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 安德斯·奥斯特林
在安德烈·纪德长达五十多年坚持记录的日记扉页上,有这样一段话:那时的安德烈才满二十岁,他站在一栋旧楼的第六层,遥望远方的塞纳河和巴黎圣母院,那是在秋季落日余晖下的拉丁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适合他们这些崇拜“象征主义”的年轻人聚会的地方。这时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拉斯蒂涅,那个巴尔扎克在小说中讲到的一个想要征服城市的人物:“现在,让我们两个来比试一下吧!”但是,纪德有更大的雄心——轻而易举的成功不能满足他的野心,他要去寻找漫长坎坷的道路。
现在这位七十八岁高龄的作家,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直备受争议。从事文学创作之初,虽然他一直作为传播心灵焦虑的先锋,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世界各地的读者将其看作法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毫无疑问,他的作品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人。他的早期作品出现在18世纪90年代,完成的最后一本书则出版于1947年的春天。他的作品里表现出来的欧洲精神史上最为关键的阶段,同样为他漫长的戏剧性的生活打下了基础。
也许我们不能理解,人们为何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纪德作品的价值,其实安德烈·纪德的作品的真正价值,是需要经过长时间的透视才能评估的,需要给辩证法的三个阶段留下足够的空间。与他同时代的任何人相比,纪德都更具对比性。他就像性格多变的普罗透斯一样,一直在改变他的态度,他为了能撞击出闪亮的火花,不知疲倦地在两个极端活动。所以他的作品呈现出永不间断的对话,信仰一直反抗着怀疑,禁欲一直反抗着对生命的热爱,戒律一直反抗着对自由的渴求。就连他在物质世界的生活也是复杂多变的。仅仅指出他1925年和1936年分别前往刚果和苏联这两次有名的出访,就足以表明他不愿意被归类为安于平静生活的作家。
纪德出生在信奉新教的家庭环境中,他的社会地位使他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事业,跟大多数人相比,纪德更加重视他的个性的培养和内在的成长。他在自传《如果麦子不死》(1920)中曾经描述过他的家庭条件。自传的名字来源于圣约翰的话:麦子要结出新的果实,必须在成熟之前死去。虽然他特别排斥所谓的清教徒教育,但他的一生都在论述道德和宗教的根本,从他在190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窄门》的描绘中可以看出,他偶尔会用罕见的纯净对基督教的仁爱进行解说,正因如此,《窄门》得以和拉辛的悲剧作品媲美。
另外,纪德的作品反映出有名的“非道德主义”往往被他的敌人误解。其实“非道德主义”是指自由的、“无缘无故”的活动,即挣脱良知的抑制得到解放,美国的遁世者亨利·戴维·梭罗思想与他相似,也曾经讲过:“成为自己灵魂的仆人是最糟糕的。”纪德并不赞同公认道德规范的缺失也是一种好品行,这一点需要我们谨记。纪德年轻时代的一部优秀著作《人间食粮》(1897)中,他曾激动地赞扬南方土地上的果实,虽然美丽却无法长久存放,但后来他又从这种尝试中转到其他方向。他告诫自己的崇拜者和读者:“你们现在把我的书都扔了,远离我吧!”从他后期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是作为这个告诫的第一个践行者。
然而,不管是《人间食粮》还是其他作品,纪德都是用诗歌一样的散文讲述,让读者深刻感受着带有浓郁诗意的分而复返。例如,在布鲁萨一座清真寺附近的一个五月清晨,他在短篇日记中这样写道:“啊!身体里难以言表的温存和喜悦感就重新像牛奶那样渗透到体外……花园里有茂密的灌木丛和纯美的玫瑰。在梧桐的树荫下懒洋洋的玫瑰,难道你不了解我的青春岁月?曾经呢?难道我仅存在于记忆中吗?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坐在清真寺的旮旯儿中,呼吸,爱你?为什么这些飞燕会靠近我?难道我对你的爱只是在梦里?……”
纪德虽然在小说、随笔、游记和针砭时弊的文章中,向读者们一直表达的是特殊且时常变换的思想,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这种多变的思想中发现他高超的智慧,以及对人性普遍却独到的认识,并以符合古典主义明确要求且复杂多变的语言表达出来。这在纪德著名的《伪币制造者》(1926)一书中就有很好的体现,这部作品用客观犀利的视角对一群年轻的法国人作出彻底的分析。当代的文学写作也因这本书全新手法的指引获得了新的方向。刚才提到过的自传,也是一个好例子,作者的目的就是如实地讲述自己的生平,不虚构一点儿对他有利的内容,也不隐瞒任何不快的事。卢梭曾经也做过种事,不一样的是,他不仅揭露自己的缺陷,还认为任何人都一样阴暗。谁都没有勇气去评判或是指责他。
纪德则干脆不承认别人评判他的权利,他上诉,要求法庭以更广阔的视角看待他,所以他将自己呈现在上帝之下审视。于是,想要阐述他自传的意义可以用《圣经》里的神秘引语,他将“麦子”比作人格,如果“麦子”富有知觉和意识,并且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那么它只是存在而无法生长。当它发芽生长的时候,也正是“麦子”死亡改变的时候。纪德曾写过:“我觉得并不存在审视道德和宗教问题的方法,也许我并不了解在这些问题上应采取的行动,又或者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实施过。但我宁愿这些纷繁多样的观点,一个都不少地融合在一起,让基督去解决酒神和日神之间的纠纷。”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纪德丰富的内心活动,他为别人指引的方向从未失误,虽然这种复杂的心理屡屡让他招致他人的不解和指责。纪德的哲学观强调不管作出任何牺牲都必须争取新生,他为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直在努力积累力量。
今日,我们满怀感激和赞美之情,欣赏纪德著作中丰富的主题和创作目的,尽管作者本人好像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异议,不过我们可以对此略而不谈。他从未试图让读者全盘接受他的观点和看法,即使是在他成名以后。他希望可以发现问题并提出问题。即便对于后人,他真正伟大的地方是他并不在意大家是否完全接受他的理论,重点是希望大家对他的创作展开激烈的论辩。
在纪德的作品中,包含一些大胆的近乎自白的段落。他希望抨击法利赛人,但是很难避免这种战争使人性的某些十分脆弱的规范受到动摇。从蒙田到卢梭以来法国文学的格言,也正是纪德对真理热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需要牢记。在纪德成长的各个阶段,他都以文学品格正直的卫护者的身份出现,而这种文学品格的正直,是建立在坚定不移且诚实地表现其全部问题的人格权利和义务之上。就这一点而言,他在众多方式中体现和引起的文学行为,都是理想主义价值的显现。
安德烈·纪德先生曾经以非常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项授予他的荣誉,不幸的是由于身体原因他无法亲自前来领奖,那么现在将他获得的奖章交给法国大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