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严厉的训诫让我发现,我的内心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我天生责任感很强,并且还有我的父母做榜样,用清教徒的教育来束缚我内心一开始萌动的激情,这些最终引导了我,令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我束缚自己,就跟别人放纵自己一样正常,对于这种自我的严厉要求,并没有让我觉得厌烦,反而感到高兴。我对以后的追求,其实不是幸福本身,而是在赢取幸福的过程中我所花费的无限努力;其实,我早就将幸福与美德看作一个整体。尽管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十四岁的孩子,并没有定型,还可以塑造,但过了没多久,对阿丽莎的爱慕,让我毅然决然地朝着这个方向坚定地走去。这次内心的醒悟,顿时让我看清了自己:我一直认为自己太过内向,又充满太多的期望,既不关心别人,也没什么进取心,对于胜利我没有什么梦想,除了克制自己能得到胜利之外。我喜爱学习,也喜欢动脑筋的游戏。对于那些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同学,我没什么交往,偶尔参加他们的活动,也只不过是出于友善与礼貌。可是,我跟阿培·服提叶相处得非常好,第二年的时候他来巴黎上学,跟我又成了同班同学。阿培·服提叶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性格上有些懒散,我对他的感情,其中喜爱的成分要比敬佩的成分多。至少我们俩在一起,可以聊聊勒阿弗尔,聊聊奉格司麦,因为我的脑子总想着那里。
再说我的表弟罗伯·比柯伦,他作为一名寄宿生在我所在的中学学习,只不过他比我低两级,只有在星期天我才有机会与他见面。罗伯跟我的表姐妹长得并不是很像,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表姐妹的弟弟,我想我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那时候我的心里完全被我的爱情占据着,也正因为它的照耀,才使得我同阿培及罗伯的友谊在我的心里占据着重要地位。阿丽莎如同《福音》里描述过的那颗珍贵的珍珠,那么我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以此祈求得到珍珠的人 【注:见《圣经·马太福音》第13章。】 。虽说我只是个孩子,但我谈论爱情,并把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唤作“爱情”,这难道是错误的吗?我想在我后来的经历里,似乎没有一样能够以此为名。并且,在我的年龄增长到可以感受到肉体所带来的欲望以后,我对于阿丽莎的感情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什么。在我儿时,我只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她,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有生出占有她的念头。学习,努力,助人,我将我的一切都悄悄地献给阿丽莎,并将这想成是更高尚的美德:这些事情我只是为了她做出来的,但我并未让她知晓这一切。就这样,我沉迷在谦逊里,唉!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开心,最后我养成不满足于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事情的习惯。
这种争强好胜、进取向上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我没有看到阿丽莎对我做的事作出任何回应,她从未因为我或者为了我做些什么。尽管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她,她的灵魂朴实无华,从中我可以看到最自然的美。她的美德里满是优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那肃然的目光,也因为她孩童天真的微笑而充满魅力;我回忆起她抬眼的时候,眼里满是温柔与疑惑,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舅父有了烦恼的时候,要去他的长女的房间去寻求她的支持、意见和安慰。有一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和阿丽莎在交谈,他所经历的事情让他一时间苍老了不少,在餐桌上吃饭时,他也很少开口。他偶尔的强颜欢笑,看上去比他的沉默更让人心里不好过。他一整天都待在书房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傍晚阿丽莎来书房找他时,他才停止抽烟。阿丽莎劝了他很久,他才从书房里出来,然后阿丽莎就如同带孩子似的带他去花园。父女俩沿着花径走着,在前往菜园的阶梯最前面停下来,坐在那里摆着的几张长椅上。
一天晚上,我还在外面看书,躺在紫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的草地上没有回家,这棵树和那条花径之间只有一层月桂树篱笆,刚好遮住视线,却挡不住说话声。我不经意间听到阿丽莎与舅父的交谈。很明显他们不久前谈过罗伯,忽然,我听见阿丽莎提到我的名字,这才听清楚他们的话,只听舅父感叹道:“噢!杰罗姆啊,他是个爱学习的孩子。”
我并不是故意去偷听的,所以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离开这里,最少也要弄出点儿动静,好让他们明白我就在这里,但要怎么做呢?假装咳嗽?要不然就是开口喊:“我在这儿呢;我听到你们谈话了!”……可是因为胆怯与尴尬,并不是因为好奇心,让我想多听听,于是我没有发出声响。更何况他们只是从这里经过,我隐约只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但舅父和阿丽莎走得十分慢,我想阿丽莎一定像以前那样,手臂上挽着一只轻巧的篮子,一边走一边摘下枯萎的花,又从树墙脚下拾起那些因为海雾来袭而被催落在地的、还没有成熟的果子。她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父亲,巴利塞姑丈是一位出色的人吗?”
舅父的声音有些低,话语模糊,他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阿丽莎继续问:
“你认为他很出色,对吗?”
他的回答又太模糊;之后,阿丽莎又说:
“杰罗姆是一个聪明的人,对吗?”
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不认真听呢……但是,我一点儿都听不清楚。她接着说道:
“你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舅父的声音这次变大了不少:
“可是,孩子,我首先得明白,你对于‘出色’是怎样理解的,有些人可能非常出色,但是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至少别人看起来很平凡……但是在神的眼里又十分出色。”
“我对于出色的理解就是这样。”阿丽莎说。
“可是,我们现在并不能对他评判些什么。他还年轻……当然,他的将来会一片光明;但如果只是这样,那还不够。”
“他还需要什么?”
“孩子,我要怎么跟你说呢?他还需要自信、支持、爱……”
“支持?什么支持?”阿丽莎打断了舅父的话。
“爱情与尊敬,也就是我缺少的东西。”舅父悲哀地回答;然后,渐渐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那天做晚祷的时候,我对于自己无意间偷听别人谈话感到内疚,就决定向表姐承认我的错误。或许这次,真的是因为好奇想知道点什么,我才作出这个决定。
第二天,我还没说几句话,她就说:
“杰罗姆,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对的。你应该提醒我们一声或者离开。”
“我不是故意去听的……我只不过无意间听到了,更何况,你们只是经过那里。”
“我们走得并不快。”
“是的。但我听不清楚,而且马上就不去听你们的谈话了。你问了舅父需要什么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道,“你全部都听到了,你只不过在逗我玩,想让我再重新说一遍。”
“我发誓,我只听见舅父说要有自信和爱。”
“他后面又说,还需要许多其他的东西。”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谈到生命里要有人支持,我回答说,你有你的母亲。”
“噢,阿丽莎,你应该清楚,她并不能永远守望着我呀!更何况……这也不等于……”
阿丽莎低下了头:
“他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拉住她的手,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无论我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定都是因为你才会变成那样的。”
“但是,杰罗姆,我以后也可能离开你。”
我打从心底里诚恳地说:
“可我,却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地耸了耸肩:
“难道你不能坚强地独自前行吗?我们应该追求各自的上帝。”
“但是你得给我指路。”
“你为什么要找除了基督以外的向导呢?……你难道不认为,当我们忘却自己而向上帝祈祷时才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我祈求他让我们在一起。”我岔开了她的话,“这就是我每天早晚向上帝祈求的事情。”
“难道你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灵魂交融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我们高兴地相聚在共同崇拜的事物里。我认为我只为跟你相聚,所以才崇拜你所崇拜的事物。”
“你的崇拜一点儿都不单纯。”
“对我的要求不要太苛刻。如果你不在天堂里,那么我也不再上天堂了。”
她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摁在嘴唇上,神色严肃地说:
“你首先要找寻上帝的国度和天理。”
我在记录我们之间的对话时,就感觉到那些不懂一些孩子总是故意用严肃的语气谈论的人,会觉得这不太像是孩子说出来的话。那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想方设法地去辩解吗?同样地,我也并不想用文字来粉饰它们,只有这样才会显得更加自然。
我们很早以前就拿到了拉丁文版的福音书,将其中许多的内容都背诵下来。阿丽莎常常以辅导她弟弟为借口跟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但是现在想一想,我猜她是为跟我一起读书罢了。没错,在我知道她不会陪伴我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对一门学科有兴趣的。就算这一点有时候会妨碍我,但绝对不会像别人猜测的那样,会阻碍我思想的进步;恰恰相反,我反倒觉得阿丽莎无论哪个方面都轻而易举地走在我前面。我的思想所追求的道路总是根据她来选择的,而我们称为“思想”的东西,在那时候满满地占据着我们的大脑,这常常是更奇妙的交流的一种借口;这只不过是感情的修饰,爱的遮掩。
那个时候,我的母亲猜测不出这个感情的深度,一开始还感到担心;但是现在她感到没有那个精力了,才会喜欢把我们两个同时搂在她的怀里。她以前就有心脏病,最近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有一回发病十分严重,她就把我唤到她面前:
“我可怜的杰罗姆,我已经老了。”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弃你而去。”
她突然停止说话,呼吸变得困难。我终于忍不住,把她似乎期待我说的话喊了出来:
“母亲……你知道的,我要娶阿丽莎。”
我的话明显正说中她的心事,她马上接下去说道:
“没错,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的杰罗姆。”
“母亲,”我因为哭泣而哽咽着,“你也相信她是爱我的,对吗?”
“没错,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次,“没错,孩子。”她说得很吃力,又补充道:“还是听从上帝的安排吧。”
我凑近她,弯腰站在她旁边,她伸手摸着我的额头,又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两个人!”说完以后,她就陷入了昏迷,我也就没有再把她叫醒。
后来,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次日,我的母亲感觉身体好了一些,我就去上学了,说了一半的心事没有再说下去。更何况,我又能多明白什么呢?阿丽莎爱我,对于这一点我一刻也不曾怀疑。就算我真的曾经有过,但是随着之后发生的那件悲哀的事情,也就永远没有再想过了。
我的母亲是在一天晚上平静地过世的,那时只有阿绪拜尔敦小姐和我陪在她身边。最后一次发病虽然把她带走了,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没有以前几次那样严重;最后突然之间病情转重,亲朋好友都来不及赶来。第一天晚上,我和母亲的老朋友一起守灵。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但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脸上满是泪水,内心却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悲伤;我想,我之所以哭主要还是因为对阿绪拜尔敦小姐的怜悯,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比她小好多岁的朋友,竟然比她先去见上帝。但我想到表姐要来参加这场丧事,这个想法完全驱散了我的悲伤。
我的舅父第二天早晨就到了。他把阿丽莎的一封信交给我,说她要晚一天才能跟朴朗提叶姨母一起赶来。
“杰罗姆,我的好友,我的兄弟。”她在信中写道,“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没能在她死前把那句能让她开心的话说出来——这本就是她的心愿——我希望她原谅我,希望从此以后能引领我们两人的唯有上帝。再见,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情的阿丽莎。”
这封信想表达什么呢?她为之遗憾而没有说出来的,如果不是我们以后的婚约,又会是什么呢?现在我还年轻,不敢马上求婚。更何况,我还要这些承诺做什么呢?我和阿丽莎不是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之间的爱情,对亲友来说并不是个秘密,我的舅父和母亲并没有反对,而且,舅父早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再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在勒阿弗尔度假,住在朴朗提叶姨母家,但几乎都是在比柯伦舅父家用餐。
我的姨母菲丽歇·朴朗提叶是一个和蔼的女人,但不管是我的表姐妹们,或者是我,跟她相处都不是十分亲密。她很忙,常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不柔和,嗓音不好听;不分场合时间,只要突然感觉她对我们的感情深厚得需要表示一下,她就忍不住搂住我们亲热。我的舅父比柯伦很喜欢姨母,但听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就不难猜出他更喜欢我的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某天晚上她对我说,“我不清楚今年夏天你的打算是什么,我想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才能决定我可以做些什么;我如果能帮你什么忙的话……”
“我还没开始考虑这些事,”我回答,“或许去旅游。”
她又说:
“你要明白,我家、奉格司麦,不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可是如果你去你的舅父那边,我想他和朱丽叶都会很高兴的……”
“你说的是阿丽莎吧。”
“没错!真是抱歉……也许你不相信,一开始我以为你喜欢朱丽叶!一个月前你的舅父才告诉我的。你知道,我很爱你们,但我又不了解你们,并且见到你们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善于观察,也没有时间关心其他人的事。我常常看见你跟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朱丽叶那么漂亮,性格又开朗。”
“是的,现在我也喜欢跟她玩,但我爱的人是阿丽莎……”
“好好好,由你自己选。我嘛,也不太了解阿丽莎,她比朱丽叶要沉默;我想,你选择和她在一起,总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但是,姨母,我并不是有了选择才爱她,而且我从没有考虑过有什么理由……”
“别怪我,杰罗姆,我并没有恶意。我原想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被你弄忘了。啊,这样吧,杰罗姆,我想你最后当然要结婚啦;但你现在还在服丧,如果现在订婚的话不合规矩,更何况你现在还年轻。我想,现在你母亲不在了,你一个人前往奉格司麦可能会有人说闲话的。”
“是啊,姨母,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我才说去旅行啊。”
“没错,孩子,要不然这样吧,如果我也去那儿,你可能会比较方便;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的时候空出一些时间。”
“只要我跟阿绪拜尔敦小姐说一声,她一定愿意陪我去。”
“我想她一定会来的。但是只有她去还不够,我也去吧……哦!我并没有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的意思。”她补充道,突然哭了起来,“或许我可以帮忙管家务!哦!你、你的舅父、阿丽莎,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我碍事。”
菲丽歇姨母错估了她的影响力。事实上,大家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很不方便。就像她说的那样,刚刚进入七月份,她就去了奉格司麦,没过多久,阿绪拜尔敦小姐和我也过去了。
她借口帮助阿丽莎处理家务,让这个一直以来都很平静的家因为她而持续不断地吵闹。她为讨我们的欢喜,变成她所希望的“方便事情”,她太过殷勤,令阿丽莎和我感到很拘束,在她面前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她一定会说我们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就算我们开口说话,难道她就会理解我们的爱情是什么性质的吗?依着朱丽叶的性格,她反而与过分热情的姨母相处得很好。大概是因为姨母对小侄女太过于偏爱了,以至于我有些反感,甚至与她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了。
一天早上,邮差送来了一封信,姨母把我叫了过去说:
“可怜的杰罗姆,我感到很抱歉,我女儿生病了,她来信叫我回去,没办法,我要离开你们了……”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多虑去询问舅父:姨母走了以后我是否还能够继续留在奉格司麦。但我刚说完一句话,舅父就嚷了起来:
“我那可怜的姐姐想做些什么?为什么把最自然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唉!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杰罗姆?你不是差不多都快成为我的孩子了吗?”
我的姨母只在奉格司麦住了半个月。她一离开,这里顿时平静了不少。一种如同幸福的恬静,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丧母的悲恸,并没有给我和阿丽莎之间的爱情蒙上阴影,反而让我们的爱情变得更浓烈。单调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仿佛相处在一个有强烈共鸣的场所,连心脏最细微的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姨母走后几天的一次晚餐,我们在餐桌上谈到她:
“真是一个大乱子。”我们说,“叽叽喳喳的生命难道不可以给她的灵魂留下片刻休息的时间吗?爱的美丽外壳,你在这里的影子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话,他谈及施泰因夫人 【注:夏洛蒂·冯·施泰因(1742—1827),歌德少年时期的恋人。】 时写道:“可以看到世界在她的灵魂中的倒影,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我们马上排起一套等级来,并将沉思默想的能力划分为最高等级。舅父原本都在沉默,这时他扬起一抹哀伤的笑容责备我们:
“孩子们,”他说,“哪怕自己的倒影破碎,上帝也能分辨出来。要注意,我们不可以根据一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个瞬间的表现来评价他们。我这位可怜的姐姐身上那些你们不喜欢的地方,都事出有因;对那些原因我十分了解,所以我不会跟你们一样严厉地指出她的不是。年轻时惹人喜爱的气质,等老了的时候都会变得糟糕。你们说菲丽歇造成‘骚乱’,可在当初,这完全是精神的魅力,纯真可爱,豪爽又优雅……我们当年跟你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挺像你,杰罗姆,可能比我所估计的还要像。菲丽歇跟现在的朱丽叶很像。没错,就算是长相也有一点儿相似。”他转向阿丽莎说:“你说话的语调,你微笑的模样,很有一种她之前消失的姿势;是的,她偶尔跟你差不多,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臂肘朝前撑起,交错的手指顶住额头。”
阿绪拜尔敦小姐转过脸来看着我,声音低低的,就好像在耳边说话一样:
“你的母亲,在看着阿丽莎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这年夏天,天气十分好,晴空中漂亮的蓝色浸没一切。我们青春的热情战胜苦难,战胜死亡;就连阴影都因为我们而退却。每天清晨,快乐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天刚拂晓我就起床,跑出去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每次回想起这段时光,就如同沾满了清新的露珠一样。朱丽叶比喜欢熬夜的阿丽莎起得要早,她常常跟我一起去花园里散步。她成为她姐姐与我之间的信使,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我们之间的爱情,朱丽叶好像永远都听不厌。我在她面前把我不敢对阿丽莎说的话倾诉给她听。或许是爱阿丽莎爱得太深了,我反而变得害羞而拘谨。对于这种孩子的游戏,阿丽莎似乎也跟随着我们一起玩,她见我跟她妹妹谈话很高兴,她不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我和朱丽叶在谈论她。
爱情,狂热的爱情,狂热的爱情充满美妙,你通过怎样秘密的小径,居然将我们从欢乐引向哀伤,从极其天真的快乐领向美德的斥责中……
夏天就这样在单纯和平淡中消逝了,那些悄悄溜走的时光,居然都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点儿痕迹。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聊天及看书。
“我做了一个哀伤的梦。”暑假即将结束的前几天,一天清晨,阿丽莎对我说,“梦中我还活得好好的,可是……你死了。不,我没有目睹你的死亡,只是我意识到——你死了。太可怕了,这完全不可能,最终我坚信你只不过不在我身边而已。我们分隔两地,我觉得还有方法可以和你相聚的;我努力想办法,用力地思考,后来,我一着急就醒了。”
“今天早晨,我都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我还在继续做着这个梦。我以为和你分开了,而且还要分开很久,很久……”她的声音很低,最后又补充了一句,“甚至分开一生,并且我们这一生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为什么?”
“每人都付出极大的努力,好让我们重新相聚。”
我没有,也不敢把她的话当真。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突然间我仿佛有了勇气,像要抗辩什么一样,我对她说:
“我呀,今天早上我还梦见你了,梦见我正在和你结婚,那么真实而牢固,不管是什么,都无法将我们分开——除了死亡。”
“你认为死能把我们分开吗?”她问。
“我想说的是……”
“我跟你想的刚好相反,我认为死能团聚……对,让生前分开的人团聚。”
这一番话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讲过的话语仿佛还回响在耳边。可是,这番话的严重性,直到后来我才了解。
夏天流逝而去。大部分的田地因为收割完庄稼而显得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十分辽阔而沉寂。我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不对,还要再往前一个晚上,我和朱丽叶走在花园里,一直往下花园尽头的灌木林走去。
“你昨天给阿丽莎背诵什么了?”
“什么时候?”
“我们先走,你们落在后头,就在石场长椅上的时候。”
“哦,好像是波德莱尔写的几首诗吧,我猜。”
“都是哪些诗?你念给我听听好吗?”
“‘不久我们将要沉入冰冷的黑暗’。”我不大乐意地背诵起来,但她突然打断了我,用一种颤抖得变调的嗓音插了进来:
“‘再见了!我们的灿烂夏日是多么的短暂!’”
“咦?你也熟悉这首诗吗?”我十分惊讶地叫道,“我一直都以为你不喜欢诗……”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是因为从来没有给我背过诗吗?”她嬉笑着说,我从中看出一点儿勉强,“你有时候根本就把我当成一个十足的笨蛋。”
“有些人很聪明,却未必喜欢诗。更何况我从来都没听过你背诗,或者要我念诗给你听。”
“因为这是阿丽莎的事情。”她沉默了半晌,突然间又问,“你后天就要离开了吗?”
“没错,我是得离开了。”
“那么今年的冬天你有什么打算呢?”
“上巴黎高等师范一年级。”
“那你想什么时候跟阿丽莎结婚?”
“总得等我服完兵役吧。或许还要等我考虑清楚自己将来要干些什么。”
“你现在还没有考虑好吗?”
“我现在还不想弄明白,因为我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我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直到我确认好要干的事情。”
“你是怕事情太快确定下来,所以才推迟订婚吗?”
我耸一耸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她继续追问: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为什么要订婚呢?我们不用告诉别人,我们都知道自己是属于对方的,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是属于彼此的。这就够了啊,我愿意把我的一辈子都给她。你难道认为用誓言拴住我的爱情就更美好吗?不,我不这么认为。对于我来说,誓言更像是对爱情的一种侮辱。除非我不信任她是爱我的,我就跟她订婚。”
“我并不是不信任阿丽莎……”
我们两个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我以前无意中听到阿丽莎与她父亲谈话的那个地方。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我看到阿丽莎走到这个园子里来了,或许她就坐在台阶上,或许她也会听见我跟朱丽叶的谈话吧!她大概会听到平时我不敢当面跟她说的话,这个可能性吸引了我,对于这个想法我觉得很有趣,不由提高了嗓门:
“噢!”我大声嚷道,显出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所拥有的夸张与激昂,因为我太过分地在乎自己所说的话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听出朱丽叶的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噢!如果我们能俯视我们心爱的人的心灵,就如同照镜子一样看看我们在她的灵魂里是一副怎样的倒影!如果我们可以像明白自己一样,甚至比明白自己还要明白这里面的意义!在柔情里我们会获得怎样的宁静!在爱情里我们会获得怎样的纯洁!”
我自以为是地将朱丽叶表现出来的激动归类为我这出拙劣的戏的结果;她突然低下头,埋在我的肩头:
“杰罗姆,杰罗姆,我多么希望确认你一定会给她幸福啊!如果她因你而感到痛苦,那么我将会憎恨你一辈子。”
“但是,朱丽叶。”我高声道,捧起她的脸,同时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样的话我也会憎恨我自己。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其实是想跟她能有一个更美好的开始,才迟迟没有决定我要干的职业,我将我整个未来都交在她的手里,无论将来我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如果没有她,我都不愿意。”
“你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她是怎么回答你的呢?”
“这些我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过!从来都没有!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订婚,我们两个人,根本不会谈到结婚的事,更加不会谈到婚后会怎样的问题。朱丽叶啊!与她一起生活这件事,美好得让我不敢……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敢跟她说这些。”
“你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不,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我怕……我怕我吓着她,你知道吗……我担心我预测的巨大幸福,会把她吓坏!有一天,我问她,她想不想去旅行。她对我说,她什么也不想,她只要知道有哪些地方,知道哪些地方很美,知道别人能够去那里旅行,这样就足够了。”
“杰罗姆,你呢……你有去旅行的想法吗?”
“当然!我想走遍整个世界!对于我来说,一生就是一次长途旅行——我跟她一起,穿梭历史,穿过人群——‘起锚’,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吗?”
“知道……我经常想到这件事……”朱丽叶喃喃自语。但我没有留心听她说,感觉她的话就像受伤的小鸟掉落到地上一样可怜,我接着说道:
“我们在夜晚的时候启程,又在清晨夺目的朝霞里醒过来,就像我们两个人在荡漾的波涛上孤独地漂泊……”
“然后,到达小时候在地图上看到过的一个海港,那里的一切都新奇而陌生。我想象得到,你跟阿丽莎一起走下船舷,她亲密地挽住你的胳臂。”
“我们要马上去邮局。”我笑着接口,“我们要去取朱丽叶给我们写的信……”
“从奉格司麦寄出来,朱丽叶还在那个地方,你们慢慢地觉得,那个地方实在是太小,太凄凉,太远了……”
朱丽叶当时是这么说的吗?现在我无法肯定,因为前面我说了,当时爱情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思,除了爱情的表白,我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我们走到阶梯附近,扭头正想往回走,阿丽莎突然从黑暗里站了起来。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朱丽叶看到她的脸色不禁叫了一声。
“噢,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儿不太舒服。”阿丽莎急急地说,“夜晚外面有点儿冷,我想我还是回房间好了。”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匆匆离开了我们,步伐极快地朝屋子走去。
“我们说的话她都听到了。”阿丽莎一走远,朱丽叶叫道。
“可是,我们并没有说令她不高兴的话。正好相反……”
“我先走了。”她留下一句话,就朝阿丽莎追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晚饭的时候阿丽莎出来了,可一吃完饭她就说头痛又上楼去了。当时她到底都听到了什么?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我仔细地回想我和朱丽叶的对话。最后我猜测或许是我跟朱丽叶走得太近了,又或许是我用手臂搂了她;但这些都是童年就有的习惯,而且阿丽莎看到我跟朱丽叶这样走在一起很多次了。啊!我真是一个瞎子,只顾着自己占到的好处,那时候居然没有认真听朱丽叶说的话。我并没有仔细听,记得也不是很清楚,或许阿丽莎把朱丽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应该没有多大问题,我决定无视自己的不安,无视阿丽莎会不会怀疑我,无视我对朱丽叶说过的话(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对我说的话影响了我)。我决心克服自己的顾虑与恐惧,第二天就跟阿丽莎订婚。
这是我离开那里的前一个夜晚,我一直将她的悲伤归咎于此。可是她好像在躲着我,一个白天过去了,我都没有跟她单独相处过。因为担心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我就离开了,所以我特意在晚饭前直接去她的房间找她。她背对着房门,正举起手臂往脖子上系一条珊瑚项链,她低着头,我看到一面立在两支燃着的蜡烛中间的镜子。她抬起头,先在镜子里看到我,然后她继续静静地注视着镜里的我,并没有转身。
“咦,难道是因为我的房门没关吗?”她说。
“我敲过门,但是你没有应声。阿丽莎,你应该清楚我明天要离开了吧?”
她依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把没扣上的项链放了下来。我隐约觉得“订婚”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露骨、太唐突,就临时乱七八糟地用其他的句子来代替这个词。阿丽莎一明白我的意思,马上就好像站不稳了,她斜着身子靠着壁炉。但我自己也有些颤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目光。
当时我离她没有多远,我垂下眼,拉上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只是抬起我的手,脸朝下倾了倾,嘴唇吻上我的手背,她半倚靠在我身上,轻声说:
“不,杰罗姆,不……我们,我们还是别订婚了吧,求你……”
我的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我想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心跳;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说道:“不,暂时不可以……”
我问她:“为什么?”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改了主意?”
我没有胆子向她提起那天我与朱丽叶的谈话,她似乎也察觉到我想到了那里。仿佛回答我心中的问题一样,她认真地盯住我的眼睛,说:
“你弄错了,朋友,幸福那么多,我并不需要。更何况,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幸福,不是吗?”
她想冲我微笑,却没有成功。
“不,不幸福,因为我就要离开你了。”
“听我说,杰罗姆,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说些什么;最后的时间,我们不要糟蹋了……不,不,杰罗姆,我跟以前一样爱你,你不用担心。我会向你写信说明一切的。我保证,我一定会写信给你……明天吧……等明天你离开……现在,现在你就走吧!你看,我都哭了……你离开吧。”
她轻轻地把我从她身边推开,这就是我们的告别。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跟她说上什么话。次日我动身离开时,她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我看见她站在窗口冲我挥手,然后目送我乘坐的马车缓缓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