的香味。再加之一夜都没有睡个好觉,我现在感觉整个头和眼睛都昏沉沉的。
我再一次回过头。贝雷已经被甩下很远的距离了,差不多都已经隐藏在了蒸腾的水汽里了,接着,忽然间,他便完全消失了。我有些不解了,之后才猜到他或许已经走到一条岔路上去了。我瞧见不远处有一段弯路。贝雷很明显抄了近路想要赶上我们,因为他很熟悉这片区域。当我们一行人转过弯路不一会儿,他便很快地赶上了我们,然后又开始被落下;他又去抄近路走,再次落伍。实际上,在这之后的半个小时,这件事来来回回发生了很多次。但是没多久我就对他的这一行动没了兴趣。我的太阳穴嘣嘣直跳,差不多已经无法拖动自己的双脚前行了。
之后的所有事情都进行得较为匆忙,并且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以至于我差不多已经记不得其中的任何细节了。唯一特殊的是,当我们走到村边的时候,护士和我说了几句话。她的声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和她的脸完全不搭:她的声音极具音乐性,略微带些颤音。她说:“如果我走太慢,就很容易中暑。但是,如果你走太快,你就会出很多的汗,教堂里的凉气会让你感冒。”我明白她说的意思: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有你的好的。
葬礼中还有另一些事情也一直根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比如说,在村口的时候那个老头最后一次追赶上我们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出于抑郁,抑或两者都有。但是因为脸上的皱纹,泪水不会直接往下淌,却是那种纵横交错地散开,在苍白憔悴的老脸上遍布着一层光滑的表面。
我也没忘记教堂的样子,街道上的村夫,坟堆上那红色的天竺葵,贝雷的晕倒——他缩成一团,就好像是用破布缝制的洋娃娃——急骤飘落在母亲棺材上的茶红色土壤,以及夹杂在里面的白色草根。之后便是更多的人,更多的声音,咖啡店外汽车引擎的隆隆声,以及车子行驶进阿尔及尔明亮的街上时我内心些许的小兴奋。我想象着马上奔到床上,一次睡上十二个小时。
醒来之后,我才忽然间明白:我向老板请两天假是他烦心的原因。因为今天正好是周六。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想起这个。起床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很明显他以为我想一次放四天的假,他自然会不高兴。第一,母亲的下葬日是昨天,不是今天,归根究底不是我的错;第二,我周六、周日本来就应该放假。可是这还是不能阻止我站在老板的角度这样考虑。
至于起床这件事确实是需要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的,因为前一天我已经累到筋疲力尽。对着镜子刮脸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应该怎么打发这个上午,最终觉得游泳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决定,于是打车到了港口。
这个地方和以前没什么区别,游泳池有很多男男女女,其中有玛莉·卡都娜,她曾经在我们公司做打字员。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她,自我感觉她也喜欢我。但是我与她共事时间很短,于是并没有产生什么结果。
我在帮她爬上气筏的时候,我任由自己的手在她的胸前摸索。之后她平躺在气筏上,我在水里。隔了不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我。头发遮掩在眼睛上,满是笑意。我爬上了气筏,并肩和她坐着。空气舒适而悦人,我半开玩笑地将头枕在了她的小腹与腿弯中间。她好像并不介意。于是我就枕在那里没动。天空的颜色尽收眼底,湛蓝与金黄,我可以感觉得到玛莉的腹部在我头下有规律地起伏着。我们足足在气筏上待了半个来钟头,半睡半醒着。之后太阳开始变得毒辣起来,她便一跃下水,我随后跟了下去,追上她,用胳膊揽上她的腰,一起游着泳。玛莉自始至终都笑得很开心。
当我们在池边擦干身体的时候,她说:“看,我晒得比你都黑。”我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场电影。她又笑了起来,说:“好啊!”不过条件是我带她去看大家时下正在讨论的那部费南德演出的喜剧片。
把衣服穿好之后,她注意到了我的黑领带,便问我是不是在守孝。我说我母亲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她问。我说:“就在昨天。”她没说什么,只是我感觉她稍微有些闪躲了下。我几乎就快要说了出来: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错,可是最终又咽了下去,因为我想到了之前和老板讲过同样的话,之后才晓得说这种话实在是蠢笨到极点。只不过,无论蠢笨与否,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处于这种状况之中,是不会没有罪孽感的。
不管怎样,到了晚上玛莉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电影的一部分有些好笑,但是有些地方却是非常蠢笨。我们并排坐在电影院里,她的腿紧挨着我的腿,我则抚摸着她的胸。当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亲吻了她,只是有些笨拙。电影结束后她回到了我的住所。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记得她以前说过,她姑母一早就得见到她。我忽然记得今天是周日,免不得泄了气:我向来都讨厌周日。于是我偏过头,慵懒地嗅着玛莉留在枕头上的一股淡淡的海水的味道。我一直睡到十点。我决定不再像平时那样去赛雷斯开的饭店吃午饭。他们铁定会向我问一堆的问题,然而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被问来问去。于是我在家里煎了几个荷包蛋,就着锅吃。我只有煎蛋可吃,因为家里的面包已经吃光了,我也懒得再下楼去买。
吃过午饭,我感觉心情变得很好,于是就在我所居住的小公寓里走来走去。当母亲与我住一起的时候,公寓刚好够用,只是现在剩下了我一个人就显得有些大了。我将餐桌挪进了卧室。这也是我现在唯一会用的房间,该有的家具都在:一张铜架床、一张化妆台、几把有些凹陷的藤椅、一个衣橱,外带一个早已经没有了光泽的镜子。公寓里剩余的房子都空闲着,我也懒得去打理了。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因为想找点事情来做,于是便随手将扔在地上的一张旧报纸拿起来看。报纸上有一个“克鲁仙”泻盐的广告,我把它剪下来,贴在剪报簿上,这本簿子是我专门收集有意思的消息和新闻的。之后我洗了下手,剩下的时间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便是去阳台那里。
我的卧室可以瞧见所在一区的主要街道。午后的阳光虽然不错,但是人行道上却没什么人,只闪闪地发着光。为数不多的几个路人匆匆赶路——他们看起来有些荒唐。最开始看到的是周日下午出来散步的一家人。两个小男孩穿着水手装,裤子短得都不到膝盖那里,这种周末的盛装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后面是一个小女生,头上扎着一个很大的粉红色的蝴蝶结,脚下穿着一双漆黑的小皮鞋,再之后就是母亲,一位很高大的胖妇人,穿着一身棕色丝质的洋装;最后便是父亲,一位很帅气又整洁的小个子男人。这个人我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脖子上打着一条蝴蝶形的领带。瞧见他与他的太太并肩而行,我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说他家世不错,却娶了一位一点都配不上他的太太。
其次就是那群年轻人,地方上的“时髦人物”:头发油光锃亮,系着红领带,外套是贴腰裁剪的,口袋的边角有穗子作装饰,方头鞋。我猜想他们正准备到市镇中心的一家大戏院去。因为他们起身很早,并且匆匆往电车站赶,他们扯开嗓子放声地大声说笑着。
他们走后,街面上便静了下来。这个时候下午场的电影都已经上演了。只剩下了几个店员和几只猫在那里。路边的两排大枫树上面见不到一丝云的影子,可是阳光却十分的柔和。马路对面的烟草商将椅子弄到了商铺门口的人行道那里,横跨在上面,胳膊无力地搭在椅子背儿上。就在几分钟前电车里满满地全都是人,现在这个时候却成了空的了。紧挨着烟草店有个小的咖啡店——“小丑之家”,空空如也的餐厅里只剩下了侍者一个人在做着打扫。这是一个典型的周末的午后。
我将椅子转过来,就像烟草商那样横跨坐在上面,因为这样会比较舒服一些。又抽了两根烟,转回到房间里,拿了块巧克力出来,仍坐到窗边来吃。不一会儿整个天便阴沉了下来,估计会有一场夏日午后的暴雨,之后云又渐次散开了。即便如此,还是留下了落雨的威胁,让整个街道全都处于一片阴暗之中。我又看了变幻的云朵好一阵子。
五点的时候,电车一下响起来了。它是从郊区的露天体育场开过来的,那里刚刚还在举办足球赛。电车里挤满了人,即便是站台上也全都是人,很多人直接站在了车门的登梯上。另外一辆电车载着足球队员驶了过来。我一瞧见他们拿着的小手提包,就认出了他们。他们在车里很大声地唱着他们的队歌:“让球一刻不停,兄弟们。”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看见我,对着我大声喊道:“我们把他们打败了!”我摇着手回道:“太棒了。”这时,街道上的私家车变得多了起来。
天空又发生了些新的变化:红色的柔光从整排的屋顶上蔓延开来。当夜幕低垂的时候,路上变得更加拥挤了。出去散步的人已经回来了,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个穿着整洁又漂亮的小个儿,和他那位很胖的太太走在人群中间。小孩子有些倦怠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嘤嘤地抽泣着。没过几分钟,电影院有很多人开始陆陆续续往外走。我观察到那些从电影院里出来的青年人,步子迈得很大,很兴奋地在讨论着什么,他们看的一定是西部武打片。从城中区的电影院回来的人们走到这个地方就会有些晚,看起来大多比较严肃——虽然有些人还在不停地说笑。整个来看,他们都有些倦怠而显得不太精神。还有些人在我家的窗户下走走停停。一群女生从那边走了过来,手挽着手。从我窗户下经过的年轻人,故意侧过身子走弯路,好能过去碰她们一下,大声地喊着一些逗乐的话,这一举动引起了女生们回过头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认得这些女生,她们就住在我家附近,其中有两三个和我相识,抬头朝我打着招呼。
就在这个时候,街边的路灯全都亮了起来,映衬得或明或暗的整个天幕顿显苍白。我感觉眼睛有些倦了,这有很大部分是由于灯光的刺激,也与我太久看着街道的举动有关。街灯下都有一个小小的光影。电车有时一闪而过,映亮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头发丝,一个浅浅的微笑,抑或一只银色的手镯。
过了不久,电车开始变得少了,所有街灯和街旁树木的上方,变成了黑乎乎一片,整条街道没有任何预兆地变得空旷起来,一直到街面上没有了人影。就在这个时候,夜晚的第一只猫不紧不慢地走过了这条荒凉的街道。
我忽然想起,应该搞点晚饭来吃。在椅背上倚靠了那么长的时间,瞧着窗下的街景,突然站起来便感觉脖子又酸又疼。我下了楼,买了些面包和通心粉,煮了后就索性站着吃。本来我打算到窗口那里抽口烟,可是夜色渐凉,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当我把窗户关上,转身走回来时,无意间从镜子里瞄见了我的桌角。桌子上面有盏酒精灯,旁边零散地放着些碎面包,脑子里闪现了一个念头:终于又过了一个周末,母亲已经安葬,明天起开始照常上班。说真的,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动。
在公司里忙了一整个上午。老板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他甚至还关切地问我是否太累,之后问我母亲的年纪。我想了想,回道:“六十岁左右。”因为我不想说谎蒙他。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忽然一下子释怀了——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我不晓得——并且好像感觉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
桌子上堆了厚厚的一摞提货单,我必须一件一件地去做好。去吃午饭之前,我习惯先把手洗干净。这是我在中午喜欢做的。要是等到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因为一天下来滚筒的毛巾已经被太多人用过了,湿答答的。我有一次和老板讲过这件事,他也承认这个不好,可是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十二点半的时候我与在促销部工作的伊曼纽一起离开了公司,略微比平时晚了一些。公司面临着大海,我们停在了一个台阶上,瞧着停泊在港口里各样的船舶。阳光太过炙热。正在此时一辆大卡车嗡嗡地开了过来,铁链声和内燃机的转动声不断地发出来。伊曼纽提议一起跳到那辆车上。我开始跑了起来。卡车已经走远了,我们必须使把劲儿才能追上。引擎排出的热浪与噪声让我开始有些头晕。我只知道我们两个人顺着港湾在拼命地追着一辆卡车,沿路全都是错落停放的起重机、绞盘,港湾里还有一些墨黑色的船身和在海面上晃动的桅杆。我第一个追上了车,一跃而起,顺利地落在了车上,之后再帮伊曼纽爬上车。两个人全都气喘吁吁,卡车在粗糙的石子路上上下颠簸,这让我们更加难以把气喘匀。伊曼纽喘着气凑在我耳边,尽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成功了!”
在到达赛雷斯饭店的时候,我们全身上下都是汗。赛雷斯依然站在店铺门口,围裙系在大肚皮上,白色的胡须特别能引起人的注意。他一瞧见我,表示非常同情:“希望你不要过度悲哀。”我说“没有”,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饭后又点了杯咖啡。因为酒喝得多了些,我回到我住的地方睡了一小会儿。
睡醒之后,我躺在床上又抽了一根烟才起。起得稍晚了些,所以必须要跑着去赶电车。公司里的空气有些闷,整个下午都在公司实在是难熬。于是下班之后,沿着凉气袭人的码头走确实很舒服。整个天空有些淡淡的绿色,在公司里憋闷了那么久,一出来,就感觉分外的舒畅。只是我还是要直接回家——因为我还得煮几个马铃薯。
门厅有些黑,上楼的时候,我差点和老萨拉马诺撞上。他和我住在同一层楼上。和平时一样,他出来遛他家的狗。八年来他们一刻都没有分开过。萨拉马诺的这条西班牙种狗长相极为难看,身上又染了什么皮肤病——我估计是疥疮。无论怎么讲,毛都已经脱光了,身上满是深褐色的疮疤。也许由于每天都在一个房间里,萨拉马诺和他养的狗已经越来越相像了。头上的那撮褪了色的头发也日渐稀少,脸上却添了红色的大斑点。狗走路的姿态也和它的主人越来越相像,走路塌腰弓背。它的嘴套永远都是拉向前方,鼻子蹭着地。让人感觉很奇怪的是,尽管这两个家伙如此相像,却相互嫌弃。
每天两次——上午十一点和下午六点——老人都会拉着他的狗出去遛,八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在里昂街道你能够瞧见他们,狗一个劲儿地扯着它的主人,直到老人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之后他便打它,骂它。狗畏缩地跟在后面,这下轮到主人拖着它了。过了不一会儿狗就又忘了,扯着皮带,结果又招来一顿打骂。之后两个家伙便都停在那不走了,你瞧着我,我瞪着你,狗眼里写满惧怕,人眼里堆砌着憎恨。每次出门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狗停在灯柱边不想走,那老头便死拖着它走,可怜的狗便一边往前走一边滴着尿。但是假如它要是在房子里撒尿,就会遭到一顿毒打。
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了八年,赛雷斯经常讲这是个“很荒谬的笑话”,必须得想个办法阻止,但是没有人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当我在门厅撞见萨拉马诺的时候,他正对着狗发脾气,咒骂它是个野杂种、龟儿子等,狗则在一边怯生生地低鸣着。我说了句:“晚安”,可是这个老头貌似没有听到,还在骂着。我问他狗犯了什么事。但是他没应答,继续骂着“你这狗养的”等。我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他好像是在整理狗的颈环。我提高了嗓音。他没回头,有些愠怒地叨咕着:“这野杂种老是不听话!”之后他想上楼,狗想抵抗,将身子趴在地上,死也不起来,于是萨拉马诺拽住它的颈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把它拽了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和我同住在一层楼上的人从街上回来了。我们这附近的人都感觉他是个龟公。可要是你问他具体做什么,他会回你说是仓库管理员。只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在我们这条街上,人们不怎么喜欢他。可他还是会经常和我说上一两句话,有的时候会去我的房间坐上一会儿,因为我会听他讲话。实际上,我感觉他说话很有意思。因此,我也找不到冷落他的理由。他名叫辛特——雷蒙·辛特。矮矮的身体有些发胖,拳师狗一样的鼻子,衣着打扮很讲究。他有一次提到,萨拉马诺对狗的态度有些“丢人现眼”,然后问我讨不讨厌。我回答:“没有。”
辛特和我一块儿上楼,当我转身走向我家门口的时候,他说:
“嗨,和我一起吃顿饭怎么样?我家里有点儿黑腊肠和酒。”
我忽然想到这样一来的话就省去了我很多做饭的麻烦,于是就回了句:“谢谢。”
他家只有一间房和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厨房。床头上面放着一个粉白色石膏天使,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些赛马图和一些裸女的照片。床上乱作一团,屋子也乱得不成样子。他先过去把石蜡灯点亮,之后摸遍了自己的口袋,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十分邋遢的绷带,把它缠在了右手上。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和一个惹怒了他的家伙动了手。
“我不喜欢惹弄是非,”他解释道,“只是脾气有点不好。那家伙对着我:‘如果你是个汉子,就滚下电车。’我说:‘给我闭上你的嘴,我没得罪你什么。’这个时候他说我没种。这下好了,我非下去揍他不可。我下了电车,跟他说:‘最好给我闭上你的嘴,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试试看!’他说。然后,我就一拳朝他脸上挥了过去,把他打趴下了。过了一会儿,我想要把他扶起来,但是这个家伙却躺在那里踢我。于是我又用膝盖回了他,又加了两拳。这下好了,他血流得就如同一只蠢猪。我问他够没够,他回答:‘够了。’”
辛特边说边忙着弄他手上的绷带,我坐在了他的床边。
“所以你说,”他说,“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是他自找的,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他接着又往下说:
“实际上,我很想请教你的就是这件事情。你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我可以肯定的是,你能帮上我。我要当你一辈子的知己,我向来重情义。”
因为我没有回答他,他便问我想不想和他做朋友。我说我愿意。这个答案貌似让他很满意。他把家里的黑腊肠拿了出来,把它放在油锅里煎,把桌子放好,拿出来了两瓶酒。在忙这些事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接着我们一起吃了个饭,他起先有些犹豫,之后就把整个故事全都讲给我听。
“和平时一样,这里面牵涉进一个女生。我们经常在一起,我养着她。自然,她花了我不少钱。我几拳撂倒的那个家伙正是她的哥哥。”
他留心到我没有什么回应,便又补上了一句,他明白街坊四邻怎么说他,可是那些都是些肮脏的谎言。他和别人一样,有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他的工作在仓库里。
“好吧,”他说,“我继续讲我的故事……某天我发觉她给我丢了脸。”他会拿生活费给她,虽然数量不太多,但是基本的开支已经足够用了。他帮她付了房租,每天也会拿出二十法郎给她做饭钱,“每个月三百法郎用来交房租,六百法郎用来吃饭,偶尔再给她送点小礼物,比如袜子之类的。你瞧,一个月下来就有一千法郎,但是我对她的好她就是感觉不到;她总是念叨我给她的钱不够开销。有一次我对她讲:‘你为什么不尝试找点工作来干,每天稍微做上几个小时?这样的话我的负担也会轻一些。这个月我买了新衣服给你,帮你掏了房租,还有每天二十法郎的饭钱。但是你却和一帮妞儿泡在咖啡厅,你请她们吃糖果、喝咖啡。显然,这些钱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我一心待你,你却这样来回报我。’但是,她就是不想去工作,只一味地说给她的钱不够用。直到后来有一天被我发现她做了让我抬不起头的事情。”
他继续往下说,他无意翻看她皮夹子的时候发现了彩票,当他质问她买彩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她死也不说。还有一次,他看到了一张关于两只手镯的当票,但是他从来没有瞧见过她有这两只镯子。
“于是,我明白了她背着我做龌龊的勾当。我对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的瓜葛了。只不过,我先痛揍了她一顿,把她的底牌拆穿了。我对她说她唯一感到有趣的便是,等到机会来了就和男人上床。我直截了当和她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亲爱的,并且你很快会特别希望能够回到我的身边。街上的那些婊子都会羡慕你有这个好福气——能够让我养。’”
雷蒙一直揍得她流了血。之前他从没有动手打过她。“实际上,没下死手,只是吓唬了下她。她大声吼叫着,这让我不得不关上了窗户。显然,事情的结果和平常的这类事情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和她已经彻底完了。只是,我感觉我对她的惩罚还不够,你能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他说,也就是这件事他想听听我什么意见。灯一直都在冒着黑烟,之前他边说边踱着步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现在他停了下来,将灯芯捻低了些。我只在旁边听着,没有回应他。这个时候我已经喝下去一整瓶的酒了,整个头都感觉天旋地转。烟抽完后,就接着抽雷蒙的。最后的几辆电车也开走了,街道上零星剩下的喧闹声也渐渐归于平静。雷蒙继续往下说。让他感到很困扰的是“自己还对她存有一种贪念”。只是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狠狠教训她一顿。
他说,他刚开始想把她引到一家旅馆,之后再打电话通知风化小组的警察。他要让他们相信,从而将她列为“下等娼妓”,这准能让她发疯。之后,他又找到一些低层社会混的朋友们,向他们征询意见。他们这些人全都养着女人,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提供一些具体可行的意见。但是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在他们所在的地盘开先河。如果你的女人丢尽了你的脸面,而你却一点惩处她的办法都没有,那还怎么在这个社会上混呢?当他对他们说明了这层利害关系,他们建议他给她“打火印”。可是他不想这么做。这件事必须谨慎再谨慎……于是,他很想先向我请教。请教之前,他愿意听听我对刚才他讲述的故事有什么态度。
我说,我没什么态度,只是感觉有点意思。
我是不是感觉她做了让他感到耻辱的事情?
我必须承认事情确实是这样。然后他问我,惩罚她是否有必要,如果换作我是他,我应该怎么去处理。我说,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换作是谁都不能很明确地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只是我能理解,他是想让她尝点苦头。
我又灌了几口酒,雷蒙点起另一根烟,开始为他想出的办法做着解释。他想要给她写封信,“一封十分毒辣的信,让话一下就刺到她的痛处,”与此同时他要让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这个计划我感觉还不错。无论怎样,这样总是能惩罚到她。
只是,雷蒙说,他感觉他自己写不出来这样的信,这也就是他来让我帮忙的事情。他瞧我没说什么,于是就问我是否能够立刻就写,我回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先好好想一下。
他一杯酒下肚,站起身来将桌子上的碟子和冷腊肠全部推到一边,从而空出一个地方来。将防水的桌布仔细擦拭一番之后,便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四方形的纸,之后又找出了一个信封、一个红色木头的小钢笔座和一小瓶方形的紫色墨水。当他一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便晓得了她是摩尔人。
我把这封信写了下来,没有花费多少的脑筋,因为我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他,于是我便想满足雷蒙的要求,之后我将我写的念给他听。他边吐着烟圈边侧耳听着,时不时地会点点头。“烦请再念一遍给我听吧。”他说。看起来他有些兴奋。“简直好极了,”他咯咯地笑着,“我说,你真是聪明,兄弟,你很明事。”
刚开始我差不多都没有留心到他说的这句“兄弟”。当他手拍着我的肩头,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是很好的伙伴了,是吧?”我方才想起他刚才如何称呼的我。我静默着,他问了我第二遍。实际上我感觉没什么,可是因为他貌似十分坚持,我就回答道:“是的。”
他将信装进了信封里,酒让我们喝个精光。之后两个人抽了一会儿烟,没再说什么。街道上特别宁静,时不时会有辆车经过。之后我说天色已经很晚了,雷蒙表示同意。“今晚过得可真是快。”他说,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我有点想去睡觉了,但是当我想要试图挪动我的身子时却发现很不容易。我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十分疲惫的,因为雷蒙对我说:“你不要让事情给累垮了。”刚开始我有点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之后他对我解释说,他已经听说我的母亲过世了,他说,人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是同意他的观点的,于是也这样对他说了。
我站起身来,雷蒙十分亲切地与我握手,说男人之间总是能够相互理解的。当我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之后,又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留了一阵。整栋楼寂静得如同一处墓地,楼梯间的井孔里飘荡出一种阴冷潮湿、沉闷的气息。除去我耳朵上血的流动声外,其他一切声音全都听不到。我站在这里静静地听了半晌。之后,狗的叫声便从老萨拉马诺的屋子传了出来,在这个睡梦中的建筑物里,这缕幽静的低鸣声缓慢地升了起来,就像是一朵花绽放在这个寂静的夜色之下。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都在忙公司的事情。雷蒙顺路看过我一次,对我说信已经寄了出去。我与伊曼纽一起看过两场电影,对于电影里的一些她不明白的剧情,就让我给她解释一下。昨天是周末,玛莉按约过来了,她身着一件十分可爱的小洋装,红白相间的条纹,皮面的凉鞋,让我的眼睛都无法移开。她丰满圆润的乳房的曲线若隐若现,她的脸被阳光晒成了褐色,就如同一朵天鹅绒花朵,我们一起乘车到了我熟悉的一个海滩,距离阿尔及尔大概有几里远的样子。那是个由很多个岩石垒成的横岭之间的一条狭窄细长的海滩,在涨潮线上还留有海浪冲刷的痕迹。早晨的太阳算不上很热,可是海水却十分暖和,微波舔舐着沙滩。
玛莉教了我一种新游戏。边游泳边将浪花的泡沫吸进去,当嘴里塞满了的时候,转过身来仰泳,将泡沫一股脑全部喷向天空,这样空中就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接着化成舒适的雨滴落在脸上。
可是不一会儿我的嘴就因为吸入了海水里的盐而有些痛。玛莉游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双唇吻住了我的嘴。她的舌头将我的嘴唇清凉了下,我们任由浪花在身上翻转,之后便游回了岸边。
当我们各自将衣服穿好,玛莉一直盯着我。她的眼睛有些闪光。我亲吻了她。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相互之间都没有再说话。当我们爬上涨潮线的海滩时,我将她搂在了怀里。两个人都急于乘车回到我住的地方。回到房间,打开一扇窗,清爽的夜色在我们白天晒过的身体上游走,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玛莉说她明天早上有时间,于是我提议我们一起吃一顿午饭。她同意了,我便下楼去买一些肉回来。回来的时候听到雷蒙屋子里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之后,老萨拉马诺就开始咒骂他的狗,紧接着,木头楼梯上开始响起了皮靴和爪子的声音,然后,就是“这个畜生!走开,你这狗娘养的!”两个便去了街上。我将这个老头儿的习惯说给玛莉听,她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穿的是我的一件睡衣,将袖子卷了起来。就在她笑的时候,我又一次吻了她。隔了不久,她就问我是否爱她。我说类似这样的问题没有一点实际的意义。只不过,我想我不爱。她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但是当我们将午餐准备妥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我总会想要去吻她。就在这个时候,雷蒙的屋子里又传出了吵架的声音。
我们刚开始听到了一个女人尖声地说着什么,然后便是雷蒙朝她怒吼的声音:“你把我的脸全都丢尽了,你这只母狗!丢我的脸就要教训你!”之后就传出了很重的击打声和尖锐的叫嚷声,这些嘈杂声令人的血液都凝固了。没过几分钟,楼梯转角处全都是人了。我和玛莉走出来看。那个女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嚷,雷蒙还在打。
玛莉说:“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应她。之后她让我去通知警察,但是我说我讨厌警察。但是,过了不久还是来了一个警察,住在二层的水管工人和他一起上来的。警察过来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就此停了下来。警察又敲房门,过了一会儿,女人开始大声地哭嚷着,雷蒙将房门打开,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流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姓名?”雷蒙把自己的名字说了。警察用严肃粗暴的语气说道:“和我说话的时候把烟掐了。”雷蒙疑惑着,望着我,烟还叼在嘴里。警察立刻一个巴掌,结实地落在了他左脸上,烟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到一码多远。雷蒙的脸已经扭曲了,但是也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低声下气地问道,他是否能够把烟捡起来。
警察说“可以”,又补上了一句: “下次别忘了,我们可不吃你这套,特别是你这种畜生。”
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继续哭着,反反复复地说:“他竟然打我,这个懦夫。他是个吃软饭的龟公。”
“抱歉,警官,”雷蒙争辩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一个男人是个吃软饭的龟公是不是合法?”
警察让他闭上那张臭嘴。雷蒙于是转过头来对着那女人说:“不必担心,乖孩子,我们还是能够再见面的。”
“够了,”警察说,让那个女人离开这里。雷蒙则要留在这个屋子里,等着下来通知去警察局。“你应该感觉可耻,”警察又来了一句,“喝得烂醉如泥,站都站不稳。你瞅瞅你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我没喝醉,”雷蒙解释说,“只是因为你站在这里看着我,我才禁不住发抖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之后他将门反锁了起来,我们都散开了。玛莉和我终于把午饭做好了,可是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差不多所有的饭都吃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她一点钟走的,我又睡了一小会儿。
快到三点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雷蒙进来了。他坐在了床沿上,有一阵子什么话都没有说。我问他事情是怎么变糟的。他说刚开始的时候非常的顺利,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可是之后她扇了他耳光,这让他特别恼火,于是就开始揍她。剩余的其他部分就不用说了,我已经全部都看到了。
“好吧,”我说,“你总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正合了你的意,对吧?”
他表示同意,而且指出,无论警察怎么做,都无法改变他已经将她惩戒了的事实。至于警察这方面,他十分清楚如何去和他们进行交涉。只不过他很想知道,我是不是以为他应该对警察打他的那下进行报复。
我对他说我并没有认为他应该去怎么做,只是,我说,对于这些警察我没有什么好感。雷蒙貌似很满意,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出去走走。我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梳理我的头发。雷蒙接着往下说,事实上他想找我去做他的证人,我对他说,我并不反对,只是我不晓得我应该要说什么。
“这个简单,”他说,“你只要对他们说那个女人把我的脸给丢尽了。”于是我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我们一起出去了,进了一家咖啡厅,雷蒙将一瓶白兰地推到了我的面前。之后我们玩打弹子。我们两个人不相上下,我只差了几分败给了他。再之后他建议我们去妓院乐和乐和,被我拒绝了,我十分讨厌那种地方。在我们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能够这么爽快地把自己的女人揍一顿,实在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情。他对我很亲切,对于这次散步我感到很快乐。
当我们快要走到住所的时候,我瞧见老萨拉马诺站立在门阶上,他看上去异常激动。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和他的狗在一起,他就像是一个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瞅瞅那边,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刻不停地搜寻着门厅的暗处。然后他便自言自语,后来又冲着街道那边张望起来。
雷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有立刻回应,然后我听到他的叫骂声:“这个龟儿子!狗娘养的!”我问他他的狗去了哪里,他紧皱起眉头,声音尖锐地说道:“丢了!”过了一阵子,他忽然自说自话起来:
“我就和平时一样牵着它去校阅场。那里正在举办展览会,拥挤得人都转不了身。我停在了一个小摊面前看魔术表演。就在我转过身子要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狗已经不见了。我原本想要买一个稍微小一些的颈环来着,可却没有料到这个畜生早我一步将脖套挣开跑了。”
雷蒙对他做担保说狗自己认得路会回家的,并对他讲了几个狗走丢几千米最终回到主人身边的故事。但是这些话却让这个老人更加担心他的狗了。“你知道吗,他们会把它杀了的,我指的是警察。人们不可能会收留它、照管它。它身上长着癞癣,所有的人都讨厌这个。”
我对他说,警察局那里有个畜兽栏,但凡走丢的狗都会收容在那,他的狗肯定在那里,只要他稍微出一些保管费就能把它领回来。他便问我多少钱的保管费,可是关于这个我却不是十分的清楚,于是他又开始暴躁起来。
“让我为那个东西掏钱?没门!他们要杀就尽管杀好了,我才不会在乎!”然后他便又和平时一样开始咒骂起他的狗来。
雷蒙笑着走进了门厅,我和他一起上了楼,在楼梯的转角处说了再见。只过了一两分钟,我就听到了萨拉马诺的脚步声和敲门的声音。
我将门打开,他就站在我的门口,静默了一会儿。
“请……原谅我。我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我请他进来,但是他摇了摇头。他眼睛紧紧盯着鞋尖,那双粗糙的老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并没有看我就开始说了起来:
“穆梭先生,他们应该不会真的抢走我的狗吧?他们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他们真的做了,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对他说,据我所知,他们会将走丢的狗安置在畜兽栏里三天,等主人来认领,三天过后他们便会自行处理掉。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道了句晚安便离开了。我听到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声。之后便听到他的床吱吱呀呀的响动。隔着那面墙传来了一阵弱弱的喘息,但我想那应该是他哭泣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我的母亲。可是第二天我要早起。现在这个时候没有感觉到很饿,于是便没吃晚饭,直接躺在了床上。
雷蒙打电话到公司找我。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他曾经对他提到过我——想要邀请我,下周末去阿尔及尔郊外他的海边小平房里度周末。我对他说我备感荣幸,只是很不幸的是,下个周末我已经和一个女生约好了。雷蒙立刻说,她也可以一起过来。实际上,这样一来,他朋友的老婆会很开心的,除去她自己,在这个男人的聚会上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可以作伴。
我十分想立刻挂断电话,因为老板非常讨厌员工占用公司的电话来聊私事。但是雷蒙却不让我挂掉,他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和我说,这个才是他打电话过来的最主要的原因,对于朋友的这份邀请本来可以挪到晚上再和我说的。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今天早上有几个阿拉伯人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认识其中的一个,就是和我吵架的那个女人的哥哥。当你下班回家的时候,如果看到他们还在这附近,请对我说一声。”
我答应了他。
就在这个时候,老板让人过来叫我。刚开始我感觉非常的不自在,因为我以为老板会对我说,要我专心做事,不要利用公司的电话占用上班时间和朋友聊天。只是,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想和我商讨一个他思考了很久的计划,只是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做出决定。他想在巴黎开办一家分公司,以便能够直接与当地的大牌公司进行交涉,而不至于因为邮政上的延误而耽误事情,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去那边工作。
“你还很年轻,”他说,“我敢担保你一定会在巴黎生活得很惬意。当然,你每年都会有几个月的时间去法国各处进行旅行。”
我对他说,我随时都可以走。只不过,对于去与不去我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然后他问我,“将生活稍微做一下改变”,对于我来讲是否能够引起我的兴趣?我回答说,人是永远不能够真正改变自己的生活的。一种生活方式与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其实都一样好,只是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很适合。
这个时候,我看见他就好像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一样。他说,我这个人太过犹豫不决,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这一点对于他这样一个追求事业的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缺点。
我回去继续工作,我并没有想要去将他激怒,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让我的生活发生改变。大致上来讲,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让我感觉还算舒适。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对他嘴里说的那种雄心壮志有很多。但是,当我不得不离开学校之后,我很快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这天晚上玛莉过来,问我要不要娶她。我说无所谓,如果她很想嫁给我,我就娶她。
之后她便问我爱不爱她。我差不多和上次一样,对她说,她提出的这种问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抑或几乎没什么意义——只是,我想我应该不爱。
“如果说这是你内心真实的感觉,”她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说要娶我?”
我解释给她说,其实那没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够让她开心,我们可以立刻就去结婚。只是,结婚这件事是她首先提出来的,对于我来讲,我只是说了一句“好”。
接着她便说,结婚可是一件十分严肃而认真的事情。
我说:“不。”
她有一会儿时间没有再说话,眼神有些奇怪地看向我,接着说道:“假设现在有其他的一个女生要你和她结婚——我是说是一个就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女生——你是否也会对她说‘好’?”
“这个是自然的。”
接着她说她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爱我。当然,我无法帮助她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又一阵沉默,她低声地说我是个“奇怪的家伙”,接着又说道,“我敢这样说,这就是我爱你的地方,可是将来我也有可能因为这个而恨你。”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便避而不谈了。
她想了想,之后便又笑了起来,抱起我的胳膊,反反复复地说她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她真的很想嫁给我。
“好哇,”我说,“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就娶你。”我说到我的老板想要派我到巴黎工作,玛莉说她会喜欢那里的。
我对她说我曾经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她便问我那里是个什么样子。
“就我看来,那是个隐晦阴暗的城市。人的脸看起来都失去了光彩,苍白而毫无血色。”
然后,我们就在街道上散步。街道上的女人看起来都很漂亮,我问玛莉有没有留心到这点。她说:“有。”并且说,她明白我什么意思。这之后,我们有段时间没有再说话。因为我不想要她离开,于是便提议去赛雷斯饭店一起吃个饭。她对我说,她很想能和我在一起,只是今天晚上要赴一个约。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离我的住所很近了,我说:“好吧,那就再见吧!”
她看着我的眼睛。
“你就不想知道我今天晚上是赴一个什么约会吗?”
我是想要知道,只是我没有想过要去问她,我想她应该是因为这个而有些难过。我看起来肯定有些窘迫,因为她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将身子倾向我,噘起小嘴,索要一个吻。
我独自去了赛雷斯饭店。刚要开始吃饭,就看见一个样子有些奇怪的小妇人走进来,她问我是否能够与我坐在一起。我说,当然可以。她的脸圆圆的,就像是一个成熟的苹果,两眼闪闪发光,动作十分敏捷,就像是插了电线一样。她把外面的短外套脱了下来,坐下,专心地看着菜单。之后她把赛雷斯叫来,开始点她想要吃的食物。她讲话很快,但是吐字十分清晰,不会让人错漏一个字。在等待菜上桌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皮夹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提前将价钱算好,之后又将手伸进了皮夹子里面,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钱包,点好了饭钱,又额外加了一些小费,放在了她前面的桌子上面。
侍者将小菜端了上来,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在等待下一道菜上来的期间,她从皮夹子里掏出了另外一支铅笔——这次换成了蓝的——和下个星期的广播杂志,并开始在每一天的节目单上做记号,差不多每个节目上都做了记号。杂志大概有十二页,整顿饭她都是在一边吃一边做着研究。当我把自己的饭菜吃完时,她还一心专注于在节目单上做着标记。之后她便站了起来,用同样突然的,就如同一个机器人一样的举动将短外套穿上,迅速地离开了饭馆。
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于是我便跟踪了她一小段路。她紧靠着人行道的栏杆,直直地朝着前面走去,既不会左右环顾也没有回头。按照她如此小的身材来讲,她向前行进的速度可以算得上很快了。实际上,我没有跟上她,过了不一会儿便把她跟丢了。有一段的时间,这个“小机器人”(我心里是这么称呼她的)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是不久之后我就将她忘了。
当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碰上了萨拉马诺。我让他进来,他对我说,他的狗是真的丢了。他去畜兽栏那边问过,他的狗并没在那。管理人对他说,说不定他的狗已经被车给碾死了。他问找警察是否有用,他们回答,警察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哪里会顾得上一只走丢的狗。我建议他重新再养一只,可是他对我说,他已经和这只狗生活习惯了,如果再养一只就会不一样了。
我坐在床上,翘着个二郎腿,萨拉马诺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正对着我,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又湿又黏的淡黄色须髭后面的嘴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我发现他十分让人厌烦,但是我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又不想睡觉。于是,为了接下这个话头,便开始问他一些关于他的狗的事情——他养这只狗养了大概多长时间等。他说,这只狗是他太太离世后不久养的。他结婚很晚。年轻的时候,他想要去当演员。还在服兵役的时候,就经常在军队里演出,而且演的还算不错,每个人都这么说。只是,最终他还是去了铁路局工作,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好后悔的,因为他现在拥有一笔养老金。他与他的太太向来不和,但是相互之间已经习惯了,她离开之后,他感觉非常孤独。他的一个铁路局的同事,家里下了狗仔,便送给他一只,与他为伴。他用奶瓶将它喂养长大。但是,狗的寿命远远短于人的寿命,他们便一起变老了。
“这个畜生脾气很坏,”萨拉马诺说,“我们经常会闹不和,但是,它还算是一个好杂种的。”
我说,它看起来很有教养。老人明显感到很开心。
“啊!你真应该瞧瞧它还很健康时的样子!”他说,“他的毛简直漂亮极了。实际上,这才是它真正让人喜欢的地方。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治疗它身上的病。自从它得了皮肤病,每天晚上我都会帮它涂好药膏。可是真正的问题是它已经老了,已经治疗不好了。”
这个时候我有些打哈欠了。老人说他差不多该走了。我对他说他可以再坐一会儿的,对于他狗的丢失我感到万分难过。他对我表示感谢,并说我母亲生前特别喜欢他的这条狗。当他说到我的母亲时叫作“你可怜的母亲”,他就怕我母亲的离去会让我感到万分难过。当我说出我并没有那么难过的时候,他匆忙而又有些尴尬地说道,对于我将母亲送到养老院这件事,街坊四邻有些微词。但是,显然,他很明白,我一向对我的母亲很好。
我回答道——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来回答——我对于给街坊造成如此糟糕的印象感到很诧异。既然我没有什么能力能够在这里侍奉她,很明显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将她送进养老院。“无论怎样,”我又补充了一句,“很多年来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我能够看得出她不开心,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够和她说说话。”
“是的!”他说,“至少在养老院里能够交到几个朋友。”
他站起身来说,今天已经很晚了,他该去睡觉了,之后又说,在此种情况之中,他的生活会有些困窘。自打认识他,他头一次伸出了手——十分羞怯,我想我能够感受到他皮肤上的疤痕。刚刚迈出房门,他转过身来,笑了笑,说道:
“希望今天晚上狗不会再叫了,我总是以为是我家的那只……”
周末的清晨能够醒来实属不易——玛莉必须摇晃我的肩膀,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因为我们想早点去游泳,便没有做早餐。我的头略微有些痛,第一根香烟的味道有些苦涩辛辣。玛莉对我说,我看起来有点像是送葬的人,而我确实也感觉自己的精神有些萎靡。她身着一身白洋装,头发散了开来。我对她说,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很勾魂,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出门后,我们去敲了敲雷蒙的房门,他大声说不久就会撵上我们的。我们下了楼梯,走到街上,因为我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在房间的时候百叶窗也是一直拉着的,于是清晨的阳光就像紧握的拳头一样敲在了我的眼睛上。
玛莉却高兴得像是在跳舞,一直说着:“今天看起来多么美好!”没过几分钟,我感觉好些了,我发现肚子饿了。我朝着玛莉说,可是她却没有留心到。她手拿一个油布袋包,里面装着她放进去的游泳衣和浴巾。不一会儿我们便听到了雷蒙关门的声音。他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短袖白衬衫,头戴一顶草帽。我看到他手臂上长了很多的毛,毛覆盖下的皮肤很白皙。这顶草帽引得玛莉咯咯笑出声来。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点都不喜欢雷蒙的装扮,貌似他精神很不错,一边下楼梯,一边吹着口哨。他对我说:“嗨,兄弟!”对玛莉则称作“小姐”。
头一天晚上我们曾经去警察局,我向警察作证,那个女人确实做了对不起雷蒙的事情。于是他们对他做了些警告,便放了人。他们并没有对我所说的话进行核查。
在台阶上简单交谈几句之后,我们决定搭乘公车。虽然走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够到达海边,但是越早到达越好。正打算向公交站走过去的时候,雷蒙伸手拉了下我的衣袖,让我看向马路的对面。我瞧见有几个阿拉伯人慵懒地倚靠在烟草店的窗子上,默不作声的,拿出他们特有的模样端详着我们——就好像我们就是石头抑或是枯树叶一样。雷蒙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从左边数第二个就是“那个家伙”,我感到雷蒙这个时候特别担忧。可是他又向我保证,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玛莉有些听不懂,问道:“什么?”
我对她解释说,街道对面的那几个阿拉伯人和雷蒙有些过节。她坚持我们立刻就走。雷蒙笑了起来,将肩膀挺了下,“这位小姐说的没错,”他说,“我们没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停留。”向着公交站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他略微回过头看了看,说那些阿拉伯人并没有跟上来。我也回过头。他们和之前一样,怔怔地瞧着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
坐上车的时候,雷蒙貌似心放下了不少,便一个劲儿地开着玩笑来逗玛莉。我能看得出,他被玛莉给吸引住了,可是玛莉差不多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她时刻都在看着我的眼睛,开心地笑着。
一到阿尔及尔市郊,我们便下了车。公交站距离海边已经很近了,翻过一块小高地就能够走到,那块高地紧邻海边,略陡地倾向了沙滩。这个地方的地面已经铺满了黄色的小圆石以及和蓝天交相辉映的雪白色的野百合。天已经发着热天那种坚硬的、金属般的闪光。玛莉晃动着手提袋,将野百合的花瓣打得四处都是。之后我们经过了两排小屋,这些房子有着木头做成的阳台,淡绿色抑或乳白色的支柱。有些屋子半掩在了赤杨树的树丛中间。其他一些则完全袒露在了岩石或地上。这一排房子没有到头,大海已经没有了边际。它静得就如同是一面镜子。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大山岬,与倒映在海里的影子交相辉映。透过宁静的空气,间或传来了朦胧的马达声,在很远的地方貌似有渔船在发动,在刺眼的如同镜子一般的海面上用一种差不多让人无法察觉的速度在行进。
玛莉采了几朵鸢尾花。从陡坡移向海边的时候,我们瞧见已经有很多人在游泳了。
雷蒙朋友的那间木制小平房靠近海边的一端。背靠着岩石,房的前面拿木桩支撑起来,前面的木头已经被海水浸湿了。雷蒙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他叫马森,个子有点高,宽阔的肩膀,显得十分粗壮、结实。他太太有些胖,但性格十分开朗,有着一口浓重的巴黎口音。
马森让我们不用客气。他刚刚去钓鱼了,他对我们说,这是他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今天午饭有炸鱼可以吃。我赞美了他的房子,他说,每个周末和假期他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自然不必说,是和太太一起的。”我瞧了她一眼,感觉她和玛莉相处的十分融洽,边说边笑。应该说这是头一次,我很认真地考虑和她结婚的可能性。
马森想要马上就去游泳,可是他太太和雷蒙却不怎么想去。于是只有玛莉、马森和我三个人去了海边。玛莉立刻跃进了海里,马森和我又稍微停了一会儿。我留心观察到,他说话语速很慢,在句子与句子中间他会习惯性地加上“再说”俩字——即便第二句和第一句不搭边。聊到玛莉,他说:“她是位特别好看的姑娘,再说,也让人着迷。”
过了不久我就不再留心于他的口头禅。我在太阳底下晒着,感觉比之前舒服多了。沙子变得有些烫脚。我虽然很想下水,可还是推迟了一会儿。最终朝着马森说:“现在我们下水吧!”之后便跳了下去。马森则十分兴奋地朝着水里走,一直到脚蹚不着底了才开始游了起来。他缓缓地开始用自由式进行游动,于是我便远远地将他抛在了后面,赶上了玛莉。水微微有些清凉,让我感觉好很多。玛莉与我一起游了很长一段距离,我们之间动作十分默契,心境相通,贪婪地享受着在一起的每一刻。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十分舒心。当我们游到了稍微开阔的地方,便开始仰泳。我仰望着天空,能够感受到骄阳已经将我嘴唇上和脸上的那层薄薄的海水晒干了。我们瞧见马森已经游到了岸边上,仰面倒在了海滩上。相隔一段距离看起来,他就像是一条很大的搁浅的鲸鱼。之后玛莉建议我们前后进行游泳,她在我的前面,我将手揽在她的腰上,她用手来划动着,我用脚踩水。浪花翻腾而起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响了很久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游得差不多了。就让玛莉自己游,而我独自游了回来,做了次深呼吸。游到岸边之后我就躺在了马森的旁边,将脸侧着朝向沙滩。我说“这里很不错”,他表示同意。过了不一会儿玛莉也回来了。我把头抬起看着她向我走近。她身上闪着细微的小盐粒,将头发全都束在脖子后面。她到我身边躺了下来,我们之间的身体和着阳光的温度,让我昏昏入睡。
过了不久,她开始摇晃我的胳膊,说马森已经回屋了,肯定是到了午饭的时间了。我马上站了起来,因为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可是玛莉说,从早上到现在我都还没有亲吻她一下。这确实是真的——虽然我有很多次都有想要吻她的冲动。“我们再回到水里。”她说。我们便朝着大海奔了过去,在扑打的浪花里仰面躺了一会儿。又划动了几下,当我们的脚触不到底的时候,她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腿缠上了我的腿,这让我忽然兴奋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马森已经站在了台阶上叫我们。我对他说我早已经饿得不行了,他马上将身子转向了他的太太,说他特别喜欢我。面包的味道很好,我拿了一大片鱼。之后上来的便是炸牛排和炸马铃薯片。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马森喝了很多酒,当瞧见我的杯子空了就起身帮我斟满。当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我感觉头有点沉,于是便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马森、雷蒙和我三个人在讨论着在海滩上一起度过这整个八月的规划,费用进行分摊。
忽然玛莉大声喊道:“啊呀!你们知道现在几点吗?现在刚十一点三十分!”我们都感到很惊讶,马森接着解释说,今天的午饭吃得早,但是午饭本就是可前可后的,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这让玛莉大声笑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估计是她今天多喝了点酒的缘故。
马森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沙滩上散散步。
“午餐过后我太太总是会睡一会儿觉的,”他说,“这对我而言,有点不太适应。我需要散散步。我经常对她讲,这样的话对健康是非常有好处的。可是,她自然可以保有自己的权利的。”
玛莉说要留下来以便能帮忙洗洗碗碟。马森太太笑着说,这样就一定要先将男人们都赶出去才行。于是我们三个便一起出去了。骄阳直抵头顶,海面上折射出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沙滩上此刻没有一个人。你甚至都能够听得到沿着海边的那排小屋中刀叉与碗碟相碰的声音。热气直接从石头上蹿了出来,让人无法呼吸。
刚开始雷蒙与马森在说些我并不晓得的人或者事。我揣测他们两个人已经相熟了一段时间,甚至两个人曾经住在一起。我们沿着海岸线向前走,有些较大的浪花卷湿了我们脚上的帆布鞋。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因为阳光放肆地扫荡着我没有一点遮拦的头,这让我很想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雷蒙朝着马森说了些什么,我没怎么听清。可是与此同时我看见两个身着蓝色工作服的阿拉伯人从海滩那一边朝我们走了过来。我瞧了雷蒙一眼,他点了点头,说道:“就是他。”我们继续向前,马森感到十分诧异他们怎么能够跟踪到这个地方来。我想他们瞧见我们去乘车,又瞧见了玛莉防水布的浴袋。可是我却没吱声。
虽然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是距离我们也变得越来越近了。我们的步调没有调整,可是雷蒙说:
“听着!假使真打起来,你,马森,来对付第二个。我来搞定那个跟踪我的家伙。你,穆梭,如果出现第三个,就把他搞定。”
我说:“好的。”马森把手放进了裤袋里。
沙子就像是团火一样灼烧着脚掌,我可以肯定,脚底已经烫的有些红了。我们与阿拉伯人之间变得越来越近。近的只差几步距离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马森和我走慢了,雷蒙则直接朝着那个人走了过去。我没有听出他在讲什么,只瞧见那些人把头低下来,就好像是要撞他一样。雷蒙立刻挥起拳头,并喊着让马森过去。马森走到了之前指定的那个人前面,使出全身的力气打了几下。那家伙躺在了水里有几秒钟,在头附近冒出了水泡。与此同时雷蒙也在痛打另外一个人,他的脸上已经渗出了血。他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大声喊道:
“小心!我还没有把他干掉呢!”
“当心!”我叫道,“他手上拿着刀子!”
我的警告有些迟了。那人已经把雷蒙的胳膊和嘴全都划破了。
马森跳了过去。另外一个阿拉伯人从水里爬了出来,站到了拿着刀的阿拉伯人后面,我们没敢轻举妄动。两个人慢慢地往后走,拿着刀对着我们,眼睛没有一刻离开我们。当他们缩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范围时,掉转头就跑。我们站在那里不动,阳光直接照着我们。鲜血汩汩地从雷蒙胳膊的伤口处流下来,他的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掐住胳膊肘的上端。
马森说有个医生经常在这个地方过周末,雷蒙说:“好,我们现在就去吧!”他的话几乎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血已经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他说话的时候就会出现泡沫。
我们一人拿一只胳膊扶住了他,将他架回小木屋,进了屋子,他对我们说,伤口不是很深,他完全能够自己去医生那里。玛莉脸色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马森太太则在旁边掉泪。
马森和雷蒙去了医生那里,我留了下来为这些女人们讲述事情的经过。我讨厌这项任务,匆匆几句就交代完了,开始抽着烟,望向大海。
大概一点半的时候,马森陪着雷蒙回来了,他胳膊上裹着绷带,嘴角的地方贴了个胶布。医生打包票说没什么要紧的,可是他看起来却十分忧郁。马森想要逗他开心,却总是失败。
过了不一会儿雷蒙说他想去海边走走。我问他具体打算去哪儿散步,他低声说道:“我想去透口气。”我们——马森和我——说一块去,但是他突然很愤怒地说,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吧!马森说,在此种情况之下,我们最好不要去坚持。然而,他走出去不一会儿,我最终还是跟了出去。
房门外面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火炉,太阳将烈焰撕裂成很多个碎片,播撒在海滩和大海上。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感觉雷蒙很明确他将要去哪里,抑或是我揣测错了。
在沙滩的尽头,我们经过一条小溪,溪水从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里流淌了出来,让沙滩阻隔成一条条的小沟。在那个地方我们又瞧见了那两个阿拉伯人,依旧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平躺在沙滩上。他们这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能伤人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恶意;当我们靠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那个砍伤雷蒙的家伙,当雷蒙靠近的时候,只是望着他,没有出声。另外一个人嘴里吹着一只小芦笛,只吹奏三个音,翻来覆去地吹奏着,同时拿眼角瞄着我们。
过了一阵谁都没有动,除去小溪哗哗的流水声与这支小芦笛单调而乏味的音节,所有的都悄然无声,只剩下了太阳照射着这片沙地。雷蒙将手放进了装着左轮手枪的口袋里,可是阿拉伯人还是没有动。我观察到演奏芦笛的那个人的大脚拇指朝外张着,和脚掌差不多成了一个九十度。
雷蒙一边拿眼睛盯着那个阿拉伯人,一边问我:“我要不要给他来一颗尝尝?”
我很迅速地想起:在这种情绪之中,如果我说不的话,估计他会暴跳如雷,朝着阿拉伯人开枪。于是我先把闪过脑际的第一个想法抓住,说道:
“他还没撒谎。假如你就这样贸然地开了一枪,显然有失君子的作为。”
又是一阵静寂,只剩下溪流湍流的声音和芦笛的音符在炽热的、宁静的空气中跳动。
“好吧,”雷蒙最终说,“你如果这样认为的话,我应该先说几句侮辱的话,如果他回嘴了我就拔枪。”
“好,”我说,“可是假如他没有拿出刀来,你也就没必要开枪了。”雷蒙开始变得有些烦躁。拿芦笛的阿拉伯人继续演奏着他的曲子,两个人都在盯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听着,”我对雷蒙说,“在你右边的那个家伙交给你,把手枪给我。假如另外一个过来找麻烦,抑或拿出刀来,我就开枪。”
雷蒙将枪给我的时候,阳光洒在枪上有些耀眼,可是依然没有人动,貌似周围的一切将我们围困住了,让我们一点都不能动,我们只能相互看着对方,眼睛都不能眨一下。貌似整个世界都停止在了阳光与海洋之间这一条小沙滩上,静寂是两方的:芦笛与小溪。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想法:开枪与否,都没有什么差别。
之后,忽然,那两个阿拉伯人消失了,他们借着岩石的掩护逃跑了。于是我们两个人转头往回走。他貌似心情开朗了一些,和我讨论我们要乘什么车回去。
当我们抵达房子的时候,雷蒙马上走到了木头台阶上,可是我却站在最底层没有动。阳光貌似在猛烈地击打着我的脑袋。要走到台阶上并对着女人展现温和可亲的一面,这是需要一番努力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去面对这种努力。可是温度太高了,这让我站在这里,让人发晕的骄阳从上直泻而下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停在这里抑或是离开,效果都会是一样的。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到了海滩上,继续散步。
目光所达的地方,都在闪烁着让人发晕的红色光芒,微波亢奋而喘息地舔舐着闷热的海滩。当我缓慢地朝着沙滩顶部海水侵蚀过的巨大岩石走过去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太阳穴在日光的冲荡之下变得膨胀。阳光向我扑面奔来,妄图想要阻挡我前进的步伐。当我感到有一股酷热冲击我的脑袋时,我便死死地咬住牙床,将揣在口袋里的拳头握紧,每一根神经全都绷紧,来抵御太阳和它加给我的昏沉。只要瞧见散在沙滩上的一片贝壳抑或玻璃碎片闪现出的反光时候,我的牙床便更加紧了。我是不会中暑的,我有些坚定地朝前走。
在海滩的远方能够看见那些很小的暗黑色岩石堆,布满了刺眼的光芒和羽毛一样的小泡沫。可是我心里所想的却是藏在它后面的让人清爽的溪流,热切渴望着能够再听到它叮咚的水声。我所需要的只是离开这个让人眩晕的日光,努力地退到那个岩石遮挡下的暗影与清爽的静寂之中。
可是当我靠近的时候,我发现与雷蒙有嫌隙的阿拉伯人再次回到了之前的地方。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仰卧着躺在那里,枕着两只手,他的脸处在岩石的影子里,身体的其他部分暴露在阳光下。你能够瞧见他的工作服在这毒辣的阳光之下腾腾地冒着水汽。我十分惊讶,我原本以为这种突然的意外已经告一段落,我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
那个阿拉伯人看见我,身体仰起来一下,将手放进了口袋。自然地,我也将手伸进了口袋握住了雷蒙的手枪。阿拉伯人再次躺了下去,可是手却没有一刻离开口袋。我和他至少还有十码的距离,但我瞧着他都像是一个在蒸汽里朦胧不清的影子。只不过,有的时候我瞧见他的眼睛半闭着还不时地闪动着。海浪的声响和正午比起来显得更加慵懒虚弱。但是空气里的温度还是一样的高。在岩石下的这一大片海滩上,太阳就像是一个大火球一样袭击着这里的每一种生物。有两个来钟头太阳就好像根本没怎么动,停止在熔炉一样的海上。远远望见一艘汽船正在天的尽头航行。我瞧着那个阿拉伯人,余光能够望见一个很小的黑色小船在慢慢移动。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我可以转身走开的,不要再去想它,事情就能够过去的。可是整个海滩都在散发着水蒸气,强压着我的胸口。我又朝着小溪流那里挪了几步。阿拉伯人并没有动。因为毕竟我们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抑或是因为投射在他脸上的暗影,从我的角度看起来就好像是他在对着我狰狞地笑。
我在这儿等着。灼热开始撩烧着我的面庞。汗水全都汇集在我的眉毛那里。这种热与我母亲下葬时我不舒服的感觉完全相同。特别是我的前额,就好像血管快要崩裂出来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又朝前面走了一步。我明白这种举动并不明智。这样一两步进行移动无法让我逃脱阳光的烘烤。可是我迈出了这一步,只是一步而已。于是那个阿拉伯人掏出刀子面对我,暴露在阳光下。
他的刀刃上明晃晃地有一道亮光,我好像能感受到一把又长又薄的刀刃刺破了我的前额。就在这个时候汇聚在我眉梢上的所有的汗珠全都掉在了我的眼帘上,变成了一层温热潮湿的雾气。盐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这让我的眼睛有些迷蒙了。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阳光在猛烈地袭击我的头骨,之后便是刀刃所散发出的尖锐的光芒,将我的眼睫毛撩拨开来,射入我的眼球,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旋转了起来。闷热的海风吹过来,天从这头到那头撕裂成两块,火舌从裂缝里倾泻下来。我的身体绷的紧紧的,每根神经都像钢丝弹簧一样蓄势待发。我紧紧地将左轮枪握在手里,扣响了扳机。光滑的枪把紧紧挨着我的掌心,之后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事情便发生了。我挥手擦去汗水和贴面的日光。我明知道社会的平衡被我破坏了,这片宽阔的海滨让人愉悦的平静也被我打破了。但是我居然又朝着那个已经不动了的身体连开了四枪,子弹全都射进去了,没有遗留下任何能够瞧见的痕迹。每一声都敲响了毁灭我人生的钟声,这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