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文学院院士 霍尔斯陶穆
亨利·柏格森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他在哲学方面所取得的重大成就。柏格森的理论和思想,让我们相信他不仅是一个纯粹的哲学家,更是开创整个欧洲哲学现代阶段的先行者之一。柏格森以辩证批判机械唯物主义为基础,在《创造进化论》等相关著作中,他发现并提出从直觉诞生的哲学体系,是所有哲学体系中,最长久而丰盈的。这句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因为柏格森发现并提出这种直接的、本质的精神主义,也就是他的直觉论哲学,是人们理解并深入研究他的思想世界的入口。
亨利·柏格森在其发表的第一部学术论文《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首先提出“持续时间”的概念,并将其与我们平时所理解的时间区分开来。柏格森认为,“持续时间”并非是某种抽象的或形式上的表达,而是具体的东西,也叫作“活时间”。世界万物,包括人类,都是一种持续的存在,只有从人类自身意识中展现的时间,即持续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这种时间是动力的流动、不可逆转的量变。摆脱了理性活动的习惯和模式的时间是自由的,否则就会被限制。这种由直觉的意识所创造出来的“持续时间”观念,更易于为人们所理解并且接受。
由钟表的运转和太阳的运行来测定的时间,只是构成精神和行动所创造的一种形式。与“持续时间”不同的是,这种时间是固定的、机械的、唯物的、没有生命力的。“空间形式的存在”是经过柏格森辩证地分析后所得出的结论。这一般只存在于高度精密的机械物理和数学等领域,因其具有确实性及有限性,所以,科学家所描述的世界其实也是缺乏生命力的。虽然,“有因必有果”是唯物主义的真理,但这却对人类有着精神和自由上的束缚,而这就等于在直觉的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墙。
人们对柏格森的接受还在于人们的思想可以在“活时间”里获得满足。理论要联系实际,有因并不一定有果,事物都是不可预知的,确实性与单纯并存,人们自我的行为决定着人格的形成。在这种由人们自由选择和崭新创造的领域里,一切的不确实性只能发生一次,树立的人格也不能再清洗掉重生;在这个领域里,精神和灵魂才能脱离公式与教条的束缚与习惯,在内在视野中觉察到隶属于自我的真理。
我们在听完关于直觉哲学体系的理论概述后,聪明的人会发现,其实亨利·柏格森并没有提到直觉的起源。虽然生活中每个人都有直觉,但却需要巧妙地把握并深化的个人经验,或者有一颗能真正渴望摆脱束缚的灵魂,才能发现直觉,理解直觉。如果深入剖析一下历史,则不难发现这与19世纪末期权威的功利性生物学有关系,那种合理主义氛围中极其窒闷,才会引起这种反抗。柏格森受这种氛围的影响极大,所以他不久后下定决心向这科学挑战。一方面,他否定了之前所接受的知识,另一方面,通过科学的分析彻底地认识了物质世界的概念建构——生命所拥有的必要性格和伟大性必须科学地存在于自由领域中。而权威和合理主义则试图将生命封闭在它的网络中,柏格森则要证明生命不会就此僵化,而是随着其“持续时间”的理论,借着流动性悄悄从封闭的网中穿过去。
我即使有能力,也无法在这有限的几分钟——“由钟表和太阳的运转测定的时间”之内陈述柏格森那相当精致、广泛的思想。对于一个并不专攻哲学,只能自由陈述哲学的有限意义的人来说,要完成此项任务简直是不可能的。
一个成熟的哲学理论的形成,既要有本质,也要有基础,更要有推论。柏格森在他的分析、概念的提出与发展及连锁的证明中,有不可抗拒的直觉的本质,更有“活时间”的直觉作为理论基础,在这种直觉中借来动力、流动等概念的产生,形成了令人信服的推论。这种理论带来新要素的各种运动和契机,让我们必须遵循。不需要进行太多思考,不仅因为我们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还因为我们在潮流中已经习惯了不自由的呼吸,所以我们丧失了一切与推理接触的机会。
亨利·柏格森的直觉理论需要激烈地驳斥与之相悖的决定论,他论证了普遍的理智(他称之为皮埃尔)不可能预知另一人保罗的生命。除非皮埃尔能够遵循保罗的经验、感觉、意志行为等所有表现形式,并到了与之完全统一的地步,就像两个相同的三角形恰好重合在一起一样。希望完全理解柏格森的读者,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使自己与作者同化,才能满足精神的力量与灵性的巨大需求。
在这里我需要说明的是,即使对作者的思想亦步亦趋,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当理智滞后之时,想象力和直觉便可随之张扬。要想正确判断想象力是否被诱惑,又或者是直觉是否认知其自身,这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哪种情况,阅读柏格森都会有巨大的益处。
1905年,柏格森的代表作《创造进化论》面世。在这部具有决定性的作品中,柏格森的宇宙论可谓开创了一部震撼人心的雄伟诗篇,其思想之深邃、灵感之跳跃都跃然纸上。读者要从他字里行间严密的科学用语中得到一些美的印象,可以说并不困难,但要从这本作品中获得实利,却会有些阻力。在这部著作中,柏格森的直觉理论通过其渊博的学识、锐利的视角及深邃的精神从而得到完美的展现。
《创造进化论》在现代哲学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更多的人觉得它有一种戏剧性,在这个领域里两股互相抗争的潮流主导和创造了世界。其中一个潮流以自我意识为主流,阐述了趋向下层物质机械化的过程;另一种潮流则是以直觉来解释整个过程,即自由的天赋、感情和具有绵延不绝创造力的生命。这种生命在作品中以自由明晰的意识为目标,被形容为“向没有疆界的地平线趋进”。这两种潮流彼此结合在一起,限制对方,后来又被分歧为种种不同的理论。
《创造进化论》有别于其他理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柏格森认为进化是创造性的而不是机械性的,因而应该用直觉来解释进化的过程。直觉展示了生命力的冲动和热忱的精力。直觉理论最早的基本差异见于植物界与动物界之间,即不动的有机活动与动态的有机活动之间。植物借助于太阳储存了从无生命物质抽取的能量,动物又从植物中摄取已经储存的能量,而后随着自己的需要利用这些能量。进化到一定阶段,动物界也可以牺牲动物界为生,达到聚集能量来强化自己发展的目的。因此,生命的进化是创造性的,并非是盲目的行为。换言之,虽然本能和理智一起存在,但本能在进化过程中的作用,远超理智。
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类来说,理智是居于优势的,本能基本上处于休眠状态,但并非完全消失。其意义就在于,“活时间”决定了意识,意识也决定了人类的进化,人类的进化更延长了人类这个物种的“活时间”,而本能在这种循环中,只保持着潜在状态,只于开始在直觉的视觉中活动;理智只表现为慢慢大于本能的意识,这是人类进化完全的一个标志,比如,在本能上以无生命物质制造的器具取代原始有机器具,或借自由行为以配合本能。本能对目标极具意识性,但往往针对的目标极受限制。反之,理智受着极大风险的约束,却趋向无限广泛的目标,趋向为人类物质和社会文化所实现的目标。无论如何,理智存在着不可避免的风险,在空间世界为行为创造的理智,或许会因为从其生命概念获得的形式和对生命内在的流动本质,以及对统领其永恒变化的自由保持沉默而歪曲了世界映像。由此,在智力征服了自然科学的情形下,产生了对外在世界的机械论和决定论观念。
直到现在,我们依然被束缚着,无法感受到精神的自由,从而陷入一种困惑之中。回归本质——起源的源头,我们并不能拥有直觉这一天然的能力,那么我们就会离“活时间”的生命渐行渐远。
柏格森的直觉论,是他阐述关于理智本能的最直接的表现,也是他学说的中心论点。这种表现可能性很广泛,也是一条有着不可避免的风险的道路。直觉是一种动态的物质,和“活时间”是同一种概念,而理智在被广大人群所理解的极限中具有逻辑的确实性,所以,理所应当地要满足于自己对自身理智的确实性。
以上阐述的内容是有一定戏剧性的。创造进化理论是开放的,人们发现自身被普遍生命的生命力推上了舞台并使其无可抗拒地行动,一旦达到了对自我的自由认识,能够推测和展望通向其他无边领域的既已走过的无尽道路,究竟哪条路是人们该追寻的?
事实上,人们还只是在戏剧的序幕中,而并非处在其他状态下,特别是如果人们思考到柏格森关于未来仅在生活的瞬间中所产生的概念时。然而这种开端是有所缺失的。柏格森并未论及自由人格中的内在意志,以及确定通过无法预料的曲线追踪该人格的径直方式的行为意志。他也没有谈到意志生命问题和绝对价值是否存在的问题。
如果我们细读了柏格森的论点,不难提出以下问题:不可抗拒的生命力的本质是什么?依照柏格森大胆而极其动人的表述,那种生命对无生命物质的猛烈侵袭,自身能超越死亡而获胜吗?当其把世间的一切力量置于我们脚下时,生命力会怎样对待我们?
无论这些问题如何复杂,人们都不可能回避。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柏格森或许会像其以往的著述一样,以大胆而更有意义的尝试来解决这些问题。
我们仍然有一些论点要阐明。柏格森有没有可能探索出一种适合物质的“生命跃动”来结束其对于世界的二元映像的描述?在这点上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柏格森自己提出,他的体系在许多论点上只是一个轮廓的构成,其细节要靠其他的思想家合作完成。
尽管有种种的不完美,柏格森仍然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从未被涉足过的领域。他摒弃了合理主义的束缚,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从此一个新的领域的大门被打开,解放了具有无比效力的创造推动力。通过这扇大门就可以走向“活时间”的大海,走向另一种境界。在这境界中,人类可以在精神层面上发现、看见自由的自己并以此使自己得以重生。
柏格森的思想无疑可以长时间作为指引人类精神的明灯,我们可以断言:柏格森未来的影响力势必要比他现在已经赢得的极其重要的影响还要久远。不管是文章修辞,还是哲学理论,还是吟游诗人,他做得都比同时代的任何人要出色。在对真理探索的过程中,柏格森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自由的热情。他的这种自由的热情不仅批判了物质世界强加的隶从性,还向理想主义的精神世界敞开了广阔的思维空间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