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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6月2日

当窗框的光影浮动在窗帘上面的时候,时间是早上七八点钟。这时候我听见了钟表的嘀嘀嗒嗒的声音。这只表是祖父留下来的。父亲把它送给我的时候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和欲望所构成的华丽陵墓。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可以借助它获知人类一切经验都是错误的归谬法。这种归谬法对于你的祖父和父亲并不见得有用,对于你也不见得有用。我把这只表送给你,并不是想让你可以时时记起时间,而是希望你可以偶然忘记时间,不要用你所有的努力想去征服时间。因为人类迄今为止对于时间所发动的每一场战争都是失败的,甚至人类都不敢与时间去打一场战争。这样的战争只能突然显示出人类自身的愚昧和沮丧,而仅有的胜利也是出于哲学家和傻子们的幻想。”

那只表斜靠在盛放硬衣领的盒子上,我躺在床上聆听它发出的嘀嗒声。事实上是它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至少我不认为有人会故意去聆听钟表的声音。你根本就不用。你可能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听到它的声音,但是也许在下一秒钟的时候就听到了。这让你觉察到不管你聆听与否,时间都在持续地而且是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着。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沿着这漫长而孤寂的光线,你似乎可以看见耶稣在孤独前行。而那位善良的使徒圣弗朗西斯说,死神是我的小姊妹。尽管他从来并没有哪怕一位姊妹。

透过墙壁,我可以听见施里夫的那张床的弹簧发出的咯咯吱吱的声音,接着就是拖鞋在地板上的摩擦声。我起身来到梳妆台前,伸手在梳妆台上摸索,摸到了那只手表。我把它镜面向下放置,然后自己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光影仍然浮动在窗帘上。看到这些光影,我差不多可以立刻准确地判断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即使我将身体转过去也没有用,我觉得我就像是最古老的动物一样,眼睛长在脑袋后面,因为只要想到光影在我的脑后移动,我的后脑就有痒痒的感觉。你自己所养成的懒散习惯,你必定会为之后悔。父亲曾经这样说。他还说过,耶稣并不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是被那些小齿轮的细微的咔嚓声蚕食而死的。耶稣也没有任何姊妹。

所以,只要我看不见那个光影,我就开始猜测现在是几点几分。父亲曾经说过,不断地猜测一个指针在表盘上的位置,这说明人类的心智已经进入一个误区。父亲还说,就像流汗一样,那也是一种排泄。当时我回答说也许是吧。但是说实在的,我的心里是怀疑的,我的心里一直是怀疑的。

今天要是阴天的话,我倒是可以看看窗户的,好好想一想父亲说过的关于懒散习惯的话。当然,要是天气一直这样美好,对于在新伦敦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为什么不呢?这是一个女人做新娘的月份。那声音响彻在——从镜子里跑出来,从堆砌的香气当中跑出来。玫瑰,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跟太太为小女举办的婚礼。【注:昆丁想到妹妹凯蒂结婚时的情景(1910年4月25日)。】 玫瑰,不是像山茱萸、乳草那样贞洁的花草。我说,我犯了乱伦罪了,父亲。我是这样说的。玫瑰,狡猾而又不乏安详。“如果你在哈佛读了一年书而没有去看过划船比赛,你就到学校退钱回家吧。让杰生读大学吧。让杰生去读一年哈佛大学吧。”

施里夫站在门口,还在动手结着硬领。他的眼镜闪烁着玫瑰般的光彩,好像在洗脸的时候将红润的脸色染在了上面。“你今天上午打算逃课吗?”

“怎么,已经晚了吗?”

他看了看表。“两分钟之内就会摇铃。”

“我不知道已经那么晚了。”他还在看着表,嘴唇嗫嚅着,“我得赶紧啦。我不能再逃课了。上周院长警告过我——”我也不再说话。

“你最好快点穿上裤子,开跑吧。”他说,然后走出去了。

我站起身来,走动了一会儿,透过墙壁听着他的声音。他进入了起居室,走向门口。

“你还没好吗?”

“还没有。你先走吧,我来得及。”

他走了。门被关上了。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接着我又听到了那只表的声音。我不再来回走动,而是走到窗户旁边,拉开了窗帘,注视着他们跑向小教堂。总是同样的一些人,总是同样费尽力气地将手臂穿进鼓荡的衣袖中,总是同样的书籍和硬领汇成的洪流,像是洪水上的灰烬一样起伏。其中就有斯波特。他把施里夫称作我的丈夫。啊,由他去吧,施里夫说,要是他认为这样做比去追逐那些放荡无耻的女人更聪明的话,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在南方,人们每每以自己是处男而觉得羞耻。男孩、男人。他们总在吹牛。因为童贞对于女人来说并不重要,父亲说: 【注:之前,昆丁向父亲承认自己对于凯蒂的不伦之恋的罪恶时父亲对他说的话。】 他说:“发明“童贞”这个东西的肯定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父亲说:“那就像是对待死亡的态度一样,只是认为应该由其他人来承受。”我就说:“相信仅仅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就说:“这就是任何事情都显得如此悲哀的原因,并非只有童贞这一件事。”我则说:“为什么失去童贞的不是我,而是她呢?”于是他说,“这就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显得如此悲哀的原因,甚至没有一件事情值得去改变。”而施里夫却说:“要是他认为这样做比去追逐那些放荡无耻的女人更聪明的话。”而我说:“你有妹妹吗?有没有?有没有?”

斯波特夹在他们中间,就像堆积了枯枝败叶的街道当中的一只泥龟。他的硬领还竖立在耳朵旁边,他用一种不急不慢的速度走着。他是一名来自南卡莱罗纳州的四年级学生。他在俱乐部中夸口说,他从来不会跑步去小教堂,也从来没有准时到过那里,但是四年来他没有缺席过。他也从来没有穿着衬衫和袜子到过小教堂或者是去上第一堂课。大约到十点钟的光景,他会到汤普生咖啡馆要上两杯咖啡,在咖啡冷却的时候,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袜子,然后脱下鞋子从容不迫地穿上它们。到中午光景,你就可以看到他和任何其他人一样,穿上衬衫和硬领了。其他人都从他身边跑过去,但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一会儿之后,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就没有人了。

一只麻雀从阳光中掠过,落到了窗台上,歪着脑袋看着我。它的眼睛又圆又亮。开始的时候,它用一只眼睛看着我,接着跳转过去,用另一只眼睛看我。它的喉咙鼓动着,比任何人的脉搏跳动得都要快。钟声敲响了。那只麻雀不再跳动了,而是一直使用一只眼睛注视着我,直到钟声停止,好像它也在聆听似的。接着,它拍打着翅膀飞离窗台,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最后一记钟声的余音才落下悠长的震颤。余音在空气中回荡了很长时间,但是这与其说是听到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就像耶稣和圣弗兰西斯在落日的余晖当中谈到他的妹妹的时候曾经响起的钟声一样,就像所有的现在仍然在作响的钟声一样。如果仅仅是下地狱,如果事情最终不过如此,那么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如果事情能够到此结束。在地狱里,除了她和我之外,再没有别人。如果我们真的做出了如此恐怖的事情,使得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人都拼命逃离地狱。我犯了乱伦罪,我说,父亲,是我而不是达顿·艾密兹。【注:当昆丁得知凯蒂和达顿·艾密兹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之后,昆丁去找达顿·艾密兹打架。达顿·艾密兹把手枪放到昆丁的手上,但昆丁不敢开枪。之后,昆丁向父亲承认了自己的乱伦罪,企图自杀解脱。】 当他把手枪放在——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当他把手枪放在我手上时我并没有。这就是我当时并没有的原因。他会下地狱的,她会,我也会。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如果我们真的做出了如此恐怖的事情。而父亲说,那也是悲哀的。因为人们不会做出任何那么恐怖的事情,甚至一点也做不出恐怖的事情,今天看起来恐怖的事情,他们甚至明天都记不起来了。我说,你可以逃避一切。他说,啊,你能吗?我会低头俯视自己的潺潺作响的骨头,幽深的河水像风儿一样波动,像是由风儿构成的屋顶。很久之后,也许人们再也不能在孤寂的人迹罕至的沙滩上分辨出骨头了。直到那一天,他说,起来吧。但是也只有熨斗会浮起来。 【注:昆丁计划投水自杀,并且认为自己的乱伦罪无法让自己解脱,即使是像《圣经》中所描述的,耶稣可以命令海水风平浪静,让“海水交出其中的死人”,并使其复活。】 问题并不在于你明白了没有什么——宗教、尊严和其他的一切——能够帮助你,而是你认识到根本不再需要任何帮助。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如果我过去是他的母亲,躺在那里打开身体时,我会一面笑着,一面用我的手挡住他父亲,看着、注视着他在成为生命之前死去。她一下子就站在门里了。【注:凯蒂失身那天的情景。】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在梳妆台的台角上磕了一下,用手接住了散落的玻璃碎片,然后将玻璃碎片放在烟灰缸里,把表的指针拧下来,也放在烟灰缸里。表还在嘀嘀嗒嗒地走着。我把表翻转过来,空白的表盘后面的那些小齿轮还在咔嚓运转,不知道有没有发生变化。耶稣在加利利海面上行走,华盛顿从来不说谎。有一次父亲从路易斯市博览会上给杰生带回来一个小玩具:一个小的观剧镜。只要你眯着一只眼睛往里面看去,就会看见一座高楼、一个像蜘蛛网那样的游戏转盘或者是像针尖大小的尼加拉瓜大瀑布。表盘上有一些红色的痕迹。我一看见痕迹,拇指就开始痛起来。我放下手表,走到施里夫的房间,在手上涂了一些碘酒。我用毛巾将表盘里的碎玻璃清拭了出去。

我拿出两套内衣,将它们连同袜子、衬衫、硬领和领带放进了皮箱。除了一套新的和一套旧的西装、两双鞋子和两顶帽子还有一些书以外,我把其他的东西都装了进去。我把书抱进起居室,堆放在桌子上。有一些书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父亲说过,以前的时候可以从一个人的藏书上判断他是不是绅士,但是现在要从他借了哪些书没有归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了皮箱,又在上面填写地址。这时,四分之一刻的钟声敲响了。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开始倾听,直到钟声消歇。

我洗澡、刮脸,水又使我的手指刺痛,因此我又擦了一些碘酒。我穿上了那套新西装,把表放进衣袋,把另外一套西装、西装的纽扣、刮胡子刀、牙刷装进手提袋。我把皮箱的钥匙用一张纸包起来,放在信封里,又在信封上填写了父亲的地址。同时我写了两张便条,也都放在信封里封好。

那个光影还没有完全消失。我站在门里面,停住脚,察看着光影的移动。光影用几乎让人看不到的速度移动着,一点一点地爬动,爬回到门里面。只是我听到那个声音时,她已经在奔跑了。【注:凯蒂结婚那天的情景。】我在镜子里看到她飞快地奔跑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跑得那样快,她的长裙飞舞过了她的手臂。她像一朵云一样跑出了镜子。她的面纱闪烁着、旋转着,她的鞋跟声非常清脆,她就用一只手紧紧地将礼服攥在胸前,一股风似的跑出了镜子。伴随着玫瑰的香气,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她跑过走廊,我就听不见鞋跟声了。在月光里,她就像一朵云一样,那条浮动的面纱像一道白光一样飘过草地,跑进了吼叫声中。她跑得那样快,衣服都飘扬到了她的身后。她紧紧地攥住她的礼服,跑进吼叫声中。在那里,狄比躺在夜露当中说沙士汽水好喝极了,班吉则在木板箱子底下吼叫着。父亲也跑来了,在他的起伏的胸膛上面有一副V字形的银质胸甲。

施里夫说:“喔,你还没有……你是要去参加婚礼还是要去守灵?”

“刚才我没来得及。”我说。

“你穿戴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今天是星期天?”

“我想警察不会因为我穿了一次新西装就把我抓起来吧?”我说。

“你这是说什么呢,我是说那些在学校广场上招摇的学生,他们会认为你也——你也骄傲得连课都不会去上了吗?”

“我先去吃点东西了。”台阶上的光影消失了。我走到阳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就赶在我的影子的前面,走下了台阶。半点的钟声敲响了,又消沉了。

“执事先生” 【注:一个老校役。昆丁留在宿舍里的衣物,就是送给他的。】 不在邮局。我把两个信封贴好邮票,一封寄给我的父亲,另一封给施里夫。这时候我想起来我是在哪里最后一次看见“执事先生”的了。那是在内战战士纪念日上,他穿着共和军的军装,走在游行队伍的中间。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你就能够在游行的队伍当中看见他。再上一次是哥伦布或者加里波第或者另外一个什么人的纪念日上。他走在清洁工的队列里面,戴着一顶大礼帽,手里拿着一面两寸长的意大利旗子,在周围的扫把和铲子当中抽着雪茄。但最后一回肯定是内战战士纪念日,因为施里夫说:“看啊,看看你祖父当时是怎么对待那位贫困的老黑奴的。”

“一点没错,”我说,“现在他可以天天混在游行的队伍里面。如果不是我的祖父,他恐怕要和白人一样整天辛苦工作呢。”

我在哪里也没有看到他。不过我知道,当你需要一个黑人的时候是永远也不会轻易找到的,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黑人呢。一辆电车开了过来。我搭乘电车来到了城里,在派克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点。在吃早点的时候,我听到了钟声。不过我想一个人至少要用一小时才能够忘记现在是几点钟。人类在进入机械计时的进程,可远远要比人类的历史更长。

吃完早点之后,我买了一根雪茄。卖雪茄的女孩说五毛钱一根的最好,我就买了那一种。我站在那里,胡乱抽了两口雪茄,然后朝街角走去。期间我路过了一间珠宝钟表店的橱窗,但我很快就把眼睛转开了。在街角,两个擦鞋的抓住了我,一个站在一边,像乌鸦那样聒噪,喋喋不休。我把雪茄给了其中的一个,给了另外一个五毛钱,他们才放过我。很快,我就听到在身后,那个拿到雪茄的想把雪茄以五毛钱的价格卖给另一个。

天上也有个高高的钟表。我以为,在你不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你的身体会不知不觉地诱使你去做它。我后颈上的肌肉又开始痒痒、抽搐,接着口袋里的那只表的嘀嘀嗒嗒声传入耳朵。我冷静了一下,排除掉其他声响,表声更清晰了。我掉转身体走了回去,来到那间珠宝钟表店的橱窗前。珠宝钟表店老板在橱窗后面的桌子边工作。他的头顶快秃了。他的一只眼睛上戴着一只放大镜——一根几乎钻入他眼眶里的金属管。我走了进去。

那地方满是嘀嗒声,像是九月草地里蟋蟀的振鸣,虫声唧唧。我听得出他的头顶上的挂在墙壁上的那座大钟的声音。他抬起头来,那只眼睛又大又朦胧,好像要从放大镜里冲出来似的。我把我的表拿了出来,递给他。

“我把我的表弄坏了。”

他把表拿在手里,翻动了一下。“不错,一定被你踩了一脚。”

“是的,先生。我在黑暗中不小心把它从梳妆台上打落,又踩上了它。不过现在它仍然能走。”

他把后盖撬开,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似乎没有那么坏,但是没仔细检查之前我也不能说到底怎么样了。我会在今天下午好好检查一下。”

“我稍后再拿给你吧。”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橱窗里的那些表有没有走得准的。”

他把表放在手掌上,用朦胧而快要冲出来的眼睛向上看着我。

“哦,我跟人打赌了,”我说,“但是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忘记了戴眼镜。”

“是吗?好的。”他说。他放下手表,从凳子上欠起身来,眼睛越过栏杆往墙壁上看去。“现在是过二十分——”

“你不用告诉我。”我说,“我只问问有没有走得准的就好了。”

他又看了看我,坐回到板凳上,把放大镜推到额头上。他的脸现在是赤裸裸的了,那只眼睛周围留着一道红印。“你今天在庆祝什么?”他说,“划船比赛不是要到下周才会举行吗?”

“不是的,先生。这只是一个个人的庆祝仪式,生日。那些表有走得准的吗?”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过准。但是如果你想买一只的话——”

“哦,不用了。我没有这样的需要,我们的起居室里就有一座钟表。要是我需要表的话,我已经有这一只。”我把手伸了出来。

“现在最好先把它放在这里吧。”

“我稍后再拿给你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将它放在了口袋里。现在,在这一大片的嘀嗒声中,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希望没有浪费你太多的时间。”

“没关系,有空时你再拿过来。你最好等我们赢了这场划船比赛之后再庆祝。”

“好的,先生,我知道了。”

我走了出去,随手将那一片嘀嗒声关在了门里。我回头看了一下橱窗,他的眼睛也正越过栏杆看着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有十几个不同的时间。每只表都和我的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只认为自己是准确的,而其他的都不准确。但是每一只表的时间都不一样,这很矛盾。我听得见我的表在口袋里的嘀嗒声,但是现在就算是有人看见它,也不能从这只表上看清时间了。不过谁又能看清楚时间呢?

因此,我告诉自己还是用那只大钟的时间吧。因为父亲说钟表会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嘀嗒嘀嗒地响着,时间便会死亡;而只有在钟表停止时,时间才能恢复生命。那两个指针张开着,微微偏离了水平线,就像斜飞在风中的一只海鸥。我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苦闷,就像黑人们所说的月牙儿当中蓄满了苦水一样。珠宝钟表店老板再度开始工作,俯身在桌子上,金属管子又钻到他的眼眶里去了。他的头发中分为二,中间的纹路向上延伸到秃顶的地方,就像十二月份的干涸沼泽地。

我看到街对面有一家五金店。之前,我居然不知道熨斗是按磅出售的。

“这些重十磅。”店员介绍说。只是这些看起来比我想象得要大。因此我买了两只六磅重的小一点的熨斗,把它们用纸包起来后拎在手中,看起来像拎着一双鞋子。但是把它们拎在手中还是很重,我又想起了父亲说过的关于人类经验的归谬法的那番话,想到了我差点不能到哈佛读书。也许要到明年,我才能做好那件事;也许要花费两年的时间,你才能学会 【注:指自杀这件事。】 。

但是把它们拎在手中实在是太重了。一辆电车来了。我上了车。我没看到电车前面的路牌。电车里满满当当的人,大部分看上去是阔绰的,且在读着报纸。车上唯一的空座位在一个黑人的旁边。他戴着一顶圆礼帽,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拿着一根已经熄灭了的雪茄。过去的时候,我总以为,南方佬是要常常意识到黑人的存在的。我以为至少北方佬是这样希望的。我刚刚到东部的时候,心里常常提醒自己:你得记住,他们只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其实要不是我跟他们许多人在一起生活过,我也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才能懂得这些。对待所有的人,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按照他们自己认为的方式对待他们,悉听尊便。而我也早就知道,与其把黑人当作一种人的存在,不如先把他们看作一种行为方式,是相对于和他生活在一起的白人的一个相对面。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没有那些人在我的身边我会非常失落,就像北方佬以为的那样,但其实不然,直到那天早晨在弗吉尼亚,我才真正开始想念罗斯卡斯、迪尔西他们。我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停了。我拉起窗帘往车窗外面看出去。火车恰好挡在一个路口上,那里有两道白色的栏杆,像牛角一样,从山顶延伸到路口,又从路口延伸下去。在坚硬的道路中间,有个黑人骑在一头骡子的背上,等待着火车的开动。我不知道他等在那里多长时间了,他就那样两腿叉开坐在骡子的背上,头上裹着一条毯子。他跟骡子就好像跟栅栏、道路或者是山丘一样,都是从这座山丘的本身被雕刻出来的,也像摆在那里的一个告示牌,提醒说:你又回家了!他没有鞍具,双腿几乎悬荡到了地面。那头骡子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兔子。我把窗户推了上去。

“嘿,舅舅,”我说,“是这样吗?”

“呃?”他看看我,接着松开了毯子,露出耳朵。

“圣诞礼物!”我说。

“是的,先生,是这样的。你抢在我前头,抓住我了 【注:美国南方习俗,圣诞节的时候,谁先说出“圣诞快乐”,对方就要送给他一个礼物。】 ,不是吗?”

“我这一次放过你。”我从小吊床上扯下我的裤子,掏出一枚两毛五的硬币。“下回可要注意了。新年过后两天,我再回来时还会经过这里的,那时候可要注意了。”我将硬币扔出车窗。“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老人的礼物吧。”

“好的,先生。”他说。他下来捡起那枚硬币,在腿上蹭了蹭。“谢谢啦,少爷,谢谢啦。”火车又开动了。我将身体探出窗外,探到那寒冷的空气中,扭头向后望去。他就站在那像兔子一样孱弱的骡子旁边。他们两个看上去都是那么可怜兮兮,那么耐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火车拐弯了,引擎发出一阵阵急促并且强劲的声音。他们两个就平稳地离开了我的视线,保持着那种可怜兮兮、耐心的样子,那种童稚的笨拙和与之相反的稳妥形成的奇怪的混合。这种混合有意地保护着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地爱护着他们,却也持续不断地掠夺着他们。这种混合,甚至可以使他们用不能再露骨的、简单到甚至不能称作是诡计的手段去规避责任和义务。他们被掠夺和欺骗,但是却怀着对胜利者的钦佩和赞美,就像是一个绅士对待在一场公平比赛当中打败了自己的对手那样,一种自发的、由衷的钦佩和赞美。同时,他们对于白人的狂妄行为又有着一种极度的忍耐、包容甚至是溺爱,就像是我已经忘记的祖父母对于行为乖戾、招惹是非的孩子的极度忍耐、包容和溺爱一样。那一整天,火车沿着迎面而来的山脉蜿蜒前进。你甚至不再觉察到火车的移动,而只听见车轮和排气管的疲惫、吃力的喘息声。当永恒的山脉渐渐隐入阴暗的天空中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家,想起了那凄凉的车站、泥泞的路面还有那拥挤在广场上慢慢走动的黑人和乡下人。他们的粗布袋里装着玩具猴子、玩具马车和糖果,还有鼓凸在口袋外面的焰火筒。这时候我觉得我的内脏开始翻滚,就像以前在学校里听到铃声响起时那样翻滚。

我要等到钟敲了三下之后才开始数。从那时我开始数,数到六十,弯起一次手指,同时想着还要弯起十四次手指才行,然后是十三次、十二次……八次、七次,直到突然间,我发觉周围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我。我说:“什么,老师?”“你的名字叫昆丁,是不是?”罗拉小姐问,继而更加沉寂,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这让我怪难受的,手指都要痉挛起来了。“亨利,告诉昆丁谁发现了密西西比河。”“德索托。”接着大家松了一口气。我继续数着,但是担心自己数得太慢,就加快了速度,又弯起一根手指;之后又担心数得太快,又再慢下来;然后担心慢了,再度加快。就这样数下去,但是我总没有办法在钟声敲响的时候数完。刹那间教室里的几十只脚因为获得了自由而开始移动,摩擦在残破的地板上。那一天的感觉就像在窗玻璃上轻轻但尖锐地敲了一下,我的内脏开始翻滚,我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翻滚,坐着一动不动。我的内脏因你而翻滚。她一下子站在门口了。【注:凯蒂失身那天的情景。】班吉,大声吼叫着。“班杰明,我晚年生的孩子呀!”【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康普生太太说的话。】大声吼叫,凯蒂,凯蒂。【注:凯蒂结婚那天的情景。】

我要跑了。他哭了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抚摸他。“别哭。我不走。”他就真的不哭了。迪尔西。【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他如果需要的话,会用鼻子闻出来你跟他说的话。他不用听也不用说。

他能闻到他们给他起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到坏运气吗?【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他干吗还要关心坏运气?运气也不能使他的命运更坏了。

要是运气也帮不了他,他们为什么还要给他改一个新名字呢?

电车走走停停。我注视着窗外的人头攒动,很多人的草帽都还是崭新的,没有被太阳晒黄。现在电车里有了妇女,带着菜篮子,而且穿着工作服的人的人数开始超过了穿着锃亮的皮鞋、戴着硬领的人。

那个黑人碰了碰我的膝盖,“借光。”他说。我把双脚转向一边以让他过去。电车从一面空白的墙边经过,声音铿锵地传回到车中,落在膝盖上放着菜篮子的妇女跟戴着一顶脏帽子、烟斗系在一条带子上的男人的身上。我闻到水的气味了。从墙上的一个断口的地方,我看到了水光、两根帆桅和一只停在空中一动也不动的海鸥。那只海鸥就像落在两根帆桅之间一条看不见的电线上。我抬起手摸了摸衣服口袋里写好的信。电车停了,我走下来。

吊桥打开着,正在让一只帆船通过。它被一条冒烟的拖船拖曳着。帆船本身似乎不依靠任何动力就可以移动。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在前甲板上缠着绳圈。他的脊背被晒成烟叶的颜色。另一个戴着没有帽檐的草帽的男子,在掌握着船舵。帆船通过了吊桥,光秃秃的桅杆,没有张帆,真像是白日见鬼的样子。船尾上有三只海鸥在追逐盘旋着,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的玩具。

吊桥合拢之后,我过桥来到另一边,靠身在船库上头的栏杆上。码头边空空如也,没有一条帆船,几扇闸门也都关闭着。运动员现在都在休息,他们只有在傍晚才会出来。桥影、成排的栏杆的影、我平躺在水面上的影子,我如此轻而易举地蒙骗了我的影子,使得它不会离开我。我的影子至少有五十英尺长,但愿我有个什么东西,能把它在水中紧紧按住,直到它被淹死。那包像是鞋子的影子,现在也浮在水面上。黑人说一个要被淹死的男子的影子,会在水里一直注视着他。影子像呼吸一般闪耀不定,船在水面上轻轻飘荡,也像在呼吸。岸边的沙石半浮半沉,渐渐被海水吞没进去,吞没到海底的洞穴之中。水被排出之后的重量等于什么什么,人类一切经验的归谬法,比一个裁缝的熨斗还重的两个六磅重熨斗。迪尔西会说这是多么罪恶的浪费。大嬷娣死的时候,班吉是知道的。他哭了。他闻到了气味,他闻到了。

那条拖船又顺流回来了,河水被拖船划破,形成滚滚波浪。波浪传达到河边,冲击着浮码头,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长长的嘎吱声,船库的大门被打开了,两个人带着一只赛艇出来。他们把赛艇放在水里。一会儿之后,吉拉德也拿着短桨出来了。他穿着法兰绒衣服,套一件灰夹克,头戴一顶硬草帽。要不是他母亲的话,就是他曾经说过牛津大学的学生就是穿着法兰绒衣服、戴着硬草帽划船的。因此在三月初的时候,他们便给吉拉德买了一只赛艇。当时他便穿着法兰绒衣服、戴着硬草帽到河上划船了。船库的人威胁着要叫警察【注:三月的时候,河冰漂在水面上,非常危险,并不允许下河划船。】,但他还是下河了。他母亲穿着像北极探险家的皮毛衣服,坐着出租汽车来到河边,看着他在二十五英里的风速里顺流而下,赛艇旁边满是肮脏的羊群一般的浮冰。自从那时候起,我便相信上帝不但是绅士和一位运动员,而且也是一名肯塔基州人。当他划船而下时,她便调转车头,车子用低速挡慢慢地走,在河岸上跟他平行前进。他们说你甚至不会觉得他们以前曾经彼此见过面,就像高傲的国王和王后,甚至都不会彼此关注,就像有着平行轨道的一对星星,平行地飞越过整个麻州。

他坐进去,把船划走了。他现在划船划得很好,他就应该这样。他们说他母亲曾经设法要他放弃划船,去做他班上其他同学不能做或不会去做的事情,但这一次他非常固执——如果你可以把这件事称作固执的话。他以那种国王般厌烦的态度坐着,卷曲的黄发,紫罗兰的眼睛,以及他的长长的睫毛和在纽约定做的衣服。此刻他妈妈则在告诉我们关于吉拉德的马、吉拉德的黑奴以及吉拉德的情妇们。当她把吉拉德带来坎布里奇时,肯塔基的先生们、父亲们一定高兴万分。她在城里有一间公寓,吉拉德除了大学里的房间以外,在那里也有一间公寓。她赞同吉拉德跟我交往,因为我出生在梅逊—狄克逊线以南【注:美国南北内战之前的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至少有着一种高贵的出身,另外几个被允许和吉拉德交往的人,地理条件也符合起码的标准,或者说至少是可以被容忍的。但自从斯波特在半夜一点钟遇到她从小教堂里出来,便说她不可能是一位贞淑的太太,因为没有一位贞淑的太太会那么晚还出来。她便绝对无法原谅斯波特,因为他的名字是由五个部分组成的,其中还包括目前一个英国公爵府邸的名字。我敢说,她一定是相信这是由于某个放浪的曼哥特或摩特马家族的公子王孙跟房东女儿有染,来安慰自己。但是不管是不是出于她的杜撰,这还是十分可能的。斯波特本来就放荡不羁,毫无顾忌。

那条小艇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店,船桨泛起阳光,船身闪烁前进。你有妹妹吗?没有,她们都是贱种。你有妹妹吗?她一下子站到了门口。贱种,她一下子站到了门口,那时候还不是。达顿·艾密兹,达顿·艾密兹,达顿牌衬衫,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卡其布料的,军用卡其,最后我亲眼看到才知道是用沉甸甸的中国丝绸或是最好的法兰绒做的,因为这些衬托得他的脸如此棕褐、他的眼睛如此蔚蓝。达顿·艾密兹,漂亮还算得上漂亮,但实在是欠缺了文雅。像是在戏台上一般,那些纸糊的道具,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亲手摸一下。啊,是石棉的,不是真正的青铜。我只是不愿意在家里与他见面。【注: 1909年凯蒂失身的那一天。分别是凯蒂、达顿·艾密兹和昆丁说的话。】

记住,凯蒂也是个女人。所以她不可避免要做女人做的事。

凯蒂,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到家里?你为什么必须像黑女人一样,在草原,在水沟,在黑树丛中做这种事呢?

我依靠在栏杆上,听着我的手表嘀塔响了一段时间,也能听得见那些信在我的衣服里折动的声音。我斜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我的影子,想着怎样欺骗它。我开始沿着栏杆走动,我的西装也是深色的,我擦擦手,注视着我的影子,想着怎样欺骗它。我带着它走进码头的阴影里,接着向东走去。

哈佛,我的哈佛男孩,哈佛,哈佛。【注:1910年4月23日,凯蒂结婚的前两天,康普生太太将凯蒂的未婚夫赫伯·海德介绍给昆丁的情景。】 她在运动场遇到的那个得了奖章、脸上长粉刺的小男孩,偷偷地沿着栅栏走动,想用吹口哨像呼唤一条小狗似的把她叫出去。因为他们没法把他哄进餐厅,母亲就相信当他单独和凯蒂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向她耍花样【注:凯蒂小时候与一个小男孩接吻的事。】。可是换作任何流氓,他躺在窗底下的箱子边大喊大叫。【注:凯蒂结婚那天,班吉喝醉的事。】只要在纽扣里插朵花开着轿车前来就行。哈佛。昆丁,这是赫伯。这是我的哈佛男孩。赫伯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兄长,他答应给杰生在银行里安排一个位置。

满脸带笑,但是虚情假意,就像一个旅行推销员一样。一脸都是白花花的牙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在那边听说过你【注:赫伯·海德在哈佛因为打牌作弊被开除出俱乐部,因为考试作弊被开除出学校,声名狼藉。】。一脸都是白花花的牙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你想开车吗?【注:赫伯·海德讨好凯蒂。】

“昆丁,上车吧。”

“你来开车。”

“那是她的车,你不为你小妹妹拥有镇上第一部车子而骄傲吗?赫伯送她的礼物。路易每早给她上驾驶课,你没接到我的信吗?”“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夫妇宣布他们的女儿跟西德尼·赫伯·海德先生的婚礼于1910年4月25日在密西西比州杰佛生镇举办,恭请各位光临。 【注:康普生夫妇为凯蒂的婚礼所发出的请柬。昆丁收到之后,并没有立即拆开看。】 ”“又,8月1日以后在寒舍会客,地址为印第安纳州南湾市某号某街。【注:康普生夫妇发出的请柬上,赫伯·海德附在上面的邀请,表示婚后要带凯蒂回到印第安纳州。】”施里夫说,“你连拆开也不拆开吗?”三天,三次。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夫妇年轻的罗琴法尔【注:苏格兰作家华尔特·司各特的著名叙事诗《马米恩》当中,骑士罗琴法尔在他的情人快要跟别人结婚的时候,带着她骑马出走了。】骑着马从西方出走也实在太着急了一点,不是吗?

我是南方人。你很有意思,不是吗?

啊,对了,我知道那是在乡下某个地方。

你很有意思,是的,你该加入马戏团。

我加入了。我就是在冲洗大象身上的跳蚤的时候弄坏眼睛的【注:昆丁没有拆开请柬,反而将请柬看作一具象征着死亡的灵柩。施里夫不断地询问他。在交谈之中,施里夫谈到自己的眼睛不好,昆丁从而又想到了自己和别人打架时打中别人眼镜的情景。】。三次,这些乡下姑娘。根本不能猜透她们的心思,是吧。不过,拜伦无论如何也绝没有如愿以偿,感谢上帝【注:据说拜伦也曾经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发生过恋情。】>。可是别往人家的眼镜上打。你甚至连拆开也不拆开吗?它就在桌子上,每个桌角点燃一支蜡烛,两朵假花用脏的淡红色的袜带绑着。可是别往人家的眼镜上打。

乡下人真可怜,他们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见过汽车,凯丹斯,按喇叭【注:康普生太太在坐汽车时说的话。】她都不愿意用眼睛看我让他们让开路她都不愿意用眼睛看我如果弄伤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你父亲是不会高兴的。你父亲也需要去弄一辆汽车了。你带来这辆汽车,赫伯,我当然很喜欢。家里虽然有辆马车,但是每次康普生先生总会让黑人来照料这件事,我要是反驳一下就会惹得他生气,他坚持让罗斯卡斯随时听我使唤,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有时候人们之所以做一件事只是为了使良心过得去。赫伯,你会那样对待我的女儿吗?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赫伯把我们大家全都惯坏了。昆丁,我不是写信和你说了,等到杰生念完高中,赫伯便会让杰生到他的银行去吗?杰生会成为优秀的银行家的,他是我唯一讲究实际的孩子。关于这一点,还要感谢我呢,因为他更像我的族人,而其他的全都是十足的康普生家的脾气。杰生弄了一些面粉,他们在后廊糊风筝,一个五分钱卖出去,他跟派特逊家的男孩,杰生是管钱的。【注:杰生从小喜欢做生意,和派特逊家的男孩糊风筝卖,但是后来因为分钱不均而闹翻了。】

这辆电车上倒是没有黑人,一顶顶尚未泛黄的草帽从车窗下经过。这辆车是去哈佛的【注:从去哈佛的电车上,昆丁想起了正是卖掉了属于班吉的牧场(即后来的那个高尔夫球场),自己才得以到哈佛来上学的。】。我们把班吉的卖掉了他躺在窗下的地面上大喊大叫。我们把班吉的牧场卖掉了,这样昆丁才能上哈佛。你的好弟弟,你的小弟弟。

“你应该有一部车子,这会给你带来很多好处的,昆丁,你想不是嘛?你看,我马上就叫他昆丁了,你知道我从凯丹斯那里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注:昆丁跟赫伯·海德见面时,赫伯·海德说的话。】

“你把他叫作昆丁,这非常好。我就是希望我的孩子们比朋友之间还要亲密。是这样的,凯丹斯和昆丁之间就是比朋友还要亲密。”父亲啊,我犯了过错。“真遗憾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妹妹没有妹妹没有妹妹。“别询问昆丁,他和康普生先生一样,看到我的身体好一点,有力气走到餐桌旁边吃饭,就像是受到了侮辱。我现在并不害怕,但是等到婚事一结束,我就会为此付出代价的。”而你又从我身边把我的女儿带走了。我的小妹妹尚未长大。母亲,如果我能说就好了。母亲。

“如果不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向您求婚,而不是向凯蒂求婚,我想康普生先生是不会来追赶这辆汽车的。”

“啊,赫伯。凯丹斯,你听到了没有?”她梗着脖子,甚至不愿意回头看我。“不过你没有必要吃醋,他这不过是在奉承我这个老妇人罢了。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结过婚的成熟的女人,那我就不会容许了。”

“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呢?您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甚至比凯丹斯看上去还要年轻得多。您的脸红扑扑的,就像是一个豆蔻少女。”一张责备的脸上挂满泪水,一股樟脑味儿和着泪水的气味,门外传来隐约的、不停的啜泣声,还有灰色的忍冬的香味。【注:1909年,凯蒂失身于达顿·艾密兹。家里得知之后,康普生太太在哭泣,康普生先生则让凯蒂到弗兰区·里克去改变环境、忘记过去。里克(Lick)的发音,让昆丁又联想到了盐碱地(Salt Lick)】把一只只空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发出棺材一样的空洞的声音。这是要去弗兰区·里克。盐碱地上没有死亡。

电车下的人,有一些戴着尚未泛黄的新草帽,有一些没有戴帽子。三年之后,我也就不用戴帽子了,那时候我也没有办法戴帽子了。过去的时候是戴过的。爸爸曾经说过,在哈佛,最好的思想像是枯藤攀缠上古老死寂的旧砖墙那样攀缠着。不过那时候也没有哈佛了,至少对我来说是没有了。再一次。比过去更加悲伤。再一次。现在是最悲伤的时候。再一次。

斯波亚穿上了衬衫,这一定是到中午了。一会儿之后,我会重新看到我的影子,我要当心不要踩到影子上去,它刚才已经被我哄骗到水里了,不过它是不会被浸坏的。可是不,妹妹,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受到别人的监视。 【注:凯蒂失身之后,康普生太太让杰生去监视凯蒂。康普生先生为之勃然大怒。“可是不,妹妹”“我是不会这样做的”,诸如此类的语言,是凯蒂失身那天,昆丁对凯蒂说的话。】我是决不会的。

你老是叫他们不尊敬我和我的意愿,这样我还怎么管教我的孩子们呢?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姓巴斯康的人,但就是因为这个,你就让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生育的孩子不尊敬我吗?接着,我用坚硬的皮鞋将我的影子踩入水泥地里。这时候我又听见了表的嘀嗒声,同时隔着外套,我摸了一下那两封信。

“不管你认为我的女儿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让你或者是昆丁监视她的。”

“那么至少你也认为,她有受到监视的理由吧。”

“我是不会这样做的,绝对不会。”“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其实本来我也不愿意这样尖刻地说话,只是女人之间如果都不互相尊重了,那么也就是不尊重自己。” 【注:这一段以及下面三段的楷体部分,皆是凯蒂失身那天,康普生先生和昆丁的对话。】

可是她为什么要——我刚把脚踩在影子上的时候,钟声敲响了,那是报刻的钟声。我在哪里都看不到执事的身影。以为我会的,以为我可以。

她的意思不是这样的,这只不过是女人的行为方式,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爱凯蒂。

街灯从山丘上蜿蜒而下,然后又上升到镇子上。我踩在我的影子的腹部上,但是仍然可以将手臂伸展在影子的外面。只是觉得父亲就在我的背后,就在那个夏天和八月份的令人躁动的街灯外面的黑暗里。父亲和我保护着我们家的女人,不让她们互相伤害。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具备我们所通晓的生活常识,而是天生擅长猜疑。就像是给土地施肥,过不多久就会有一次收成。而且往往她们的猜疑还是正确的。或者说她们天生对罪恶有一种亲和力,罪恶缺少什么,她们就能提供什么。她们有将罪恶拉到身上的本能,好像你在睡熟的时候本能地将被子拉到身上一样。她们在滋养着罪恶,一直到罪恶成熟或者是达成目的,而不管这到底是不是罪恶或者这罪恶存在还是不存在。执事夹在两个大学一年级学生的中间走了过来。他还没有从游行的气氛当中恢复过来,因为一见面他就向我敬礼,一个高级军官派头十足的军礼。

“我有事要找你说一下。”我说,然后停下脚步。

“找我说话?很好。伙计们,再见。”他说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很高兴能够和你说话。”这就是执事,从头到脚都是一个执事。他们说执事四十年来从来没有在学期开始的时候漏接过一班火车,还说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南方人,一次都没有搞错过。只要你开口说一句话,他就能说出你居住的州名。他有一套制服,专门接火车用的,完全是《汤姆大伯的小屋》里的行头,上面几乎打满了补丁,诸如此类。

“是的,先生。请这边走。先生,我们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他这样说着,接过你的行李。“嘿,孩子,拿好这个手提包。”于是,这个由行李堆成的小山丘慢慢移动,显现出后面的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白人男孩来。执事会很巧妙地在他的身上再挂上一只手提包,同时催促他前进。“好,小心一点,别把什么掉在地上。好的,这就算对了。你要把你的房间号告诉我这个黑人老头,保管等到你到达的时候,这些行李也会和你一块儿在那里休息了。”

从那时候起,直到他完全将你征服,他总是在你的房间里出出入入,简直是无所不在,喋喋不休。可是随着他的服装不断改善,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像一个北方人。等到他几乎把你榨光了,你才会明白过来。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直呼你的名字,叫你昆丁或者什么的。等到你再看到他时,他会穿着一身别人扔掉的布鲁克斯西装,戴着一顶有普林斯顿纹饰绸带的帽子。那条绸带是谁送给他的,我忘记了。不过他自己倒是相信这是从亚伯·林肯的军事饰带上剪裁下来的。几年前还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说他刚从家乡来到大学的那一会儿,有人说他是神学院的毕业生。等到他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之后,他简直是喜不自胜,也因此到处给别人讲述这个故事,直到后来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他给别人讲了很多关于他的大学时代的那些漫无边际又毫无意思的轶事,很亲切地谈论着那些已经去世的教授们,称呼着他们的名字,虽然通常都弄错了。尽管如此,对于每年到来的那些天真无邪又孤独寂寞的新生来说,他倒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导师和朋友。而且我也一直认为,尽管他耍了很多花招,有着伪善的本领,但是在天堂的主人的鼻孔里面,他的气味并不比别人更臭。

“我有三四天没有看到您了。”他说,用那种军人的深沉冷静的目光盯着我,“您生病了吗?”

“没有。我很好。瞎忙罢了。不过我倒是看见过你的。”

“真的吗?”

“就在前几天的游行队伍里。”

“啊,是了。是了,我是在那个队伍里。其实我并不太热衷于这种事,不过您知道的,孩子们喜欢我和他们在一块儿,老兵嘛。女生们都希望老兵能够露面,您应该知道的。我只能答应她们。”

“纪念哥伦布的那一回你也参加了。”我说,“我想你那是在帮基督教妇女禁酒会的忙吧?”

“那回吗?那是我为了我女婿才参加的。他想在市政府里找个工作——清道夫,我告诉他,他只要躺在扫把上睡大觉就可以。你看到我了,是吗?”

“两回我都看到了。”

“我是说,我穿制服的样子,看起来怎么样?”

“非常神气。你看起来比游行队伍当中的其他所有人都要神气。他们应当推举你做将军,执事先生。”

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用他的黑人的衰疲而柔软的手。“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要外传。不过告诉你倒是不怕的,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自己人嘛。”他靠近我一下,很快地说话,没有用眼睛看我。“我现在开始这样做了。等到明年,您就瞧好吧。等到明年,您就会看到我在什么游行队伍里了。我不用告诉您我是怎么做的,但是我会说,您就瞧好吧,孩子。”到了这时,他才瞅了我一眼,又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接着把身体的重心放在脚后跟上,身体往后仰过去,同时还不断地向我点头。“是的,先生。我在三年前转向支持民主党并不是没有目的的。我的女婿要到市政府了,而我呢——是的,先生。如果转向支持民主党能够让那个兔崽子得到一份工作……至于我呢,再过一年,也就是前天那个日子,你就还站在那个街角上瞧着吧。”

“我希望是这样,您配得上这样,执事先生。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明天你拿着这封信到我的房间交给施里夫,他会给你点什么的。不过一定要等到明天才行,记住了吗?”

他接过信,认真察看了一遍。“是封好了的。”

“是的。里面有我写好的字条。等到明天,就可以了。”

“哦,”他嚷了一声,又看看信,撅起嘴来,“你是说会有东西给我?”

“是的。有我要给你的一份礼物。”

他现在看着我了。那封信在他的黑手上,经过阳光的照耀,越发显得洁白。他的棕褐色的眼睛非常柔和,几乎分不出虹膜。突然间,在这套白人制服的噱头后面,在他的白人政治和白人哈佛的派头后面,我看到了罗斯卡斯在看着我,羞涩、神秘、说话含糊而悲哀的罗斯卡斯。“你不是在和一个黑人老头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没有,难道有南方人会跟你开玩笑吗?”

“你说得对。南方人都是好人,只要你不跟他们在一起生活。”

“你经历过这种生活吗?”我说。这时候罗斯卡斯就消失了。他又变成了平常示人的那副形象:虚荣、伪善,但是还不算粗俗。

“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孩子。”

“不过你要记住,一定要等到明天。”

“当然,”他说,“我懂。嗯——”

“我希望——”我说。他从高处看着我,慈祥而深沉。我突然伸出手去,我们就握了握手。他严肃而庄严,站在他的市政府和军队的梦想的高度上。“执事,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帮助过不少年轻人。”

“我善待所有的人。”他说,“我从来没有那种卑鄙的阶级观念。对我来说,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不管我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我希望你所认识的人,会真的成为你的朋友。”

“我和年轻人的关系不错,他们也不会忘记我。”他说,扬了扬手中的信封。他把信放进口袋里,扣上上衣。“是的,先生。”他说,“我的好朋友很多。”

钟声又敲响了,是半点的钟声。我踩在我的影子的肚子上,听到那钟声从阳光中,从稀疏的静止的小叶片中传过来,一声接着一声,静谧而安宁。一声接着一声,静谧而安宁,即使在女人做新娘的月份里,钟声中也总带着一股秋天的味道。躺在窗户底下大吼大叫。 【注:凯蒂结婚的那一天,班吉的举动。】 他看了她一眼就明白了。从婴儿的口中 【注:《圣经·马太福音》:“你要从婴儿和吃奶的口中,完全了赞美的话。”】 。街灯。 【注:凯蒂失身的那一天,康普生先生和昆丁谈话时的情景。】 钟声停止了。我走回邮局,把影子留在了人行道上。从山丘上延绵下去又上升到对面的镇子上,就像挂在墙壁上的一盏比一盏高的灯笼。父亲说,那是因为她爱凯蒂,而她是因为人们的缺点而爱他们。毛莱舅舅两腿叉开站在壁炉前面,他要不得不把手伸出来,以举杯庆祝圣诞。杰生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向前奔跑,跌倒了之后就像被捆缚了的鸡一样趴在那里,直到威尔许走过去把他扶起来。你能不能奔跑的时候不要把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这样你就不会摔倒了。如果躺在摇篮里的时候脑袋还滚来滚去的,就会把后脑勺滚扁了。凯蒂告诉杰生,威尔许说毛莱舅舅之所以不用干活就是因为他小时候躺在摇篮里面还滚来滚去把脑袋滚扁了的缘故。

施里夫蹒蹒跚跚地从人行道上走过来,胖墩墩的,显得非常正经。他的眼镜在树叶的摇动之间闪着反光,像是小水池在闪耀。

“我给执事写了一张便条,让他去取一些东西,我今天下午可能就不回去了,因此你要等到明天才能把那些东西给他,可以吗?”

“好的。”他看着我,“嘿,你今天到底在做什么啊?穿得整整齐齐的,到处逛来逛去,就像要看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今天早上你去上心理学课了吗?”

“我今天什么也不做,明天再说。”

“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一双我拿去补前脚掌的皮鞋。要等明天再给他,听到了吗?”

“好了,当然听到了。哦,对了,你今天上午从桌子上拿了一封信吗?”

“没有。”

“信在桌子上。是赛米拉米斯【注:古代的亚述女王,高傲、智慧而无情。这里指布兰特太太。】写来的。车夫在十点钟之前送过来的。”

“好吧。我会去拿的。不知道她这次又要搞什么。”

“我猜又是想搞一个军乐演奏会。嘀啦独独吉拉德独独。‘把鼓敲响一点,昆丁。’上帝啊,幸亏我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他继续往前走了,手上捧着一本书。他的身体有些臃肿,胖墩墩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一本正经。街灯。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就因为我们的祖先当中有一位州长和三位将军,但是母亲的家族中没有。

活着的人总要比死去的人好,但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或者死去的人并不比另外一个活着的人或者死去的人好。然而母亲已经有了成见。完了,完了。我们都深受其毒。“你把罪恶和道德混淆在一起了。你母亲想的是道德问题,只是没有想到这是不是罪恶。”【注:凯蒂失身那一天,康普生先生对昆丁说的话。】

“杰生【注:这里的杰生指康普生先生。其他地方的杰生则指他们的次子。这一段以及后面的话,是凯蒂失身之后,康普生太太和康普生先生的对话。原文当中这一段文字没有标点符号,为了方便阅读,译文当中将全书没有标点符号的地方都加上了标点。】,我要走了。其他的孩子就由你来照顾,我只带走杰生。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他才可以忘掉发生过的一切,顺顺利利地成长。反正别的孩子也不爱我,他们不爱任何人,身上都带着康普生家族的那种自私和狂妄。而杰生是我唯一不用害怕的孩子。”

“废话。杰生是个好孩子。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等身体好一些之后,带着凯蒂到弗兰区·里克?”

“难道要我把杰生留下来,让你和那些黑人看管?”

“在那里,她会把他忘记的。那时候一切的流言蜚语都会销声匿迹。”盐碱地上没有死亡。

“也许我还可以给他找一个丈夫。”盐碱地上没有死亡。

电车开过来,停了下来。半点的钟声还在空中回荡。我上了电车,电车就继续行驶了。电车的声音掩盖了钟声。哦,那不是半点的钟声,而是三刻的钟声。这样的话,距离十二点钟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了。要离开哈佛了。 【注:昆丁离开哈佛,前往坎布里奇郊外的阿尔斯顿。】为了读哈佛,卖掉了班吉的牧场,这是你母亲的梦想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帝竟然让我生下来这样的一些孩子,难道一个班杰明还不够惩罚我的吗?现在她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对她的母亲有一点顾虑和感情吗?我为她付出了多少牺牲,甚至不怕独自走到死亡的山谷。可是自从她一生下来,睁开眼睛,就没有放弃私心地为我着想过一次。有时候我看着她,甚至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是在我的肚子里孕育的。杰生才是我的亲生子呢。从我第一次抱起他来,他就没有让我伤心过。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我的救赎和喜悦。我本来以为班杰明的出生,对我的惩罚就已经足够了。他是来惩罚我的,这都是因为我自甘卑贱嫁给了一个自视高我一等的男人。但是我也不会因此而怨尤什么,事实上我爱班杰明,超过其他的所有孩子。原因就是,这是我应该承担的罪愆。虽然杰生也常常让我揪心,但是我知道我的痛苦还不会结束。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但要为我自己的罪过接受惩罚,还要为你们的罪过接受惩罚,为你们的一些所作所为。你们都是一些居高位的伟大人物,但是留给我的只有罪愆。你本来应该要为这些事情承担责任的,但是你只会为你的孩子们的过错寻找借口,而认为只有杰生一个人是真真实实地犯错。这是因为杰生根本就是我们巴斯康家族的人的性格,而不是你们康普生家族的。但是我说呢,其实你的女儿,当然也是我的女儿,我的宝贝小妞,实在也不见得高明。当我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当然我没有你那样的福气养尊处优,我只是巴斯康家的,但是我还是受到了这样的家教,就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要么是规规矩矩的,要么就是一点也不,没有什么中间道路。可是当凯蒂只有一丁点小的时候,我把她抱在怀里,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她长大之后会这样自轻自贱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只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以为她会和你实话实说的,事实上她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她很擅长掩盖自己的秘密,这一点你们都不了解。她所做的好事,与其让我告诉你,还不如让我死了呢。这就是真实的情况。你可以责怪杰生,责怪我派遣杰生去监视凯蒂,好像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似的。可是难道你就准备放任你的女儿继续堕落下去吗?我知道你不喜欢杰生,别人说他的坏话你也总会相信。是的,你还没有像以前嘲笑毛莱那样嘲笑杰生。但是你再也不能伤害到我了,因为你的孩子们已经把我伤够了,我就要快离开人世了。只是我担心,那样的话,就没有人再会爱杰生了。我现在每天看着杰生,就担心终有一天在他身上也会显露出你们康普生家族的特征。这期间,他的姐姐就去幽会她的那个什么,你们把那个叫作什么来着?你见到过那个人吗?你居然都不让我去查明那个人是谁。这难道是为了我吗?说实话,我是连看都不愿意看那个人一眼的。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保护你的名誉,可是你都不让我去做,那么谁还会保护你们家的高贵纯洁的血统呢?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可是她呢,她不但侮辱了你的名字,也败坏了孩子们所呼吸的空气。你必须让我走,我再也受不了了。你让我带着杰生走吧,其他的孩子就留在你的身边。他们并不像杰生一样是我的亲骨肉,陌生到让我害怕。我会带杰生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我会跪下来祈求上帝赦免我的罪愆。祈祷杰生能够逃脱这种灾难,并且能够忘掉其他的孩子曾经犯下的罪过。

如果刚才是三刻的钟声,那么现在离十二点钟就不到十分钟了。一辆电车刚刚开走,有人在等待下一辆。我就询问那个人,可是他也不知道在中午之前是不是会开来一辆公共汽车,因为那是区间车,没有那么多。又有一辆无轨电车要离站了,我就跳了上去。 【注:昆丁本来是要到坎布里奇郊外的阿尔斯顿。但是中午之前,到达那里的区间车可能不会开来,而昆丁又不想听到中午的汽笛声,于是就搭乘一辆无轨电车离开了。】 你可以感觉到马上就要到中午了。我不知道身在底下的矿工会不会听到汽笛声。这就是要拉汽笛的原因:因为那些流汗的人如果不流汗,你就不会听到汽笛声,而同时你在八分钟之内就会到达不流汗的波士顿。父亲说,人就是种种不幸的总和。也许有一天你认为你会对不幸感到厌倦了,可是那时,时间又会变成你的不幸。父亲这样说。一只站在无形的线上的海鸥被天空裹卷上去,而你则会裹卷着你的全部的幻灭的象征跌进永恒。那双翅膀会越来越大。父亲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弹奏那只竖琴 【注:竖琴在福克纳的笔下象征死亡。】 。

电车每次停站的时候,我都会听见我的表的声音。但是停站的次数并不算多。人们已经开始吃午饭了。谁要弹奏那只——吃饭是腹腔中存在空间,但也是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混乱。腹腔说中午已经到了,而大脑则说是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那就这样吧。我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都从办公室出来了。电车停站的次数越来越少,人们都下车吃饭了,电车里越发空荡。

十二点钟肯定已经过去了。我下了电车,在我的影子上站了一会儿。又有辆电车开过来了,我跳上去坐回区间车站。正好有一辆区间车要开走,我跳了上去,在车窗边找了一个座位。我看着公共汽车略有些疲惫地经过一排排退潮时露出来的沙洲,驶进了树林里,我偶尔也能看到那条河流,就想那些居住在河流的下游新伦敦的人该多好。如果天气很好,而吉拉德的赛艇又在午前的太阳光中闪闪发亮、庄严地前进。这时又开始疑惑那位老太婆又想搞什么呢,居然会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给我送来一封信。吉拉德是什么形象,而我居然成了达顿·艾密兹,哦,石棉做成的,昆丁开枪了。他圈子里的人物。反正应该是和女孩子有关系的事。女人们的确是他的声音急促不清,那声音响彻在对罪恶有一种亲和力,她们既不相信女人,而有些男人又因为过分天真没有保护力。那些不过都是一些平凡无奇的女孩子,都是一些世交和远亲,不过就是和她们来往一下罢了,但是地位高贵的人就似乎被认为是欠着她们很多情分。布兰特太太就坐在那里,当着她们的面说,吉拉德的面孔具备了他们家族的全部特征,一方面是得天独厚,另一方面是上天的安排过分了,因为事实上一个男子不需要那么漂亮的面孔,而女孩子则相反,不漂亮就完啦。她的那种扬扬得意的声调。昆丁向赫伯特开了一枪。他的声音穿过凯蒂房间的地板。【注:昆丁想起去年夏天和达顿·艾密兹在桥上打斗的事。】给我们讲讲吉拉德情妇的事吧。在他十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对他说,这样一张嘴长在你的脸上未免是太可惜了,它应该长在一个姑娘的脸上才对呢,你们能想象到在朦胧的暮色当中,窗帘和苹果花的香味一起飘浮进来。她的头就稍稍后仰着,两只手臂反枕在头的后面。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新娘的礼服就放在床上,她的鼻子旁边。往苹果树上看去。【注:凯蒂结婚前,昆丁和凯蒂在她的卧室的一次谈话。】他是怎么回答的吗?那一年他才十七岁。“妈妈,”他说,“事情经常就是这样。”他像一个国王一样坐在那里,透过眼睫毛望着其中的两三个姑娘。而那几个姑娘的眼光则像燕子一样飞逐在他的眼睫毛旁边。施里夫说,他一直猜不出“你能照顾班吉和父亲吗?”

“你最好少说班吉和父亲。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们,凯蒂。”

“答应我。”

“你不用为他们操心。这次你干得不错!”

“答应我。我身体不舒服。你一定要答应我。”

是谁杜撰了这个笑话,不过他一直认为布兰特太太还是有所保留的,因为她正在培养布兰特在某个时间去勾引一位女公爵。而她呢,就把施里夫叫作“那个加拿大的小胖子”。有两次她要对我的舍友做出调整,一次是要我搬出去住,一次是施里夫在薄暮的时候打开门进来,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张南瓜饼。

“好的,我们会好好道别的。残酷的命运要拆散我们,但是我绝对不会再去爱别人了,绝对不会。”

“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的就是那位残酷的命运之神。那位身上裹着足有八码长的黄色丝绸,戴着比罗马划船奴隶的枷锁还沉重的首饰,‘南方诸州联盟’的思想领袖以及他的儿子的唯一拥有者和产业主。”他接着告诉我,她是如何找到舍监,要求舍监将他轰走。而那个舍监又是如何顽固,一定要坚持这件事要和施里夫商量。她随后又要求马上找来施里夫解决这件事,结果也被舍监拒绝。因为这件事,之后她就对施里夫毫不客气。“我一向的宗旨是从不尖刻地批评女人,”施里夫说,“但是这个女人却是你们合众国和我们自治领上最不要脸的母狗。”那封信现在就放在桌子上,有着兰花的芳香和色泽。如果她知道我几乎就从房间的窗户下面经过,知道那封信就在那里,而没有——亲爱的夫人,我至今还没有阅读您的书信,所以请求您致以原谅,因为我今天晚上或者是昨天或者是明天,也或者是任何一天——我又想起了吉拉德把他的黑奴推下楼梯的事,因为那个黑奴苦苦哀求着希望能到神学院注册,这样他就能一直跟在他的主人身边了,以及当吉拉德离开的时候,那个黑奴是如何饱含热泪跟在马车后面跑到火车站,直到火车开动的。我还要等到他们再讲一讲那个故事,是关于一个锯木厂的工人的。那个带了绿头巾的丈夫拿着猎枪走到厨房门口,吉拉德走过来把枪一下子折成两半,又还给了那个丈夫。然后吉拉德掏出一条手帕来擦擦手,再把手帕丢到火炉里。这个故事我只听过两次。“那声音穿过,我看到你到这里了,我想这是个机会。我们认识一下吧,来支雪茄吗?”【注:昆丁与赫伯特·海德见面时的对话。】

“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吗?我走了之后,哈佛变化很大吧?我要点烟了,你不介意吧?”

“不用太过于客气。”

“谢谢。我听说过你很多事。我想我把这根火柴丢在帘子后面,你母亲大概不会介意吧,是不是?凯丹斯在里克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说你的事。这弄得我非常嫉妒你。我就对自己说,这个昆丁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一定要看看这个畜生长着一副什么模样。因为我一见到那个小妞就动情了。你不介意我这样说吧?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不断提起的那个男人原来就是他的哥哥啊。但是她还是不断提起你,就好像你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而即使她的丈夫也不能胜过你。怎么,改变一下你的主意,抽一根烟吧?”

“我不会抽烟。”

“好,那我就不再勉强你了。虽然这些都是好雪茄,一百根要卖二十五块钱,而且这还是我从哈瓦那的熟人那里用批发价格拿到的。我想学校里肯定有很多变化。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但是一点时间也抽不出来,因为这十年来我一直在银行打拼。也许你在学校的时候,有些学生会按照过去的标准,告诉你一些他们认为非常不体面的事 【注:赫伯特·海德在哈佛的时候曾经打牌作弊和考试作弊,所以他担心昆丁已经知道这些事,并会告诉康普生先生和太太。】 。我这样说你懂吧。来,告诉我一些学校的事吧。”

“我是不会告诉父亲和母亲的,如果你担心的就是这个的话。”

“不会吗?不会告诉,这可是你说的。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才不在乎你会不会告诉呢。你要明白,这样的事是很倒霉,但这却不是犯罪。我不是头一个这样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也许你的运气就比我的好。”

“你胡说八道。”

“也用不着恼羞成怒啊。我没有让你说一些你不情愿说的话,也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当然啦,也许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自然会把这样的事看得太严重,但是五年之后你们就会——”

“但是对于欺诈行为我没有别的看法,在哈佛我也没有学会别的看法。”

“我们这样对话,简直比演戏还要精彩,你准是一个出色的编剧。不过,你说得很好,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和我没有必要因为这些小事闹得不愉快。我喜欢你,昆丁。我喜欢你的样子,你和那些乡巴佬大不一样。我很高兴,我们能够这样巧妙地说话。我答应过你母亲,要为杰生做点事情,但是我也很想帮你一个忙。在这里自然也有发达的机会,但是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才俊来说,这个地方还是太小了,你不会有未来的。”

“多谢了。不过你还是多关照杰生吧,他比我适合你。”

“我也很为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后悔,但是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而且又没有一位像您的母亲那样的母亲来教导我。这件事如果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伤心的。当然,凯丹斯也包括在内。”

“我们只说父亲和母亲就好了。”

“喂,你就不能好好看着我吗?你以为你要是和我打架的话,你能坚持多长时间?”

“确实不用太长时间。要是你在学校里面也练习过拳击的话,你就应该试试我需要多长时间。”

“该死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倒是试试看啊。”

“天啊,要是你母亲发现这根雪茄在她的壁炉架上烫起一个泡,她会怎么说呢?幸亏被我及时发现了。昆丁,这样我们就会做出让我们两个人都会后悔的事了。事实上,我喜欢你。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确定了。我对自己说,嗬,这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要不然凯丹斯怎么可能常常挂在嘴上呢。你得听我说,我在社会上已经闯荡十年了。现在的人们已经不会把那件事看得那么严重了,这一点你自己也会发现的。还是让我们的步调变得一致点吧,咱们都是老哈佛了嘛。也许我现在已经不能够再认出哈佛了,但是我知道那是一个对于年轻人最好的地方。我以后也要送我的孩子到那里去,给他们提供更好的条件。等一下,你先别走,咱们先把这件事说完。一个年轻人有这样良好的道德原则,我是完全赞成的。当他在学校的时候,这对他有好处,可以塑造他的人格,而且对于保持学校的传统也有好处。但是等到他踏上社会之后,他就得为自己打拼出一条血路来,他就会发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干的,那些道德原则就是该死。看在你母亲的份上,让我们握手言和吧。过去的事就算过去啦。你别忘了她的身体并不太好。来吧,把手给我。看看,你的手简直和刚才从修道院中出来的修女的手一样,没有一点瑕疵,也没有皱纹。拿着吧。”

“去你妈的钱!”

“别这样。我了解现在的年轻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私事,而从父母那里拿到钱是很不容易的。我也念过哈佛,而且还是不久前的事,我能不知道这些吗?只是我很快就要结婚了,要有一笔比较大的花销,还得打发楼上的那些人。别跟傻瓜似的,拿着吧。等到我们再有机会畅谈的时候,我会告诉你那个镇上的小寡妇的事。”

“我知道那件事。把你该死的钱拿回去。”

“就算我借给你的好了。光阴易度,只要你闭上眼睛,你就会发现五十年会和一分钟一样快。”

“别用手碰我。你最好把壁炉架上的那根雪茄拿开。”

“你要是说出去的话,你也不会得到什么的。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的话,你就会知道,对他们,我都应对得很好,就算有一个‘迦拉赫’式的小舅子来说我的坏话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你母亲告诉过我,你们康普生家族的人身上本来就有一股自命不凡的脾气。进来啊,进来呀,亲爱的,昆丁和我一见如故,我们正在聊哈佛的事呢。你在找我吗?你看,她一刻也离不开我这个亲密爱人。是这样吧?”

“你先出去一会儿,赫伯特。我有话和昆丁说。”

“进来啊,进来啊。咱们一块儿聊聊,我刚才跟昆丁说——”

“走吧,赫伯特,你出去吧。”

“好,好。我想你也要和你的哥哥好好说说话了。”

“你最好把壁炉架上的雪茄拿走。”

“遵命,我的孩子。那我可要到外面去逛了。现在就先让她们再得意一次吧,等到明天过后可就要听我的了。是不是,亲爱的,吻我一下吧。”

“你别这样,等后天再说吧。”

“那可要加倍偿还的。别难为昆丁什么事情。哦,对了,我还没有把那个人的鹦鹉的遭遇和昆丁说完呢,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是你让我想起那个故事的,你自己也想一下吧。好了,回头见。”

“好吧。”

“好吧。”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你又在管我的事了吧,你去年夏天的时候管得还少吗?”“凯蒂,你发烧了。”

(你生病了,你怎么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我不能说。 【注:凯蒂结婚的前一天。昆丁以为凯蒂生病了,实则是凯蒂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他的声音穿过——

“凯蒂,别嫁给这个混蛋。”

那条河偶尔会透过遮挡闪烁出光芒,穿越正午或者是午后的空气,扑面而来,嗯,现在应该已经是午后了。我们已经驶过了他在努力划船溯水而上的地方,而他则依旧在那里面对着神,不,是面对着众神。众神到了马萨诸塞州、波士顿,也会变成一个普通人的。也许仅仅算不上一个丈夫罢了。水花淋漓的桨板上光线闪动,像是女人的手在挥动。谄媚者。一个谄媚者是不能算作丈夫的,他会漠视上帝。那个混蛋,凯蒂。那条河在猝然转弯的地方闪烁出金光。

“我生病了。你要答应我。”

“病了,你怎么病了?”

“我就是病了。我不能去找别人,但是你要答应我,你会照顾——”“如果他们需要照顾,那是因为你走了。你怎么病了?”在窗子底下,我们听到了汽车开往火车站的声音,去接八点十分的火车。所有亲戚,就连远方的表兄也接来了,到处人头攒动,只是没有理发师和修指甲的姑娘。 【注:凯蒂结婚的前一天,家里用汽车到火车站接亲友。但是不能再像以前鼎盛的时候那样,将理发师和美容师一起接来。】 我们曾经有一匹纯种马,在马厩里,是的,可是皮带上面拴着的却是一只杂种狗。昆丁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声音。穿过凯蒂房间的地板。

公共汽车停下了。我下了车,站在我的影子上。有条路越过电车轨道。这里有一个木头的候车厅,里面有个老头在吃着纸袋里的东西。接着,公共汽车就走远了,听不见了。那条路伸到树林里去,到那里就有树荫了。只是新英格兰的六月份的树荫也没有老家的四月份的树荫更浓密。我可以看见一个大烟囱。我背对着烟囱,把我的影子踩到尘土里。“我的身体里就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夜晚的时候,我就能够看到它狰狞的样子。它透过人们的脸,对我狞笑。它现在看不见。可是我病了。”

“凯蒂。”

“别碰我。你要答应我。”

“要是你病了,你就不能——”

“不,我结完婚之后就会好的。你不能让别人把他送到杰克逊去,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凯蒂。凯蒂。”

“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你说的那东西什么样?凯蒂。”

“什么东西?”

“那个透过人们的脸向你狞笑的东西。”

我现在还能看见那个烟囱。河流应该就在那个地方。它流动着,就像在舔舐自己的创伤。流向大海的宁静的岩穴。它们会平静地落到水中,当他说“起来吧”的时候,只有那两只熨斗会浮起来。以前我和威尔许外出打猎的时候,我们出去一整天,但是不带午饭,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我的肚子就会饿了。饥饿的感觉保持到下午一点钟,但是后来就消失了,我不再觉得饥饿。街灯延绵到山坡下面。接着我们听到汽车驶下山坡的声音。椅背冰冷地贴在我的额头上,形成了椅背的形状。苹果树覆压在我的头发上。伊甸园的上空。从她鼻子的旁边看见。“你的额头很热,我昨天就觉得它像火炉一样热。”

“别动我。”

“凯蒂,你不能结婚,你有病啊。那个混蛋。”

“但是我非得嫁人不可啊。”

他们告诉我,还要把骨头再弄断一次。

最后我看不见烟囱了。道路一直向前延伸,旁边是一堵墙。树木就倾压在墙头上,树冠上落满阳光。石头看上去倒是阴冷的,只要你靠近的时候就会觉得凉气森森。不过我们那里和这里还是不一样,只要你在田野里走一遭就会感觉得到。在你身边充溢着的是一种安静但是却猛烈地孕育万物的力量,可以让所有的饥饿感到满足。它在你身边流转,却不会为每一块贫瘠的石头停留。但是每一棵树木因此更加苍翠,每一处远方的蓝天更加蔚蓝,但是对于实力强大的旱魃却毫无办法,他们告诉我,还要再把骨头弄断一次。【注:昆丁小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时的情景。】但是那东西已经在我的心中叫喊了,浑身开始冒汗。我才不在乎把腿再弄断一次呢,我已经尝过那种滋味了,无非是在家里再多待一段时间。但是我的下颚肌肉开始酸麻,我嘴里说,再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一边说一边开始冒汗。父亲说:“那匹该死的马,那匹该死的马。”我说:“再等一下,这是我自己的过错。”他每天早晨提着篮子,沿着栅栏走向厨房,用一根棍子在栅栏上刮出声音。我每天早晨会拖着那条绑着石膏和绷带的腿,来到窗户前面,就为了给他拿一块炭。迪尔西说:“你要毁掉自己吗?你的腿断了不过才四天。”我很快就会习惯的,你会看到我很快就会习惯的。

空气非常宁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空气也已经疲惫了,任何声音都不愿意传播。在黑暗里,一条狗的吠声甚至会比火车的鸣笛传播得更远。而有些人的声音也会传得更远,那些黑人的。路易斯·赫彻尔 【注:路易斯·赫彻尔,一位老猎人。下文当中的号角和油灯是他打负鼠的工具。号角是为了呼唤猎狗,油灯则是为了照射悬挂在树上的负鼠的眼睛,以便将它晃下树来。】 虽然每次都会携带着号角和那盏老油灯,但是他从来不会使用那只号角。我说:“路易斯,你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擦拭你的灯了?”

“我不久前还擦过的。你还记得那场要把人们都冲走的大水吗?就是那天我擦的。那天晚上,老太婆和我坐在火炉的旁边。她说:‘路易斯,要是大水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就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我看我应该把灯擦一下了。’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擦了油灯。”

“那场大水不是在遥远的宾夕法尼亚州吗?”我说,“怎么会淹到我们这里呢?”

“那是你的看法。”路易斯说,“不过以我看,无论是宾夕法尼亚州还是杰弗生,在哪里都一样。不就是那些说大水不会淹得那么远的人,到头来要抱着一根梁木在水中漂着吗?”

“你和玛莎那天晚上逃走了吗?”

“我们刚刚逃出去,大水就冲到了屋子里。但是我已经擦好了灯,我就和她在小山顶上的墓地那里蹲了一夜。不过要是我们还知道更高的地方,我们也会去的。”

“从那时候起,你就没有擦过油灯了?”

“用不着的时候,我擦它做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要等到下一次发大水,你才会再擦它?”

“它会帮我们逃命的。”

“别来你这一套了,路易斯叔叔。”

“好的,少爷。你按照你的做,我按照我的做。既然我擦灯帮我躲过了大水,我干嘛还要和别人争辩呢?”

“路易斯叔叔不愿意用点亮油灯来捕捉猎物。”威尔许说。

“孩子,你要知道,当你爸爸还在用煤油洗头上的虱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捉负鼠了。”路易斯说。

“这倒是真的。”威尔许说,“我敢说,在这里,路易斯叔叔抓到的负鼠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少爷。”路易斯说,“我可没少用油灯来照过负鼠,一点也没错。而且我也没有听它们抱怨过我的油灯不够亮。嘘,别出声。那儿有一只负鼠。呜——喂。怎么没有动静,那条臭狗呢?”于是我们就坐到了枯叶丛中,在我们等待着的时候所发出的缓慢的呼吸声,以及土地和无风的十月的悠长的呼吸声中,落叶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煤油灯的恶臭味污染着清新的空气。我们倾听着狗的吠叫声和路易斯的叫骂声渐渐远去。他虽然从来不用大嗓门说话,但是在寂静的夜晚,我们在前廊里就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他在呼唤他的狗回家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像他的肩膀上那只从来也不用的号角一样,但是更嘹亮更圆润,就像是沉寂的黑夜的一部分。呜——喂,呜——喂。“我总得嫁人啊。”

“你有过很多情人吗,凯蒂?”

“很多,我都记不清了。你能照顾好班吉和父亲吗?”

“你都不知道那是谁的,那他知道吗?”

“别碰我。你能照顾好班吉和父亲吗?”

我还没有到河边,但是我已经觉察到河水的存在了。桥是用灰色的石头建造的,上面长满苔藓。在河水浸上来的斑驳的地方,菌类植物疯长着。桥下的河水清澈平静,静静地躺在阴影当中。河水打着缓慢的旋涡,映射着旋转的天空,冲刷着桥墩发出汩汩的声音。凯蒂,那个……

“我总得嫁人啊。”威尔许告诉过我,有个男人怎么把自己弄残废了。他是走进树林,坐在一条水沟里,用剃刀干的这件事。那把破剃刀划空挥舞了那么一下,就看见有两团东西向后飞去,同时这个动作也使得一股血向后喷洒,但并不是打着旋儿的。但是事实上问题并不在这里,即使你把它们割掉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要想解决问题,需要从一开始就没有它们才行,然后我才可以说啊是那样的,中国人会那样做,但是我并不认识任何中国人。父亲说:“你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你是一个处男,难道你不明白吗?女人是不存在童贞的,纯洁是一种否定状态,因为这是违反自然的。而伤害你的也并不是凯蒂,而是自然。”于是我说:“这些话也就只能用来说说。”于是父亲说:“那么所谓的童贞也只是用来说说的。”于是我说:“你并不理解,你是不可能理解的。”于是父亲说:“是,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一旦认识到那是悲剧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新鲜感了。”

落下了桥的影子的河面,我可以看到很深的地方,但是不能一眼到底。你把一片叶子浸到水里,一段时间之后叶肉就会腐烂掉,但是叶片的纤细的叶脉仍然会像在睡梦中一样浮沉。无论这些叶脉是怎样地千丝万缕,生长在主脉上,但是现在它们却绝不碰触。也许等到他说“起来吧”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会从深邃安静的睡梦当中醒来,浮起在水面上,仰望荣耀。继而,那两只熨斗也会浮上水面。我把熨斗藏在桥下的一边,然后走回来,仍旧倚在栏杆上。

河水不能一眼见底,但是我可以看到水下很深的地方,看到河水的缓慢流动,但是再往下,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接着我就看到了那个影子,就像一支短促的箭一样,刺在水流里。蜉蝣贴着水面飞行,在桥影里飞进飞出。要是在这个世界的那边真存在一个地狱就好了,我们可以在纯洁的火焰当中得以从死亡中超越和解脱。到那时候,你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到那时候,我们两个人将身处纯洁的火焰之外,在那无限的恐怖当中。那支箭没有被水流漂开,只是逐渐变得粗重,接着水流出现了一个旋涡,一条鳟鱼蹿出水面吞掉了一只蜉蝣,就像大象卷起来一粒花生米那样轻巧。旋涡消退下去,被水流带走了。那支箭又出现了,在水流当中轻轻摇摆,蜉蝣在上面聚拢翻飞。那时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身处无限恐怖之中,四周是纯洁的火焰。

那条鳟鱼悬浮着,在摇曳的阴影当中一动不动,姿态优美。三个男孩扛着钓竿来到桥上,我们便一起伏在桥栏上看那条鳟鱼。他们都认识那条鳟鱼,那条鳟鱼在这里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二十五年来,他们一直想抓住那条鳟鱼。甚至波士顿的一家铺子进行奖赏,答应会给任何抓住那条鳟鱼的人一根价值二十五美元的钓竿。”

“那你们为什么不钓它上来呢?难道你们不想要那根二十五美元的钓竿吗?”

“想。”他们说。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水中的鳟鱼。“我当然想要。”一个说。

“我不想要钓竿。”另一个说,“我更愿意要那二十五美元。”

“也许店里的人不会那么干。”第一个说,“我敢说,他们只愿意给你钓竿。”

“那我就把钓竿卖掉。”

“那你也不会卖到二十五美元的。”

“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呗。反正我用自己的钓竿,照样可以钓到和二十五美元的钓竿一样多的鱼。”接着他们就商量起来怎样去花掉那二十五美元。他们同时争着说话,互不相让,自以为是。先是一件没影的事,渐渐地有了影子,然后成为一种可能,最后化为现实。其实人们在发表自己的愿望的时候,往往都会这样。

“我要买一匹马和一辆马车。”第二个孩子说。

“是的,你能买得到的,你真有意思。”另外两个孩子说。

“我能买得到。我知道到哪里能用二十五美元卖到一匹马和一辆车。我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

“你们不用管是谁,反正我能用二十五美元买到。”

“哼 ,”另外两个说,“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在胡说八道。”

“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那个男孩说。他们继续嘲笑他,但他不说什么了。他靠在栏杆上,向下看着那条他已经“花费”掉的鳟鱼。突然间,他们的嘲笑和争吵都消沉了,好像他们已经觉得他真的钓到了那条鳟鱼,并拿它换来了马和马车。他们也学会了大人们的那种手段,用沉默保持优越感,就会让别人信以为真。我觉得,那些常拿语言来欺骗自己和别人的人,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就是认为保持沉默是最高的智慧。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发现另外那两个孩子正在寻找一个办法,来抢走他的马和马车。

“你不能用那根钓竿换二十五美元的,”第一个孩子说,“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你做不到的。”

“他根本就没有钓到那条鳟鱼啊!”第三个孩子恍然大悟地说,于是两个孩子又一起叫起来:“对啊,我说过什么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敢打赌你说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哼,闭嘴。”第二个孩子说,“看,它又浮上来了。”他们伏在栏杆上,一动不动,看起来一模一样。三根钓竿也一般无二地倾斜着。那条鳟鱼慢慢悠悠地浮了上来,摇曳的影子逐渐变大,划了一个旋涡又向下游游去。“真厉害。”第一个孩子呢喃着。

“我们毫无希望,是抓不到它的。”他说,“我们只能看波士顿人有什么能耐了。”

“它是这片水域里唯一的鱼吗?”

“是的。它把其他的鱼都赶跑了。这一带最好的钓鱼的地方是下游那个大旋涡。”

“不是的,”第二个说,“皮吉罗磨坊要好上一倍。”接着他们又开始争论哪里才是钓鱼的最好的地方,然后又突然一起安静下来,注视着那条鳟鱼再度浮上水面,以及被它所搅动的水涡怎样吞噬下一小块天空。我询问离这里最近的镇子有多远。他们告诉了我。

“不过最近的电车线是在那里。”第二个孩子指了指我来的方向,“你要到哪里去?”

“不去哪里,就是随便走走。”

“你是从大学来的吗?”

“是的。镇子上有什么工厂吗?”

“工厂?”他们瞪着我。

“没有。”第二个说,“没有什么工厂。”他们看了看我的衣服,“你要找工作?”

“皮吉罗磨坊怎么样?”第三个说,“那是一家工厂。”

“工厂个鬼。他说的是正式的工厂。”

“有汽笛的工厂,”我说,“我没有听到哪里传来一点钟的汽笛声。”

“哦,”第二个孩子说,“在唯一神教派的教堂尖塔上面有一只钟。你可以从那里看到时间。怎么,你没有在你的那条表链上弄上一只表吗?”

“今天早上我把它打碎了。”我把表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严肃地检查着。

“表还在走呢。”第一个说,“这只表值多少钱?”

“是一份礼物,”我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

“你是加拿大人吗?”第三个孩子问。他长着红头发。

“加拿大人?”

“他说话不像加拿大人,”第二个说,“我听过加拿大人说话。他说话和黑人滑稽戏班子里的演员差不多。”

“嘿,”第三个说,“你这样说话,不怕他打你吗?”

“为什么要打我?”

“你说他说话像黑人。”

“嗬,闭嘴。”第二个说,“你翻过那座山丘,就可以看到那个尖塔了。”

我向他们道了谢。“祝你们好运。不过你们最好不要再钓那条老鳟鱼了。应该让它自由自在的。”

“谁也抓不到那条鱼的。”第一个孩子说。他们伏在栏杆上,向水中看去。那三条钓竿在阳光中像三道火焰的斜线。我踩上我的影子,又把它踩进斑驳的树荫里。道路弯弯曲曲的,从河边升上去。它翻越山丘,再次向下蜿蜒,就把人的目光和思绪都带进了一个宁静的绿色通道里,带往矗立在树丛当中的那个方形尖塔和圆圆的眼睛一样的钟面上,但是也够远的了。我在路边坐了下来。草叶没过脚踝,非常茂盛。一束束阳光斜射在道路上,阴影一动不动,就像是用金属版印刷在上面的一样。那只是一列火车,一会儿之后就和它的悠长的声音一起消失在树的后面。随后我听到了我的表的声音以及火车远去的声音。火车在空中那安静的海鸥下面疾驰而去,就好像从什么地方疾驰而来,穿过另外一个月份,另外一个夏天。除了吉拉德。吉拉德也算得上是很了不起了。他在孤独之中划船,划到中午,又划过中午,在那漫漫而耀眼的空气当中好像是一位神,进入浑浑噩噩没有边际的时间里面。在那里,只有他和海鸥,一个纹丝不动、令人恐惧,另外一个则有规律地划着桨板,也像是纹丝不动。整个世界都虚弱地躺在他们的太阳中的影子下面。“凯蒂,那个混蛋,凯蒂,那个混蛋。”

他们的声音从山坡上传过来,三根钓竿就像是流动着火焰的三条平行线。他们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我,但是没有放慢脚步。

“喂,”我说,“我看你们没有钓到它。”

“我们本来就没想抓住它,”第一个孩子说,“没有人能够抓住它。”

“钟在那里。”第二个孩子指着说,“你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时间了。”

“你说得对,”我说,“很好。”我站起来,“你们都要到镇子上去吗?”

“我们到大旋涡那里去钓鳟鱼。”第一个孩子说。

“你在大旋涡那里也钓不到什么的。”第二个说。

“我知道你是想到磨坊那边去,可是那里有那么多人在玩水,有鱼也早被吓跑了。”

“你在大旋涡那里也钓不到什么的。”

“不过我们不去,更不会钓到什么鱼。”第三个说。

“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在说大旋涡。”第二个孩子说,“你们在那里什么也不会钓到的。”

“没有人逼着你去。”第一个孩子说,“我也没有把你绑在我的身上。”

“我们还是到磨坊去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

“我要到大旋涡钓鱼。”第一个说,“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好,那我就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在大旋涡钓到过鱼?”第二个孩子对第三个孩子说。

“那我们到磨坊那里去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

钟楼慢慢地沉到了树林里面,那个圆形的钟面看上去还很遥远。我们在斑驳的树荫下继续走着。我们来到了一片果园的前面,果园是一片白里透红的颜色。果园里的蜜蜂喧喧嚷嚷的,很远我们就能够听到它们的嗡鸣声了。

“我们还是到磨坊那里去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有一条小路从果园旁边岔开了。第三个孩子放慢脚步,然后站住了。第一个孩子还在继续走着,一道道阳光沿着钓鱼竿滑下来,滑过他的肩膀,滑到他的衬衫上。“去吧。”第三个孩子说。第二个孩子也就停下了脚步。“你为什么要嫁人呢,凯蒂?”

“你一定要我说吗?你以为我说了之后,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吗?”

“我们到磨坊去,”他说,“走吧。”

第一个孩子还在往前走着。他光着的脚,比树叶还要轻柔地落在尘埃当中,不发出一点声音。果园里蜜蜂的嗡鸣声像是大风将要在天上刮起,但是却被某种法术抑制住,刚好稳定在一个渐强音上,持续不断。小路绕着园墙向前,延伸到树林之中,我们的头上繁花满树,我们的脚下落英缤纷。阳光倾斜着照射进来,光线虽然稀疏,但是看上去像非常急切地要挤进来。黄色的蝴蝶像太阳的斑点,在花荫之间飞舞。

“你到大旋涡那里做什么?”第二个男孩说,“要是你想钓鱼的话,在磨坊附近不是也可以钓吗?”

“啊,让他去吧。”第三个孩子说。他们注视着第一个男孩走远了。阳光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移动的肩膀上,又像一只只黄蚂蚁一样在钓竿上闪烁。

“肯尼。”第二个孩子叫喊着。“你会跟父亲说吗?”“我会说的。”“我会成为生殖的神袛,发明了他,创造了他。去和他说吧。这样不行。因为他会说这不是我,而是你和我。因为要爱自己的子女。”【注:凯蒂第一次失身时,昆丁和凯蒂的对话。】

“啊,我们走吧。”男孩说,“别人已经开始玩儿了。”他们又向第一个孩子的背影看了看。“好吧。”他们突然说,“你愿意自己走就自己走吧,娇气鬼。要是他去游泳的话,把头发弄湿,他就要挨打了。”他们转入岔开的小路上,向前走了。黄蝴蝶在他们身后的树荫之中斜飞。

“那是因为没有什么我能够相信的,唯一能够相信的就是没有什么可以相信。”于是我说:“你会发现的。你这样说不公平,事实上这样说还不够有分量呢。”他不理我,梗着脖子,他的脸在破帽子下面向一边稍微转过去。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游泳呢?”我说。“那个混蛋,凯蒂。”【注:凯蒂结婚前夕,昆丁和凯蒂的对话。】

“你昨天是想和他打架吧?”

“他是个骗子,吹牛大王。因为在玩牌的时候作弊被俱乐部开除了,没有人再愿意和他交往,期中考试的时候他又作弊,这一次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哦,是吗?那又怎么样?我又不跟他打牌。”

“和游泳相比,你更喜欢钓鱼吧?”我说。蜜蜂的嗡鸣声渐趋变弱,但是仍然不绝于耳。仿佛不是我们走入寂静当中,而是寂静像潮水一样,在我们之间上涨起来。小路拐了一个弯,变成了街道,两边是有着绿树草坪的白色楼房。“凯蒂,那个混蛋。你应该为班吉和父亲着想一下,和他分开吧。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我的原因。”

“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我不是一直就为他们着想吗?”那个男孩从街道上走开。他头也不回地爬过一道尖桩栅栏,穿过草坪到了一棵树下,然后把钓竿放在草坪上,自己则爬到树的枝桠上,坐在那里,背对着街道。这样,斑驳的阳光终于可以一动不动地照在他的衬衫上了。“除了为他们着想,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我现在哭都哭不出来,就像死了一样。去年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死了。可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老家八月底的一些日子也是这样的,空气也是这样稀薄而热烈,这倒让人觉得空气中含有一种悲伤、怀旧和熟悉的成分了。父亲曾经说过,人不过就是他的种种气候经验之总和罢了。人是自己的毕其所有的总和。不义之财总会把人引导到两个可憎的境地:一个是欲望;一个是虚无。两者共同又会形成一种困顿。“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是真的死了。我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人呢?你听我说,我们可以走的,你、班吉和我是可以走的,我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到——”那辆马车是由一匹白马拉着的,马蹄在稀薄的尘埃当中哒哒作响,有着网状细轮辐的车轮发出尖厉的、干涩的嘎吱声,马车在绿色的涟漪一样的青枝绿叶下爬上山坡。elm。不,是 ellum。Ellum。 【注:昆丁先是用南方口音在思想,在南方,“榆树”(elm)的发音是和标准英语的发音一样的。接着他想到在新英格兰乡下,人们是把它念成ellum的。便“纠正”了自己。】

“我们有钱吗?就用你的学费吗?他们为了你的学费,卖掉了牧场,好让你能够去读哈佛,你不知道吗?现在你一定要读完,否则的话,他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卖掉了牧场。他的白衬衫在树的枝桠的闪烁的光影当中一动也不动。车的轮辐像蜘蛛网一样细密。马车非常沉重,但是马蹄敲打着地面却像女人绣花一样轻巧利落,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动,但是却在逐渐缩小,就跟一个踩踏车的被迅速拖下舞台的角色一样。街道又拐了一个弯,现在我可以看到那白色的尖塔和那圆圆的、笨头笨脑的却明白无误地表示着时间的钟面了。卖掉了牧场。

“他们说如果父亲不戒掉酒的话,一年之内就会死掉的。但是父亲是不会戒酒的,他也不可能戒掉,自从我去年夏天——那样他们就会把班吉送到杰克逊去,我哭不出来,我连一分钟也哭不出来。”她一下子就站在门口了。没过多一会儿,班吉就拉着她的衣服大吼大叫起来。他的声音就像波浪一样,在几堵墙壁之间撞击着。而她则退缩到墙边,那张苍白的面孔越来越小,眼睛凸了起来,就像是有人要用大拇指抠出来似的,直到他把她推出房间,他的声音来回撞击着,好像是声音本身的力量在推动着前进,而不能停止,好像四周的沉寂已经不能够容纳下这样的声音,还在大吼大叫着——

当你一推开门,铃铛就响了起来,但只响了一次,隐藏在头顶的一个巧妙的角落里,尖细、清脆而细微,就好像在制造铃铛的时候就已经计算好了让它只发出一道声音,这样才可以不至于磨损铃铛,而且也可不用花费更长的时间就可以恢复到寂静的统治当中。开门之后,迎面扑来一股新鲜的烘烤面包的香味。店里面只有一个长着一双玩具熊一样的眼睛、扎着两根漆皮一样又黑又亮的小辫的脏兮兮的小女孩。

“嘿,小妹妹。”在这温暖香甜的空洞洞的店里,她的脸看上去像是正在消没的牛奶中的咖啡。“这里有人吗?”

可是她只顾看着我,直到老板娘从里面的门中走出来。柜台的玻璃橱窗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酥脆的甜点,也映照出她那干干净净的灰白色的面孔。在那张干干净净的灰白色的头上,紧紧贴着稀疏的头发,脸上戴着一副也是灰白色的光洁的眼镜。两个镜片离得很近,好像是电线杆上的绝缘器或者是商店里的现金箱。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图书管理员,或者是落满灰尘的书架上的码放得整整齐齐但是已经超过期限从而和现实不再有任何关系的文件,静静地干枯着,仿佛是一缕历经岁月的并不甘心的空气。

“请给我两个这种的面包,大妈。”

她从柜台下面取出已经裁好的方方正正的报纸,铺在柜台上,然后将两个圆的甜面包放上去。小女孩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圆面包,两只眼睛像是漂在咖啡上面的两颗葡萄干。犹太人的国土,意大利人的家乡。 【注:美国国歌当中有一句:“自由人的国土,勇士们的家乡。”昆丁在这里化用了一下,犹太人是指老板娘,意大利人则指那个小姑娘。】 看着面包,看着那双干净而灰白的手,左手的食指上面带着一个很宽的金戒指,就在指关节那里,指关节是青色的。

“这面包是自己烤的吧,大妈?”

“先生,”她说,就用那样的口气。先生?舞台上的口气的感觉。先生?“五分钱。你还要点别的什么吗?”

“不了,大妈。我不需要了。不过这位小姐想要点什么。”老板娘没有那么高,不能越过面包架子看到外面,于是她走到柜台边来看那个小女孩。

“是你带她进来的吗?”

“不是,大妈。我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

“你这个小坏蛋,”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但是她并没有碰那个小女孩,“你有没有往口袋里面装东西?”

“她根本就没有口袋。”我说,“她什么也没有做,就站在这里等你。”

“那么,门铃为什么没有响呢?”她直视着我。她真应该有一块电闸板的,一块装在她的脑子后面的2×2=5的黑板。“她会把东西藏在衣服下面,没有人会知道的。喂,孩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小女孩一言不发。她看着老板娘,接着阴沉地扫视了我一眼,然后又看老板娘了。“这些外国人,”老板娘说,“门铃没响,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开门的时候,她进来的,”我说,“两个人一起进来,所以门铃只响了一次。而且,无论如何,她从柜台外面是够不到任何东西的。此外,我也不认为她会这样做。你会这样做吗,小妹妹?”小女孩诡异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你想要点什么?面包?”

她伸出拳头来。拳头慢慢打开,露出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硬币看上去潮湿而肮脏,上面的污垢都要嵌到手心的肉里了。硬币潮湿,带着体温,我都闻到了淡淡的金属的味道。

“你这里有五分钱一个的长面包吗,大妈?”

她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张裁好的正方形的报纸,放在柜台上,然后在里面包上了一个面包。我把那枚硬币放在柜台上,又另外放了一枚。“请你再拿一个那样的圆面包,大妈。”

她从橱柜里面拿出一个圆面包。“把那个纸包递给我。”她说。我递了过去,她打开纸包,将第三个圆面包放进去,然后包好。她收了硬币,从围裙里面找到两枚铜币交给我。我把它们给了小女孩。小女孩的手指又湿又热,像是毛毛虫,她攥住了铜币。

“你要把那个圆面包送给她吗?”

“是的,”我说,“我以为你烤制的面包,她吃起来会和我一样香甜。”

我拿起两个纸包,将长面包的那一个递给小女孩。那个浑身上下都是冷灰色的老板娘,冷冰冰地看着我们。“你等一下,”她说。她走进后面的房间。那扇门被打开了,又被关上了。小女孩看着我,把面包抱在脏衣服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她不看我了,但是仍旧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也不再呼吸。老板娘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什么怪模怪样的东西。从她的样子看来,好像她手中拿的是死掉的宠物老鼠。

“给你。”她说。小女孩看看她。“拿去吧,”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将那包东西塞到小女孩的怀里,“样子看起来不好看。但是我想你在吃的时候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拿着呀,要知道我也不能每天都站在这里。”小女孩接住了那包东西,但是仍然盯着她看。老板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得请人修一下门铃了。”她说。她走到门边,把门仍然拉开,那个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小铃铛又发出了一声微弱但是清脆的声音。我们向门外走去,老板娘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们。

“谢谢你给她面包。”我说。

“这些外国人,”她说,同时向上仰望着那发出铃声的阴暗的角落,“年轻人,听我的劝告,不要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好的,大妈。”我说,“小妹妹,我们走吧。”我们走了出去。“谢谢你,大妈。”

她把门嘭地关上,又使劲拉开,使那个小铃铛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声。“外国人。”她说着,同时向上仰望着铃铛。

我们往前走着。“喂,”我说,“你想吃冰激凌吗?”她正在吃那块烤得乱七八糟的粗面包。“你喜欢吃冰激凌吗?”她一边咀嚼,一边阴沉地看了我一眼。“走吧。”

我们来到一家商店,买了一些冰激凌。她不愿意放下长面包。“你为什么不把它放下来,好好地吃冰激凌呢?”我边说边伸出手去拿她的面包。但是她把面包抓得紧紧的,同时像咀嚼糖果一样咀嚼着冰激凌。那块她咬过的粗面包倒是放在了桌子上。她不停地吃着冰激凌,然后再吃那块粗面包,眼睛盯着玻璃橱窗。等到我也吃完了我的那一份冰激凌,我们就又走回到街上。

“你家住在哪里?”我问她。

一辆马车,由一匹白马拉着的那一种。只是皮保迪大夫是个胖子,足足有三百磅重。他在上坡的时候,我们就攀在他的马车后面。“孩子们。你们这样攀在马车后面,比自己走路上坡都要累呢。” 【注:走在街上,昆丁看到了马车,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爬皮保迪大夫的马车的事。然后又由皮保迪大夫想起了自己让凯蒂去看病(怀孕)的事。】 “你去看医生了吗?你去了没有?凯蒂。”

“没有必要。我现在不好去看什么医生的,以后就会没事了。”

父亲说,女人是那么娇弱那么神秘。在两次月圆之间,就会有一次周期性的污物排泄,以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他说,月亮又满又黄,她的臀部她的大腿就像是丰收时节的月亮。流淌出来,流淌出来,总是这样子。黄黄的,就像走路的翻扬上来的脚掌。接着知道,有个男人就把这一切的神秘而紧要的事情隐藏起来。她们的内心是这样的,但是她们的外表仍然是温柔的,等待着人们的抚摸。那腐败的液体像是淹过东西又漂浮起来,又像是没有充满气体的灰白色的橡皮,忍冬花和什么混合起来的气味。

“你最好把面包带回家去,好吗?”

她看着我,只顾默不作声地咀嚼着。每隔一小会儿,就会有一块凸起来的东西从她的咽喉滑下去。我打开我手中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圆面包递给他。“再见了。”我说。

我往前走了,但是回过头来的时候,她还跟在我的后面。“你住在这里吗?”她仍旧一声不吭地走在我的旁边,好像在我的胳膊肘下,嘴里吃着东西。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了。街上行人甚少,非常安静。忍冬花和什么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她本来会告诉我的。不要坐在台阶上。听到她在薄暮之中,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到班吉仍然在哭喊。晚饭的时候她会下楼的。忍冬花和什么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们走到了街道的拐角。

“哦,我要往这边走了,”我说,“再见。”“她也停下脚步,吞下最后一口粗面包,开始吃圆面包。目光就从圆面包上向我看过来。“再见了。”我说。我拐到另外一条街道上继续前行,直到走到另外一个街道拐角才停下来。

“你家住在哪条街上?”我说,“是这一条吗?”我指了指前面。但她只是看着我。“你是住在那条街上吧?我猜你应该是住在火车站附近,就是火车停靠的地方,是不是这样?”但是她只看着我,眼神宁静、神秘,嘴巴里面则大嚼着。街道两头空荡荡的,在树木之间露出幽静的草坪和整齐的房屋,在我们来的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我们转身往回走。有两个男人坐在一家商铺前面的椅子上。

“你们认识这个小女孩吗?不知什么原因,她一直跟着我,但是我没有办法问出她住在哪里。”

他们把目光从我的身上转移到小女孩的身上。

“一定是新来的意大利人家的小孩,”其中一个说,他穿着一件旧礼服,“我见过她。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她阴沉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两颚不停地动着,一边吞咽一边咀嚼着面包。

“说不定她不会说英语。”另外一个说。

“她家让她出来买面包,”我说,“她肯定会说几句的。”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第一个说,“皮特,乔,还是约翰什么的?”她又咬了一口面包。

“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我说,“她总跟着我,但我要回波士顿了。”

“你是个大学生吧?”

“是的,先生。我要回去了。”

“你可以把她带到街的那头交给安斯。他是一位警官,应该在马车行里。”

“看来我只能这样做了,”我说,“我必须把她安置下来。多谢了。我们走吧,小妹妹。”

我们沿着有树荫的那一边,往街道的那一头走去。一栋栋高低起伏的房屋将长短不一的影子投射到街道上。我们到了马车行,但是警官不在那里。在宽阔而低矮的门道里,有个坐在翘起来的椅子上的男人说他也不认识这个小姑娘,还说我们可以到邮局去看看。微风从门道里面带出来一股马尿的气味。

“这些外国人,我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出来谁是谁。你要是把她带到铁路的那边,他们居住的地方,或许会有人认领她的。”

我们又到邮局去。邮局在街道的相反一头。刚才那个穿旧礼服的人正在翻阅报纸。

“安斯刚刚坐车出城了,”他说,“我想你还是带她到车站后面的聚居区看看,那里应该会有人认识她的。”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我说,“我们走吧,小妹妹。”她把最后一块圆面包塞到口里,咽了下去。“再来一个吗?”我说。她边吃边用乌溜溜的眼珠看我,一眨也不眨,但是很友善了。我把纸包里的另外两个圆面包拿出来,给她一个,自己则吃另一个。我向一个行人问去火车站的路,他指给我看了。“走吧,小妹妹。”

我们到了火车站,越过铁轨,河流就在那边了。一座桥跨越河流。河岸上有一排凌乱的木架房子,下面形成了一条街道。这条街道潮湿肮脏,但是却带有一种勃勃的生气。在一块残缺的栅栏包围的空地当中,停放着一辆古老的歪歪斜斜的破烂的四轮马车,除此之外还有一栋风雨侵蚀的老房子,房子的窗户上悬挂着一件有着鲜艳的红色的外套。

“这里看上去像你的家吗?”我说。她仍旧眼睛越过圆面包看我。“就是这里吗?”我指着那栋房子说。她只顾咬着面包,但是我似乎可以觉察到,她的目光虽然并非不热切,但是至少也有着肯定和默认的成分。“是这里吗?”我说,“那么我们进去吧。”我从那个破破烂烂的栅栏门走进去。我回头看看她。“是这里吗?”我说,“这里看上去像你的家吗?”

她看看我,匆忙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咬那个已经濡湿了的半月形的面包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沿着一条凌乱的碎石铺成的小路走到快要坍塌了的台阶之前。碎石的隙缝当中生长着新鲜而茁壮的杂草。房子里面毫无动静,也没有风,窗户上悬挂着的红色外套就那么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门上面有个门铃拉手,下面是一段约六尺长的电线。我没有拉门铃,而是改作敲门。小女孩则咬着面包,一块面包皮露在嘴角外面。

一个妇女打开了门。她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就用意大利语和小女孩叽里呱啦地说起话来,语调不断提高,然后停顿一下,似乎在质问什么。她又和小女孩说话了。小女孩的眼睛越过那片面包皮看看她,然后用手把面包皮塞到了嘴里。

“她说她就住在这里,”我说,“我是在大街上碰到她的。是你让她去买面包的吗?”

“英语我不会说。”那个妇女说。她在和小女孩说话。但是小女孩只是看着她。

“她不住在这里吗?”我指指小女孩,指指她,又指指门。那个妇女摇摇头。她叽里呱啦地说着话,走到门廊旁边,用手指着街道的那边。

我连忙点头。“你来给我指示一下吧。”我说。我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一只手向着街道挥动,“你来指示一下吧。”我说,想让她走下台阶。

“Si,si, 【注:意大利语:好的,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向后收缩,同时伸手向街道那边指示了一下。但是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往哪个方向指点的,我只好点点头。

“谢谢,谢谢,谢谢你了。”我走下台阶,又向栅栏门走去,虽然我不是跑过去的,但是走得已经足够迅速了。我走到栅栏门的时候,停下来看那个小姑娘。面包皮现在看不见了,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友善地看着我。那个妇女则站在台阶上注视着我们。

“那么,我们走吧。”我说,“早晚我们会找到你真正的家的。”

她只有我的胳膊肘那么高,就贴着我的胳膊走着。我们一直往前走。街道边的房子似乎都是空的,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这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但是这些房子不可能是空的。如果你突然把房子的墙壁拆掉,就会显示出个个不同的家庭。这是您的女儿吧,太太?那么就请您把她带回去吧。不,太太,看在上帝的份上,就带走您的女儿吧。她贴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着,扎得紧紧的两个小辫子泛着亮光。但是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过了最后一栋房子,街道沿着河边弯曲一下,在一堵墙后面消失了。那个妇女现在已经走出了院门,在头上包着一条头巾,并用一只手在颌下抓着头巾的两角。那条路继续往前面蜿蜒,空无一人。我找出一枚硬币给了小女孩。那是一枚两毛五的硬币。“再见了,小妹妹。”我说完之后就跑开了。

我飞快地跑着,头也不回。但是到了道路拐弯的地方,我回过头去。她,一个小小的人影,就站在道路的中间,把一个长面包紧紧地抱在衣服的前面。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乌溜溜的。我继续向前跑了。

前面有条小径从道路上岔出去。我就跑上了那条小径,一会儿之后,变成快速行走。这条小径是在人家的后院中间延伸——没有油漆的房子,晾衣绳上搭着很多鲜艳醒目的衣服。有一座谷仓倒塌了,就在没有修剪过的、杂草丛生的果树之间静静腐烂。果树上的粉色和白色的花朵,在阳光之中,被蜜蜂嗡嗡环绕。放眼到小径的终点,并没有人踪。我再度放慢脚步,这样我的影子也就慢了下来,它超过了我,头部在几乎遮没了栅栏的野草丛上移动。

小径在一道插着门闸的栅门前断开了,然后在闸门后面的草丛中消失,又在新生的草丛中忽隐忽现。我翻越栅门,穿过树木茂盛的园子,来到另外一堵墙之前。我沿着墙走,现在影子落在我的后面了。墙上攀附着藤蔓,要是在家乡的话,应该是忍冬。香味一阵阵地袭来,特别是飘雨的黄昏,空气里全是忍冬混合着什么的香味,像是还无法忍受似的。“你让他做什么了?接吻,接吻?”【注:凯蒂小时候与人接吻的事。】

“我没有让他吻我。我只是让他看着我,然后他就发疯了。你认为是怎样呢?”我给了她一巴掌,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红印。就好像打开了一盏电灯,顿时她的眼睛发亮了。

我并不是因为你跟别人接吻才打你的。十五岁的女孩子了,吃饭的时候还把胳膊肘支撑在饭桌上。父亲说:“你在咽东西,嗓子里面卡了一根鱼刺还是怎么的?你和凯蒂怎么了?”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吃饭,却不抬起头来看我。我打你是因为你跟城里的一个流里流气的小流氓接吻。你现在该向我求饶了吧?你求饶不求饶?她的脸上留下了我的红色的手印。你认为是怎么样呢?我把她的头按进草丛。草丛中的横七竖八的草梗刺入她的肉里,使她感到无比疼痛。求饶啊你,你求饶不求饶?

我根本没有吻过娜塔莉那样下流的女孩子。墙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接着我的影子也消失了,我又欺骗了它一次。我忘了道路是和河岸一起蜿蜒的。我爬上墙,跳下来的时候,她就在那里看着我,那个长面包还被她抱在衣服前。

我站在草丛当中,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住在这里呢?小妹妹。”那张包面包的报纸已经磨破了,需要新换一张。“好吧,走吧,把你家的房子指给我看。”我没有吻过娜塔莉这样下流的女孩子。天下着雨,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就像叹息一样,在空阔的香甜的谷仓中回荡。【注:昆丁小时候与邻居家的女孩娜塔莉玩耍的事。】

“是这里吗?”她碰了一下。

“不是这里。”

“那是这里吗?”雨下得不是很大,但是我们只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就像是我的血或者她的血在流动。

她把我推下梯子,自己一溜烟跑走了。凯蒂跑走了。

是这里疼吗?凯蒂跑走的时候,是到你这里了吗?

“哦。”她紧紧贴着我的胳膊肘,向前走着。在她的漆黑的头发的上方,是那个纸包已经破了的长面包。

“如果你不及时回家的话,面包纸就会全破了。这样,你妈妈会怎么说你呢?”“我敢说,我能把你抱起来。”

“你不能,我太重了。”

“凯蒂走了吗?她回家了吗?你从我们家是看不到谷仓的,你从那里看过谷仓吗?”

“那是她的错。”她推开我,然后跑掉了。

“我能把你抱起来。你看,我能的。”

哦,是她的血还是我的血?我们走在薄薄的尘埃里,一道道阳光从树林当中透进来照射在尘埃上,我们的脚就像是橡皮做成的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我能感觉到河水在隐秘的树荫里快速而平静地流动着。

“你家住得很远,是吗?你自己能走这么远到镇上去买面包,太棒了!”这就好像是坐着跳舞,你坐着跳过舞吗?我们听得见雨声。有一只耗子从谷仓中穿过,马栏里空荡荡的,没有马匹。你们跳舞的时候是怎么抱着的,你们是这样抱着的吗?

哦。

我一向是这样抱着的。你以为我的力气没有那么大,是吗?

哦哦哦哦。

我是说我一向是这么抱着的。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是说——

哦哦哦哦。

路一直往前延伸着,寂静而空荡,透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倾斜了。她的倔强的小辫子的辫梢用深红色的布片系着。包面包的纸的一个纸角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摆动着,面包的一段就露了出来。我停下脚步。

“看看这里。你就住在这边吗?我们已经走出了足足有一英里,但是一栋房子也没有看见过。”

她看看我,眼睛乌黑、安静而友好。

“你到底住在哪里啊?小妹妹。难道你不住在镇上吗?”

树林里有只鸟在鸣叫,在断断续续的、偶尔出现的斜阳光线之外。

“你爸爸正在为你担心呢。你难道不知道你买了面包之后没有直接回家,会挨揍吗?”

那只鸟又鸣叫起来,用没有意义、深沉,但是也没有任何高低变化的声音鸣叫着,但是你不知道它在哪里。它突然又停止了鸣叫,仿佛声音被刀子一下子切断了,之后又继续鸣叫。河水在隐秘的地方快速而平静地流动着,这不是看到的,也不是听到的,而是感觉到的。

“啊,该死,小妹妹。”面包上的半张报纸都已经耷拉下来了。“这张纸已经没用了。”我把报纸扯了下来,丢在路边。“走吧。我们要回到镇上去,就沿着河边回去。”

我们离开了道路。一些生长在青苔之间的白色小花,我能感觉到那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水的流动。我一向是这么抱的。我是说我一向是这么抱的。她把双手插在后腰上,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你推了我,这是你的错。你把我弄得很疼。”

“我们刚才坐着跳舞了。我敢说,凯蒂你不会坐着跳舞。”

“别这样了,别这样。”

“我就是想把你衣服后面的草屑弄掉。”

“把你的脏手拿开,别碰我。你把我推倒了,这是你的错。我恨死你了。”

“我不在乎。”她看了看我们,仍然气呼呼的。她走掉了 【注:这里是娜塔莉走掉了。】 。我们开始听到叫喊声和泼水声,接着我看见一个棕褐色的身体闪了一下。

仍然气呼呼的。我的衬衫和头发都湿了。雨点击打着屋顶,能听见屋顶上的雨声。我看见娜塔莉在雨中穿过了花园,全身都湿透了。我真希望你就此得肺炎,牛脸小丫头,回你的家去吧。我用尽力气,跳进了平时猪用来打滚的泥沼,黄泥汤一下子就没到了我的腰际,臭不可闻。我不断地乱蹦乱跳,直到我倒了下去,在里面打滚。“小妹妹,你听见他们在河里游泳了吗?其实我也会到河里游泳的。”只要我还有时间,在我还有时间的时候。我又听见我的表发出的嘀嗒声了。黄泥汤比雨水温暖,但是奇臭无比。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就绕到她的身前。“你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吗?”她转过身去,我绕到她的身前。雨水混入泥沼当中,打湿了她的衣服,使得她的小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泥沼臭不可闻。“我刚才就是抱了抱她,我只不过就做了这些。”她转过身去,我又绕到她的身前。我跟你说,“我刚才就是抱了抱她。”

“我才不在乎你刚才做了什么呢。”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要让你在乎。”她把我的两只手拨开,我就用一只手把稀泥涂抹到了她的身上。她用那只潮湿的手打了我一巴掌,但是我感觉不出来。我又蹭了一把裤子上的稀泥,涂抹到她那被淋湿的、僵硬的、仍在转动的身体上。我能听见她的手指抓进我的脸的声音,但是我也感觉不出来。即使我的嘴唇舔到雨水,也能尝出是甜甜的。

那些头和肩膀路在水面上的人首先看到了我们,嚷了起来,另外一个蹲着的人,就跳起来,跳到他们当中。现在河水拍打着他们的下巴,使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只只海狸。他们叫嚷着:

“把那个女孩带走!你带她来这里做什么?走开呀!”

“她不会妨碍你们的。我们就是看一会儿。”

他们蹲在水里,把头凑在一起,盯着我们。接着,他们散开了,向我们冲过来,用水泼我们。我们连忙躲开了。

“小心点儿,孩子们;她是不会妨碍你们的。”

“哈佛学生,滚开!”那是第二个男孩,就是刚才在桥上想要得到马和马车的那一个。“伙伴们,用水泼他们!”

“我们出去,把他们扔到水里面,”另外一个说,“我才不怕什么女孩子呢!”

“泼他们,泼他们!”他们一边泼水,一边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后退着。“滚开!”他们喊着,“滚开!”

我们于是走开了。他们就在河岸边的水里蹲着,光滑顺贴的脑袋在水面上整齐地闪耀着。我们继续往前走。“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不是吗?”阳光斜射在点点青苔上。“可怜的孩子,你只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有一条小径沿着河岸蜿蜒前进。现在水面恢复了平静,河水变得黑暗而湍急。“可怜的小妹妹,你只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我们喘着气,躺在水淋淋的草地上。雨水像冰冷的子弹一样打在我的背上。你现在在乎了吗,在乎了吗,在乎了吗?

“天哪,现在我们简直一团糟,快起来。”雨水打在我前额的什么地方都会带来一阵疼痛。我的手上有红色的血,让雨水一淋,就变成淡红色的了。“你疼吗?”

“当然会疼,你认为会怎么样呢?”

“我刚才甚至想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天哪,我们现在简直臭得不能闻了。我们最好到小河沟里冲洗一下。”“我们又到镇子上来了,小妹妹。现在你必须要回家了,而我也要回到学校里去。你看天已经很晚了。你现在需要回家了,不是吗?”可是她只是用那双乌黑、平静而友好的眼睛看着我,把那只露出一半的面包紧紧地抱在怀里。“面包都湿了。我还以为我们躲得很快而没有被水泼到呢。”我拿出手帕想把水擦干,可是这样做使得面包皮掉了下来,我只好停止了。“我们就让它自己变干吧。你这样拿着。”她就按照我教她的方法拿着面包。面包看上去就像是被老鼠啃过一样。我们在小河沟里蹲下,河水沿着脊背一点一点上升。那层泥巴脱落了,散发出恶臭。雨水打在河面上,密密麻麻的水洼,就像是火炉上煎熬的油脂一样。“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你在乎我的。”

“我才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呢。”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跑步声,我们停下来回过头去看,看见那个人沿着小径向我们跑来,水平的树影在他的大腿上明灭。

“他这么着急。我们——”接着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是一个老头子,手中拎着一根棍子吃力地跑着,还有一个赤膊的男孩,一边跑一边提着他的短裤。

“朱里奥来了。”小女孩开口说话了,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向我扑了过来,我只看到了一张意大利人的脸和一双意大利人的眼睛。我们一起跌倒在地。他用双手使劲戳我的脸,嘴巴里骂骂咧咧的,看样子想咬我。接着,人们把他拖开了,但他还是不断地喘着粗气,挥舞着拳头,又喊又叫的。他们要是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就用脚踢我,他们只好又把他往后拉了一些。小女孩大哭起来,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那个长面包。而那个小男孩则还在一蹦一跳地往这跑着,手里面提着短裤。这时,不知道是谁把我也拉了起来。我起身的时候看到了另外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绕过小径的幽静的拐弯处,向这边跑过来,但是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改变方向,跳进了树林里面,后面两件像木板一样僵硬的衣服也跟着消失在了树林之中。朱里奥还在挣扎挥舞。那个把我拉起来的人说:“瞧,我们抓到你了。”他穿着背心而没有穿外套,背心上缀着一个金属徽章。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有许多瘤节但是却很光滑的棍子。

“你是安斯吧?”我说,“我正在找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警告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他说,“你被逮捕了。”

“我要杀了他,”朱里奥说。他还在挣扎挥舞。两个人紧紧地抓住他。“你拐走了我妹妹,”朱里奥说,“先生们,放开我。”

“拐走了你妹妹?”我说,“这说的是什么呀,我一直……”

“闭嘴,”安斯说,“这些话你可以说给法官听。”

“拐走了他妹妹?”我说。朱里奥从那两个人手中挣脱了,又向我扑过来。但警官挡住了他,两个人扭在一起,直到另外两个人将他重新抓住为止。这时候安斯放开了他,气喘吁吁地。

“你这该死的外国佬,”他说,“你要是再敢进行人身侵犯的话,我把你也抓起来。”他又转向我:“你愿意规规矩矩地跟着我走,还是愿意让我将你铐起来?”

“我跟着你就行了。”我说,“无论怎么都行。现在只需要找一个人——来弄清楚这件事——说什么我拐走了他妹妹,”我说,“拐走他——”

“我警告你,”安斯说,“他准备指控你诱奸幼女。喂,你先让那个丫头别吵了。”

“啊哈,”我说,禁不住笑了起来。又有两个石膏像一样的头发贴在脑袋上、眼睛鼓凸的男孩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一边扣着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衬衫的纽扣,衬衫就贴在他们的肩膀和胳膊上。我想忍住不笑,但是做不到。

“看好他,安斯,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我能——能停下来的,”我说,“给我一——一分钟的时间我就会停下来的。那一次我也是忍不住要说啊——啊——啊,”我一边说,一边还在大笑。“让我坐一会儿。”我就坐下来,他们都盯着我,那个小女孩脸上满是泪痕,怀里还抱着那个好像是被啃过的长面包。而河水则在小径的表面快速而寂静地流淌着。一会儿之后,我不想笑了。但是我的喉咙并不是这样想的,还在发出笑的声音,就像是呕吐一样,都已经将肚子里吐空了,但是还要在那里干呕。

“喂,”安斯说,“你忍着点吧。”

“好的。”我说,然后憋住了气息。一只蝴蝶在天上飞舞,就像是逃逸掉的一小片阳光。又过了一会儿,我不用再那样憋住气息了。我站起身来。“我现在好了。往哪边走?”

我们沿着小径前进。那两个看管朱里奥的人、小女孩以及小男孩们跟在后面。小径沿着河岸通到了桥边,我们跨过了桥和铁轨,人们都走出门口来观看我们,还有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的男孩,所以等我们走上大街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药房门口停着一辆大汽车,等我听到布兰特太太喊“咦,昆丁,昆丁·康普生”的时候,我才认出他们是谁,接着我看到了坐在吉拉德后面的斯波特,还有施里夫以及两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

“昆丁·康普生!”布兰特太太喊道。

“午安!”我一面说,一面举起帽子致意,“我被逮捕了。我很遗憾没有看到你的来信。施里夫告诉你了吗?”

“被逮捕?”施里夫说。“对不起。”他说。他努力地直起身来,从那些人的腿上跨过来,然后下了汽车。他穿的那条法兰绒裤子原本是我的,穿在身上就像手套一样紧。其实我都已经记不清楚我曾经有过这么一条裤子了,就像我也记不清楚布兰特太太有几层下巴。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和吉拉德一起坐在前面。女孩们用敏感的惊恐的神气透过面纱看着我。“谁被逮捕了?”施里夫说,“这是怎么回事?先生。”

“吉拉德,”布兰特太太说,“你把这些人打发掉。上车吧,昆丁。”

吉拉德下了车。斯波特坐在车上没有动弹。

“他做了什么事?警官。”他说,“是抢劫了鸡笼子啊?”

“我警告你,”安斯说,“你认识这个犯人吗?”

“认识,”施里夫说,“不过你不要急于——”

“那么你也一起到法官那里去吧。因为你妨碍了司法执行。走吧。”他推搡了一下我的肩膀。

“得了,再见了,”我说,“很高兴看到大家,但是抱歉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你想想办法,吉拉德。”布兰特太太说。

“你听我说,警官。”吉拉德说。

“我警告你,你干涉了一位警官执行法律,”安斯说,“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到法官那里说去,同时表明你和犯人的关系。”我们继续往前走了。现在我们的队伍越发壮大了,安斯和我在前面领队。我听到一些人在告诉另一些人是怎么回事。斯波特问了一些问题,于是朱里奥又用意大利语恶狠狠地说了一通。我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小女孩站在路栏旁边,用友好、关怀的目光看着我。

“回家去,”朱里奥向她喊着,“看我不打死你。”

我们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然后拐上了一片草坪。那里,在离街道比较远的地方有一座砖造的平房,镶着一圈白边。我们踏着碎石小径来到门口。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安斯将其他人都挡在了门外。我们走进一间带有发霉的烟草气味的空旷房间。一个木栅中间是铁皮炉子,四周撒着沙子。墙上挂着一张褪了色的地图,那是破旧了的镇子布局图。一位满头铁灰色乱发的人坐在一张疤痕遍布的凌乱的桌子后面,透过钢架眼睛瞄着我们。

“抓到他了没有?安斯。”他说。

“抓到了,法官。”

他打开一本布满尘土的本子,拉到近前,同时把一支脏笔在墨水瓶里面蘸了蘸,看上去就好像蘸的是炭末。

“等一下,先生。”施里夫说。

“犯人的名字。”法官说。我告诉了他。他慢慢地写在本子上,就像是在特意刻画。

“等一下,先生,”施里夫说,“我们认识这个人,我们——”

“遵守法庭秩序。”安斯说。

“别多说话了,老弟,”斯波特说,“听法官的。他需要这么做。”

“年龄。”法官说。我告诉了他。他写下来,嘴在嚅动着。“职业。”我告诉了他。“你是哈佛学生?”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脖子,抬起眼睛,从眼镜的上边瞅我。他的眼睛明亮、冰冷,就像是山羊的眼睛。“你到这里来要干什么,是要拐骗小孩吗?”

“他们疯掉了,法官,”施里夫说,“要是说这个年轻人拐骗小孩——”

朱里奥一蹦多高。“疯掉了?”他说,“难道我没有抓到他吗?难道我没有亲眼看见吗——”

“你是个骗子,”施里夫说,“你根本就没有——”

“安静,安静。”安斯提高声音说“你们这些家伙都给我闭嘴,”法官说,“安斯,如果他们不肯安静,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他们安静下来了。法官首先看看施里夫,又看看斯波特,再看看吉拉德。“你们认识这个年轻人?”他问斯波特。

“认识,法官先生,”斯波特说,“他只是一个来哈佛读书的乡下年轻人。他没有伤害别人的意思。我想警官一定是弄错了。他的父亲是一位安理会的牧师呢。”

“哦,”法官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告诉了他。他用灰冷的眼睛看着我。“你怎么认为,安斯?”

“可能是这样的,”安斯说,“那些该死的外国人没有准话。”

“我是美国人,”朱里奥说,“我拿到了护照。”

“那个小女孩哪里去了?”

“他叫她回家了。”

“她有没有神色慌张,或者其他什么的?”

“在朱里奥扑向犯人的时候,她才神色慌张的。当时他们正沿着河边小径往镇上走。有一些男孩告诉我们他们走的是哪条路径。”

“肯定是弄错了,法官,”斯波特说,“孩子们和狗一样,看到他都会喜欢,这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哦,”法官答应了一声。他向窗外看了片刻。我们都把目光注视在他的身上。我听得见朱里奥挠痒的声音。法官收回了目光。

“那个小女孩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吧?喂,问你呢!”

“算是没有吧。”朱里奥闷闷不乐地说。

“你是停下工作去追她的吧?”

“的确是这样。我是跑去的,飞快地跑。这里找找,那里找找,直到有人告诉我是他给了她吃的,她跟着他走了。”

“嗯,”法官说,“好吧,年轻人,我认为你把朱里奥从他的工作上带走了,你应该给他赔一点钱。”

“好的,先生,”我说,“赔多少钱?”

“就算一块钱吧。”

我给了朱里奥一块钱。

“好了,”斯波特说,“既然已经没事了——法官先生,我想他可以走了吧?”

法官并没有搭理他。“你追他追出去多远?”

“至少有两英里。我大约花费了两小时才抓住他的。”

“嗯。”法官说。他开始思索。我们看着他。看着他的硬直的头发和低低架在鼻子上的眼镜。从窗户上投射下来的光影,在地板上静静地移动,移动到墙壁角上,爬了上去。微尘在光线当中浮动、旋转,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六块钱。”法官说。

“什么六块钱?”施里夫说,“要干什么?”

“六块钱,”法官说。他看了施里夫一会儿,又把眼睛转到我的身上。

“等一下——”施里夫说。

“别啰唆了,”斯波特说,“给他六块钱,老弟,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吧。女士们都在等我们呢。你有没有六块钱?”

“有。”我说,然后给了法官六块钱。

“审判结束。”他说。

“你得要一张收据,”施里夫说,“你给了钱就应该要一张收据。”

法官平静地看看施里夫。“审判已经结束。”他说,并没有提高嗓音。

“完全不成体统——”施里夫说。

“走吧,”斯波特说,拉起他的胳膊,“再见了,法官。打扰到你了。”等我们出门后,朱里奥又嚷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慷慨激烈,但是渐渐地就平息下去了。斯波特打量了我一下,那双棕色的眼睛带着嘲弄的意味,冷冰冰的。“哦,老弟,我看你回到波士顿之后还会不会玩这种追女孩子的游戏。”

“你这个笨蛋,”施里夫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在这里游荡,跟那些该死的意大利人混在一起。”

布兰特太太正在和那两个女孩子说话。她们一个是霍尔姆斯小姐,一个是丹吉菲尔小姐。看到我之后,她们不再说话,又开始用那种微妙好奇的惊恐的目光看着我。她们的面纱现在已经折回到白色的鼻子上面,目光在面纱之下显得飘荡而神秘。

“昆丁·康普生,”布兰特太太说,“你母亲要是知道的话,会怎么说呢?年轻人遇上点麻烦事,这不足为奇,但是在走路的时候被乡下的巡警抓到,这就有点太差劲了。他们认为他做了什么?吉拉德。”

“没什么。”吉拉德说。

“撒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斯波特。”

“他想拐走那个脏里脏气的小女孩,被他们及时抓到了。”斯波特说。

“这纯粹是胡扯!”布兰特太太说,但是声音却小了下去。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两个姑娘也不约而同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太不像话了,”布兰特太太急遽地说,“这就是那些粗俗的北方佬干的事。上车吧,昆丁。”

施里夫和我坐在可折叠的小座位上。吉拉德用曲柄摇把发动了车子,随后也上了车。我们便出发了。

“昆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件蠢事的原委了,”布兰特太太说。施里夫在他的那个小座位上,弓起背来生气。斯波特则靠在椅背上,贴在丹吉菲尔小姐的身旁。

“可笑的是,昆丁一直以来都把我们骗了,”斯波特说,“我们都以为他是一位模范青年,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但直到今天,警察才把他的暗地里目无王法的勾当揭发出来。”

“住嘴,斯波特。”布兰特太太说。我们沿街开着,越过了桥,经过了那栋窗户上挂着红色衣服的房子。“这就是你没有看我给你的信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去拿来看?麦肯齐 【注:施里夫的姓。】 先生告诉过你那封信就在房间里的。”

“是的,我本来打算去拿的,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回房间。”

“要不是麦肯齐先生,我们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他说你还没有回来,正好还有一个位置,因此我们便把他也叫上了。不过麦肯齐先生能来,我们还是很欢迎的。”施里夫默不作声,目光越过吉拉德的帽子往前方望去。按照布兰特太太的说法,这种帽子在英国就是专门用来开车戴的。我们经过那栋房子之后,又经过了另外的三栋。那个小女孩就站在一个院子前面。现在她的手里没有面包了,脸上横竖一道道的,好像是用碳粉画过。我向她挥了挥手,但是她没有反应,只是随着车子的移动慢慢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随后我们的车子沿着一堵墙行驶,我们的影子也在墙上飞快地滑过。片刻之后,我们从路边的一张破报纸的旁边经过,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喉咙能感觉到那笑声,我就透过车窗向树林里面看去。下午的阳光斜射在树林上,我想起了这个下午的经历,想起了那只鸟和游泳的男孩。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够忍住发出笑声。这时候我就明白了,如果我真的能够忍住笑声,我就会哭起来。我想起了我过去曾经想的:我不能够做一个处男了,因为有那么多的女孩在阴影里走来走去,用柔和的声音在窃窃私语,那声音就从暗处传出来,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香味,这时候你看不到她们的眼睛,但是你却能感觉出来她们正在看着你。如果事情仅仅那么简单,那就不算什么了。可是如果那都不算什么,我这样做又算什么呢?这时候布兰特太太说:“昆丁,你怎么了?他生病了吗?麦肯齐先生。”于是施里夫用他胖乎乎的手碰了碰我的膝盖。这话之后斯波特开始说话了,于是我就再也不想方设法忍住我的笑声了。

“麦肯齐先生,如果说是那只篮子妨碍了他的话,那么就把它搬放到你那边吧。我带了一篮子葡萄酒,是因为我认为年轻的绅士们就应该喝一些酒,虽然我的父亲,也就是吉拉德的外祖父——”“做过这样的事吗,你做过这样的事吗?”周围一片黯淡,在极微弱的光线中,她的双手交叉在——【注:昆丁想起了凯蒂失贞时,自己和凯蒂的谈话。】

“年轻人会喝的,要是能弄到酒的话,”斯波特说,“是吧,施里夫?”她的膝盖上。她仰着脸看着天空,从她的脸上和脖颈处都散发出忍冬花的香味。

“我可以喝一点啤酒。”施里夫说。他再用手碰碰我的膝盖。于是我挪动了一下双膝。像一层薄薄的紫丁香色。只要说起他来,就会——

“所以说你并不是绅士。”斯波特说。他就会出现在我们中间。直到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是的,我只是个加拿大人。”施里夫说。只要一说起他。【注:昆丁在回忆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凯蒂的情人达顿·艾密兹和眼前的吉拉德混淆在了一起。】一路上,船桨就在他的身边闪着光。那种帽子在英国就是专门用来开车戴的。一路上,他就那样不停地起伏着。这两个人似乎合二为一了,没有办法分辨清楚。他曾经在部队里杀过人。

“我很喜欢加拿大,”丹吉菲尔小姐说,“我认为那里很美。”

“你喝过香水吗?”斯波特说。他一只手就可以把她举到肩膀上,带着她跑,跑,跑着。

“没有。”施里夫说。那畜生跑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她在摇荡的浆影之中消失不见了。优波流斯【注:希腊神话中冥府的管理者之一,常以牧猪人的形象出现。】的猪一边跑着一边交配。凯蒂,你和多少个——

“我也没有,”斯波特说。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个。我心里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心里有一件可怕的事情。父亲,我犯了罪。你做过那样的事情吗?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我们做过那样的事情吗?

“吉拉德的外祖父总是在早饭之前去采摘自己的薄荷,那上面还挂着露水呢。你还记得吗,吉拉德?他甚至不会让老威尔基去碰那些薄荷。他总是自己来采摘,自己调制薄荷酒。他对薄荷酒非常挑剔,就像一个老女仆珍爱着她的丝织物一样,他要用自己的调制方法来苛求。那种调制方法他只告诉过一个人,就是——”我们做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稍等片刻,我就会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那是一桩罪行。我们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这是无法隐瞒的。你认为那是可以的,不过你听我说——可怜的昆丁,你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对吗——我会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我会告诉父亲的,必须这样。因为你爱父亲。这样一来,我们就置身在可怕的恐怖之中。在纯洁的火焰里,我会让你说出我们做过的,因为我比你强壮。我会让你说这是我们做的,过去的时候你以为这是他们做的,其实不是,而是我做的。让我说呀,我一直在欺骗你,其实是我做的。你当时以为我在屋子里。那里弥漫着该死的忍冬花的香味。尽量不去想那秋千,那雪杉,那神秘的浪潮一样的起伏,那放肆的喘息和狂野的呼吸,那声音——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自己从来不喝葡萄酒,但是他却说——”“你上回读的是本什么书?就是在吉拉德的划船服里的那一本。”“一篮子葡萄酒,是任何绅士在郊游时候的必备品。”“凯蒂,你爱他们吗,你爱他们吗?”“当他们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就死了。”

她一下子就站在那里了。 【注:昆丁和吉拉德打了一架,进入昏迷之中,在潜意识里想到了凯蒂失贞的那一晚。】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他就大哭起来,同时紧紧拉着她的衣服。他们走过客厅,走上楼梯。他一边大哭着一边推她上楼,将她推到浴室门口。她背靠着门口站着,举起一只胳膊挡住了脸。他大哭着,要把她推到浴室里去。后来她下楼吃饭的时候,狄比正在给他喂饭,他又开始发作了。他先是低声哼哼,等到她摸了他一下之后,他就大声哭喊起来。她站在那里,惊慌失措,就像一只被猫逼到了墙角的无路可逃的老鼠。后来我就跑到了外面的薄暮的灰暗之中,闻到了雨水的气味和潮湿温暖的空气中的各种花朵散发出来的香味。蟋蟀在花丛中鸣叫着,就像是一个跟着我一起移动的沉寂的背景。“幻想”从栅栏后面看着我跑过去,它的黑乎乎的形体就像是晾在绳子上的一床被子。我想起来,也许是那个混蛋黑鬼又忘记喂它了。我就在蟋蟀鸣叫的那种空白之中爬下山坡,就像是一股气流掠过了一面镜子。她就躺在小河里,头枕在河岸的沙丘上。河水在她的腰腿之间拍动,还泛着一丝微光。她的裙子已经湿透了一半,随着水流的拍动在她的身体两侧鼓荡。河水并不会流走,而只是在那里兀自拍打个不停。我站在岸上,闻到了忍冬花的香味。忍冬花的香味和蟋蟀的鸣叫充斥在空气之中,就好像变成了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落在你的身上。

“班吉还在哭吗?”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怜的班吉。”

我坐在河沟岸边。草地被雨淋湿了,过了没多久,我觉得我的鞋子也已经湿了。

“你不要再躺在水里了。你疯了吗?”

但是她并没有动。她的脸朦朦胧胧的,白茫茫的,只有从头发上,才能跟朦朦胧胧、白茫茫的沙滩区分开。

“现在上来吧。”

她坐起来,然后站起身来。她的裙子沉重地垂在身上,噼里啪啦地滴着水。她爬上了岸,衣服就那么低垂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把裙子拧干一下?那样会着凉的。”

“是的。”

河水潺缓地流动着,穿过柳树丛中的黑暗处,在流经浅滩的时候,被吸纳了进去。水面像布匹一样起伏着,但还是泛起一丝亮光。

“他航行过每一个海洋,周游了整个世界。”

这是她谈论起他来了,双手交叉环抱在湿漉漉的膝盖上。在黯淡的天光中,她的头向后仰着。忍冬花的香味又弥漫上来了。母亲的房间和班吉的房间里面都有灯光。狄比正在安置班吉入睡。

“你爱他吗?”

她的手伸了出来,但是我没有动。她的手落在我的手臂上,然后抓起我的手,将它放在她的胸前。她的心脏激烈地怦怦跳动着。

“不,不。”

“那么是他逼迫你的吧,是他逼迫你做那件事的吧。他要比你强壮,所以——明天我就会杀了他,我发誓我会这样做的。在做这件事之前,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这件事,除了你和我之外,谁都不用知道。我们可以拿着我缴学费的钱走掉,放弃我的入学注册。凯蒂,你恨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她的心脏在怦怦跳动着。我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胳膊。

“凯蒂,你恨他,是不是?”

她把我的手举起来,放在我的喉咙上。她的心脏也在那里怦怦跳动。

“可怜的昆丁。”

她的脸仰望着天空。天空是那么矮,致使夜晚里所有的气味和声音都汇聚在一起,不能够散发出去,就好像在一顶低矮的帐篷里面。尤其是忍冬花的香味,渗入我的呼吸之中,又仿佛在她的脸上和喉咙上涂了一层染料。她的血液在我的手底下奔突。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支撑着的那只手臂上,使得那只手臂开始痉挛。忍冬花的香味浓郁得像不能融化,我要使劲呼吸,才能将空气吸入到肺里。

“是的,我恨他。我愿意和他一起死掉。因为我已经为他死掉了,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为他死过一次。”

我把那只手抽了出来,但是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些交叉的树枝和草茎刺入手掌之中,就像是火烧一样。

“可怜的昆丁。”

她双手交叉环抱在膝盖上,身体向后仰去,把身体的重量放在手臂上。

“你从来都没有做过那种事吗?”

“做过什么事?”

“就是我做过的事,我做过的事。”

“做过,做过,无数次和无数个女孩子。”

接着我哭了起来。她的手又开始抚摸我。我伏在她的潮湿的胸前哭泣。她就躺了下去,眼睛越过我的头仰望夜空。我能够看见她的眼球的虹膜下面有一圈白色。我打开我的小刀。

“你还记得大嬷娣死的那一天,你坐在水里弄湿了内裤的事吗?”

“记得。”

我把小刀尖对准了她的喉咙。

“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我就可以刺死我自己,刺我自己。是的,是这样的,然后你来刺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刀身很长。班吉现在已经在床上了。”

“是的。”

“用不了一秒钟,我会尽可能不弄痛你的。”

“好的。”

“你闭上眼睛,好吗?”

“不用,这样就很好。你得用力刺下去。”

“你用手摸一下吧。”

但是她并没有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越过我的头,仰望着夜空。

“凯蒂,你还记得因为你的内裤上沾上了泥巴,迪尔西是怎样责怪你的吗?”

“别哭。”

“凯蒂,我没哭。”

“你刺啊,你不是要刺下去吗?”

“你希望我刺下去吗?”

“是的,你刺下去啊。”

“你用手摸一下。”

“可怜的昆丁,别哭了。”

但是我忍不住。她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潮湿而坚挺的胸膛上。我听见现在她的心跳已经缓慢下来,不再是怦怦跳动了。河水在黑暗的柳树丛中潺缓地流动着,而忍冬花的香味也像水波一样在空中流动。我的手臂和肩膀在我的身体下面扭曲着。

“到底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她的肌肉紧张起来。我坐了起来。

“我把小刀弄丢了。”

她也坐了起来。

“现在什么时间了?”

“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我还在地上摸索。

“我要走了。不用管它了。”

我能感觉到她站在那里。我闻得到她身上的潮湿的衣服的气味,感觉得到她就站在那里。

“它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不用管它了。你可以明天再找嘛。”

“等一下嘛,我一定要现在找到它。”

“你怕了吗?”

“找到了,它就在这里。”

“是吗,那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跟着她走。当我们走上山坡的时候,蟋蟀都不再鸣叫了。

“你就坐在那里,怎么会把它丢了呢?还不得不四处寻找,这真可笑。”

草地是灰色的,带着露水的灰色倾斜着一直延伸到天空,延伸到远处的树林。

“该死的,这忍冬花的气味。但愿没有这种气味。”

“你过去不是很喜欢这种气味吗?”

我们越过了山顶,再朝着树林里走去。她撞了我一下,又闪开了。在灰色的草地上,那条山涧就像是一道黑色的伤疤。她又撞了我一下。她看了看我,又闪开身体。我们就站到了山涧的旁边。

“我们从这里走吧。”

“做什么?”

“让我们看看,还能不能看见南丝的尸骨。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到来看一下了。你想到过吗?”

山涧里长满了藤萝和荆棘,黑乎乎的。

“它就在那里。但是现在很难说能不能看到。你能吗?”

“停下吧,昆丁。”

“我们走吧。”

山涧越来越窄。她转身向树林走去。

“停下吧,昆丁。”

“凯蒂。”

我绕到了她的前面。

“凯蒂。”

“停下来。”

我抓住了她。

“我比你强壮。”

她一动也不动,身体僵硬,但是并不屈服。

“我不会和你打架的。你停下来,你最好停下来。”“凯蒂,别这样,凯蒂。”

“你这样做是没有什么好处的,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你放开我。”

忍冬花的香味在周围飘荡着。我听得见蟋蟀在我们周围围成一圈,注视着我们。她后退了几步,从我身边绕过去,向树林走去。

“你回到你的房间去,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继续往前走着。

“你为什么不回到你的房间?”

该死的忍冬花香味。

我们走到栅栏旁边。她钻了过去,我也钻了过去。我弯着腰站起来时,就看见他从树林里走出来,走到灰蒙蒙的夜色之中。他向我们走来,身材高大,身子笔挺,好像一动不动的。虽然他正在走过来,但是身体好像一动不动似的。她向他走去。

“这是昆丁。我把自己弄湿了,全身都湿透了。如果你不想这样的话,你可以不来的。”

他们的影子重叠了。在天空的衬托之下,她的头看上去比他的还要高。两个人的头——

“如果你不想这样做的话,你可以不来的。”

接着两个人的头都不见了。黑暗中,我能闻得见雨水的气味,被淋湿的青草和树叶的气味。灰茫茫的光线就像是细雨在降落着。忍冬花的香味就像是潮湿的气流一样不断袭来。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白茫茫的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把她挟在手臂下面,好像她比一个婴儿并大不了多少。他伸出一只手来——

“很高兴看见你。”

我们握了握手,接着我们站在那里,她的影子比他的还要高,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打算怎么做?昆丁。”

“散一会儿步。我打算穿过树林,到那条路上,然后从镇子上回来。”

我转身走了。

“再见。”

“昆丁。”

我停下来。

“什么事?”

树蛙在树林里鸣叫,它们闻到了空气中的雨水的气味。它们的叫声就像是被锈住了的八音琴所发出的声音。忍冬花的香味。

“过来啊。”

“什么事?”

“过来啊,昆丁。”

我走过去。她摸摸我的肩膀,身影倾斜过来。这样她的白茫茫的脸孔就从他那高大的影子当中移了出来。我后退了一下。

“你要当心。”

“你回家吧。”

“我不困,我要去散散步。”

“你到小河边等着我。”

“我要去散散步。”

“我一会儿就过去,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不,我要穿过树林,到那边去。”

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那些树蛙无动于衷。灰茫茫的光线就像是苔藓散发到空气中的水分,迷迷茫茫地像是下雨,但是并非真的下雨。一会儿之后,我转过身来,走到树林的边缘。一走到那里,我就闻见了忍冬花的香味。这时候能看见法院的顶楼上那只大钟的灯光和镇子上的广场上的灯映在天空中的微光,我看得见河岸上的那些柳树,看得见母亲房间里的灯光和班吉房间里的灯光仍然在亮着。我弯腰钻过栅栏,跑过牧场。我在灰色的牧场上跑着,在蟋蟀之间跑着。忍冬花的香味越来越浓郁,这时候我看见灰色的、忍冬花的颜色的水光了。我躺在河岸上,脸贴近地面,这样我就闻不到忍冬花的香味了。我躺在那里,感觉土壤正在穿透我的衣服。我听着潺潺的水声,一会儿之后觉得我的呼吸没有那么困难了。我就躺在那里,想着只要我不移动面孔,我就可以不用那样困难地呼吸了,也就不会闻到那种气味了,接着我什么也不想了。这时她沿着河岸走过来,停下站在那里。我躺着一动也不动。

“已经很晚了,你回家吧。”

“什么?”

“已经很晚了,你回家吧。”

“好的。”

她的衣服沙沙作响。我躺着一动也不动,她的衣服不再响了。“你会像我说的那样回家吗?”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凯蒂。”

“我会的。如果你要我那样做,我会的。”我坐起来。她也坐下来,两手抱住膝盖。

“照我说的,回到你的房间吧。”

“好吧。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我愿意这样做。”她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她。

“你闭嘴。”

我摇晃着她。

“你闭嘴,你闭嘴。”

“好吧。”

她扬起脸来。我看到她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能看见她的眼白。“起来。”

我拉着她。她全身软弱无力。我把她拉了起来。

“现在走吧。”

“你出来的时候,班吉还在哭吗?”

“走吧。”

我们越过小河沟,看见了家里的房顶,接着又看见了楼上的窗户。

他现在睡了。

我停下来,把院门关上。她在灰茫茫的光线中继续往前走。空气中有雨水的气味,但是没有下雨。忍冬花的香味从花园的栅栏传过来。她走到阴影里面了,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时候——

“凯蒂。”

我在台阶前停下来。我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

“凯蒂。”

这时我又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了。我伸手摸摸她的衣服,不温暖但是也不冰冷。她的衣服仍然有些潮湿。

“凯蒂,现在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

在灰茫茫的空气之中,灯光之外的黑影看上去就像是死水里面浸泡的什么死尸。

“我希望你去死。”

“你就是这么希望的吗?你现在还不进房间吗?”

“你现在还想着他吗?”

“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告诉我——”

“别这样,昆丁,别这样。”

“你闭嘴,你闭嘴,你听见了吗?我要你闭嘴,你闭不闭嘴?”

“好吧,我闭嘴,要不然我们会把大家都吵醒的。”

“我要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我们到秋千架那里去吧。在这里,他们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又没有大声喊叫,你说我大声喊叫了吗?”

“你没有。别说话了,我们会把班吉吵醒的。”

“你进屋吧,现在就进屋吧。”

“我是要进屋去的。你别喊叫了,反正我是个坏女孩,这是一件你也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被诅咒了。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

“别说话了,现在去上床睡觉吧。”

“你没有办法让我去上床睡觉。我们被诅咒了。”

最后我还是看见他了。他正要走进理发店,目光向外看出来。我就走过去,等待着。 【注:几天之后,昆丁找达顿·艾密兹打架。】

“这两三天来我一直在找你。”

“你想见我吗?”

“我正是想见见你。”

他很快动手卷了一支香烟,又捻动拇指划着了火柴。

“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我到另外一个地方等你如何?”

“那我就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你不是住在旅馆里面吗?”

“不行,那里也不合适。你知道小溪上的那座桥吗?就藏在什么东西的后头。”

“知道。好的。”

“一点钟可以吗?”

“可以。”

我转过身走了。

“打扰你了。”

“瞧你说的。”

我停了下来,回头看看。

“她还好吗?”

他看起来就像是青铜做成的一件卡其衬衫。

“是她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我一点钟在那里等你。”

她听到了我吩咐狄比在一点钟的时候给“王子”套好鞍鞯,就一直盯着我看,连饭也吃不下,跑了过来。

“你要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难道我不能骑马出去溜溜吗?”“你肯定是要去做什么。你要去做什么呀?”

“不干你的事。你这娼妇,娼妇。”

狄比把“王子”牵到了侧门的门口。

“我不骑马了,我自己走走。”

我沿着车道走出了大门,转到小路上,就开始奔跑起来。我还没跑到桥头,就看见他倚在栏杆上,他的那匹马拴在树林里。他侧过头来看了看,接着就连身子也转了过来。但直到我走上桥时,他才抬起眼睛来。他手中拿着一块树皮,正从上面一片片掰下来,扔到水里去。

“我是来告诉你,你必须离开镇子。”

他又不紧不慢地掰下一片树皮,动作缓慢地扔到河里,然后看着它随水漂走。

“我说,你必须离开镇子。”

他打量了我一下。

“是她派你来的吗?”

我说:“你必须离开。这不是我父亲说的,也不是任何人说的,就是我说的。”

“听着,这个过一会儿再谈。我现在想知道她还好吗,有没有人和她过不去。”

“这个不用你费心。”

接着我就听到自己说:“你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镇子。”

他又掰了一块树皮,扔到水里,然后把整块树皮放在桥栏上,接着他用那两个麻利的动作卷了一根烟,又将火柴弹飞,让它旋转着落到桥栏外面。

“如果我不走,你会怎么办?”

“我会杀了你。你不要以为我又瘦又小,看起来像一个孩子。”

烟气分成两股从他的鼻孔当中喷出来,然后飘浮在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

我的双手开始颤抖,我不得不把它们都按在桥栏上。我觉得要是我把手藏在身后,他会猜到是要做什么。

“我要求你在晚上之前必须离开。”

“听着,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班吉是那个傻子的名字吧,那么你呢?”

“昆丁。”

这个名字从我的嘴里面溜出来了,尽管我根本就没想说。

“我要你在太阳落山之前必须离开。”

“昆丁。”

他对着桥栏,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他那样小心细致,看上去好像在削一支铅笔。我的手不再颤抖了。

“你有妹妹吗,你有没有?”

“没有,不过女人都是贱种。”

我伸手打他了。我就摊开着手掌,向他的脸上打去。他手上的动作和我一般快,先是将香烟扔到了桥栏外面。我又挥动另外一只手,但是也被他抓住了。这时候,那根香烟还没有落到水里呢。他就用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然后另一只手插到外衣里面,伸到腋下。在他的身后,在阳光中,有只鸟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鸣叫。我们对视了一会,他松开了我的两只手。

“你看着。”

他从桥栏上拿起树皮,扔到水里。树皮在水里沉下去,又浮了上来,随水漂去。他的手放在桥栏上,松弛地拿着手枪。我们等待着。

“你现在可以开枪了。”

“不用着急。”

树皮随着水流继续向下漂去。树林里一片静寂,我又听到了鸟叫和水流的潺潺声。这时候枪声响了。看上去他都没有瞄准,那块树皮消失了,接着一小片一小片的树皮浮了上来,在水面上散开。随后他又开枪击中了两块比银币大不了多少的树皮碎片。

“我看这样就够了吧。”

他将转轮枪膛打开,吹散了枪管里的青烟,然后在那三个空枪膛里面填上子弹,卡上转轮枪膛。再之后,他把手枪的枪口朝向自己,把枪递给我。

“做什么?我不会和你比试枪法的。”

“根据你刚才说的,我觉得你需要这个东西。我现在把它给你,你刚才不是也看到过它很管用吗?”

“去你妈的手枪。”

我又企图打他,在他抓住我的手腕之后,我仍然尝试着去打他。这样一段时间之后,我好像是在透过一块有色玻璃看他。我能够听见自己的血液流动的声音。接着,我又看到了天空,看到了横亘在天空上的树枝,以及斜射过树枝的阳光。他正在抱着我,想让我站直了。

“你刚才打到我了。”

“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什么?”

“是的,我打到你了。你现在怎么样?”“很好,放开我。”

他放开了我,我靠在桥栏上。

“你没事吧?”

“别管我,我很好。”

“你能自己回家吗?”

“你走,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你最好还是骑我的马回家。”

“不了,你走吧。”

“你到家之后,只要把缰绳搭在鞍子上,它自己就会回到马房的。”

“你别管我,你走吧,你不用管我。”

我倚在桥栏上,看着水面。我听到他解下马,骑上去跑开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我除了水声之外再了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再接着我就能听到鸟叫声了。我下了桥,走到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把头也倚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一道阳光射过来,落在了我的眼帘上。我往前挪动一下身子,但是依旧倚靠在树干上。我又听见了流水的潺潺声和鸟的鸣叫声,但是这些仿佛都离我很远,我感觉不到它们了。在经过了好几个备受煎熬的日夜之后,我现在反而感觉到了轻松。忍冬花的香味从黑暗中侵入我的空间,我试图睡一会儿。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就知道了,他根本没有打我。他之所以撒谎说他打到了我,那也是为了她的缘故。而我却像一个女孩子一样晕倒了。不过这些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我靠在树干上,一点一点的阳光就像树枝上的荒野片一样,拂过我的面孔。我就倾听着流水的声音,什么也不想,即使我听到了马匹飞驰的声音,也不愿意睁开眼睛。那匹马飞驰而来,停下来,马蹄在沙地上踩踏出沙沙声。接着我听到了奔跑的声音,然后就感觉到了她地焦急地在我身上摸索的手。

“傻瓜,傻瓜啊。你受伤了吗?”

我睁开了眼睛。她的手在我的脸上焦急地摸着。

“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等到我听到了枪声才知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溜出来和他较劲,我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

她双手捧着我的脑袋,用力地晃荡我,推着我的头去撞树干。

“别,别,别这样。”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别这样。”

“我知道他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打你的。”

她又想推我的头去撞树干。

“我告诉他了,再也不要来找我。我告诉他了。”

她想挣脱我的手腕。

“放开我。”

“别这样,我比你强壮,现在你别这样。”

“放开我。我得去追上他,让他放弃我。昆丁,放开我,你放开我。”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我的手腕松弛了。

“是的,我可以这样告诉他。他会听我的,每次我都会让他听我的。”

“凯蒂。”

她没拴住马。那匹马如果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自己跑回马房。

“他每次都会听我的。”

“凯蒂,你爱他吗?”

“我什么?”

她看着我,接着她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像雕像的眼睛那样空洞而宁静。

“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喉咙上。”

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喉咙上。

“现在你说出他的名字来。”

“达顿·艾密兹。”

我感觉到一股血流奔涌到她的喉咙,在那里跳动澎湃。“再说一遍。”

她把脸转向树林。阳光在那里斜射着,鸟儿在——

“再说一遍。”

“达顿·艾密兹。”

她的血液在我的手掌下跳动澎湃,撞击着我的手掌。

血还在不停地流淌,很长时间地流淌着。我的脸冷冰冰的,像死去了一样。我的眼睛和手指头上的伤口都在刺痛。我听到了施里夫压水的声音,接着他端着脸盆回来了。脸盆的水里面荡漾着一片黯淡的天光,周围是一圈黄边,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我想从水盆的倒影里面看到自己的脸。

“停止流血了吗?”施里夫说,“把那块布给我吧。”他要从我的手中拿走那块布。

“不用,”我说,“我自己可以做这些。是的,流血快止住了。”我把那块布放进了脸盆之中,那只气球就被戳破了,血痕散布到水中。“要是有一块干净的布才好呢。”

“看看你的那只眼睛,要是有一片生牛肉就好了。”施里夫说,“要是你那只眼睛明天不变得青肿起来,那才怪呢。那个该死的杂种!”他说。

“我打到他了吗?”我用手扭着手帕,想把背心上的血迹清理一下。

“你是清理不掉的,”施里夫说,“你得把它送到干洗店去才行。来吧,还是把手帕敷在眼睛上吧,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我可以擦掉一点的。”我说,不过看起来没有什么效果。“我的硬领变成什么样了?”

“我实在不能说出来它是什么样子了,”施里夫说,“还是把手帕敷在眼睛上吧。这样做。”

“当心一点,”我说,“我自己能够做到。我打到他了吗?”

“你可能打到他一两下。不过那时候我一定是在看别的地方,或者是在眨眼睛。他狠狠把你打了一顿,把你打得无处躲藏。你为什么用拳头和他打架呢?你这个傻瓜。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我还好。”我说。周围的一切现在变成了带有一些蓝紫的颜色,静悄悄的。在房子的山墙上面,天空从蔚蓝色变成金灿灿的了。没有一丝风,烟囱上的轻烟笔直上升。我又听到了压水的声音。一个男人正在一边压水,一边从耸动的肩膀上方看我们。有个女人走出房门,但是她并没有向外张望。我听到不知什么地方有只母牛正在哞叫。

“行了,”施里夫说,“别管你的衣服了,先把手帕敷在眼睛上吧。明天我会把你的衣服送到干洗店去的。”

“好的。我很遗憾,因为至少我应该把血溅在他的衣服上的。”

“杂种。”施里夫说。斯波特从房子里面走出来,穿过院子,一边和那个妇人说话。他用怪异而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喂,小子。”他打量一下我,说,“你为了开玩笑,还真不要命了吗?先是去拐骗一个小女孩,然后又是打架。要是换作周末的话你又该去做什么呢,是要放火烧房子吗?”

“我很好,”我说,“布兰特太太怎么说?”

“她正在因为吉拉德把你打出血来而破口大骂呢。不过等她看到你之后,也会因为你被打出血来而把你也臭骂一顿的。她不反对打架,但是讨厌有人流血。我想你既然没有让自己不流血,那么一定会在她的心目中降低地位的。你感觉还不错?”

“当然啦。”施里夫说,“既然你生下来不是一位布兰特家族的人,那么其次的办法,只有跟布兰特家族的人通奸,或者是喝醉了酒之后和一位布兰特家族的人打架。这也是需要视情况而定的。”

“你说得不错。”斯波特说,“但是我觉得昆丁没有喝醉。”

“他是没有喝醉,”施里夫说,“难道你只有喝醉了酒才敢和那个杂种打架吗?”

“说得对。看到昆丁被打得那么惨,我想我是一定要喝得烂醉才敢这么干的。吉拉德的拳击是从哪里学的?”

“他每天都会到镇上麦克教练那里学拳击。”

“是吗?”斯波特说,“难道在你挑战他之前你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说,“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把手帕再弄湿一下,”施里夫说,“我去打一点清水来?”

“这样就行了,”我说,把手帕又在水里湿了一下,然后敷在眼睛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把背心清理干净就好了。”斯波特还在打量着我。

“喂,”他说,“你为什么要打他?他说了什么惹得你勃然大怒?”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他。”

“我只知道你突然跳起来,问‘你有妹妹吗?有吗?’他回答没有,你就打他。我注意到你一直看着他,在你跳起来问他有没有妹妹之前,你似乎毫不关注别人在说什么话。”

“嗬,他在跟以前一样信口开河,”施里夫说,“吹嘘自己如何情场得意。你是知道的,只要有女孩子在场,他一向就是如此,让那些女孩子晕头转向。含沙射影,无耻谰言,以及一大堆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话。他告诉我们说,他在大西洋城约了一个女孩到舞厅跳舞,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却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睡大觉,只为了让那个女孩空等和难过。之后他又开始大谈女性肉体的美丽,而这就会产生烦恼。因为女人是如何的难缠,她们除了仰卧着之外便无所事事。丽达躲藏在树丛之中,为了等待那只天鹅的出现而低泣。 【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化形为天鹅,同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丽达结合,之后丽达生下了美女海伦。】 明白了吗?那个杂种,就算是我也会动手揍他的。不过要是我的话,我会直接抓起那只盛酒的篮子,往他的头上砸下去。”

“嘿,”斯波特说,“女人们的英雄。小子,你不仅仅得到了赞美,而且还带来了恐怖。”他嘲讽地看着我。“我的上帝!”他说。

“我很抱歉,我向他动手了,”我说,“我现在的样子很糟糕,是没有办法回去向他道歉的。”

“该死的道歉,”施里夫说,“让他们都下地狱吧。我们回城去。”

“他是应该回去。这样,他们才会知道他在打架的时候也很有绅士风度,”斯波特说,“我是说挨打的时候也很有绅士风度。”

“就像这副模样吗?”施里夫说,“浑身上下血糊糊的?”

“怎么,是吗?”斯波特说,“你们自己最清楚应该怎么做。”

“他不能穿着衬衣到处跑,”施里夫说,“毕竟他还不是大四的学生。走吧,我们回城去。”

“你不用跟着我,”我说,“你去野餐吧。”

“去他的野餐,”施里夫说,“我们走。”

“那我怎么跟他们说,”斯波特说,“就告诉他们,你和昆丁也打了一架,这样吗?”

“告诉他们什么,”施里夫说,“就告诉她,她作为东道主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就会结束了。昆丁,我们走吧。我去向那个女人问问,最近的区间车站在哪里——”

“不,”我说,“我不回城。”

施里夫停下脚步来看我。他回头的时候,他的眼镜看起来就像是黄色的小月亮。

“你要做什么?”

“我现在还不回城。你回去野餐吧。告诉他们我之所以不回去是因为我把衣服弄脏了。”

“等一下,”他说,“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你跟斯波特回去吧。明天见。”我穿过院子,往大路走去。

“你知道区间车站在哪里吗?”施里夫说。

“我能找到的。明天见。请转告一下布兰特太太,我为破坏了她的野餐而深感抱歉。”他们两个就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绕过了屋角。一条石头铺成的小径通往大路,小径的两边盛开着玫瑰花。大路向下延伸,通往树林,我能看见停在路边的那辆汽车。我往山上走去。我往山上走的时候,光线越来越亮。就在我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我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声音。车声从苍茫的暮色之中传过来,仿佛它距离我非常遥远,我就停下来倾听。这时候我已经看不见那辆汽车了,而施里夫仍旧站在房门前的大路旁边,往这边的小山上眺望。我向他挥挥手,然后就翻越了山顶,一边还继续倾听着汽车的声音,继而那栋房子已经看不见了,我就站在一片黄色和绿色的光线之中,听到车声越来越大,直到快听不见的时候它突然宣告停止。我听着它再次响了起来,接着我就继续往前走了。

在我下山的时候,光线越来越黯淡,可是在这期间,光线的质地并没有发生变化,这就使得好像是我而不是光线在变化和减弱。虽然道路已经延伸到了树林里面,但是在路上仍然能够看清报纸。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一条小巷子的巷口。我拐了进去。小巷子里比大路上更窄、更幽暗,但是等到它到达电车站台的时候——这里又有一个大的候车亭——光线仍然没有发生变化。不过因为在小巷子里走过,车站就显得豁达敞亮了,好像我是穿过黑夜来到了白天。不一会儿,电车就来了。我上了电车,人们都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睛,我就在左边找了一个座位。【注:昆丁的左眼受伤了,不想让别人看到,所以坐到左边的座位上去。】

电车上的灯亮着,因为我们在穿过树林的时候,除了我自己的脸和对面座位上的女人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注:车窗里的倒影。】那个女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帽子,上面插着一支断掉的羽毛。当我们驶出树林的时候,我又能看到外面微弱的光线了。光线的质地仍旧没有发生变化,仿佛时间在这一刻真正地停止了,太阳就一直悬挂在地平线的下面。接着我们经过了那位老人在那里吃纸袋里的东西的木亭,道路在暮色之中往前延伸,进入更沉重的暮色,我又听见了河水在很远的地方平静而迅疾地流动。电车继续前进,从打开的车门吹进来的冷风越来越大,夏季和黑夜的气息弥漫了整个车厢,但是没有忍冬花的香味。我想,忍冬花有着最令人悲哀的香味。我记得很多很多花的香味。紫藤花就是其中的一种。下雨天里,只要母亲的身体没有感到不舒服,她坐在窗前,我们就会常常在紫藤花架下玩耍。但是要是母亲躺在床上,迪尔西就会给我们穿上旧衣服,让我们到外面的雨中去玩,因为她说淋雨对小孩子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但是如果母亲没有卧床,我们便在走廊里玩,直到她说我们太吵了,我们就会到紫藤花架下玩。

这里就是今天上午我最后一次看到河流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我能感觉到暮色之外的河水,它有它的气味。紫藤在春天开花的时候,天就会下雨,于是到处都弥漫着紫藤花的香味。在别的时候,你是不会注意到它的香味是这么浓郁的。只要一下雨,那种香味就会飘到房间里,如果不是因为下雨太多,就是那种光线里面本身就有着一种什么东西,那种香味潮湿而浓郁。我躺在床上,心里面想着它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从车门吹进来的冷风里有河水的气息,一种潮湿而安静的气息。有时候我躺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就能够入睡,直到忍冬花的香味和别的气息都混入其中,成为一种黑夜和不安的象征。这时候我就觉得,我躺在那里既没有入睡也没有清醒,而是眼睛顺着一条半明半暗的长廊看下去,在那里,所有的稳定的事物也都像阴影一样影影绰绰、神秘诡异。而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也都变成了影子,只有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以一种滑稽而邪恶的外形呈现出来,嘲弄着我,否定着对于应该肯定但没有肯定意义的事物。这时候我就不断地想,我是我,不是谁,不是不是谁。

透过苍茫的暮色,我能够闻见河流的曲折和弯洄,我也看到了最后的光线慵懒而平静地投射到沙洲上,那些沙洲就像被打碎的镜子的碎片。在沙洲之外,光线融化在苍白澄澈的空气之中,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震颤着。班杰明——那个孩子,他过去是如何喜欢坐在镜子的前面。不屈的流亡者,不断地冲突着,然后得到平息和沉寂。班杰明,我晚年所生的,被带到埃及作为人质的儿子。 【注:在《圣经》中,便雅悯(本杰明)和约瑟都是雅各的儿子。其中便雅悯是雅各晚年生的儿子(小儿子),而约瑟则被一个商人带到了埃及。】 啊,班杰明。迪尔西说这个是因为母亲太骄傲了。他们就像黑色激流一样突然地冲击进白人们的生活当中,一瞬之间就像在显微镜下将白人们的生活真实放大为一种不容置疑的真理;但是其余的时候,他们只是一种声音,一些你并不觉得可笑的时候他们发出的笑声,以及你并不觉得悲哀的时候他们发出的哭声。他们甚至会为送葬者的人数是奇数还是偶数而打赌。在孟菲斯的一家妓院里,一群黑人突然像神魂附体一样赤裸裸地跑到大街上。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需要三名警察来对付。是的,耶稣啊,好人,耶稣啊,那个好人。

电车停了下来。我下车的时候,人们又一齐对着我的眼睛看。又开过来一辆无轨电车【注:这是开往哈佛的电车。】,里面坐了很多人。我上去后就站在车厢门口后面的平台上。

“前面有空座位。”售票员说。我往里面看了看,并没有左边的座位。

“我不用坐多远,”我说,“我就站在这里吧。”

我们经过了河流。那座桥并不陡峭,但是却高高地耸立在空中,耸立在寂静和虚无之间,只有黄色、红色和绿色的电光在空气中一再颤抖着。

“你最好到前面找一个座位。”售票员说。

“我很快就要下车了,”我说,“再过两条街。”

在电车到达邮局之前我就下了车。他们现在一定围坐在一起进行野餐,接着我就听到了我的手表的声音,这提醒我要注意聆听邮局的钟声。我隔着外套摸了摸要给施里夫的信,榆树的像是被咬碎的阴影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当我走进宿舍楼的四方院子里的时候,钟声就真的敲响了。我继续往前走着,那钟声就像池中水波的涟漪一样在我的身边往前传播,并传达着时间:还有一刻钟就几点了?好的,还有一刻钟就几点了吧。

我们房间的窗户是黑漆漆的,宿舍楼的入口也空寂无人。我进门的时候是紧贴着左面的墙壁走的,尽管那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道螺旋状的楼梯向上伸进阴影之中,这阴影里便回荡着几代人悲伤的脚步声,像是灰尘一样落在阴影上。我的双脚把那些灰尘样的东西都叫醒了,之后它们再轻轻落下。

我还没有开灯就看见那封信了,它就站在桌子上的一本书的旁边,为的就是让我能够一眼看见。把他 【注:指施里夫。】 叫作我的丈夫。斯波特随后说他们要到某一个地方举行野餐,很晚才能够回来,但是布兰特太太还需要一位骑士。不过我不会很快就见到他的,他不会在一小时之内回来,因为现在已经过了六点了。我把表掏了出来,听了一会儿它的嘀嗒声,然后把它表面朝上放在桌子上,拿起了布兰特太太的信。我把信从中间一扯两半,把纸片扔进了字纸篓里,然后脱下外套、背心、硬领、领带和衬衫。领带上也沾上了血迹,不过这对黑人来说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也许可以因为这些血迹声称这是耶稣曾经戴过的。我到施里夫的房间里面找来了汽油,把背心平摊在桌子上,打开了汽油瓶。

镇子上的第一辆汽车。女孩,女孩。汽油的味道正是杰生所无法忍受的,他会因此而呕吐,并且脾气暴躁。因为一个女孩,女孩。班杰明,班杰明,我的苦难之子。【注:《圣经》中,拉结在生本杰明(便雅悯)的时候难产而死,她给本杰明取的名字就是便俄尼,意思是“苦难之子”。】如果我有母亲,我就可以呼唤母亲母亲啊。我用掉了不少汽油,但是我仍突然分不清那些污渍到底是血迹还是汽油。汽油使得我手上的伤口又刺痛起来,因此我要去洗一下手,在这之前我把电灯拉下来让它来烤干污渍。我洗了脸和手,但即使在这时候我仍然能够从肥皂的气味当中闻到汽油那股刺鼻的味道。我打开旅行袋,把里面的衬衫、硬领和领带拿出来,又把带有血渍的那一套放进去,然后合上袋子,重新穿上衣服。我梳头的时候,半点的钟声就敲响了。不过我可以等到敲三刻钟的时候,除了如果——在疾驰而过的黑暗当中,只看见他自己的脸而看不见那根折断的羽毛,如果他们两个不是在同一天晚上到达波士顿的话。在黑暗当中,两扇亮着灯光的窗户一掠而过,在这一瞬间他的脸和我的脸打了一个照面,但是我刚看见就已经成为过去。我甚至怀疑刚才有没有看见,甚至来不及道别。那个候车厅里面现在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在里面吃东西的人了。道路在黑暗和寂静当中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那座桥还兀立在黑暗和寂静当中,沉入了睡眠。河水平静而迅疾。甚至来不及道别。

我关了灯走进卧室。这里没有汽油,但是我仍然能够闻到汽油的味道。我站在窗户前,窗帘在黑暗中被风微微吹拂,触动我的面孔,仿佛有人在睡梦中吐出的一口气,但是随着吸气,窗帘又回到黑暗当中,不再触动我了。他们上楼之后,母亲向后靠在椅子上,把带有樟脑气味的手帕捂在鼻子上。父亲没有移动位置,仍然坐在她的旁边,握着她的手。吼叫声一声连着一声,好像这片寂静再也容纳不下了。【注:凯蒂失贞的那一天。】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面一本书的插图上画着一片黑暗,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照射进去,照在从阴影当中抬起的两张脸上。“你知道如果我当了国王会做什么吗?”她从来不想当王后或者是仙女,只想当国王、巨人或者将军。“我会打开那个地方,把他们拖出来,好好打一顿。”那幅插图被撕了下来,撕破了。为此我很高兴。但是现在如果让我重新看到那幅插图,我就会知道那个牢狱就是母亲制造的,而母亲本人和父亲一起拉着手在微光当中往上走,而我们则坠入连一丝光线也没有的下面的什么地方。接着就是忍冬花的香味。我一关上灯想睡觉的时候,它就会像波浪一样越来越浓郁地侵入房间当中,直到我呼吸困难,不得不从床上站起来,摸索着,像我小时候一样蹒跚走路。手能够看见的,那道在头脑中形成的看不见形状的门,门,现在成了手也不能看见的。我的鼻子能够看见汽油、桌子上的背心和门。走廊里面仍然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代代悲伤的人的双脚前去寻找水。然而看不见的眼睛就像是咬紧的牙齿一样,不但没有不相信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痛苦。胫骨、脚踝和膝盖,沿着那一道长长的看不见的楼梯栏杆,一个失足——母亲、父亲、凯蒂、杰生、毛莱所沉睡其中的黑暗——一个失足——门——我并不害怕,只是母亲、父亲、凯蒂、杰生、毛莱在睡梦中已经远去了。我会很快入睡的,当我——门,门,门卫生间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水管,白瓷盥洗盆,污秽而静寂的墙壁,以及那沉思的宝座【注:即抽水马桶。】。

我忘了拿玻璃杯了,但是我可以——手能看见。渐渐冷下去的手指。看不见的天鹅脖颈,比摩西的权杖还要细。玻璃杯若有所思地叩击着的不是天鹅的脖颈,而是冰冷的金属。玻璃杯满了,溢出来了。渐渐冷下去,手指泛红。睡眠,把潮湿的睡眠的味道留在脖颈上的那漫长的寂静里。我回到走廊里面,又叫醒了一代代的失落在那里的脚步,回到了汽油的味道中。在黑暗中,那只表还躺在桌子上肆意散播着谎言。随后窗帘又在黑暗中呼了一口气,触碰到了我的脸。再过一刻钟,我就会与世长辞了。最平静不过的字眼,最平静不过的字眼了。我过去不是,我现在是;我过去是,我现在不是。【注:原文为拉丁文,是拉丁语的时态练习例句。】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次钟声,密西西比或者是马萨诸塞。我过去是,我现在不是。马萨诸塞或者是密西西比。施里夫的皮箱里面还有一瓶。

你连拆开都不拆开这封信吗?杰生·李奇蒙 ·康普生夫妇宣布。三次。很多天。你连拆开都不拆开吗?他们女儿的婚礼。那种就会让你把方式和目的弄混淆的。我现在是。喝吧。我过去不是。我们把班吉的牧场卖掉,以让昆丁去上哈佛,这样我就算死了也可以瞑目了。我会死在哈佛。凯蒂说那是一年吗?施里夫的皮箱里面就有一瓶。先生,我不需要。施里夫的。我已经卖掉了班吉的牧场,我死在哈佛了。凯蒂说的。死在大海的巢穴和岩隙里,随着波浪的吞吐而荡漾。因为哈佛有着好的名声,用四十英亩的牧场来换取这样的名声绝对不贵。一个很好的但是死去的名声,用班吉的牧场换来的一个很好的但是死去的名声。这本来是可以维持他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的。因为他听不到,除非他能够闻到。她一进门,他就哭喊起来。我本来以为那不过是父亲用来揶揄她的镇子上的一个小无赖,直到后来。我没有关注过他,就像我没有关注过任何一位陌生的旅行推销员或者是和别人一样穿着军用衬衫的,直到我突然间明白了他甚至没有把我作为一个破坏者,而在他看着我的时候想着的却是她,是在透过她来看我,正像是透过一块彩色玻璃。“你为什么要干涉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吗?我还以为你会把这种事都留给母亲和杰生来做呢。”

“是母亲让杰生来监视你吗?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女人只是拿别人作为自己的荣誉典范罢了。这是因为她爱凯蒂。即使她生病了也会待在楼下,避免父亲在杰生的面前嘲笑毛莱舅舅。父亲说毛莱舅舅就是看了几本旧书,才会犯那样的错误的。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旧小说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瞎眼男孩来做。他应该选择让杰生来做的,因为杰生就算是也会和他一样鲁莽犯错,但至少不会让他的眼睛乌青。派特逊家的男孩比杰生要小。他们就一起合伙糊风筝卖,五分钱一只。直到后来他们在账目上发生了纠纷。杰生就找了一个新的年龄更小的合作伙伴,不管怎么说年龄都是够小的了。因为狄比说这样杰生就可以继续管账了。但是父亲说,既然自己可以白养活五六个无所事事、只会把脚放在炉架上烤火的黑人,那么毛莱舅舅又何必干活呢?他自然可以照管毛莱舅舅的吃住并同时借给他一点钱。何况这样做也是出于父亲的信念:在这个炎热的地方,他的家族天生就要比其他的家族更加高贵。母亲就哭着说父亲总是自认为他的家族比她的要高贵,不断地嘲笑着毛莱舅舅,而且也同时将我们教坏。但是她并不明白,父亲教我们的是:所有的人都只是一个个肚子里装满了锯木屑的玩偶,而这锯木屑则是从以前扔掉的玩偶的肋旁的伤口——并非让我死去的那个伤口——里流出并被扫拢起来的。我过去常常把死亡想成我祖父那样的人或者是祖父的一个朋友,一个私交甚密的朋友,就像是我们过去认为祖父的写字桌也极其神圣,我们不能碰它,甚至不能在摆放那张桌子的房间里面大声说话。在我的想象当中,祖父总是和那张写字桌在一起的。他们一起在等待老沙多里斯上校的到来。他们就在那些杉树后面的一个高地上等着,而老沙多里斯上校则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向着什么地方眺望。他们等着他眺望完,然后走下来。祖父就穿着军装。我们可以听见他们从杉树后面传来的喃喃低语。他们总在一起说话,而祖父则总是正确的。

三刻的钟声敲响了。第一记钟声,准确而平稳,庄重而清脆,为下一记钟声的敲响赶走了之前无穷无尽的寂静。事实上就是这样,如果人们也能够这样彼此交替,那该多好!就像火焰一样,在刹那间盘旋上升,继而沿着冰冷而永恒的黑暗沉寂、彻底熄灭,而不是躺在那里试图不要去想象那晃动的钟摆,直到所有的杉树都散发出班吉所极其讨厌的强烈的死亡的气味。只要一想到那些树丛,我就仿佛又听到了喃喃低语,感觉到一股神秘的波浪汹涌而来,闻到了在狂野袒露的肉体下面热血的跳动,透过通红的眼帘看到一对对没有被拴住的猪一边交媾一边冲向大海。于是他说:“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待邪恶,它虽然会一时得逞,但毕竟不是永久。”于是我说,“但是对于一个有勇气的人来说,是不会让它那么长时间占据上风的。”于是他说:“你认为那是勇气吗?”于是我说:“父亲,难道不是吗?”于是他说:“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道德观念的仲裁者。不管那是不是勇气,反正现在它对于你来说,已经比行动本身更加重要,我希望你不是认真的。”于是我说:“难道你不相信吗?我是认真的。”于是他说:“那么你就是太过于认真了,以至于使我感到如此震惊。如若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迫不得已告诉我你犯了乱伦罪。”于是我说:“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于是他说:“你这样做,是想把一件人类的正常的蠢事上升为一桩可怕的罪行,然后再用真理来加以祛除。”于是我说:“我是想把她从喧哗的世界当中孤立出来,让我们逃离日常生活的种种,这样才能仿佛从来没有听到过那种声音。”于是他说:“你曾经让她做过这件事吗?”于是我说:“我害怕她可能会真的这样做。这样就没有什么好处了。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做了那件事,并且让你相信,那么对于我们来说这件事就变成真的了,那么别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或者是并不存在,那么整个喧哗的世界就会离我们而去。”于是他说:“哦,你现在倒没有撒谎。不过你对自己的内心思想,对一般真理的那一部分即自然世界的连贯和更替及其原因还是懵懂无知。这些原因在包括班吉在内的每个人的头上都笼上了一层阴影。你考虑不到事物的有限性,而思考的是一种神圣性。在这种神圣性里,一种暂时的思想会超越在肉体之上。尽管它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也能意识到肉体的存在,尽管它不会遗弃你,也不会毁灭你。”于是我说:“暂时的。”于是他说:“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你甚至会认为再也不会有像它所能够带来的那样大的伤害,你甚至会觉得它给你的经历会让你一夜白头。但事实上你的容貌却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会做这件事的。这就是一场赌博,但是奇怪的是被这种不幸笼罩的人会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就是一次新的投掷。但是他所投掷的骰子里面是已经灌铅了的,每一次都会对他不利。他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的判决,但是却不愿去面对,而是想尽一切权宜的办法。事实上这些权宜的办法,包括使用暴力,都是一些连小孩子都欺骗不了的幼稚的诡计。直到有一天,在自己的极度厌烦当中,不惜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一张牌上。事实上,就算是一个在失望、悔恨或者是丧亲之痛所袭击的剧痛当中的人也不会这样做的,直到他认识到即使失望、悔恨或者是丧亲之痛对于一个愚昧而绝望的赌徒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时候,才会这样做。”于是我说:“暂时的。”于是他说:“所谓的爱或者悲伤,事实上就是一种没有计划就买到手的债券,之后无论你愿意或者不愿意,它都会自行成长,并且会在你毫无警惕的时候闯进你的记忆,而由首当其冲的任何心神所代替。不,你不会那样做的。事实上,也许有一天,连你自己都会相信她也并不值得你如此失望。”于是我说:“我绝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想法。”而父亲就说:“我想你最好到坎布里奇或者是缅因待上一个月,如果你节省一点的话我们还是付得起的。精打细算地使用每一个便士,这比耶稣治愈了更多的创伤。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于是我就说:“我理解你的想法,至少我下个月在那里的时候会理解的。”父亲就说:“那你就应该记住,自从你出生以来,送你上哈佛就是你母亲一直的梦想。而我们康普生家族从来没有人让一位女士失望过。”于是我说:“暂时的。也许这样做对于我、对于我们大家都比较好。”于是他说:“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道德观念的仲裁者,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另一个人的幸福开方子。”于是我说:“暂时的。”于是父亲就说:“这是世界上最令人悲伤的字眼了。这个世界上别无他物,在时间没有来临之前是不会绝望的,而在绝望到来之前甚至都不是时间。”

最后的一记钟声敲响了。最后的钟声也沉寂在黑暗中了。我走进起居室,打开了灯。我穿上背心,汽油的味道现在已经变得很弱,仅仅是能觉察到罢了,而且在镜子里我也看不到什么污迹了。至少,它们不像我的眼睛上的看上去那么明显。我穿好外套。给施里夫的信在外套下面哗啦响动,我把信拿出来检查了一下地址,放在了侧面的口袋里。随后我拿着手表走进了施里夫的房间,把它放在抽屉里面,然后走回到我的房间,拿了一条新手帕。等到我把手放在门的开关上的时候,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刷牙,只好走回去重新打开旅行包。我找到了牙刷,挤了一些施里夫的牙膏,出去刷完了牙。我把牙刷尽把量地弄干,放回到旅行包里,然后合上旅行包,再走到门口。在关闭电灯之前,我环顾了一下房间,想看看还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这时候想起来我忘记戴帽子了。之后我要经过邮局,肯定会在那里碰到几个熟人,如果不戴帽子的话,他们会认为像我这样住在四方宿舍楼的大学一年级学生,却要装作四年级学生一般。而且我也忘记刷一下帽子了,不过施里夫有一把帽刷,这样我就不用再次打开旅行包了。

我曾经说过,一旦成为贱种,那就终生都是贱种。我也曾经说过,要是您忧虑的只是她逃课的问题,那么您就太幸运了。我说,现在她应该下楼到厨房里了,而不是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往脸上涂抹胭脂,同时等着六个黑鬼来伺候她吃早饭。而那些黑鬼呢,要是没有往肚子里塞满肉和面包,甚至不会从椅子上挪动一下屁股。这时候母亲说:“但是,让学校当局以为我没有办法管教她,以为我不会——”

“得了,”我说,“您就是管教不了她,您能管教得了她吗?您从来都没有管教过她,”我说,“怎么,直至今日您还想管教她,她都已经十七岁了。”

她想了一会儿。

“不过,让他们认为……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还有成绩通知单。去年秋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学校不会再发成绩通知单了。但是刚才琼金老师却打电话给我说,如果她再旷一次课,就得退学了。她怎么会逃学呢?她上哪儿去了?你整天在城里,要是她在大街上闲逛,你应该能看到吧?”“是啊,”我说,“要是她在大街上闲逛的话。不过我并不认为逃课到外面,只是要做一些能够见得人的事。”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就是回答您的问题。”于是她哭起来,抱怨着她的亲骨肉们是怎样长大起来让她受罪的。

“是您要问我这些的。”我说。

“我并不是说你,”她说,“你是他们之中,唯一没有让我受罪的孩子。”

“当然,”我说,“而且我也没有时间让您受罪,我也没有时间能够像昆丁那样去上哈佛或者是像父亲那样狂饮烂醉地进入黄泉。我得工作啊。不过当然了,如果您想让我跟着她去看看她到底做了什么,我就得辞掉店里的差事,另外找一个晚班的工作。这样,白天我就可以盯着她,而晚上您可以叫班 【注:班吉的简称。】 来做这件事。”

“我知道我只给你带来了麻烦和负担。”她一边说着,一边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说,“这句话您已经说了三十年了,就算是班,现在也该明白了。您要不要让我来跟她谈谈?”

“你认为这样做会有好处吗?”她说。

“要是我刚开始,您就上来干扰,那就不会有什么好处了,”我说,“如果您想让我管教他,您尽管吩咐就好了,但是同时您得别插手。每一次我要管教她的时候,您就会插手,结果到最后让她取笑我们两个。”

“记住,她是你的亲人啊。”

“当然,”我说,“这正是我所想的——亲人,按照我的说法,还是嫡亲的呢。但是如果有人像黑鬼那样胡作非为,那么,不管她是谁,就得用对付黑鬼的办法来对付她。”

“我怕你会发脾气。”她说。

“得了,”我说,“您的那一套不大管用。您到底要不要我管教她,您给我个肯定的答案,我还得上班呢。”

“我知道你为我们付出了很多,”她说,“但你也应该知道,如果当初能够按照我的计划去做,那么你现在就会有自己的事务所,可以像一个巴斯康家的人那样过日子了。你尽管并不姓巴斯康,但是你却是巴斯康家族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亲当初能够预料到——”

“行了,”我说,“我觉得他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有看不准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尖刻地说你死去的父亲?”她说。

“好吧,”我说,“好吧。您就随便说吧。既然我现在没有一家事务所,那么我就得去上我的班了。您到底要不要我跟她谈谈?”

“我怕你会发脾气。”她说。

“好吧,”我说,“那就这样,我什么也不说了。”

“可是一定要想出什么办法啊,”她说,“这样会让别人认为是我纵容她逃课,在大街上乱跑,或者会认为我管教不了她……

杰生,杰生,”她说,“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把这样的重担扔给我呢?”

“又来了,又来了,”我说,“您让我的脑袋都快炸掉了。您要不就整天都把她锁在房间里,要不就把她交给我,别再操心了。难道不行吗?”

“她是我的亲骨肉啊!”她边哭边说。

因此我只好说:“好吧,我来管教她。不要再哭了。”

“别发脾气,”她说,“要知道,她只是个孩子。”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的。”我走出去,随后把门关上了。

“杰生。”她说。我没有再回应。我走在楼上的过道里。“杰生。”她站在屋门后面喊着。我走下了楼梯。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随后我听到她在厨房里叫喊。她想让迪尔西再给她倒一杯咖啡。我走了进去。

“我想这就是你们的校服吧?”我说,“要不然,今天是节假日?”

“半杯也行,迪尔西,”她说,“拜托了。”

“不,小姐,”迪尔西说,“我不会给你的。像你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就应该只喝一杯。再说凯罗琳小姐已经吩咐过,让你赶紧穿好衣服去上学,这样你就可以搭乘杰生的车子进城了。否则你一准儿会迟到的。”

“不,她不会的,”我说,“我们马上就会把这件事情做好的。”她手里拿着杯子,看着我。她用手把搭在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睡衣就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你把杯子放下,过来一下。”我说。

“干什么?”她说。

“过来,”我说,“把杯子放到水池里,过来一下。”

“你要干什么,杰生?”迪尔西说。

“你可能会认为你能对付我,就像你可以对付你外祖母和其他的人一样,”我说,“但是你会发现这一次的情况不同。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按照我说的,把杯子放下。”

她不再看我,转头看向迪尔西。“几点了,迪尔西?”她说,“到十秒钟的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再给我半杯吧,拜托——”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松开手,杯子掉在地上摔破了。她使劲往后抽动着胳膊,眼睛盯着我,可是我还是抓得紧紧的。迪尔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杰生,你——”她说。

“放开我,”昆丁说,“不然的话,我会打你耳光的。”

“你敢吗?”我说,“你敢吗?”她向我打来。我把那只手抓住了,把它像一只野猫一样按住。“你打啊,”我说,“你以为你能打到吗?”

“杰生,你——”迪尔西说。我把她拖到了餐厅里面。她的睡衣没有系好,在身边飘动着,而睡衣里面几乎都是裸露着的。迪尔西蹒蹒跚跚地赶过来。我转过身来,冲着她用脚把门踢上了。

“你不许进来。”我说。

昆丁靠在餐桌上,系着睡衣的带子。我瞪着她。

“好。”我说,“我倒要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逃课在外,还向你的外祖母撒谎,假造她的名字在成绩单上签字,害得她为你担忧生病。你想怎么样?”

她不说一句话,把睡衣一直扣到下巴那里,用手紧紧拉在身上,盯着我。她还没有涂抹好胭脂,脸上看起来像是用擦枪布擦过一样。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想怎么样?”我说。

“关你屁事,”她说,“放开我。”

迪尔西走了进来。“杰生,你——”她说。

“听我的,你到一边去,”我头也不回地说。“我想知道你逃课的时候都待在哪里?”我说,“你没有到大街上去,不然的话我一定能看见你的。你跟谁鬼混去了?是不是跟哪个混蛋滑头躲到树林里了?你就是去了那里吗?”

“你这个老混蛋!”她说。她挣扎着,可是我抓紧不放。“你这个该死的老混蛋!”她说。

“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我说,“你这样可以吓唬住一位老妇人,可是现在你要看清楚你是落在谁的手里了。”我一只手抓着她。她不再挣扎了,瞪大一双黑眼睛看着我。

“你想干什么?”她说。

“等我把皮带抽出来,你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我一边说,一边抽着皮带。迪尔西于是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生,”她说,“啊,杰生,难道你不害臊吗?”

“迪尔西,”昆丁说,“迪尔西。”

“我不会让他打你的,”迪尔西说,“你别害怕,宝贝儿。”她抓着我的手臂。这时候我把皮带抽出来了,使劲将她推开。她跌倒在餐桌上。她太老了,几乎不能够动弹了。不过这不要紧,我们的厨房里总需要有人把年轻人吃剩下的东西消灭掉。她又踉踉跄跄地冲到我们中间,想再次抓住我。“要是你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只想打人,”她说,“那就打我吧,你打我吧。”

“你以为我不会?”我说。

“我知道你什么坏事都敢做。”她说。这时候我听到母亲走下楼梯的声音。我就知道她不会束手不管的,我把手松开了。昆丁冲着墙壁倒过去,一边还用手拉紧睡衣。

“好吧,”我说,“这件事就暂时先搁下了。但不要以为你能对付我。我不是一个老妇人,也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黑鬼。你这个小荡妇!”我说。

“迪尔西,”她说,“迪尔西,我要找我的妈妈。”

迪尔西走过去。“好了,好了,”她说,“只要我在这里,我就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手指头。”母亲从楼梯上继续往下走。

“杰生,”她说,“迪尔西。”

“好了,好了,”迪尔西说,“我不会让他再碰你了。”她伸手去抚摸昆丁。昆丁把她的手推开了。

“你这个该死的老黑婆子!”她说,然后向着门口跑过去。

“迪尔西。”母亲在楼梯上说。昆丁冲上楼梯,从她的身边冲过去。“昆丁,”母亲说,“昆丁,你。”昆丁一直跑上去。我听到她跑到楼梯尽头,又跑到了楼上的过道里。随后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母亲停了一下,又继续走下来。“迪尔西。”她说。

“哎,”迪尔西说,“我就来。你还是先去把车子开到门口吧,然后等一会儿,”她说,“这样你就能送她去上学了。”

“这不用你操心,”我说,“我不光要送她上学,还要监督让她留在学校里。我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就要把它做完。”

“杰生。”母亲在楼梯上说。

“现在就去吧,”迪尔西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说,“你还想让她犯病吗?我来了,凯罗琳小姐。”

我走出了房间,站在台阶上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说话。“您马上回去躺下,”迪尔西说,“难道您不知道您现在不舒服,不能够起身吗?赶紧回去吧。我会看着她,让她及时去上学的。”

我走进后院,准备把车子倒出去,接着我又一路绕到前院,才找到了他们。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把那个备用轮胎安装在车子的后面了吧?”我说。

“我没工夫啊,难道在姥姥忙完厨房里的事之前,不需要有人看着他吗?”

“哼,”我说,“吃饭的时候满厨房都是黑鬼在绕着他转,但如果我要换只轮胎,却需要我自己动手了。”

“我找不到人看他呀!”他说。这时候,班吉开始呻吟起来。

“把他带到后面去,”我说,“你搞什么鬼,想把他留在这里给人们展览吗?”在他开始大喊大叫之前,我必须让他们先走开。每到星期天的时候可真够糟糕的,球场上充满了没什么家丑也不需要养活六个黑鬼的人,敲击着一颗像是大樟脑球的破烂玩意儿。这时候,他就会循着那道栅栏跑来跑去,每当看到他们向他走来,就会大吼大叫。要是这样继续下去,他们一定会向我要高尔夫球场地费不可。而母亲和迪尔西,除非是晚上我下班之后点着灯笼打给他看,不然的话就会弄来几个闲置的门柄圆球和一根手杖,装作打球的样子。继续这样下去,人们一定会把我们大家都送到杰克逊去。

这还不算,他们还会举行一个庆祝仪式呢。

我回到车房。那个轮胎就斜靠在墙上,要是我自己动手把它换上,那就真是该死了。我把车退出来,调转车头。她就站在车道的旁边。我说:“我知道你一本书都没有拿,我倒是想多管闲事,问问你把你的书都弄到哪里去了。当然,我可能没有权利发问,”我说,“不过我是去年九月份为那些书支付了十一元六角五分的那个人。”

“是妈妈给我买的书,”她说,“你一分钱也没有花。如果我花了你的钱,我宁愿先饿死。”

“是吗?”我说,“你真该到你外祖母那里说这些话,看看她会怎么说呢。看起来你还没有完全赤裸,”我说,“你往你脸上涂抹的那些玩意儿比你身上的衣服还要多。”

“你以为你或者是外祖母为这些东西花过一分钱吗?”她说。

“去问问你的外祖母吧,”我说,“问问她那些支票都到哪里去了。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就亲眼看到她烧掉过其中的一张。”但是她根本没有在听。脸上抹满了胭脂,眼神像一只恶犬那样僵硬。

“你知道如果我认为我的衣服花了你或者是她一分钱,我会怎么干吗?”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衣服上。

“怎么干?”我说,“穿着一个木桶上街吗?”

“我会把它们都撕下来,丢在大街上,”她说,“你信不信?”

“你当然会这样干的,”我说,“事实上你每次都这样干。”

“你以为我不敢吗?”她说。她的两只手放在衣服领子上,似乎马上就要动手了。

“你要是敢撕破那衣服,”我说,“我就会当场用鞭子抽你,让你一辈子也忘不掉。”

“你看我敢不敢。”她说。这时候我看到她当真开始撕,要当场就把衣服全撕下来。等到我急忙把车子停下,抓住她的双手的时候,已经有十来个人在旁边观看了。这一瞬间,我几乎气得发狂。

“你再这样做,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说。

“我已经在后悔了!”她说。这时候她的那股劲儿已经过去了,眼神非常奇怪。我心里想,要是你敢在这辆车上,敢在大街上哭起来的话,我就要用鞭子抽你,把你打得体无完肤。但是幸好她没有这样做,因此我放开了她的手腕,继续开车前进。好在我们的旁边又有一条小巷子,我可以开车从那里绕进后街,避免从广场上经过。他们已经在毕德家的空地上支好了帐篷。马戏团想在我们店的橱窗上张贴海报,因此送来了两张门票,艾尔 【注:杰生工作的杂货店的老板。】 都交给了我。她坐在那里,把脸扭到一边,咬着嘴唇。“我已经在后悔了!”她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呢。”我说。我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上课铃刚刚打过,几个最后来的学生正在往里走。“你到底准时了一次,”我说,“是你自己走进去坐在那里呢,还是要我把你送进去?”她走出汽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记住我的话,”我说,“我是认真的,要是让我再听说你跟着哪个混账流氓跑到后街上闲逛鬼混的话……”

她听到我的话后,转过身来。“我没有到处闲逛鬼混,”她说,“镇子上每个人都知道我做了什么,你可以尽管去问。”

“每个人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说,“的确,镇子上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可是,我不允许你再那样做,听到了吗?我本人倒是不在乎你在做什么,可是我在镇子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不会允许我家里的人和黑人女孩那样乱来的。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不管,”她说,“我很坏,我反正是要下地狱的。不过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意待在任何你所在的地方。”

“要是让我再一次知道你逃课的话,你就会宁愿待在地狱里了。”我说。她扭过头去,径自跑过操场。“记住,再一次。”我说。但是她没有回头。

我到了邮局,取了信件,然后开车来到店铺里。我进去的时候,艾尔看了看我。我本来让他有机会能够抱怨我迟到了,但是他却只说:“那些耕耘机到货了,你最好去帮助艾伯叔叔把它们安装起来。”

我就到了后院。老艾伯正在那里,以每小时三个螺丝的速度拆着板条箱子。

“你真该到我们家里干活,”我说,“镇子里每一个没用的黑人,都在我们家的厨房里白吃饭。”

“不管我怎么为这个人卖力气干活,他都不会在周六的晚上给我多付加班费的,”他说,“而且我要是这么做,就没有时间来讨别人的欢喜了。”他拧开一个螺丝。“这个地方,除了象鼻虫,没有一个人会辛勤工作的。”他说。

“你真应该为你不是这些耕耘机要对付的象鼻虫而高兴,”我说,“否则的话,在这些耕耘机对付你之前,你就会因为吃棉花而被累死的。”

“这倒是真的,”他说,“象鼻虫也够辛苦的,一星期天天都要在太阳下工作,不管是晴天还是下雨。要是它能够学会在走廊里坐下,看看西瓜的生长,那么星期六对它来说也就不至于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要是换成我来给你开工资,”我说,“星期六对你来说,也一定会一点意思也没有。你还是快点把机器从板条箱子里面弄出来,拿到店里去吧。”

我先打开她的来信,接着把支票拿了出来。女人就是女人,已经迟到了六天,然而就算这样,她们还是想让男人们相信自己很能干。要是换作男人的话,每个月第一天要做的事拖到第六天,生意是不会支撑多久的。还不仅仅是这样,等到银行的通知单寄给她的时候,她还要奇怪我为什么总在六号这一天把薪水存进去。女人是从来不会也弄不懂一件事情的缘由的。

我在信中提到昆丁的复活节的新衣服的事,还没有收到你的回信。衣服完好地收到了吗?而且我最后写给她的两封信,也没有收到回信,但是第二封信中所附的支票已经和第一封信中的一样被兑换了。她是生病了吗?你要让我马上知道,不然我就会亲自去看望她了。你答应过的,如果她需要什么东西,你就会通知我的。我等着在十日之前收到你的回信。不,你还是立刻给我打电报过来吧。你现在一定是在偷看我给她写的信。我知道这件事,就像我正亲眼看到的一样。你最好立刻按照这个地址给我打电报过来,把她的事情告诉我。

就在这个时候,艾尔对着艾伯开始大喊大叫。因此我只好把信件收好,跑出去为艾伯打起精神,让他别那样拖拖拉拉的。这个国家所需要的是白人工人。让这些该死的黑鬼饿上一两年肚子,到时候后他们才会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软包。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我又到了前面。这时候店里面来了一个旅行推销商。时间到了九点五十八,我请他到街上去喝一瓶可乐。我们就谈到了收成。

“种地简直一无是处,”我说,“棉花现在成了投机商人们热衷的货物。他们让农民满怀希望地为他们大量种植棉花,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垄断市场,以击垮那些新手。但是对于农民来说,除了将他们的脖子晒得通红并且弄驼了背,他们得到了什么?你想想那些汗滴禾下土的人,除了起码的糊口之外,他们能多得到一分钱吗?”我说,“倘若他们种得太多,价格就会低廉,甚至不够采摘的费用;倘若他们种得太少,那点棉花就不够塞轧棉籽机的。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了让一小撮该死的东部犹太人获利?哦,我说的并不是那些信仰犹太教的人,”我说过,“其实我也认识一些犹太人,他们都是很好的市民。你不会就是其中的一位吧?”我说。

“不是,”他说,“我是地道的美国人。”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说,“我一向公平对待每一个人,不论他信仰什么样的宗教或者是其他方面又是如何。其实我不反对任何一个犹太人,”我说,“我反对的只是犹太这个民族。你必须要承认,他们不事生产。他们只会尾随在那些开拓者的后面进入一个新的国家,然后把衣服卖给他们,赚他们的钱。”

“你说的是亚美尼亚人吧,”他说,“是不是这样?那些筚路蓝缕的开拓者是没有必要穿新衣服的。”

“我丝毫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说,“我并不反对别人的宗教信仰。”

“当然,”他说,“我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我们家族带有一点法国血统,这就是我的鼻子长成这样的原因。至于我本人,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这一点没错。”

“我也是,”我说,“现在像我们这样地道的美国人不多了。我刚才说的是那些坐在纽约的人,他们才是投机者和骗子。”

“是的,”他说,“投机对于穷人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应该有一条明确的法律来制止这种行为。”

“那你认为我说的话对不对?”我说。

“非常正确,”他说,“我认为你是正确的。农民在这里面只有吃亏的分。”

“我也知道我是正确的,”我说,“除非你能够从通晓内幕的人那里得到一点消息,否则你非被骗不可。我碰巧就认识那么几位。他们在纽约有一家很大的投机公司。我的做事方式就是,”我说,“从来不会在一件事上冒太大风险。那些想用三块钱就捞到所有好处的人,最后一定会被痛宰一番。这也是那些人做这种投机买卖的原因。”

钟声刚敲响了十点,我就来到了电报局。电报局的门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永远是只打开一条缝。为了核实一下,我走到一个墙角,把电报又拿出来看了一遍。我正在看电报的时候,又来了一份商情报告,说市价又上升了两个点。人们都在纷纷买进,我从他们的对话当中就能听出来。他们都争前恐后地往这条船上挤,但是一点也觉察不到这条船正行驶在一条毁灭的航线上。好像现在有一条法律,规定大家除了买进之外什么也不准做似的。是啊,我想就算是那些东部的犹太人也得生活。但是任何一个受到上帝诅咒的人只要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就会到美国来,从美国人的口袋里面掏钱,这种局面还真是该死。现在又上涨了两点,变成四点了。他妈的,不过他们给我的消息应该是正确的,他们是懂行的。如果我不采纳他们的建议,那么我每个月付给他们的十块钱的咨询费还有什么用处?我走出电报局,但接着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又转身走回去,拍一份电报。“一切均好。Q今日回信。”

“Q?”电报员说。

“是的,”我说,“Q。你不知道Q这个字母吗?”

“我只是确定一下。”他说。

“你就按照我说的拍发出去,保管没错,”我说,“让受保人付款。”

“你在发什么电报啊?杰生。”莱特医生说,他的眼睛从我的肩膀上看过来,“是要买进的密码电报吗?”

“一点没错,”我说,“不过,你们还是自己动脑子判断吧。你们可是比那些纽约人还要精明。”

“嗯,我知道,”医生说,“每磅棉花涨两分钱,我今年就会收入一大笔。”

另外一份商情报告传过来了,价格下降了一点。

“杰生是在抛出,”霍普金斯说,“你们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别管我在干什么,”我说,“你们自己动脑子判断。反正那些纽约的犹太有钱人也得和别人一样,打算自己的生活。”

我回到店里时,艾尔正在前面忙着。我走到柜台里面,读洛伦的来信。“亲爱的老爹,我真希望你就在这里。自从老爹你走了之后,我们就没有好的聚会了。我真想念我的甜蜜的老爹。”我知道她在想我,要知道上次我还给了她四十块呐。给她钱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给一个女人什么东西,我也不会让她知道我会给她什么东西。驾驭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永远处于猜测之中。但是如果你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够让她大吃一惊的话,那么对准她们的下巴来那么一拳也不错。

我把信撕碎,在痰盂上点火烧了。我通常不会保留任何女人给我的只言片纸,也不给她们写信。洛伦总是要求我给她写信,我就跟她说,“要是我忘了告诉你什么,就等我下次到孟菲斯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我说,“其实我并不介意你用普通的信纸给我写信,但是如果你试图给我打电话的话,那么孟菲斯就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我告诉她,我只是来这里玩女人的浪荡子中的一个,我可不想有什么女人打电话给我。”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给了她四十块钱。“如果你因为喝醉了酒想打电话给我,那么你就要记住这句话,就是在拨电话号码之前从一数到十,好好考虑一下。”

“那么要到什么时候呢?”她说。

“什么什么时候?”我说。

“什么时候你会再来?”她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说。接着她想去买一瓶啤酒,但被我制止了。“把钱留住吧,”我说,“用那些钱给自己买一件衣服。”我也给了女佣人五毛钱。毕竟像我说的,钱本身并没有价值,关键在于你花钱的方式。钱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存钱呢?钱永远只属于那些能够赚钱而且又能一直保管它们的人。就在杰弗逊,有个人靠卖废品给黑鬼们赚了一大笔钱。但他就住在一个比鸽子窝大不了多少的地方,自己做饭。大约四五年前的时候,他生病了,非常害怕。等到他病好了之后,他就开始信仰教会,每年出五千块资助一个教士到中国传教。我常常想,如果他死了之后发现根本就没有天堂,那时候再想起自己的五千块,他得多懊悔。如果按照我说的,他还不如继续害怕下去,就算现在已经死了,但是钱却省下来了。

等到信的碎片烧干净之后,我正要把其他信件塞到外套口袋里,突然我想到我应该在回家之前把给昆丁的信拆开。但就在这个时候,艾尔在前面大声叫喊我,我只好把这些放下,去伺候那位该死的红脖子乡巴佬。他已经花了十五分钟,还不能决定下来是要买一条两毛钱还是三毛五的牛轭绳。

“你最好选那条好的,”我说,“你们老是用价格低廉的装备来工作,怎么能希望获得比别人更好的收成呢?”

“要是这一条不好的话,”他说,“那你们怎么还在卖呢?”

“我并没有说这条不好,”我说,“我只是说没有那条更好。”

“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你用过吗?”

“因为它没有定价三毛五分钱啊,”我说,“凭这个我就知道它不如那条好。”

他拿起两毛钱的那一种,从手指间抽过去。“我看我还是买这一条吧。”他说。我正准备给他包起来,但是他却直接卷巴卷巴塞到工作服下面了。然后他拿出来一个烟草包,解开,从里面抖出几个硬币。他递给我一枚两毛五的。“我还能用剩下的一毛五分钱吃一顿午饭呢。”他说。

“好啊,”我说,“你是行家。不过要是你明年需要再换一条牛轭绳的时候,可不要来抱怨我。”

“我现在还不考虑明年的事。”他说。我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但是每当我把那封信拿出来的时候,就会发生点别的事。人们都到镇子上看演出,成群结队地来,把钱花在不会给镇子带来任何好处的东西上面,除了能够让那些贪官污吏能够借此分赃。艾尔则像鸡栏里面的母鸡一样,嘴里面念念有词:“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会侍候你的。杰生,拿一个牛奶搅拌器,再拿一个五分钱的百叶窗钩子给这位太太看看。”

嗯,杰生天生就喜欢伺候别人。但是我说我并不喜欢。是的,我没有读过大学,因为在哈佛大学他们居然会教你如何在黑夜里游泳,而你自己可能根本就不会游泳;至于西华尼呢,那就更好了,他们甚至根本都不会教你什么是水。 【注:杰生在这里挖苦自己的父亲和昆丁。昆丁读的是哈佛大学,后来在夜晚投水自尽;杰生的父亲读的是西华尼的大学,最后酗酒而死。】 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们可以送我去读州立大学嘛,那样我就能学会怎么用一个治疗鼻子的喷雾器将自己的钟表弄停了。要是再让我说,你们也可以把班送进海军或者是骑兵队,因为骑兵队里面的马都是阉割过的。当她把小昆丁送回家来让我喂养的时候,我说这没有什么问题啊,本来我就打算到北方去找个工作,现在工作自动送上门来了。这时候母亲就哭了起来。我说我一点儿也不反对抚养这个孩子,如果您高兴的话,我辞掉自己的工作来做这件事都没有问题,不过这就需要您和迪尔西来让家里的面粉桶是满着的,要不班也行。班能行的,随便把他租借给哪个马戏团,总会有人愿意花一毛钱来看他表演的。这时她哭得更厉害了,同时不停地说,我的饱受苦难的孩子啊。我说,是的,不过等她长得更高一些,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只有我的一半高,她就会给你更大的帮助了。这时候她就说她很快就会“去”了,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因此我只好说,好吧,随您的便吧。不过那是您的外孙女儿,在她所有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中,只有您的身份是清楚的。我说,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如果您相信她会按照她所说的,不会来看望这个孩子,那就是您在糊弄您自己。母亲不断地说,【注:1912年杰生的父亲康普生先生去世之后出殡的情景。】谢天谢地,你除了名字之外其他的方面都不像康普生家族的人,现在你和毛莱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了。我说好吧,只是让我自己来承担这份责任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再把毛莱舅舅搭进来啊。这时候人们来了,说可以动身了。母亲就不再哭了。她把面纱拉了下来,我们就下了楼梯。毛莱舅舅正用手捂着嘴巴,从餐厅里面走出来。他们排成两支队伍,我们刚走出门口的时候,正看到迪尔西将屋角附近的班和狄比赶回去。毛莱舅舅不断地说着,可怜的小姐姐,可怜的小姐姐,同时用手轻轻拍动母亲的手背。他不停地说着话,但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你戴上黑纱了吗?”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走呢?一会儿班杰明出来又该热闹了。可怜的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是啊,”毛莱舅舅一边说,一边用手拍着她的手背,嘴里面喋喋不休,“这是最好不过的了。等到必要的时候,再让他知道自己丧失了父亲。”

“其他的妇女在这时候,都有他的孩子来支撑她的。”母亲说。

“你也有杰生和我啊。”他说。

“对我来说这太可怕了,”她说,“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失去了两个亲人。”

“好了,好了。”他说。一会儿之后,他把手偷偷地放到了嘴边,又把什么东西扔到窗外。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闻到的,是丁香梗(丁香梗的气味可以去除酒味)的气味。我想,他一定觉得这是他在父亲的葬礼上至少应该做到的事吧。也许那个酒橱在他经过的时候把他当成了父亲,因此才把他绊住的。就像我所说的,如果他觉得一定要卖掉什么东西来送昆丁去上哈佛的话,如果他是把那个酒橱卖了,同时给班买一件疯子穿的紧身衣,那么我们的日子就全都好过了。我知道,在我继承康普生家族的产业之前,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他就已经把产业都喝光了。反正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要卖任何东西把我也送到哈佛去。

他就这样不停地拍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小姐姐呀”。他用戴着黑手套的那只手来拍,过了四天之后我们就收到了那副手套的账单,因为那是二十六日,也就是一个月前父亲到那里把她带回来的同一天。父亲闭口不说她在哪里,也不说其他的任何事。母亲就边哭边说:“你看到她了吗?难道你就没有想办法让她为此负一点责任吗?”父亲说:“不行,她不愿意用他一分钱。”母亲说:“法律会使他就范的。他一点也不能证明,除非——康普生先生,”她说,“你不会愚蠢到告诉他——”

“别说了,凯罗琳,”父亲说,随后他派遣我和迪尔西到阁楼上把那个旧摇篮拿下来。我就说:“嗬,他们真的为我们家找了一份工作。”因为我们一直希望凯蒂和她的丈夫能够把一切事情办妥,希望他能够抚养小昆丁。而母亲则总是说凯蒂至少还关心着这个家,在她把小昆丁安排妥善之后,不会去妨碍我能够得到的那个机会。

“那你说说,小昆丁该放在哪里抚养?”迪尔西说,“除了我以外,谁还会抚养她?难道我没有抚养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吗?”

“你干得不错,”我说,“而且无论如何,现在她总算又有事可以来为之操心了。”我们把摇篮拿下阁楼,迪尔西就在她的老房间里安了起来。这时候母亲又说话了。

“别出声,凯罗琳小姐,”迪尔西说,“你会吵醒她的。”

“为什么要让她睡在这里?”母亲说,“让她在这里受到坏空气的感染吗?她的命已经够苦了,还要让她再加上一分吗?”

“别说了,”父亲说,“别说傻话了。”

“为什么不让她睡在这里?”迪尔西说,“她的妈妈在长大到能够单独睡之前,每晚不都是跟着我在这里睡的?”

“你不懂的。”母亲说,“我的女儿让丈夫抛弃了,可怜无辜的小宝宝啊,”她边看着小昆丁边说。“你现在还不知道你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别说了,凯罗琳。”父亲说。

“你这样说是为了杰生吗?”迪尔西说。

“我要保护他,”母亲说,“这是我一直努力去做的一件事。现在,我要保护好这个小娃娃。”

“我就是想知道,在这个房间睡怎么就能伤害了她?”迪尔西说。

“我没有办法,”母亲说,“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不断惹上麻烦的老妇人。但是我知道如果违背上帝的旨意,是要被惩罚的。”

“你胡说什么呀?”父亲说,“迪尔西,你就把摇篮安到凯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吧。”

“你可以说我是在胡说,”母亲说,“但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连那个名字也不要让她知道。迪尔西,我不允许你在她面前提到那个名字。如果她能够顺利长大而不知道她的母亲的话,我就感谢上帝了。”

“别犯傻了。”父亲说。

“我以前从来没有干涉过你教育孩子的方式,”母亲说,“但是现在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今天晚上必须决定好这件事。或者是不准在她的面前提到那个名字,或者是把她送走,或者是我自己走掉,你看着办吧。”

“好了,别说了,”父亲说,“你太激动了。迪尔西,把摇篮安放在这里吧。”

“你看上去要生病了,”迪尔西说,“看上去快像一只鬼了。你赶紧上床去,我给你调一杯威士忌,看看能不能睡着。我敢说你自从离开家门之后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肯定没有睡过,”母亲说,“但是你不知道医生的嘱咐吗?你为什么还鼓励他喝酒?这就是他的问题。你看看我,虽然我活着也受罪,但是我从来没有意志软弱到用威士忌来自杀。”

“胡说,”父亲说,“医生懂得什么?医生就是靠让病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来骗钱混饭。这太简单了,就连退化的猿猴也会这么做的。下一步,你就该去请牧师来给我做安魂弥撒了吧?”母亲于是哭了起来,父亲就走掉了,接着我就听到了打开酒橱的声音。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他的下楼声。这时候母亲应该已经睡了,因为房子里面终于安静下来了。他也保持不发出音响,因为除了他的睡衣和裸露的小腿发出的摩擦声之外,我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迪尔西安放好摇篮,替她脱下衣服,把她安置进去。自从父亲把她抱回来之后,她还没有醒过呢。

“她长得挺大的,摇篮里快睡不下了。”迪尔西说,“对啦,我可以在过道里面给自己搭一张床,这样晚上您就不用起床来照看她了。”

“我不睡觉,”母亲说,“你还是回去睡吧。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很愿意把我的余生放在她的身上,只要能防止——”

“您不要说了,”迪尔西说,“我们会好好照看她的。你也上床睡觉去吧,”她对我说,“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就要走出去,但是接着母亲把我叫了回来,对着我哭了一阵子。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所在了,”她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感谢上帝。”我们在那里等着大家动身的时候,她说感谢上帝,现在父亲也要受到上帝的眷顾了,而留在自己身边的是我而不是昆丁。“感谢上帝,你并不像康普生家族的人,因为现在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和毛莱了。”我就对自己说,有没有毛莱舅舅,我才不在乎呢。

好吧,他一直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拍母亲的手背,转过头去和她说话。等到轮到他铲土的时候,他才把黑手套脱下来。虽然有人给他们打着伞,但是他们的脚上还是沾满了泥巴,他们就不时跺着脚,想把泥巴从鞋子上跺下来。铲子上也沾满了泥巴,他们只好把铲子上的泥巴弄下来。泥巴落在棺材上面,发出一种很空洞的声音。当我后退到马车附近的时候,又看见他正躲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偷偷喝酒。我正疑心他要喝个没完没了呢,因为我穿着一身新的西装,而马车的轮毂上也没有沾上多少泥巴,母亲看到这些,就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间会有另外一套新西装。”毛莱舅舅就说:“好了,好了。你根本就不用担忧,你可以依靠我呢。”

是啊,我们可以依靠他。第四封信就是他寄来的,但是根本不用拆开看。我自己就可以写一封,或者是仅仅凭借记忆背给母亲听就可以,如果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十块钱就好了。但是对于另外一封信我就很有怀疑,因为我觉得已经到了她向我耍花样的时候了。在第一次之后她就变聪明了,因为她发现我和父亲并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当人们快要把墓穴填满的时候,母亲号啕大哭起来,毛莱舅舅于是带着她坐马车走了。他对我说我可以跟其他人坐一辆马车,因为人们都是愿意搭载我的,而我得先把你母亲送回去。于是我心里就说,是啊,你应该带两瓶酒出来,而不仅仅是只带一瓶。可是我知道我们现在身处的是什么环境,因此我就让他们先走了。他们才不在乎我身上已经淋得多湿了,不过要是我不小心得了肺炎的话,母亲又要大惊小怪了。

我一边考虑着,一边看他们把泥土填进墓穴,用力地拍打着,就好像是在调制泥灰或者是建造一道栅栏一样。我觉得有些好笑,就决定在附近绕一下圈子。但是如果我是往镇子上走的话,他们会赶上我的,一定要我坐到一辆车子上去,因此我就往黑人的墓园那里走去。后来我站在了几棵杉树的下面,那里落下来的雨水比较少,只是偶尔的几大滴。我在那里可以看到他们什么时间干完活,什么时间离开。不多久,他们就离开了,又过了一分钟,我也上路了。

为了避开湿草丛,我不得不在小路上行进,因此我离那里很近了,才看到她穿着一件黑斗篷站在那里,正在看着一束花。在她转过身来揭开面纱之前,我马上就认出她是谁了。

“嗨,杰生。”她说着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手。

“你到这里做什么?”我说,“你是答应过母亲不会回来的。我想那时候你应该比现在更有理性。”

“是吗?”她说,然后又开始看那束花了。那束花至少值五十块钱,有人把它放在了昆丁的坟墓上。“你是这样想的吗?”她说。

“不过我也不会惊讶,”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没有那么本分。你不在乎任何人,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处境。”

“啊,”她说,“那份工作的事。”她看着坟墓,“我很抱歉,杰生。”

“你也会觉得抱歉吗?”我说,“你现在说话倒是温和多了。但是你实在用不着回来。没有任何遗产被留下来。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问一下毛莱舅舅吧。”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她还在看着坟墓。“为什么你们不让我知道?”她说,“我只是凑巧在报纸上看到的,就在背面的最后一栏,凑巧看到的。”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坟墓。这时候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想起这一样,又想起那一样,渐渐地觉得不太舒服了,觉得有些疯狂。我又想到现在毛莱舅舅要回到家里居住,并且家里的事情由他说了算了,就像刚才他还把我留在雨里淋着一样。我说:“你真有心机,父亲一去世你就偷偷溜来。不过你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的。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你回家的最好机会。既然你已经驾驭不了你获得的马儿。那么你就只好步行了,”我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你住在那栋房子里叫什么名字。”“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你能和父亲、昆丁一起住在下面,那说不定会更好些,”我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说,“杰生,”她说,看着坟墓,“如果你能想办法让我看她一分钟,我就给你五十块钱。”

“你根本就没有五十块钱。”我说。

“你要不要?”她说,还是不看我。

“拿出来看看,”我说,“我不相信你有五十块钱。”

我看见她的手在斗篷底下摸索着,然后她把手拿了出来。如果她那手里拿着的不是钱,那么我就该死了。我看到了两三张黄色的票子。

“他现在还给你钱吗?”我说,“他给了你多少钱?”

“我给你一百块,”她说,“你愿不愿意?”

“说好了就一分钟,”我说,“而且你要按照我吩咐的去做。就算是你给我一千块,我也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

“好,”她说,“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只要你能让我看见她一分钟。我别无所求,马上就走。”

“把钱给我。”我说。

“事后再给你。”

“你不相信我吗?”我说。

“不相信,”她说,“我很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块儿长大的。”

“说到信任别人的问题,你倒是很拿手。”我说,“好了,我可不想在这里继续淋雨了,再见吧。”我装作抬步要走的样子。

“杰生。”她说。我停了下来。

“干什么?”我说,“有话快说,我已经快被淋湿了。”

“好吧,”她说,“给你钱。”四周没有人。我走过去拿钱,但是她还死捏着不放。“你会帮我做这件事吧?”她透过面纱看着我说,“你答应下来了吧?”

“放手,”我说,“你想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是吧?”

她松开了手。我把钱放在口袋里。“杰生,你会照做的,对吗?”她说,“如果我还有别的办法,我是不会来求你的。”

“没有别的办法,你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我说,“我当然会这样做的。我答应过要这样做,不是吗?不过现在你要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会的,”她说,“我会的。”于是我就告诉她在哪里等我,然后我就去了马车店。我走得很快,结果在他们要把马匹从车上接下来的时候赶到了。我问是否已经付过钱了,他回答说还没有。于是我就说康普生太太忘了一样东西,要去拿回来,他们便让我坐上了马车。是明克在赶车,我就给他买了一支雪茄,让他带着我四处转转,直到后街已经黑下来了,人们不会再认出他来。这时候明克说他要把马车赶回马车店了。我就说我会再给他买一支雪茄的,然后我们就把马车赶进巷子里,我通过院子走进了房间。我在客厅里停住,听见母亲和毛莱舅舅在楼上说话,接着我走到了后面的厨房里。小昆丁和班就在那里,由迪尔西照看着。我说母亲要看看她,于是就抱着她走进了房间里。我找到了毛莱舅舅的雨衣,把她包裹进去,然后带着她回到巷子,上了马车。我让明克把车子赶到火车站去,因为他害怕从马车店门前经过,因此我们只好从后街上绕过去。不多会儿之后我就看见她正站在路灯下的角落里,于是我就吩咐明克靠近人行道行驶,而等到我说“快走”的时候,他就给马匹来上那么一鞭子。就在这时候,我把雨衣从小昆丁的身上脱了下来,然后将她举到了马车的窗户旁边。凯蒂看到了她,想要扑上来。

“打马呀,明克!”我说。明克于是狠狠地给马匹来了一鞭子,我们就像一辆救火车一样从她身边冲过去。“现在就像你答应的那样,去赶那趟火车吧。”我说。透过马车的后窗户我可以看见她正在后面追赶。“再打一鞭子,”我说,“我们要回家了。”等我们在路口拐弯的时候,她还在追赶着。

那天晚上,我把钱又数了一遍,然后放好。我并不觉得我做了一件坏事。我心里想,我要让你看个明白,现在你总该知道弄丢了我的那份工作会遭受到什么了吧。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并没有遵守诺言乘坐那辆火车离开。但那时候我还是不太了解女人:现在我再也不会相信她们的话了。因为第二天早晨她就径自走进了我们的店里,只不过她还带着面纱并且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这一点还算是不错。那是星期六的早晨,因为看见我在店里,她就快速地一直走到店铺前面我的办公桌前头。

“骗子,”她说,“你个骗子。”

“你疯了吗?”我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怎么能就这样进来了呢?”她刚要说话,但被我阻止了。我说:“你已经丢掉了我一份工作,怎么连我这一份工作也想给弄丢是吗?如果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天黑之后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见面。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我说,“难道我没有做我答应你的任何一件事吗?我说过会让你看她一分钟,我做到了没有?嗯,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双手紧握,看上去像要发疯了。“我只是按照我答应的去做了,”我说,“说谎的人是你,你许诺过要乘坐那班火车离开的。你许诺过没有?如果你想把那笔钱要回去的话,你就试试看吧,”我说,“就算你给我的是一千块钱,现在你也还欠着我的呢。如果十七班次火车开走之后让我还知道你依旧在镇子上,”我说,“我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毛莱舅舅。那么,直到你断气之前,你再也不会看到小昆丁了。”

“你真该死,”她说,“你真该死。”

“好,”我说,“随便你怎么说。不过你要记住我说的话,要是你不乘坐十七班次火车离开,我就会告诉他们。”

她走了之后,我觉得心里面痛快了一些。我说,现在你该知道以后再丢掉我的工作之前需要考虑的东西了吧。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但是在那之后我就已经学乖了。另外,就和我说的一样,我看起来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提携。我可以自己立足,像我一直做的那样。但是我突然想到了迪尔西和毛莱舅舅。我想到了她会如何说服迪尔西,而至于毛莱舅舅,只要给他十块钱,他是什么都会答应下来的。而我呢,却只能在这店铺里,不能跑回家保护我的母亲。就像她说的那样,如果你们之中有谁会被带走,那么感谢上帝留下来的人是你,让我能够有所依靠。于是我说,那么好吧,既然我命中注定跑不远,最多只是跑到杂货铺来,免得您要找我的时候找不到。那么我也知道虽然家产所剩无几,但是也总得有人来守护着,对吧?

因此,我一回家就盯紧了迪尔西。我告诉迪尔西,她得了麻风病。我又拿来了《圣经》,把一个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腐烂掉下来的那一段读给她听。然后我告诉她,只要让她看一眼她或者是班或者是小昆丁,他们也会染上麻风病。这样我就觉得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殊不知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班吉又在那里喊叫。他就像是要把整个地狱都弄翻了一样,谁也不能让他安静下来。母亲就说,好吧,把拖鞋给他拿来。迪尔西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母亲又说了一遍,我就说我去拿吧,我可忍受不了这样的叫喊声。像我曾经说过的,虽然我很有耐性,要求也不高,但是如果我在一家该死的店里面工作了一天,回家的时候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那么就该死了。因此我说我去拿拖鞋,迪尔西却急急忙忙地说:“杰生!”

我的心里立刻好像被闪电照亮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去拿来了拖鞋。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看到拖鞋之后,叫声更大了,好像我们要杀死他一样。因此我迫使迪尔西说出了真相,然后汇报给了母亲。之后,我们又需要将她抱到床上了。等到事情稍微安定下来,我就告诉迪尔西,她应该保持对上帝的敬畏。但是我只能像对任何黑人所做的那样,不能有过高的期许。这个就是有黑人佣人所带来的麻烦。他们长时间和你生活在一起之后,就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甚至让你没有办法指使他们。他们自以为是自己在管理着这个家庭。

“我倒是想知道,让可怜的小姐看一下自己的孩子,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迪尔西说,“要是康普生先生还活着,事情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问题是康普生先生已经死了,”我说,“我知道你一向不大听我的,但是母亲的话你总该听吧。你这样折腾她,会把她送进坟墓的,那时候你是不是就可以让整栋房子里面都住满黑人穷鬼了?再说,你让那个白痴见到她做什么?”

“杰生,就算你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狠心的人,”她说,“感谢上帝,尽管我长着一颗黑人的心脏,但是也要比你更有心肝。”

“但我至少还有男子气概,能够把家里的面粉桶装满,”我说,“如果再那样做,你就吃不到桶里的东西了。”

因此我再看到她时,就告诉她,如果她再从迪尔西那里打主意,母亲就会赶走迪尔西,把班送到杰克逊,而她自己则会带着小昆丁远走高飞。她死死地盯着我。旁边没有路灯,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在看我。我们小的时候,每当她生气但是又手足无措的时候,她的上唇就会开始跳动。每次跳动,牙齿就会露出一点点。在这个过程当中她会像一根柱子一样一动不动,连一束肌肉也不会动,只是上唇跳得越来越厉害,牙齿露出来得越来越多,但是却不说话。最后她只说出几个字:“好吧。你要多少钱?”

“嗯,如果从马车车窗里看一眼就值一百块,那么——”我说。不过从那件事之后,她的表现就一直不错,只是有一次她要求看银行的账目单。

“我知道那些支票的背面都有母亲的签名,”她说,“只是我想看一看银行的账单,想知道那些支票都到哪里去了。”

“那是母亲的个人事务,”我说,“如果你认为你有权利调查的话,那么我就去告诉她,说你认为那些支票被侵占了,而你想核查一下,因为你并不信任她。”

她没有说话,也一动不动,但是我能听见她在心里面说去你的,啊,去你的。

“你就说出来吧,”我说,“你和我看待对方,早就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也许你想把钱要回去。”我说。

“听着,杰生,”她说,“现在不要对我撒谎了。我想说的是关于她的事。我可以不看任何东西,而且如果钱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每个月多寄一点过来。但是你要答应我让她可以——她可以——你是能够做到的。给她买一些她需要的东西,对她和气一点。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们不让我做……但是你是不会帮我做的,因为你身上的血是冷的。听我说,”她说,“如果你能想办法让母亲把她还给我,我就给你一千块钱。”

“你没有一千块,”我说,“我知道你在撒谎。”

“有,我有。我会有的,我能弄到。”

“我知道你会去怎么弄到手的,”我说,“就是用和弄到小昆丁一样的办法去弄这笔钱吧?等到她足够大的时候——”那时候我真以为她要打我了,但是后来又不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有一瞬间,她就像一个发条拧得太紧的玩具,马上就要炸掉。

“啊,我疯了,”她说,“我要疯了。我不能带走她。你们抚养她吧。我都在想什么呢,杰生,”她一边说一边抓住我的胳膊,她的双手滚烫。“你得答应我要好好照看她——因为她是你的亲人,和你血肉相连啊。答应我吧,杰生。你有着和父亲相同的名字,而如果是父亲的话,你认为我需要向他请求两遍吗?连一遍也不需要吧?”

“就是这样,”我说,“他的确给我留下了这点东西。你要我怎么做?”我说,“是给她买一条围裙和一辆婴儿手推车吗?你这样并不是我造成的,”我说,“反而我比你冒着更大的风险,因为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因此,如果你希望——”

“是啊,”她说,接着开始大笑起来,但是同时也在拼命抑制着。“是啊,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说,粗声粗气的,同时用手捂住嘴巴,“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了,”她说。

“得了,”我说,“别笑了!”

“我也在尽量不笑的啊,”她说,用手捂紧了嘴巴,“啊,上帝!啊,上帝!”

“我要走了,”我说,“我可不能让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你现在就离开这个镇子吧,听见没有?”

“等一下,”她说,又抓紧了我的胳膊,“我已经不笑了。我再也不笑了。你答应我了吗,杰生?”我觉得她的瞪大的眼睛几乎就要碰到我的脸上了。“你答应我了吗?母亲——那笔钱——如果什么时候小昆丁需要一些东西——如果除了固定的生活费之外,我把她需要的钱用支票汇给你,你会给她吧?你不会说出来吧?你会让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得到所需要的东西吧?”

“当然,”我说,“但是你需要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这时候,艾尔戴着帽子走到前面来。他说:“我要到罗杰斯的店里吃点快餐。我看我们是没有时间回家吃饭了。”

“我们没有时间,这是什么意思?”

“镇上有马戏团表演,非常热闹,”他说,“下午还要加演一场。人们都想尽快买点东西,然后能赶上去看表演。所以我们也最好在罗杰斯那里对付一下。”

“哦,”我说,“那是你的肚子。如果你想成为你自己的买卖的奴隶的话,那是和我没有太大关系的。”

“我知道你是不肯做任何买卖的奴隶的。”他说。

“除非是杰生·康普生的买卖。”我说。

因此,当我回到店铺后面把信件拆开的时候,唯一使我惊讶的是里面居然是一张邮局汇票而不是支票。先生,是的,女人是不能信任的。我冒了这么多的风险,冒着她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的风险,冒着向母亲撒谎的风险,而这就是她对我的回报。是不是她还会通知邮局,除了小昆丁之外,其他人都不能支取呢?而且她竟然给了小昆丁五十块钱。而我呢?甚至在二十一岁之前都没有见过五十块钱。其他的孩子每天下午和整个星期六都在放假,而我则需要到店里面做零工。就像我所说的那样,她就这样背着我们给她女儿钱,又怎么能期待我们能管教好呢?我也跟她说过,既然小昆丁和你一样出生在同样的家庭,受到了同样的教养,那么母亲就会比你更清楚小昆丁到底需要什么,而你呢,连个家庭都没有。“如果你要给她钱,”我说,“就直接寄给母亲好了,不要寄给她。既然我每几个月就要为你冒一次险,你就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不然这件事就算了。”

正当我准备去做那件事的时候——如果艾尔以为我会冲到街上吞吃那么几口不能消化的食物的话,那么他就太愚蠢了。我也许并不是一个能够将两脚放在桃花心木桌子上的老板,但是我在这个店铺当中也只做付给了我工资的那一份工作,如果连我走出这家店铺之外的文明生活也干涉的话,那么我就会到另外一个更尊重我的地方去。我自己可以立足,也不要任何人的桃花心木桌子支撑我的双脚。——正当我准备去做那件事的时候,我又得暂时先放一下,跑出去卖一毛钱的钉子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给一个红脖子乡巴佬。这时候艾尔多半是已经一边吞咽着一块三明治,也走在回来的路上了。而这时我发现空白支票已经没有了。我想起来我原本是应该多拿一点的,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随后我抬起头来,听到小昆丁进来的声音。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正在那里询问老艾伯我在不在。我刚好来得及把那些东西塞进抽屉然后关好。

她走到办公桌旁边。我看了看表。

“你回家吃饭了吗?”我说,“现在正好十二点,我刚刚听过钟声敲响。你一定是飞着来去的。”

“我不回家吃饭了,”她说,“今天有我的信吗?”

“你在等信吗?”我说,“你居然有一位会写信的男友吗?”

“妈妈的信,”她说,“有我妈妈寄来的信吗?”她说,眼睛盯着我。

“有一封她给母亲的信,”我说,“我没有打开。你得等她打开之后,我想她会让你看的。”我说。

“请回答我,杰生,”她说,丝毫不管我刚才所说的,“有我的信吗?”

“什么事?”我说,“我可从来不知道你为什么事这么急切过。你一准是等着她给你寄钱。”

“她说过她——”她说,“杰生,回答我,”她说,“有没有?”

“你今天到底还算是去上学了,”我说,“他们在那里没有教你礼貌吗?你先等一下,我要去招呼顾客。”

我去招呼顾客。等我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她在桌子后面消失了。我急忙跑过去。绕到桌子后面,把她的正从抽屉里面缩回来的手抓住了。我拿着她的手在桌子上敲她的指骨,直到她松开为止,我把信抢了过去。

“你想偷,你想偷是吧?”我说。

“给我信,”她说,“你已经把它拆开了。给我信,杰生,请给我。这是寄给我的,我已经看到名字了。”

“我要拿缰绳抽你,”我说,“你应该得到的就是缰绳。你竟敢翻我的物品。”

“信里面有钱吗?”她说着,把手伸出来要信。“她说过要给我寄一些钱来的。她答应过的。把信给我。”

“你要钱干什么?”我说。

“她说过她会的,”她说,“请把信给我,杰生。如果这一次你能给我的话,以后我不会向你提任何要求。”

“我会给你的,你别着急。”我说。我把信和汇票一起拿出来,同时把信递给她。她伸出手来抓汇票,对那封信连看也不看一眼。“你得先签字。”我说。

“汇来了多少钱?”她说。

“你可以看信啊,”我说,“信里面总会说到的吧。”

她大概只看了两三眼,就把信看完了。

“信里面没说,”她抬起头来说,把信扔在地上,“汇来了多少钱?”

“十块钱。”我说。

“十块钱?”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

“你得到这么多钱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我说,“像你这般大的小孩子。你突然这么着急地要钱,你想做什么?”

“十块钱?”她像是在呓语,“只有十块钱吗?”她又突然抓向汇票,“你撒谎,”她说,“你是个小偷,”她说,“你是个小偷!”

“你想抢,你想抢吗?”我说,一把把她推开。

“给我钱!”她说,“那是给我的。是她寄给我的。我要看看,我要看个清楚。”

“你想看吗?”我说,“那你怎么才能看到呢?”

“让我看一下吧,杰生,”她说,“求求你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向你提任何要求了。”

“你不是说我撒谎吗?”我说,“就因为这个,我是不会让你看到的。”

“怎么可能只有十块钱?”她说,“她明明告诉我——她告诉我——杰生,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需要钱。把钱给我吧,杰生。只要你给我钱,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先告诉我你要钱做什么?”我说。

“我非常需要这笔钱。”她说。她的眼睛看着我。接着,她突然不再看我了,眼睛也凝住了,我知道她准备撒谎了。“我欠了别人的钱,”她说,“我得还给别人,今天就得还。”

“还给谁?”我说。她的两只手在扭动着。我能看出来她是在编织一个谎言。“你又在镇上的店里赊账了吗?”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告诉我了。镇上的每一家店铺我都打过招呼,你要是还能赊账,我可以把这笔钱吃掉。”

“是个女孩子,”她说,“是个女孩子。我向她借了一些钱,我得还她。求求你,杰生,把钱给我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需要这笔钱。妈妈会还给你的。我会写信让她还给你的,我以后也不会向她要什么东西了。你可以看这封信。求求你了,杰生。我非常需要这笔钱。”

“先告诉我你要这笔钱做什么,我再考虑一下,”我说,“告诉我。”她却只是站在那里,两只手在衣服上不断地揉搓着。我说:“如果你觉得十块钱太少的话,我就把它拿回家给母亲。你知道那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很有钱的话,你就不用要这十块钱了——”

她站在那里,眼睛望着门口,喃喃自语:“她说过要寄给我一些钱。她说过会把钱寄到这里的,可是你却说她没有寄过一点儿钱。她说过寄了很多钱到这里的。她说过那是给我的,说至少其中的一些是给我的。可是你却说她没有寄过一点儿钱来。”

“这件事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我说,“你不是看到过那些支票是怎么处理的了吗?”

“是的,”她说,眼睛看着地板,“十块钱,”她说,“只有十块钱。”

“这你还要庆幸自己的运气足够好呢,毕竟那是十块钱,”我说,“钱在这里,”我说。我把汇票正面朝下压在桌子上,“签个字吧。”

“你能让我看看吗?”她说,“我就是看看。无论那上面写的是多少,我只要十块,剩下的都给你。我就是想看看。”

“你有了刚才的表现,现在可就不行了。”我说,“你得学会一件事,就是我告诉你怎么做一件事的时候,你就需要照做。你把名字签到这里。”

她拿起了钢笔,但是没有签字。她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手中的笔颤抖着,真像她的母亲。“啊,天啊,”她说,“啊,天啊!”

“是的,”我说,“如果你从来也没学会做什么事,那么这就是你要学习做的一件事。现在就签字吧,签完字你就可以走了。”

她签了字,“钱呢?”她说。我拿起汇票,吸干墨水,将它放在口袋里,然后给了她十块钱。

“下午你要回到学校里去,听到了吗?”我说。她没有回答。那张钞票被她捏在手里,皱得就跟一块破布一样。她从店铺里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艾尔走了进来。有位顾客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在店的前面停下了。我收拾好东西,戴上帽子,也走到了前面。

“很忙吗?”艾尔说。

“事实上没有那么忙。”我说。他向门外看了一下。

“那边是你的车子吧?”他说,“不过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回家吃饭了。下午演出之前可能会再忙上那么一阵的。你到罗杰斯的快餐店里面吃吧,回来之后把发票放在抽屉里面就可以。”

“非常感谢,”我说,“不过我还是可以自己吃一顿饭的。”

他常常会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老鹰一样看守着这扇门,看我到底什么时候会来上班。不过这一次就让他多等候一会儿吧。事实上我也是尽量好好工作的,至少在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工作了”之前会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我需要去弄一些空白支票。在这该死的闹哄哄的节日(这一天是4月6日,复活节的前两天)到来之前,你很难记住什么事情。再加上这一场差劲的马戏团表演。除了要为一大家子人工作之外,我还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满镇子去找一张空白支票,而艾尔则会像老鹰一样看守着这道门。

我到了一家印刷店,就说是想和一个朋友开个玩笑,但是他这里并没有这种东西。于是他便告诉我可以到老歌剧院去看一看,因为就在以前商农银行倒闭的时候,有人把一大堆破烂废纸储存在那里。这样我就不得不绕过好几条街道,为了让艾尔不能看到我,这才找到了西蒙斯老头,从他那里找到钥匙,进入里面翻腾起来。随后我找到了整整一本的圣路易斯银行的空白支票。当然这一回她看到之后会好好端详一番的。不过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能够应付过去。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又回到店里。“我忘了拿一些文件,母亲让我到银行里去做点事。”我说。我回到办公桌边,把支票填好。我必须尽快办妥这件事。我对自己说,幸好现在她的眼睛已经没有那么济事了,不过家中既然有了那么一个小娼妇,母亲即使能够像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一样以宽恕为怀,日子应该也不太好过。我说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点您和我一样清楚。不过如果仅仅是为了父亲的原因您执意要在家中抚养她的话,那是您自己决定的事。她就会哭着说这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于是我就会说,好吧,您就按照您自己的意思做吧。既然您能够忍受,那么我也就能够忍受。

我把信件重新装回信封之中,然后粘好封口,走了出去。

“别去太久了。”艾尔说。

“好的,”我说。我走到电报局。那帮精明鬼都在那里。

“你们有谁赚到了一百万没有?”我说。

“行情这么坏,谁还能有大的收获呢?”医生说。

“行情现在怎么样?”我说。我走进去看了看,比开盘的时候低了三点。“你们哥几个不会因为棉花市场上的这点小事就备受打击吧?”我说,“你们那么精明,应该能应付得了吧?”

“精明个屁,活见鬼了,”医生说,“十二点的时候下跌了十二点,我赔了个精光。”

“十二点?”我说,“你捣什么鬼,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对电报员说。

“他们怎么传过来,我就怎么公布,”他说,“我这里又不是地下交易所。”

“你很聪明,不是吗?”我说,“就看在我给你的钱的分上,你也该给我打一个电话。也许你们这该死的电报公司是和那些东部的投机大王一起在搞阴谋。”

他一语不发,装作很忙的样子。

“你是不是已经长大了,再也穿不上以前的小孩子穿的短裤了?”我说,“接下来你就应该去做苦力混饭吃了。”

“你怎么了?”医生说,“你不是还赚了三个点吗?”

“是啊,”我说,“如果早上我就抛出了的话。我还没有跟你们说这件事呢?你们哥几个也都赔了吗?”

“我两次差点被套住了,”医生说,“不过幸亏我转变得快。”

“嗯,”艾·奥·斯诺普斯说,“我今天的运气很好。不过以前我猜错的时候也很多,这也算公平吧。”

因此,就让他们按照五分钱一个点的价格继续来回买卖吧,我得走了。我找到一个黑小鬼,让他去把我的车开来,我就站在街角的地方等他。在这个地方,我看不见店铺,自然也就看不见艾尔一只眼睛盯钟表,另一只眼睛在大街上寻找我的样子。但是那个黑小鬼简直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车子开过来。

“该死的,你开车去哪里了?”我说,“是不是开着去在黑妞儿们的面前兜风了?”

“我是径直开过来的,”他说,“不过广场上的马车那么多,我好不容易才绕出来。”

我所见到的黑鬼,没有一个不会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找到荒唐而无懈可击的理由的。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你只要让他摸到了汽车,他们也没有一个不会到人多的地方夸耀一番的。我开着汽车在广场上绕了一下,看到了正站在店门口的艾尔。

我直接走进厨房,吩咐迪尔西赶紧把午饭准备好。

“昆丁还没有回来呢。”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说,“是不是一会儿你还准备告诉我,说勒斯特还没准备好用餐呢?昆丁是知道我们家什么时候吃饭的。快点做饭吧。”

母亲在房间里。我把信交给他。她打开信,拿出了支票。她坐了下来,就把支票拿在手里。我走到屋角找到了一把铲子,然后交给她一盒火柴。“来吧,”我说,“烧掉了吧。要不然再过一分钟,您一准儿会哭的。”

她拿了火柴,但是没有立刻划着。她坐在那里,看着那张支票。就像我想得那样。

“其实我讨厌这样做,”她说,“多了一个昆丁在家里吃饭……这增加了你的负担。”

“我觉得咱们还能过得去,”我说,“来吧,烧掉算了。”

但是她却只坐在那里,看着那张支票。

“这一张是另外一家银行的,”她说,“以前的一直是印第安纳州的一家银行的。”

“是的,”我说,“女人总是这样做事。”

“做什么事?”她说。

“把钱存在不同的银行里。”我说。

“啊,”她说。她盯着支票又看了一会儿。“我很高兴,知道她这样……她有这么多的……上帝知道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她说。

“来吧,”我说,“把这件事结束了吧。让这个玩笑结束了吧。”

“玩笑?”她说,“我认为——”

“是啊,我一直认为您每月烧掉二百块钱的支票,就是把它当作一个玩笑。”我说,“来吧,要我点着火柴吗?”

“看在我的子女的分上,”她说,“我是可以接受这张支票的。我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您不会满意的,”我说,“您知道您不会满意的。您以前是那样做的,这次还是那样做吧。我们还过得下去。”

“那就一切由你决定吧,”她说,“但有时候我担心,我这样做是把你们一些合法的权利给剥夺了。为了这件事,也许我该受到惩罚。如果你希望我接受下来,我会丢掉我的骄傲,将它接受下来的。”

“十五年来您一直烧掉支票,现在您要开始接受它,这有什么好处呢?”我说,“如果您继续烧下去,这对于我们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如果您一旦开始接受它,那么我们就已经损失了五万块钱。我们一直过得下去,不是吗?”我说,“您不是还没有进救济院吗?”

“是的,”她说,“我们巴斯康家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救济,特别是一位堕落的女人的。”

她划着了火柴,点燃了支票,然后把它放到了铲子里,连信封也丢了进去,就看着它们在那里燃烧。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说,“感谢上帝,你永远不会知道做母亲的是什么感觉。”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她还要坏的女人。”我说。

“但是她们并不是我的女儿。”她说。“就算是不是为了我,”她说,“尽管她犯了错,但是我还是愿意收留她的,毕竟她是我的亲骨肉。这是为了小昆丁啊。”

其实,我们本来可以说,我可不允许她回来教坏小昆丁。不过就像我所说的,我并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就是只想在家里面能够安安稳稳地吃个饭、睡个觉,而不愿意看到家里面有两三个女人在乱吵乱闹。

“不过我也得为你考虑一下,”她说,“我知道你对她的看法。”

“别管我,”我说,“你让她回来吧。”

“不,”她说,“只要我想起你的父亲,我就不能这样做。”

“您想起了在赫伯特抛弃了她的时候,父亲一直试图说服您让她回来的事?”我说。

“你不了解,”她说,“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不想让我为难。只是因为孩子而受苦,”她说,“是我应当做的事。”

“在我看来,其实您大可不必受这种苦。”我说。支票已经烧完了,我就把纸灰倒入了壁炉旁边的盒子里。“把好端端的钱烧掉,还是有些怪可惜的。”我说。

“千万别让我看到那一天,我的孩子居然会接受这笔充满罪恶的钱,”她说,“那样的话,我宁愿看到你躺在棺材里。”

“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说,“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吃饭了?”我说:“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能吃饭,我就得回去了,今天店里忙得很。”她站了起来。“我已经跟迪尔西说过一遍了,”我说,“但是她似乎要执意等小昆丁或者勒斯特还是什么人的。我这就再去看一下,你等着。”不过她还是走到楼梯口喊了起来。

“小昆丁还没有回来呢。”迪尔西说。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我说,“我可以在街上买一个三明治。我不想打乱迪尔西的安排。”我说。结果,她又开始喊了起来。迪尔西拖着不灵活的双脚走来走去,嘴里面嘟囔着,说:

“好的,好的,我尽快把东西布置好。”

“我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称心如意的,”母亲说,“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够顺顺利利的。”

“我不是并没有抱怨什么吗?”我说,“我不过就是说要回店里面去工作了,我还说过别的话吗?”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你一样没有别人那么多机会,只好在一家小镇上的店铺里被埋没。但是我觉得你是能够出人头地的。我也知道你父亲显然并没有认识到你的商业才能,后来家境坏下去的时候,我还以为凯蒂结婚后,赫伯特能够……他是这样答应过的……”

“没什么,说不定他也是在撒谎,”我说,“他可能并没有一家银行。再说,如果他有一家银行的话,我们也不用相信他会千里迢迢地到密西西比来找一个员工。”

我们吃了一会儿饭。我能够听见班在厨房里面,勒斯特正在喂他吃饭。就像我说的那样,如果我们需要多养一个人吃饭,而母亲又不愿意接受那些支票,那为什么不把班送到杰克逊呢?他和一帮一样的人在一起,他会高兴的。我说,上帝是知道的,我们这个家庭里面再也没有骄傲可言了,有谁会喜欢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跟一个小黑鬼在院子里面玩耍,而且每当他们在外面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他就会沿着栅栏跑来跑去,并且像一头牛那样地哞哞叫?这样,你就不会有太多的骄傲了。于是我说:“您对他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了,您已经做了任何人对您能够期待的事情,甚至是远远超过人们的期待,那么,您为什么还不把他送到那里去呢?毕竟我们纳了税就应该享受到国家的福利。”但是她接着就说:“我不久就要‘走’了。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是一个负担。”我就说:“您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都有点要相信了。”只是我心里面说,您最好别光在口头上说啊,如果您真的“走”了,最好别让我知道,因为我会在当天晚上就用十七车次火车把班吉送到杰克逊去。我又在心里面说,至于她,我也有一个能安置的好地方,但是那里绝对不是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地方。这时候她又哭了起来,我便说:“好了,好了,尽管我弄不清楚他们的路数,但是我还是和别人一样,是为自己的亲人感到骄傲的。”

我们又吃了一会儿饭。母亲派遣迪尔西到门口看一看昆丁快回来没有。

“我不是告诉过您,她不会回来吃饭了吗?”我说。

“她应该知道的,”母亲说,“她知道我是不允许她在大街上乱跑而不回家吃饭的。迪尔西,你刚才看清楚没有?”

“怕她看不清楚,您就别派遣她出去看啊。”我说。

“你们就好好嘲弄我吧,”母亲说,“你们都在跟我作对。”

“如果您别插手的话,我会让她乖乖听话的,”我说,“用不了一天的时间,我就能让她乖乖听话的。”

“你对她太残酷了,”她说,“在这一点上,你有着毛莱舅舅的脾气。”

这倒提醒我了。我拿出那封信来,交给她。“你根本不用打开看,”我说,“反正银行会通知您这次支取了多少钱的。”

“信是寄给你的。”她说。

“您打开看吧。”我说。她打开信看完了,然后又还给我。

信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年轻的外甥:

你应该会愿意知悉,我现在得到一个宝贵的机会。基于你所知道的理由,暂不详述,我会在另一较安全的局面下向你透露。我的做事经验教育我须谨慎小心,不会轻易将机密事宜以当面叙述之外的其他形式交代。然而就在我的谨慎态度当中,你可对这件事的价值略知一二。毋庸多言,我已经对该事宜的方方面面进行了严格的核查,因此我可以告知你,这是平生难得的一次黄金机会。我现在终于看到了我长久以来为之奋斗并毫不动摇的那个目标:藉此,我可以改善我的经济基础,而家业亦可振兴。要知道,我已经是巴斯康家族的最后的光荣后裔,当然我将您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同样视为家族成员。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我目前尚且不能够充分把握和利用这个机会,为了促使它尽快实现,并且确保该利益并不外溢,我今天从你母亲的银行存款当中提取了一笔小数额的款项,以作为我的初步投资。在信件中,我会附上一份亲笔书写的年息八分的借条,以使手续完备。毋庸讳言,这只是一种形式,以在瞬息万变之社会中确保你母亲的权益。当然,我会谨慎动用这笔款项,正如用我自己的款项一样进行投资,如此一来,你母亲就可以在我的周密调查下确认该项投资必定会大发横财——原谅我在此用字粗俗——的机会当中,获得丰厚的收益。

你该了解,我写此书信完全出于商业人士之间的相互信任,这是我们自己种植并且收货的葡萄园,你意见是否如此?我甚至想象得到你母亲的孱弱身体以及如她那般娇生惯养的南方女性向来对金钱问题的胆怯,以及在日常闲谈中往往会不经意将商业机密泄露,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向她提及这件事。此事我反复考虑,因此劝你保持缄默。至于我个人,将于未来某个时间将这笔款项以及过往其他所借款项一起存入银行,而并不向她提起,这样可能更加妥善。使她不受物质世界之干扰和损害,正是我们之责任。

挚爱你的舅舅毛莱·巴斯康

“您要怎么办呢?”我把信扔到桌子上,说。

“我知道你不高兴我给他钱。”她说。

“那是您的钱,”我说,“就算您把它扔给鸟儿,那也是您自己的事。”

“他是我弟弟,”母亲说,“是巴斯康家族的最后一个男丁。我们死了之后,巴斯康家族就会后继无人了。”

“我以为这样做对于一些人来说有些苛刻。”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是您的钱。您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需要我去通知银行照付吗?”

“我知道你对他心存不满,”她说,“我知道你负担很重。不过我‘走’了之后,你就会轻松了。”

“我现在就可以让生活变得轻松起来的,”我说,“好吧,好吧,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将整个疯人院都搬到家里来也行。”

“他可是你弟弟啊,”母亲说,“尽管他有病。”

“那我就要把你的银行存折带走了,”我说,“我今天要兑换支票。”

“他拖欠了六天才给你发工资,”她说,“你确定他的买卖没有问题吗?一家有偿还能力的商铺却不能马上给员工发工资,这一点我觉得很奇怪。”

“他没有问题,”我说,“就像一家银行那样安全可靠。我告诉他在每个月的账目没有结算清楚之前,可以先不要管我。这就是有时候会拖欠几天的原因。”

“我就是无法忍受你丧失了我在你身上投资的那一小笔款项的权利,”她说,“我常常觉得艾尔并不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我知道你在他的店里面有一些投资,理所应当拥有一些权利,但是他却信任你没有达到应该的程度。我要去跟他谈一谈。”

“不,您就由着他吧,”我说,“这是他的事。”

“可你拥有一千块钱的股本啊!”

“由他去吧,”我说,“我也在监督着呢。我有您的委托书,这没有问题。”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她说,“因为你一直是我的骄傲和喜悦。当你心甘情愿,坚持用我的名义把你的工资存进银行的时候,我就感谢上帝,如果它一定要把他们都带进天堂,但是留给我的却是你。”

“他们也没错啊,”我说,“我想他们每一个人都尽力而为了。”

“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你还在埋怨你的父亲,”她说,“但是我觉得你有权利埋怨。不过听到你这样说话,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站起身来。“接下来您要哭出声来了,”我说,“不过我不能奉陪了,因为我得回去上班了。我现在去拿那个存折。”

“我去给你拿。”她说。

“算了,您就别动了,”我说,“我自己去拿吧。”我上了楼,从她的桌子里面拿到了存折,然后回到镇上。我来到银行,把支票、汇单和那十块钱都存了进去,又在电报局盘桓了一会儿。现在比开盘的时候又涨了一点。我已经损失了十三点了。这都怪她在十二点的时候跑到我那里捣乱,为那封信纠缠不休。

“这份行情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大概一小时以前。”他说。

“一小时以前,”我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你付钱呢?”我说,“难道就是要你每星期给我汇报一次吗?你这样让我怎么大展手脚?就连屋顶被吹翻了,我们都一无所知。”

“我也觉得你无法大展手脚了,”他说,“他们修改了那条法律,要保证棉花市场上的公平竞争。”

“修改了吗?”我说,“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这消息是通过西部联合公司播发的吧?”

我回到店里。十三点。除了那些坐在纽约办公室,等着那些乡巴佬主动上前请求把他们的钱拿走的大老板们之外,我相信如果还有谁了解这件事情的玄妙,那么就该死。嗯,刚才一个打电话的人显而易见是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了。这就像我说的一样,如果你得不到一份正确及时的报告,那么你付钱还有什么意义?再说,这些人都是内部的,他们应该是知道所有的情况的。我摸了一下口袋里面的电报。我要是证明他们在利用电报局搞欺诈,那么就可以证实那是一家非法的投机公司。不过我并不是一个犹犹豫豫的人。如果他们并不是一家像西部联合公司那样庞大雄厚,能够及时播发市场行情的公司,那么就太可恶了。他们迫不及待地给你发送一份电报,只是要说“今日账目已经结清”。他们毫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他们一准儿是跟那些纽约人沆瀣一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我走进来的时候,艾尔看了一下他的表。在顾客出门之前他一直保持没有开口。然后才说:

“你回家吃饭了?“

“我去看牙了。”我说。我在哪里吃饭,这一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整个下午我都要和他待在店里,如果他开始喋喋不休的话,我可受不了。就像我所说的,如果你把一家杂货店老板也当回事的话,那么很快一个只有五百块钱的人也能摆出一副有五万块的架势了。

“你应该跟我说一声的,”他说,“我本来是希望你能马上回来的。”

“我也希望能够随时和你交换这颗牙齿,哪怕再倒贴给你十块钱,”我说,“我们的协议中我是可以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吃饭的,”我说,“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做事方式,你应该清楚该怎么办。”

“我清楚这一点有很长时间了,”他说,“如果不是看在你母亲的分上,我本来是可以这样做的。我很同情她,杰生。可是我认识的另外的人不值得我去同情。”

“把这份同情先留给你自己吧,”我说,“如果我们什么时候需要同情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我为你的那档子事已经掩盖很久了,杰生。”他说。

“是吗?”我说,让他继续说下去。在我让他闭嘴之前,我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我相信我比她更清楚你那辆汽车是怎么来的。”

“你自己这样认为,是吗?”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去散播一下,说我是从母亲那里偷来的?”

“我没这样说过,”他说,“我知道你拥有她的委托书。但是我也知道她仍然以为她的一千块钱还在我的生意的股本里。”

“你说得对,”我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些:你可以到银行里面去问问,这十二年来我每个月初都是往谁的存折上存入一百六十块钱的。”

“就算我什么也没说吧,”他说,“不过我希望你以后能小心点。”

我不再多说什么,多说无益。我发现当一个人墨守成规的时候,你最好就让他那样得了。而当他自以为要给你奉告什么金玉良言的时候,那就直接和他说一句“晚安,再见”。我很庆幸我还没有像一只需要看护的生病的小狗那样的虚弱的良心。他小心翼翼的,不让他的这点小本买卖的盈利不要超过百分之八,生怕别人会告他重利盘剥。一个人被绑在这样的一个小镇上,这样的一个小本买卖上,还有什么他妈的机会?如果让我来接手他的买卖,我完全可以让他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做。不过这样也没有用,因为他又会把钱全部捐给教堂的。如果说有什么事我绝对不能够忍受的话,那就是面对着一个伪善者。他本来和一件事情毫无关系,但是只要他不了解其中的道理,就觉得会有人从中受到欺骗,于是立刻就会站到道德的高度上,觉得有责任去告诉第三者。如果别人做出一点我不了解其所以然的事,就是一个骗子,那么我从店后面的他的那些账本里找出来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一点也不麻烦。但是这种事情对于其他人来说根本就不值得奔走相告,不值得到处宣扬,而且他们知道的可能比我还多呢。而且就算不知道,那也不关我鸟事。这时候,他接着说:“我的账目是公开的,任何人有疑问的话,或者是相信她在我的事业当中还拥有权益的话,我随时欢迎她们前来核查。”

“是啊,你一定不会说的,”我说,“因为你的良心不允许你这样做。你只会把她带到那里让她自己去发现。而你是不会说的。”

“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情,”他说,“我知道你和昆丁一样,有些方面也是失意的。你母亲也拥有悲惨的境遇,如果她到我这里来询问你为什么辞职不干了,我就不得不告诉他。这不是一千块钱的问题,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如果一个人的实际情况和他的账目不符的话,这个人就毫不足取。我是不会为我自己也不会为任何人撒谎的。”

“好吧,”我说,“我知道你的良心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伙计,它不用在中午的时候回家吃饭,只是你别拿这个来倒我的胃口。”真该死,有那样一个家。她根本就没办法抑制自己,也不能管教凯蒂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就像那一回一样,她碰巧看见凯蒂跟一个年轻人接吻,那天整整一天她就穿着黑色的丧服、戴着面纱,在屋子里面转来转去,就连父亲也没有办法让她说出一个字。她只是哭着说,我的女儿已经死了,而凯蒂那年只有十五岁。照这个样子看,只要再过三年她就得穿上苦行僧的粗毛织成的内衣或者是砂纸做成的。都是这样的事,你让我他妈的怎么好好做事?你以为我看到她在大街上跟每一位来镇上的推销员鬼混,我就能够忍受得了吗?他们走了之后,还要在路上跟遇到的推销员说,他们在杰弗生是怎样勾搭了一位火辣辣的小妞。我并不想做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可我承受不了养活那么一厨房的黑鬼,也承受不了将那个州立精神病院的新明星留在家里。血统,是的,我们的家里出过几任州长和总督,不过我们家里还没有出过任何国王和总统,这他妈的再好不过了,否则的话我们都会到杰克逊捉蝴蝶了。我说,如果她是我的孩子,那么就糟透了;不过这一个我从一开始就确定那是一个杂种,但是现在,就连上帝也不会再搞清楚了。

一会儿之后,我听见乐队开始演奏了。这时候店里的人都陆续离开,都往演出场走去。刚才他们还为了价值两毛钱的牛轭绳而讨价还价,就是为了能够把那剩下来的一毛五分钱交给那帮北方佬。他们来到镇上,大概花不到十块钱,就得到了演出的许可。我从后门走出去,到了后院。

“好啦,”我说,“如果你留神一点儿的话,那颗螺丝就要锈在你的手上了,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拿斧头把它砍下来了。如果你不把这些耕耘机准备好,让农民们种上棉花,你想让那些象鼻虫吃什么呢?”我说,“就吃鼠尾草吗?”

“这喇叭吹得真不赖,”他说,“他们告诉过我,马戏团中有一个人能够在锯子上面奏出曲子,就像是拉班卓琴一般。”

“听着,”我说,“你知道他们为了在镇上表演付出了多少钱吗?就大约十块钱。”我说,“我猜就这十块钱,现在也应该装进布克·透平的口袋里了呢。”

“什么,他们要给布克先生十块钱?”他说。

“为了取得在这里表演的许可啊,”我说,“这样你就能够算出他们在这里表演的本钱了吧?”

“你是说他们在这里表演还得交十块钱?”他说。

“就是这么一点钱,”我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

“天啊,”他说,“你是说,他们在这里表演还要交税呐!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会付十块钱来看那个人的表演的。这样,我盘算一下,也就是到明天早上的时候,我们还欠他们九块七毛五分钱呢。”

就这样,那些北方佬还口口声声说要提高黑鬼的地位呢,就让他们提高去吧,最好提高到离这里远远的,远得即使你牵着一条猎犬在路易斯维尔以南也找不到一个。因为当我告诉他这些北方佬在周末的晚上会带着至少一千块钱离开我们县的时候,他居然说:

“我不会嫉妒他们的。我能付得起我的两毛五分钱。”

“什么两毛五,”我说,“一开始就不是这回事。你为了一盒两分钱的糖果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花了一毛或者一毛五,这并不算什么。但是你现在站在这里听他们演奏音乐。这浪费的时间不是钱吗?”

“哦,这你倒说对了。”他说,“也就是说到今天晚上我要是还好好儿的,那么他们就会又多带两毛五分钱离开了。这倒是真的。”

“所以说你是个傻瓜。”

“噢,”他说,“我也不大在乎这个。要是笨蛋有罪的话,那么用锁链锁着的苦役犯也不会都是黑人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抬起头来向外面的巷子里看去,结果一眼就看见她了。我退后一步,看了一下表,时间刚好是两点半,这比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预料她从学校里面出来都早了四十五分钟。我向着外面环顾了一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系着的红领带。我就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会系着一条红领带。她偷偷摸摸地沿着巷子前进,一边还瞄着店门,因此我就没有时间来多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便想,她现在是愈发地眼里面没有我了,因为我告诉她不要逃课但是她却非要逃课,而且逃课的时候还敢从店前经过,并不怕我会看到她。不过她是不会看到店里面的情形的,因为太阳直射过来,向这里看就好像是迎着汽车的探照灯一样炫晃。因此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过去。她的脸涂抹得像一个小丑似的,头发也被什么东西黏在一起。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女人如果穿了一件几乎短得遮不住大腿和屁股的裙子的话,即使她们是在盖约苏街或者是比尔街上亮相,也会被抓进监狱的。因为她们这样穿着,如果不是为了让那些在街上经过的男人们都想伸手摸一把,那么我就该死。我又想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系一条红领带,突然恍然大悟,想出了他应该就是马戏团中的一个成员。这一点我可以非常确定,就像是她亲口告诉了我一样。哼,尽管我能忍耐很多东西,但是如果这一次我还能忍耐下去的话,那就活见鬼了。因此当他们转过街角后,我就跳出去跟踪了。我,在这么一个下午,头上甚至没有戴一顶帽子,只为了母亲的名声,就得沿着大街小巷跟踪别人。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如果一个人天生是贱种,那么就永远是贱种了。如果那已经进入她的血液,那么对她你就只能无可奈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怎么把她摆脱掉,让她和她的名声一起消失,自生自灭。

我来到大街上,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就站在那里,头上没戴帽子,看上去我也像疯子一样。看到这种情形,别人自然会想到:这一家人当中一个是个疯子,另一个把自己淹死了,而女儿又被丈夫抛弃,那么他们家中的其他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发疯呢?我看到他们都像老鹰一样注视着我,就等着一个机会可以说:“嗯,我一点也不会惊讶,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一家人都疯掉了的。”卖了地送他去哈佛大学;很多年来一直持续资助一所州立大学,但除了我去看过两场棒球赛之外,毫无用处;在家里的时候还不许别人提到她女儿的名字。到后来,父亲甚至不会到镇上了,而只是整天抱着酒瓶坐在那里。我甚至现在还能看见他睡袍下面露出来的小腿,听到倒酒的时候酒瓶发出的叮当响声。后来,他自己倒不了酒了,就让狄比给他倒。母亲还说你说起你的亡父的时候缺乏敬意。我自己则说,我倒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关于他的这种记忆没有办法从我的脑海中抹除,除非我自己也疯了,否则的话只有上帝才知道该怎么办。这使得我甚至看见水的时候都要作呕,如果要让我喝一杯威士忌,我宁愿喝掉一加仑汽油。洛伦跟他们说,他不喝酒,但是如果你们不相信他是一个男子汉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确是。她还说:“如果让我哪一天看到你跟哪个小娼妇在一起厮混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办。我会用鞭子鞭打她,用手抓她,如果她跑得不够快的话,我就会一直鞭打她。”她是这样说的。我则说,我不喝酒那是我的事,你可曾发现我除此之外还缺乏别的什么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买上那么一大盆啤酒让你能够在里面洗澡,因为我对于这么一位善良诚实的妓女还是非常尊敬的。因为我既要维持母亲的身体健康,又要维持我自己的社会地位,对于小昆丁,尽管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尊敬我,让我和母亲在镇上丢尽了脸。

她不知道溜到了什么地方,已经看不见了。她一定是看到我之后才躲起来,到另外一条巷子里去了,就跟着那个系红领带的人在巷子里窜来窜去。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会为之注目的,并且要寻思这个系红领带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是现在,电报局的那个小职员在不停地跟我说话,我收下了电报,但是完全不知道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直到签字的时候我才缓过神来。我拆开了电报,但是并不打算弄清楚那里面说的是什么。反正我能够预料到的。这也是唯一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并且还在故意拖延着,直到我将支票存入存折当中为止。

我一直弄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一个像纽约那么大的城市,怎么能够容纳下那么多以骗我们这些乡下人的钱为生的骗子们。你每天拼命工作,然后把你的钱寄给他们,最后就换回来一张小纸条:您的户头按20.62元的价格已经进行结算。这完全就是一个骗局,他们在不断地糊弄你,在纸面上让你看到一点点的涨头,但是到了最后,就是砰然一声打击:您的户头按20.62元的价格已经进行结算。如果这还不够,那么你还要每个月付给那个混蛋十元钱。那个混蛋如果不是一个彻头彻尾一无是处的笨蛋,那么就是在和电信局合伙,他的工作就是尽快让你赔个精光。不过,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榨取我了。任何人,除了那些只会把犹太人的谎言信以为真的笨蛋之外,都会知道行情是看涨的。因为密西西比河三角洲很快就会洪水泛滥,跟去年一样,洪水会将所有的棉花冲走。在我们国家,洪水不断冲走着农人们的农作物,但是那些在华盛顿的大人物们却每天花费五万美金军费干涉尼加拉瓜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内政。洪水还会泛滥的,到时候一磅棉花会涨到三毛钱的。嗯,我就是想打击他们一次,将我的钱捞回来。我不想孤注一掷,只有那些小镇上的亡命之徒才会孤注一掷呢。我只是想把那些该死的犹太人从我这里骗走的钱拿回来。只要我这次成功了,之后就算是他们亲吻我的脚趾我也不会再上当受骗了。

我回到店里的时候,已经快三点半了。这么晚的时间,几乎不需要做什么事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是不需要去哈佛大学学习的。乐队已经不再演奏,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被他们骗进了场地,他们就不会再浪费一点力气。艾尔说:

“那个送电报的小孩找到你了吗?他刚才夹着那个东西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后院里呢。”

“是的,”我说,“我收到了。他们不可能整个下午都瞒着我吧。这个镇太小了。我要回家一趟,”我说,“如果你想让自己的心里舒服一些,你可以扣我的工资。”

“你去吧,”他说,“我自己能应付得过来。但愿你没有接到什么坏消息。”

“要是你到一趟电报局,就能打听出来了,”我说,“而且他们也会有时间告诉你。但是我没有这个时间。”

“我就是问问而已,”他说,“你母亲知道我是可以信赖的。”

“她会感谢你的,”我说,“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你不用着急,”他说,“现在我还能应付。你尽管走吧。”

我开车回了家。早晨一次,中午两次,现在又有一次,这都是因为她,害得我要满镇子奔波,还得央求他们让我能吃到我自己掏钱买的食物。有时候我就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就还得继续疯狂地做下去。我现在急急忙忙地开车回家,一会还要回到镇上,走这么远的路程就好像只是为了拉一篮子西红柿什么的,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樟脑气味,就好像是刚刚从樟脑厂里走出来似的。 【注:杰生有头痛病,而且不能闻汽油的味道,所以要常常使用樟脑提神。】 但是也只有这样,我的脑袋才不会爆炸。我一直告诉她,阿司匹林里面除了面粉和水之外什么其他该死的成分都没有,这种药物纯粹就是用来欺骗那些想象着自己生病的人的。我说您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头痛是怎么回事。我说您以为按照我的心愿的话,我愿意开这么一辆汽车吗?没有汽车我也能过得去,我已经学会了不需要很多东西就活下去。如果您非要那么做,非要跟一个半大的黑小子坐在一辆快要解体的破马车里的话,那没问题,因为我敢说上帝会照顾他的,上帝也知道应该为他做一点事了。但是如果您以为我会把这么一部价值一千块的精巧机器也交给一个半大的或者是成年的黑鬼来使用的话,那么您就不如自己给他买一辆。因为您喜欢坐汽车,这一点我想您也是知道的。

迪尔西说母亲在房间里。我走进客厅倾听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走上楼,走过她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我只不过想知道是谁罢了,”她说,“我成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再小的声音也能够听得到。”

“其实您不用每天待在房间里,”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像其他父母一样出门拜访的。”这时她走到了门口。

“我担心你生病了,”她说,“像你那样匆忙地吃完饭——”

“下一回运气就会好一点的,”我说,“您想做什么?”

“出了什么事吗?”她说。

“怎么会出事呢?”我说,“难道我下午回一趟家,就会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看到昆丁了吗?”她说。

“她在学校里吧。”我说。

“但是现在已经敲过三点钟了,”她说,“至少在半小时之前,我就听到敲三点的钟了。她现在也该回来了。”

“是吗?”我说,“您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在天黑之前回来过?”

“但是她该回家,”她说,“我作为一个女孩的时候……”

“您有人管教,”我说,“而她则没有。”

“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说,“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您到底为了什么,就不让我来试一下呢?”我说,“所以,您应该满意才是。”我走回我的房间。我用钥匙慢慢地反锁上房门,就站在那里没动,直到有人转动门的球柄。她就说:

“杰生。”

“什么事?”我说。

“我想不会出什么事吧?”她说。

“反正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我说,“您要找的话,也是找错了地方。”

“我并不想烦你。”她说。

“您这么说,我很高兴。”我说,“刚才我还不敢肯定呢,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您有什么事吧?”

一会儿之后,她说:“没事,我没有什么事。”然后她走开了。我把箱子拿了下来,数出来要用的钱,然后把箱子依旧放好,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想着用一点樟脑油,反正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要再跑这一趟就可以了。她就在她的房间门口等着我。

“您要从镇上带回点什么来吗?”我说。

“不用,”她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的。不过,杰生,如果你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

“我很好,”我说,“就是头痛而已。”

“要不你吃一点阿司匹林吧?”她说,“我知道你还要开车。”

“开车和头痛有什么关系?”我说,“汽车怎么会让人头痛呢?”

“从你小的时候,”她说,“你就忍受不了汽油味。我希望你能吃一点阿司匹林。”

“您就接着这样希望吧,”我说,“反正这并没有什么坏处。”

我转进汽车,开始回镇上。我刚刚来到大街上,就看见一辆福特车冲我而来。那辆车突然停下了,我都能听见刹车的声音。它开始掉头、倒车,然后又朝那个方向开了出去。我正在琢磨这是捣什么鬼的时候,猛然看见了那条红领带。然后我又看见她的正在透过车后窗向我看过来的脸。车子旋风一般地开进一条小巷子,又在巷子尽头拐了弯。等到我开到后街的时候,那辆车又像活见鬼一样地跑掉了。

我不禁怒火中烧。我都已经警告过她,但是她居然还敢这样做。我看到那条红领带的时候,就完全已经气糊涂了,以至于我开到第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才想起来我的头疼。该死的,我们一直为修路花钱,但是我们还是不得不在一条像瓦楞铁皮一样的路上开车,这样我们还怎么期望开车能够追上别人,哪怕那个人正推着一辆手推车呢。我想我还是太顾及我的车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把那辆福特车开得几乎要散架。那辆车子十之八九是他们偷来的,所以他们才会那么不在乎。我早就说过,一个人有着什么样的血统,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而如果你有着那样的血统,就会无所不作。我说,如果一直以来您认为对她承担着什么样的义务的话,现在这种义务已经解除了。从现在起,您只有责备自己的分儿了,因为您应该知道一个有理性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我说,如果要让我花费一半的时间来侦查别人的话,我至少也应该找一个能够付给我薪水的地方啊。

因此,我在十字路口不得不停下车的时候,又想起了头疼这件事,就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在我的脑袋里面敲打似的。我说,我已经努力不让您为她操心了,就我个人来说,我恨不得她马上就能下地狱,而且是越快越好。我说现在每一个到镇上来的推销员和戏子都已经成为她的相好的,这样您还能指望什么,甚至连镇上最轻浮的少年都已经不再理她了。您是不了解情况,那是因为您并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而且您也相信,我是能够堵住他们的嘴的。但是我该怎么做呢?我就说:当你们在这个连村子都算不上的地方开一个小铺子,动手收拾那些连黑鬼都瞧不上眼的土地的时候,我们家早就是黑奴成群了呢。

要是他们真的收拾过这些土地。上帝让这块土地肥沃,这是好的,但是这块土地上的人却从来不这样做。反正就在这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在三英里之内没有看到一块被犁过的土地。镇上每一个能干活的男人都去看表演了。要是我是一个快要饿死的陌生人的话,我都不能找到一个人,打听到镇上的路怎么走。可是她还劝说我吃一些阿司匹林。我想说我只吃面包,而且要在餐桌前正正当当地用餐。您总是说为我们牺牲了多少,可是要我说,每年你光花在那些该死的药片上的钱,就够您买十套新衣服了呢。我并不需要什么药片,也不需要什么阿司匹林。我每天需要工作十小时来养活满厨房的好吃懒做的黑鬼,还得让他们和镇上别的黑鬼一样去看什么表演,我不头疼才怪呢。不过前面的那个黑鬼是看不成表演了,因为等到他到达那里的时候,表演就演完了。

一会儿之后,他就走到了汽车的旁边,我想方设法才让他明白我要问他的是有没有两个人开着一辆福特车从这里经过,他回答是有的。于是我就继续往前开车,在大路拐弯的地方,我看到了轮胎的辙印。阿伯·罗素正在田地里干活儿,不过我并没有费神去向他询问,因为我刚刚开过他的谷仓,我就看见了那辆福特车。他们是想把它藏起来。这件事她干得很拙劣,就像她做其他事情一样。我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对她有很深的偏见;也许她本性就是这么低贱,但是她至少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家庭,不该这样毫不克制。我一直担心我有一天会看见他们就像一堆野狗一样,就在大街的中间或者是一辆马车底下。

我停下车,走了出来。现在我又得绕过一片犁过的土地了,这也是我自从离开镇子的时候看到过的唯一一片犁过的土地。我往前走着,每一步都颠簸不平,都好像有人跟在我的后面用棍棒敲我的脑袋。我就想等到穿过这片田地,总会有平坦的道路可以走了吧,但是等我走进树林时,却发现灌木丛生,我还是需要左躲右闪才能寻路前进,然后走到了一条荆棘密布的水沟边。我沿着水沟沿走了一段,荆棘越来越密。这时候,艾尔大概正在往我家里打电话,询问我在哪里,让母亲变得坐立不安。

最后我终于穿过了那条水沟,但是我已经绕了一个大弯,因此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好好辨别那辆车子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他们不会离开汽车太远的,一定就在附近的灌木丛下面。于是我就掉头往回走。但是我已经不知道我走了多远了,所以只好停下来听,看看能不能听到大路上的声音。现在我的双腿用不着消耗太多的血液,因此血液就全部涌上我的头部,随时就要爆炸似的。太阳正在西沉,我的眼睛正好可以平视,耳际一片轰鸣,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只好继续前进,并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这时我听到一条狗或者什么动物的呜呜声,我知道它一旦闻出了我的气味,就会一路狂吠,那样一来一切就全完了。

我身上沾满了带刺的种子、小树枝和别的什么东西,衣服上甚至鞋子里面全都是。我回头的时候,凑巧又把手放在了一株毒荨麻上。我不明白的是,我的手碰到的为什么只是毒荨麻而不是一条毒蛇或者是什么更精彩的东西。因此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那条狗离开了,我才继续往前走去。

我现在一点也搞不清楚那辆车子到底停在哪里。我现在只感到头疼,其他的都无暇顾及。我站在那里,甚至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看到过一辆福特车,而且不管看没看到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就像我说的那样,就算她整日整夜都跟镇上的任何一个男人睡觉,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人从来不会顾及我,我也不欠任何人的,不过即使这样也是该死,居然把一辆福特车停在那里,让我花费一下午的时间来寻找;而艾尔呢,她会把我母亲带到后面的账房里去,拿出那些账本让她查看,仅仅因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的道德太过于高尚了?我说,就算你到了天堂也不会快乐的,因为那里没有那么多闲事可以让你管。我说,你千万别让我逮住你正在干那件事。我之所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完全是看在你外祖母的分上,但是如果让我看到你竟敢在我母亲住过的地方做那种事,就有你好看的了。那些油头滑面的小流氓们,自以为有多大的能耐,但是我会让他们看到他们会在地狱当中看到的东西的,你也会看到的。如果他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带着我的外甥女儿私奔到树林里面,那么那条红领带就是引领他去往地狱的吊索。

阳光和其他的一切乱七八糟的反光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的脑袋里面血液上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还有那些荆棘什么的刺得我更是要发狂。这时候我来到了他们前面到过的沙沟,认出了下面停放着汽车的那棵树。当我爬出沙沟开始奔跑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车子一边鸣喇叭一边开走了。他们不停地鸣喇叭,那喇叭声好像就是在说:好呀,好呀,好呀——同时车里看上去越来越小。我赶到大路边的时候,刚好来得及看见车子在我眼前消失。

等我来到我的车子旁边时,他们早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但喇叭声还能听得见。嗯,此时我除了想尽快走掉之外,没有想到别的事情。尽快回到镇子,尽快回家,想办法让母亲相信我根本没有在那辆车子里看到你,想办法让她相信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想办法让她相信我根本没有在那条沙沟里只差十英尺没有抓到你,想办法让她相信你也是站在那里的,而不是躺着。

喇叭声还在响着,不停地说着:好呀,好呀,好呀——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继而听不到了。这时候我听到一头母牛在罗素的牛棚里哞叫。我仍然没有想到别的事情,直到我打开车门,抬脚钻到里面去。我发觉车里有些倾斜,尽管路面是倾斜的,但是车子要比路面更加倾斜,直到我要发动车子的时候才觉得不大对头。

嗯,我就坐在车子里面。太阳已经西沉,这里距离镇子大约有五英里。看来他们还是没有胆子把轮胎刺穿,只是将车胎里面的气放了出来。我在那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想着厨房里面充满了黑鬼,但是居然没有一个有时间将轮胎挂在车子的后架上,然后拧紧几个螺丝。还有一件可笑的事,就是我以为她不至于那么有眼光,故意将打气筒也拿走了,除非是他在放气的时候,她也想到了这件事。不过更可能的是,那个打气筒早就被不知道哪个人摘了下来,交给班当作玩具枪玩耍了。因为只要班想要,他们甚至会把整辆车子拆得七零八散。可迪尔西还说“没人会动你的车子”。我们动你的车子做什么?我就说,仅仅因为你是一个黑鬼。你是幸运的,你知道吗?我说,我任何时间都愿意和你互换身份,因为只有白人才会傻到去为一个小荡妇的所作所为操心。

我走到罗素那里。他有打气筒。这一点他们倒是疏忽了,我想。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她真的有胆量这么做。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因为不知何故,我总是不相信女人能做出什么来。我一直想着,且不管我和你相互之间的感受吧,无论你怎样对待我,反正我是不会对你做这种事的。因为就像我所说的,血浓于水,这种亲缘关系是避不开的。但是这一次已经不是一个八岁孩童的恶作剧了,这是让一个系红领带的人来嘲笑你的亲舅舅呢。那些马戏团的人来到镇上之后,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叫作乡巴佬,认为我们低级得甚至不能够欣赏他们的艺术。嗯,看来他并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有多么正确。小昆丁也是这样。要是她真这样想的话,她最好他妈的马上上路,她要是滚蛋的话,就别提多么大快人心了。

打完气之后,我把打气筒还给罗素,然后开车到镇上。我到药房里要了一瓶可口可乐,然后到了电报局。电报局里的收盘价是12.21元,跌了四十点,也就是五块钱的四十倍,如果你能够的话,就用这笔钱给自己买点东西吧。她会说,我一定要这笔钱,非要不可。那么我就说,看来你需要找别人要了,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去赚钱。

我就那样看着他。

“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我说,“我对棉花市场是非常感兴趣的,你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说,“你肯定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是吗?”

“我已经想尽办法把它送到你的手里了,”他说,“我给店里打了两次电话,也打过电话到你的府上,但是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他一边翻腾着抽屉,一边说。

“你要送给我什么?”我说。他递给我一份电报。“什么时间到的?”我说。

“大概下午三点半左右。”他说。

“但是现在已经五点五十了。”我说。

“我已经想尽办法要交给你了,”他说,“可是我没有找到你。”

“这并不是我的错,不是吗?”我说。我拆看电报,只是想看看他们现在又想跟我撒什么谎。他们居然会为了每个月从我这里骗取十块钱,不远千里到密西西比来,这样准会把他们累得狼狈不堪的。尽快脱手,电报上说。行情很不稳定,总的趋势看跌。但是如果按照政府的公告,现在还不需要惊慌。

“发这样一份电报需要花多少钱?”我说,他告诉了我。

“他们已经付过电报费了。”他说。

“好,那我就只欠他们这么多钱了,”我说,“行情我早就知道了。现在我要发一份电报,费用由对方结算,”我说,抽出一张空白的单子。买进,我写着,行情即将看涨。市场已经混乱,不妨再制造一点混乱,让那些还没来得及到电报局看行情表的乡巴佬上钩。“发吧,让对方付款。”我说。

他看了看电报单子,又看了看钟表。“一小时之前就已经收盘了。”他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啊。这并不是我发明的,我就是买进了一点,我还以为电报公司会不断通知我正在上涨呢。”

“我们一收到行情,总会立刻就公布的。”他说。

“对,”我说,“在孟菲斯,人家会每隔十秒钟在黑板上公布一次,”我说,“就在今天下午,我还到过离那里只有不到六十七英里的地方呢。”

他又看看那张电报单子。“你确定要把它发出去?”他说。

“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我说。我把另外一张电报单子也填好了,计算了一下费用,“还有这一封也要发了,如果你确定会拼写‘买进’这个词的话。”

我回到店里。我能听见从街那头传过来的乐队演奏声。禁酒令真是件好事。以前的时候,那些乡巴佬通常会在星期六穿着全家仅有的一双皮鞋,到快运公司取他们的包裹;而现在,他们全都光着脚来镇上看表演了。商人们都站在店铺门口看着他们走过,就像是一排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或者是什么其他猛兽。艾尔说:

“我希望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你说什么呢?”我说。他看了看表,又走到门口去看法院塔楼上的挂钟。“你真该买一只一块钱的表了,”我说,“反正每一次都不准,但是它并不需要花费你太多的钱呢。”

“什么?”他说。

“没什么?”我说,“我希望刚才没有给你带来不便。”

“还好,刚才并不忙。”他说,“人们都去看表演了。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要是有关系的话,”我说,“你应该知道你可以怎么做的。”

“我说没有什么关系啊。”他说。

“我听到了,”我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有关系的话,你应该知道你可以怎么做的。”

“你想辞职走掉吗?”他说。

“这不是我的店,”我说,“我有什么想法并不重要。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认为你雇用了我就是给了我很大的好处。”

“杰生,如果你好好干的话,你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商人的。”他说。

“我至少只会做自己的分内事,而不会去多管闲事的。”我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开除你,”他说,“而你应该知道,你可以随时辞职走掉,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两个人的交情。”

“这也许就是我之所以不辞职的原因。”我说,“只要我还在这里做事,你就要给我开工资。”我到后面喝了一杯水,然后从后门走了出去。现在艾伯终于把那些耕耘机都安装好了。后院里面很安静,我感觉我的头疼好了一些。我现在能听见马戏团的歌声,乐队也开始演奏了。嗯,就让他们把县里的每一毛钱都榨干吧,反正这又不是剥我的皮。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一个像我这么大年龄的人如果还不知道适可而止,那么就是个傻瓜了。尤其是这并不关我的事。如果她是我的女儿,事情当然会有所不同,因为她压根就不会有时间去放荡,而是需要工作,来养活这好几个病人、白痴和黑鬼们。不过我也不会有女儿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脸皮能够把一个正经女人娶到家里。我是个男人,我能够忍受得了,那是我的亲骨肉,如果谁肆无忌惮地对我熟识的女人说三道四,我倒是要好好看看他了。那些喜欢评头论足的都是一些一本正经的女人,但是我却觉得这些每周从不缺席教堂礼拜的好女儿,倒比不上洛伦一半的正直呢,且先不管洛伦是不是一个妓女。就像我所说的,如果我要结婚,您一准儿会像气球一样跳起来,这您自己是清楚的。她说我希望你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一直为我们做牛做马。只是我不久就要“走”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娶一个太太了,只是你绝对不会找到一个能够配得上你的女人。而我说,不,我能够找到。而我一旦要结婚,就算您在坟墓里面也会爬出来的,这您自己是清楚的。我便说,好吧,谢谢您了。不过现在需要我照顾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如果我再娶一个太太,说不定她会是一个吸毒的瘾君子什么的。我说,您知道的,我们家就缺这么一个角色了。

现在,太阳已经沉到监理公会教堂后面了。鸽群绕着尖塔飞来飞去,在乐队停止演奏的时候,我就能听到鸽子的咕咕叫声。圣诞节过去了还不到四个月,它们就像以前一样多了。我看到华特霍尔牧师挺着装满了鸽子肉的肚子,在发表演说,看见别人举起枪来就过去抓住枪管,仿佛我们瞄准的是一个活人。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和平降临,什么善意相待,什么连一只麻雀也不会掉在地上。但是他却根本不管现在的鸽群有多么庞大,这跟他没关系。时间也跟他没关系。他甚至不用纳税,以便有人去将法院塔楼上的钟表擦洗干净,让它走得更准一些。他们需要花四十五块钱让工匠擦洗那只钟表。我数了数地上的鸽子,大约有一百多只,都是新孵出来的。你也许会想,它们要是有些头脑的话,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吧。幸好我不像它们那样有这么多亲戚的牵绊,不至于给拴在这里不能脱身。

乐队又开始演奏起来,声音很大,声调很快,像是要结束了。我想这样那些观众们都该满意了吧。也许他们在赶车经过十四五英里路回家之后,在黑夜当中喂牲口和挤奶的时候,脑子里面应该还会萦绕着那些乐曲。然后他们就可以哼唱着这些乐曲,把听来的笑话讲给牛栏里的牛听。这样他们就可以计算出来,如果他们一个人有五个小孩和七头骡子,那么他只花了两毛五分钱就让全家都看到了表演,这有多么大的赚头。他们会这样计算的。这时候,艾尔带着几包东西来到后院。

“还有些货物需要发出去,”他说,“艾伯大叔呢?”

“我猜是看演出去了,”我说,“你一看不住他,他就会溜掉。”

“他没有溜掉,”他说,“我信得过他。”

“那你就是信不过我了。”我说。

他走到门口眺望了一下,侧耳倾听着。

“乐队真不错,”他说,“看来演出快结束了。”

“除非他们还要躲在里面继续看夜场。”我说。燕子开始在天空中翻飞,而落到法院广场的树上的麻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偶尔也会有一小群在屋顶上面盘旋一下,接着又消失了。我觉得它们和鸽子一样惹人讨厌。由于这些麻雀,你甚至都没有办法在广场上坐一会儿。因为你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噗的一声,有一泡屎落到你的帽子上。如果要开枪打他们的话,子弹需要五分钱一颗,真得是百万富翁才供得起呢。但是如果在广场上撒一些毒药,那么不出一天就能把它们收拾光。如果一个商人没有办法禁止他的牲畜在广场上乱跑。那么他就最好不要经营鸡鸭之类的活物,而最好经营一些不会啄饮的东西,比如说犁或者洋葱头什么的。如果一个人看管不好他的狗,那么他或者是不想要这条狗了,或者是他压根就不应该养狗。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如果镇上的生意也像农村里面那样经营,那么很快你就会看到一个农村大集了。

“即使演出结束了,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我说,“因为他们还要抓紧套车,赶出车来,在半夜之前赶回家。”

“嗯,”他说,“只要他们能从看演出中得到乐趣。每过一段时间就让他们来看一次演出吧。山里的农民干活儿非常辛苦,而他们的收益却少之又少。”

“并没有什么法律规定过,他们一定要在山里面干活儿啊,”我说,“也没有规定过必须在其他的任何地方。”

“要是没有这些农民,我们现在会在哪里呢?”他说。

“我现在会在家里,”我说,“躺下来,弄一包冰放在脑袋上。”

“你的头三天两头地疼,”他说,“你怎么不好好检查一下呢?他今天上午没有给你检查过吗?”

“谁?”我说。

“你上午不是去看牙医了吗?”

“你是反对我在上班时间头疼吗?”我说,“是这样吗?”现在他们已经散场了,正穿过这条巷子。

“他们来了,”他说,“我看我们还是到前面去吧。”他走了。让人觉得奇怪的事,只要你觉得不舒服,男人们就会建议你去检查一下牙齿,而女人们则会告诉你应该结婚了。任何事情,总会有一些毫无建树的人来告诉你应该怎么去做。就像那些穷得连一双袜子都买不起的大学教授,却要教授别人怎样在十年之内赚一百万,连个丈夫都找不到的女人则会教育你如何持家和养儿育女。

老艾伯回来了,赶着一辆马车。他大约花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把缰绳缠好。

“喂,”我说,“演出很不错吧?”

“我还没去看表演呢,”他说,“如果你要逮捕我的话,今天晚上在那帐篷里倒是准能逮到我。”

“你没去才见鬼呢,”我说,“你从三点钟就不在这里了。刚才艾尔先生还在找你呢。”

“我去办了一点私事,”他说,“艾尔先生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你能够糊弄住他的,”我说,“不过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在这里我唯一需要糊弄的就是丹,”他说,“至于艾尔先生,我根本就不在乎星期六晚上他会不会给我发薪水,那么我干嘛还要糊弄他呢?我也不会糊弄你的。”他说,“是的,先生,对于我来说,你太聪明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五六个小包裹放在马车里,“是的,你太聪明了。这个镇子上没有人能够跟你一样聪明。你把一个人糊弄得团团转,晕头转向。”他说着,解开缰绳,爬上了马车。

“那个人是谁?”我说。

“就是杰生·康普生先生啊!”他说,“驾!走吧,丹!”

马车的一只轮子要掉下来了。我注视着,就是要看看在驶出巷子之前,那只轮子会不会掉下来。只要把任何车子交给一个黑人使用,他们都会把它糟践成这样的。我说,家里的那部浑身上下吱嘎作响的老爷车,让人看到真不舒服,但是他们还是会把它保留在车房里面一百年,这样,那个黑小子才能每个星期一把它赶到墓园里去。我说,他肯定不是第一个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的人,我知道他希望像一个文明人那样开汽车出门,或者宁愿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其实他哪里会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或者是坐什么车子去的,而我们呢,却依旧保留着一辆马车并饲养着一匹马,以便让他能够在星期天下午出门溜溜。

只要是路并没有那么远,琢磨着自己能够走回来,艾伯才不管那只轮子是不是会掉下来呢。就像我说的那样,黑人们唯一适合的去处就是田地,在那里他们可以从日出干到日落。他们承受不了富裕一点的生活和较为简便的工作,这会让他们很不自在。如果让一个黑人留在白人身边一段时间,这个黑人就算是废了。他们会变得比白人还要狡猾,跟你耍心眼。罗斯卡斯就是这样,只不过他所犯的唯一的错误就是有一天一不小心让自己死掉了。偷奸耍滑、小偷小摸,跟你斤斤计较,直到有一天你拿着一条木棍才能解决问题。嗯,不过,这是艾尔的事。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讨厌让一个走路蹒跚的老黑鬼赶着一辆随时可能散架的破车在大街上招摇而过,这会砸掉你的招牌的。

现在太阳虽然还挂在天空中,但是屋子里面已经暗了下来。我走到店门口。广场上空荡荡的。艾尔到里面去锁保险箱,这时候,钟声敲响了。

“你去锁上后门吧。”他说。我走回去,把门锁好,然后又走了回来。“我想你今天晚上会去看演出吧?”他说,“昨天我把那些招待票都给了你,不是吗?”

“给我了,”我说,“你想要回去吗?”

“不,不是,”他说,“我只是记不清楚有没有给你,浪费了的话怪可惜的。”

他锁上大门,跟我道了别,就往前走了。麻雀仍然在树枝上叽喳不停,但广场上除了几辆汽车之外,已经空荡荡的了。药店的门口就停着一辆福特车,但是我懒得看它一眼。我已经受够了,并不是我不愿意帮她,但是我已经受够了。我想我可以教勒斯特开汽车,这样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就可以派遣他去跟踪她了,而我则可以留在家里陪着班做游戏。

我走了进去,买了两根雪茄。这时候我想起来,我可以试一下我头疼时的运气,于是就站在那里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天。

“嗯,”麦克说,“我猜您今年把钱都押在洋基队上了吧。”

“为什么?”

“三角旗锦标赛啊!”他说,“联赛当中没有能击败他们的队伍。”

“没有才怪呢,”我说,“他们并不都是神投手,你认为一支球队会永远好运吗?”

“我并不认为他们是运气好。”麦克说。

“只要有鲁斯在的那个队伍,我都不会押,”我说,“即使我知道他们会赢也一样。”

“为什么?”

“任何一支队伍里面,我都可以说出来十几个比他更棒的名字。”我说。

“你为什么非要跟鲁斯过不去呢?”麦克说。

“没什么,”我说,“我没有什么和他过不去的,只是他的照片我连看都不想看。”我走了出去。外面灯火初上,人们都沿着街回家,那些麻雀要等到天黑才肯安静下来。有一天晚上,人们把法院广场新安装的路灯全打开了,这就把麻雀们弄醒了,它们整个晚上到处乱飞,不断地撞在路灯上。两三天之后,它们都飞走了。但是,两个月之后,它们都飞了回来。

我开车回家。房子里面还没有亮灯,但是他们全都会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而迪尔西则会在厨房里面嘟囔着,好像她正在加热的饭菜是用她的钱买回来的一样。你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就会认为这世界上只有这么一顿晚餐,而这顿晚餐却因为我的迟到晚了那么几分钟。不过这样也好,我至少就不会看见班和那个黑鬼,就像是装在一个笼子里面的熊和猴子一样,趴在大铁门上往外张望了。只要一到日落时分,他就会准时走向大铁门,就像牛知道自己要回到牛栏一样,然后他就趴在铁门上,摇晃着脑袋低吼着。结果还不是被像一口猪一样阉割了,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如果像他那样因为跑到门外面去就挨了一刀的结果发生在我的身上,就算给我一个女学生我也不会再看了。有时候我会想,当他趴在铁门那里,看着那些放学回家的女学生,想要实现那些他自己都记不起来甚至是已经丧失了能力的愿望的时候,他会怎么想。还有,当他们替他脱掉衣服,而他又凑巧看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哭起来的时候,又有什么感想。但是就像我说的一样,他们这件事做得还不够彻底呢。我说,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需要他们也像对班那样,给你也来一次手术。如果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就去问迪尔西吧。

母亲的房间里亮着灯光。我把车子停好,然后走到厨房里。勒斯特和班在那里。

“迪尔西呢?”我说,“要开晚饭了吗?”

“她在楼上凯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勒斯特说,“自从昆丁小姐回来之后,她们就一直在吵架。姥姥是上楼去劝阻她们的。马戏团表演了吗,杰生先生?”

“表演了。”我说。

“我好像也听到了乐队的演奏声,”他说,“但愿我也能去看表演,”他说,“如果我有两毛五分钱的话,我就能去看了。”

“你不去看表演的话就无事可做了吗?”迪尔西说,“你回到屋子里面坐下来,”她说,“你现在可不要上楼,免得她们又会吵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小昆丁不久之前回来的,说你整个下午都在跟踪她,然后凯罗琳小姐就冲她发火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别管小昆丁的闲事呢?你就不能跟你的亲外甥女在一个房子里面和平共处吗?”

“我是不可能和她吵的,”我说,“因为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没有再见到她。她现在是怎么说我的?说我逼着她去上学?这可太糟糕了。”我说。

“好了,你就只管做你自己的事,不要去管她了。”迪尔西说,“如果你不管的话,凯罗琳小姐会让我照顾她的。好,你也进屋吧,别招惹什么是非,一会儿我就能把晚饭端上来。”

“要是我有两毛五分钱,”勒斯特说,“我就能去看表演了。”

“要是你有翅膀,你还能飞上天堂呢。”迪尔西说,“我不想再听到你说看表演的事。”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说,“他们给我了两张票。”我从上衣口袋中把票掏了出来。

“你自己就会用两张票吗?”勒斯特说。

“我一张也不用,”我说,“倒贴给我十块钱我也不会去看。”

“那就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

“我可以卖给你一张,”我说,“怎么样?”

“我没钱。”他说。

“那太糟糕了,”我说,装作要走出去的样子。

“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反正你也用不了两张。”

“你闭嘴吧,”迪尔西说,“难道你不知道他不会送给别人任何东西吗?”

“你要卖多少钱一张?”他说。

“五分钱。”我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那你有多少呢?”我说。

“我一分钱也没有。”他说。

“好吧。”我边说边往外走去。

“杰生先生!”他说。

“你为什么还不闭嘴?”迪尔西说,“他只不过是在戏弄你。他自己会用到那两张票的。杰生,你走开吧,不要理他。”

“我用不到这两张票。”我说。我走回到炉子旁边。“我是过来要把这两张票烧掉的。你会不会用五分钱买其中的一张?”我说,一边看着他,一边打开炉盖。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那好吧。”我说,把其中的一张扔到了火炉里面。

“杰生,你,”迪尔西说,“难道你不知道羞耻吗?”

“杰生先生,”他说,“我求你了,先生。我会给你安一个月的轮胎的。”

“我要现钱,”我说,“你可以拿五分钱来换这一张。”

“闭嘴,勒斯特,”迪尔西说。她一下子把他拉了回去。“你烧吧,”她说,“把票扔进去啊。扔啊,都烧掉不就完了吗?”

“五分钱就能够得到这张票。”我说。

“烧掉啊,”迪尔西说,“他没有钱。扔进去,你倒是扔进去啊。”

“那好吧。”我说。我把票扔了进去,迪尔西盖上了炉盖。

“像你这样一个男人,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说,“马上离开我的厨房。别吵了,”她对勒斯特说,“你别惹得班吉也发作起来。我今天晚上会向弗兰妮要两毛五分钱给你的,你明天晚上就可以去看表演了。现在不许再吵了。”

我走进客厅里。现在我听到楼上没有什么动静了。我打开一张报纸。过了一会儿,班和勒斯特进来了。班走到墙角黑暗的地方,那里以前悬挂着一面镜子。他就两手摸索着墙壁,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勒斯特把炉火捅得旺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我说,“今天晚上我们不需要炉火。”

“我想让他安静下来,”他说,“再说,复活节的时候总是很冷的。”

“但是今天并不是复活节,”我说,“别捅了。”

他把炉火通条放了回去,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个垫子给班。于是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了下去,安静下来。

我看着报纸。楼上没有什么声音,迪尔西走进来叫班和勒斯特去饭厅吃饭,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哦。”我说。她走掉之后,我还在那里看报纸。一会儿她又到了门边,把头伸了进来。

“你怎么还不来吃饭?”她说。

“我在等着。”我说。

“晚饭已经摆好了,”她说,“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这样吗?”我说,“对不起。不过我没有听到她们下楼的声音。”

“她们不下来了。”她说,“你去吃饭吧,这样我才能腾出手来给她们端上去。”

“她们生病了吗?”我说,“医生是怎么说的?我不希望她们是生了天花。”

“到厨房去吧,杰生。”她说,“这样我才能应付得了这么多事情。”

“好吧,”我说,一边举了一下报纸,“我等着你正式开饭呢。”

我能够感觉出来她正在门口看着我,我继续看报纸。

“你是成心要这样做的吗?”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忙。”

“如果是母亲比平时更不舒服,不下楼吃饭,那没关系,”我说,“但是只要那些比我还年轻的人,吃着我买的东西,他们就要下楼到餐桌边吃饭。你把晚饭准备好之后,叫我一声。”我说,又低头看报纸了。我听得见她蹒跚上楼的声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嘟囔着什么,好像那楼梯是垂直上下的,而且每一级都有三英尺那么高。我听见她走到了母亲的房间门口,接着是她叫昆丁的声音,不过房间门好像是锁着的。于是她又回到了母亲的房间,接着是母亲出来和昆丁说话。随后,她们都下楼了。我还是看着报纸。

迪尔西又走到客厅门口。“来吃饭吧,”她说,“如果你还有什么花样的话,不妨今晚上就试试看吧。”

我走进饭厅。昆丁低着头坐在那里。她的脸上擦了粉,鼻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洁白的绝缘瓷瓶一样。

“您的身体不错,我很高兴。”我对母亲说。

“不管我的身体怎么样,”她说,“我到餐桌边吃饭可能对你还是有帮助的。我知道,男人们在累了一天之后,是非常愿意全家人围在餐桌边一起吃饭的。我也想让你高兴一下。我只希望你能和小昆丁相处得更好一些,那么我就放心了。”

“我们相处得很好啊,”我说,“如果她只是把自己整天锁在房间里,那我管不着。但是在吃饭的时候吵架或者是生闷气,我就不能够忍受了。我知道让她做到这一点也许很难,但是这是我家里面的规矩。我说的是,这是您家里面的规矩。”

“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你是一家之主。”

昆丁一直没有抬头。我给大家分了菜。她开始吃起来。

“你的那块肉怎么样?”我说,“如果不够好的话,我再给你找一块好一点的。”

她不吭声。

“我说,你那块肉怎么样?”我说。

“什么?”她说,“哦,很好。”

“你再来一些米饭吗?”我说。

“不了。”她说。

“最好让我再给你添一些吧。”我说。“我不要了。”她说。

“没关系,”我说,“你可以随便吃。”

“你的头疼好了吗?”母亲说。

“头疼?”我说。

“你下午回来的时候,”她说,“我担心你正在头疼。”

“哦,”我说,“没什么,不怎么疼了。我下午太忙了,把头疼都忘了。”

“这就是你回家这么晚的原因吗?”母亲说。我看到小昆丁正在侧耳倾听着。我就紧紧盯着她。她手中的刀叉还在动着,可是我还是捕捉到她看了我一下的眼光,然后又赶紧低下去开始看盘子。

我说:“不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把车子借给了一个人。我一直在等他把车还给我。”说完之后,我低头吃了一会儿东西。

“借给谁了?”母亲说。

“借给了一个马戏团的戏子,”我说,“好像他的妹夫带着镇上的某个女人开车出去了,而他就在后面追赶。”

小昆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口里面咀嚼着什么。

“你不该把车子借给那种人的,”母亲说,“你太慷慨了。这就是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用你的车子的原因。”

“后来我也觉得我是太慷慨了,”我说,“不过还好,他回来了。他说他抓到了他们。”

“那个女人是谁?”

“我等一会儿告诉你。”我说,“我不应该在小昆丁面前说这种事。”

小昆丁已经不吃了。她只是偶尔呷一口水,然后撕着手中的一块面包,脸几乎低垂到了盘子上面。

“是的,”母亲说,“像我这样成天关在家里面的妇道人家,是不会知道镇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的。”

“是这样,”我说,“你难以想象。”

“我的生活和那种生活截然不同,”母亲说,“感谢上帝,我甚至没有听说过那种坏事。我甚至都不想知道。我和大部分的人都不一样。”

我不再说什么。昆丁坐在那里,手中还在撕着面包,直到我吃完饭,她才开口说:

“我可以走了吗?”说话的时候她仍然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什么?”我说,“你当然可以走。难道你在等我们吃完饭吗?”

她看看我。整块面包都让她撕碎了,但是她还在撕着。她的眼睛好像是被逼到角落里的困兽一样,接着她咬住嘴唇,似乎那些涂抹在嘴唇上的胭脂会毒死她。

“外婆,”她说,“外婆——”

“你是还要吃些什么吗?”我说。

“外婆,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她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我希望你们能够和睦相处,”母亲说,“你们就是我剩下的全部了。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和睦相处。”

“这是他的错,”她说,“他为什么一定要干涉我的生活?我需要自由。如果他不想让我待在这里,那么为什么不让我回到——”

“够了,”我说,“什么也不要说了。”

“他为什么不让我做自己的事呢?”她说,“他——他就是——”

“他就是你的父亲。”母亲说,“我和你吃的都是他挣来的面包。你要服从他,这再对不过了。”

“这是他的错,”她说,跳了起来,“他逼我这样做的。只要他——”她眼神僵直,盯着我们,两条胳膊垂在身边,像是在抽搐。

“只要我怎么样?”我说。

“不管我做了什么,那都是你的错。”她说,“如果我变坏了,那也是我只能这样。这都是你逼的。我但愿我已经死了,我但愿我们都死了。”然后她就跑掉了。我们听到她跑上楼梯的声音,接着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说出来的有道理的话。”我说。

“今天她没去上学。”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你到镇子里去了吗?”

“反正我是知道的,”她说,“我希望你能对她好一点。”

“要是我那样做的话,那也得让我每天多见到她几回才行,”我说,“至少您要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边上来吃。这样,我就可以每次给她挑选一块好一点的肉了。”

“这些小事,你本来是可以做到的。”母亲说。

“您是说让我看到她不去上学的时候,视若无睹吗?”我说。

“今天她没去上学,”她说,“我知道她没去。她说她今天和一个男孩子开车出去了,而你在后面跟踪她。”

“整个下午,我的车子都被人借走了,”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是今天她没有去上学,但是这已经过去了。”我说,“如果您还想为这事操心的话,就从下周一开始吧。”

“我希望你能够和她和睦相处,她只是继承了一些任性的性格,继承了她的昆丁舅舅的性格。我当时就在想,说不定以后她会继承这个性格的,所以才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有时候我就想,她就是凯蒂和昆丁给我留下来的惩罚。”

“上帝啊,”我说,“您可真有想象力。这样,您长期缠绵病榻,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在说什么?”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您还是不懂为好,”我说,“一个大家闺秀就应该不谙世故,越是不懂世故就越显高贵。”

“他们两个就是那样的,”我说,“每当我要管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联合父亲来反对我。而他则总说他们不需要管教,他们已经懂得什么是纯洁和高尚,而纯洁和高尚这两种品质是不能够通过管教得到的。我想,现在他应该满意了吧。”

“您还可以依靠您的班呢,”我说,“您不用沮丧。”

“他们故意把我孤立起来,”她说,“和她和昆丁。他们总是在私下里反对我,也反对你,尽管那时候你还年幼无知。他们总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就像他们把毛莱舅舅看成外人一样。我反复和你父亲说,他们太放任了,太长时间待在一起了。果然,等到昆丁去上学的时候,第二年我们也得让她去上学,这样她才能够和他在一起。她不能够忍受任何别人能做而她不能做的事情。这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虚荣心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骄傲。当她开始制造麻烦的时候,我就知道昆丁也会做同样的坏事。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自私到——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做——”

“也许他早就知道会生下一个女孩,”我说,“而要是再多一个女孩的话,他就再也无法忍受了。”

“本来他是可以管住她的,他似乎是她唯一能够听从的人。但是这注定是对我的惩罚,我想是这样的。”

“是啊,”我说,“这太糟糕了,死掉的是他而不是我。如果能够换过来,也许您会好过得多。”

“你说这样的话,就是成心想刺激我。”她说,“不过,这也是我应得的。当初他们说要卖土地让昆丁去读哈佛的时候,我就跟你父亲说,一定要让你也得到同样的待遇。后来,赫伯特说要把你送到银行去的时候,我说杰生现在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那一份了。就算是家里的开销变大,我们不得不变卖家具和土地的时候,我还给她写信,说她应该知道她和昆丁已经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还占用了杰生的,现在她应该实行补偿了。我说,就算是看在她父亲的份上,她也应该这样做。但是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妇人罢了,从小到大,我只是简单地认为人们会为了自己的同胞骨肉做出牺牲。这就是我的过错。我应该受到惩罚。”

“您以为我没有别人的帮助就不能立足吗?”我说,“更何况是一个连自己的孩子的父亲都说不出来的女人的帮助?”

“杰生!”她说。

“好吧,”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至少我不希望你也像我这样。”她说。

“当然不会,”我说,“她太像他们两个了,这根本就不用怀疑。”

“我没法忍受这样的事。”她说。

“您就别多想了,”我说,“您还一直为她晚上跑出去的事操心吗?”

“不。我让她知道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好,将来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感谢我的。她现在总是带着课本,等我锁上门之后就在里面用功。有好几个晚上,我看到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她屋子里面的灯还在亮着。”

“您怎么知道她在用功读书的?”我说。

“除了用功读书之外,我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她说,“她又从来不会看一些杂书。”

“她是不看杂书,但是她究竟在做什么,您就只能祈祷上帝了。”我说。不过我说的这些话有什么用呢,这只会让她对着我哭泣罢了。

我听见她上楼去了。随后,她叫了一声小昆丁,小昆丁则在房间里面回答了一声“什么事”,母亲就说:“晚安。”然后我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接着母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抽完雪茄起身上楼的时候,昆丁房间里面的灯还在亮着。我看到了那个已经没有了钥匙的锁孔,但是听不到房间里有任何声音。她用功读书的时候可真够安静的。或许在学校里她都是这样用功的吧。我和母亲说了晚安,然后回到我的房间里,把那只箱子取了出来,把钱又数了一遍。我听见那个“美国头号大太监”的鼾声如雷,就像是木工厂里面的一台刨床。我在某本书里面曾经读到过,有些人为了能够让自己说话娘娘腔,会给自己动那样的手术的。但是对班来说,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别人给他做过手术。我想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伯吉斯先生为什么会用栅栏桩子把自己打晕。如果哪一天在手术的麻药还没有过劲的时候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他也根本就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同。只是对于康普生家族来说,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一向是不会加以考虑的,甚至是再复杂一倍的事,都不会看在眼里。直到她从大门里冲出来,当着一个小女孩的父亲的面,去追赶那个小女孩。嗯,就像我所说的,他们从来不会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而且之后就会马上把刀子收起来。但是我可知道至少还有两位也应该这样处理,而其中的一个就在离这里不到一英里的地方。但是我也知道,即使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一个人一旦是贱种,就永远是贱种。我只想能给我二十四个能够自由行动的时间,而不要让那些该死的犹太人对我指手画脚。我不会孤注一掷、赶尽杀绝的,那只有绝望的赌徒才会做出来。我只是想得到一个公平的机会,能够把我自己的钱拿回来。而一旦我拿回了自己的钱,他们就算是把整个比尔街和疯人院都搬到我家里来都可以,让其中的两个人【注:昆丁和凯蒂。】在我的床上睡觉,让另外一个【注:班吉。】坐在我的椅子上大吃大嚼。 A70PRznEcz0dYCiRpyLMPPozfO5Ai6ibnZAhR7qR4IK7CRanCnaEB/+djqn9v+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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