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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4月7日

透过栅栏,从缠绕的花枝的空隙,我看见他们正在打球。他们朝插着小旗子的地方走来,我便沿着栅栏向前走去。勒斯特正在花树边的草地上寻找。他们拔出了小旗,接着打起球来,随后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走到开球的高地上,先是一个人击打,接着另一个也击打。他们继续走下去,我也沿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离开了那棵花树,我们一道沿着栅栏前行;这时候他们停下来,我们也停下来。勒斯特在草地里寻找时,我便透过栅栏看过去。

“球在这里,开弟 【注:高尔夫运动中的球童(Caddie),因为与班吉的姐姐凯蒂(Kaddy)发音相同,所以班吉会因此想到他的姐姐,从而开始痛苦地呻吟。】 。”那个人又击打了一下。他们走过草地。我紧紧贴住栅栏,看着他们走开。

“听听你的声音,哼哼唧唧的,多难听啊。”勒斯特说,“你真了不起,不是吗?三十三岁了,还是那个样子。我还上城去给你买来了蛋糕呢。停止哼唧吧!你就不能帮我找找那枚二毛五的硬币,好让我今天晚上能去看演出吗?”

他们很长时间才打一次球,球飞过草地。我沿着栅栏回到小旗的附近。旗子在耀眼的草地和树丛间飘荡着。

“过来啊!”勒斯特叫道,“那边我们已经找过了。他们也不会很快回来的。我们到小河边,在那帮黑小子们找到以前,先把那枚硬币找到吧。”

旗子是红色的,在草地上呼啦作响。这时有只鸟斜冲下来,落在旗子上面。勒斯特丢过去一个土块。旗子在耀眼的草地和树丛间飘荡着,我紧紧贴住栅栏。

“停止哼唧吧!”勒斯特说,“他们不自己走过来,我也没法叫他们走过来,是不是?要是你不闭嘴的话,姥姥 【注:勒斯特的姥姥迪尔西,康普生家的黑人女佣。】 就不给你过生日了。要是你不闭嘴的话,我会让你知道我要怎么做。我要把那个蛋糕通通吃光,连蜡烛也一起吃下去。吃下那整整三十三支蜡烛。来,我们到小河边去吧。我得找到我的硬币,没准儿我们还可以捡到一两个他们的球。喏,他们在那里。已经很远了,你看到没有?”他走到栅栏旁边,伸着手臂,“你看,他们不会回到这里了。我们走吧。”

我们沿着栅栏,走到花园边。我们的影子就落在了栅栏上。我的影子要比勒斯特的高。我们一直走到有缺口的地方,从那里钻了过去。

“等一下。”勒斯特叫道,“你又被那根钉子钩住了。你就不能不被那根钉子钩住,而从这里钻过去吗?”

凯蒂帮我把被钩住的衣服从钉子上解开,我们于是钻了过去。 【注:班吉回忆起1900年圣诞节之前(12月23日),凯蒂带着他去为毛莱舅舅送信给邻居派特逊太太的事——那是一封情书。】 凯蒂说:“毛莱舅舅嘱咐过,别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因此,我们最好猫下腰。猫下腰,班吉,看,像我这样。”我们猫下腰,越过花园,花朵刮着我们沙沙作响。地面很硬。我们又从一道栅栏上爬了过去。几头猪在那里嗅来嗅去,一面呼噜作响。凯蒂说:“我猜它们一定很难过,因为它们有一个伙伴今天被宰了。”地面很硬,虽然被翻垦过,但还是有很多大土块。

“把手插到裤袋里,”凯蒂说,“不然会被冻坏的。你并不想让你的手到圣诞节的时候被冻坏,不是吗?”

“外面太冷了。”威尔许说,“你不是想出去吧?” 【注:1900年圣诞节之前,比送信的时间早一点。威尔许也是照顾班吉的黑人小厮。一共有三个人担任过班吉的黑人小厮,分别是:威尔许(迪尔西的大儿子)、狄比(迪尔西的小儿子)和勒斯特(迪尔西的外孙)。】

“又怎么了?”母亲问着。

“他想到外面去。”威尔许说。

“让他去吧!”毛莱舅舅说。

“外面太冷了。”母亲说,“他最好还是留在屋子里。班杰明,你不要再哼哼了。”

“那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毛莱舅舅说。

“喂,班杰明,”母亲说,“要是不肯听话的话,那你只好被带到厨房里了。”

“我妈说今天别让他到厨房里去。”威尔许说,“她说她要在那里做好过节吃的东西。”

“凯罗琳,让他去吧!”毛莱舅舅说,“你这样为他操心,会生病的。”

“我知道,”母亲说,“我有时想,这一定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我明白,我全明白。”毛莱舅舅说,“你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让我给你调杯棕榈酒吧!”

“这只会让我更加难过。”母亲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会觉得舒服一点的。”毛莱舅舅说,“小子,给他穿得厚一点,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吧。”

毛莱舅舅走了,威尔许也走开了。

“别吵了。”母亲说,“我们难道不希望你快点出去吗?我只是不想让你得病罢了。”

威尔许给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们拿了我的帽子,然后出去了。这时候毛莱舅舅正在饭厅里,把瓶子放回餐具橱里。

“小子,让他在外面玩儿半小时好了。”毛莱舅舅说,“要在院子里面。”

“好的,先生。”威尔许说,“我们从来不会让他跑出院子的。”

我们走到外面。阳光寒冷而耀眼。“你要到哪儿去呢?”威尔许问着,“你总不会想要到镇上去吧,你这样想吗?”我们走在沙沙作响的落叶上。院子的铁门寒冷刺骨。“你最好把手插进裤袋里。”威尔许说,“你把你的手放在铁门上,手指会被冻伤的,那就不好了。你为什么不肯待在屋子里等着他们呢?”他把我的手塞到裤袋里。我听得见他在走路的时候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我闻得到寒冷的气味。院子的铁门寒冷刺骨。

“这里有几个野核桃。好样的,跳到那棵树上去了。看哪,班吉,那里有一只松鼠。”

我不再感觉到院子的铁门寒冷刺骨了,但是我仍然能够闻到那种耀眼的寒冷的气味。

“你最好把手插进裤袋里。”

凯蒂回来了,接着她跑起来。她的书包在背后跳动着,从这一边跳到那一边。

“嘿,班吉!”凯蒂喊着。她打开铁门走进来,然后弯下身子。凯蒂的身上有一股树木的香味。

“你是来接我的吗?”她问,“你是来接凯蒂的吗?威尔许,你怎么让他的双手冻成这样。”

“我是要他把手插进裤袋里的。”威尔许回答说,“但他一定要抓那扇铁门。”

“你是来接凯蒂的吗?”她问道,一边给我搓着手,“你怎么了,你到底要告诉凯蒂什么呢?”凯蒂的身上有一股树木的味道。当她说“我们要入睡了”时,她也是这种味道。

“你瞎哼哼什么?”勒斯特说 【注:回到当前。下文中,宋体字皆为当前场景,不再另行注释。】 ,“等我们到小河边的时候,你就可以再看到他们了。喏,给你一株吉姆生草。”他把那朵花交给我。我们穿过栅栏,走到空地上去。

“什么呀?”凯蒂问,“你要告诉我什么呀?是他们让他出来的,威尔许?” 【注:1900年圣诞节之前。】

“没有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威尔许回答说,“他一直在闹,直到他们允许他出来为止。他出门之后就到这里来了,一直在朝院门外看。”

“你要告诉我什么呀?”凯蒂问,“你是不是以为等我放学回家了,就是圣诞节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圣诞节要到后天。圣诞老公公,班吉,圣诞老公公。走吧,我们跑回家暖和一下吧。”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我们从那些斑驳灿烂、沙沙作响的落叶当中经过。我们跑到了台阶上,跑出了斑驳灿烂的寒冷,跑进了黑暗的寒冷当中。此时毛莱舅舅正把酒瓶放回到酒柜当中。他叫凯蒂,凯蒂说:

“威尔许,把他带到火炉旁边。跟着威尔许去吧,”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来到火炉旁边。母亲说:

“他冷不冷,威尔许?”

“一点儿也不冷。”威尔许回答说。

“给他把大衣和套鞋脱下来。”母亲说,“我警告过你多少回了,别让他穿着套鞋进屋。”

“好的。”威尔许说,“别动。”他给我脱下套鞋,又开始解开我的大衣。凯蒂说:

“等一下,威尔许。妈妈,他不能再出门了吗?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出去玩儿。”

“你最好让他留在家里。”毛莱舅舅说,“今天他在外面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我看,你们两个最好都留在家里,”母亲说,“迪尔西说,天气越来越冷了。”

“哦,妈妈。”凯蒂说。

“瞎扯!”毛莱舅舅说,“她整天被关在学校里。她需要外面新鲜的空气。快去吧,凯丹斯 【注:凯蒂的正式名字。】 。”

“妈妈,你让他去吧。”凯蒂说,“求您了,要不然他会哭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说这种事?”母亲说,“你为什么还要进来呢?你这样做只是又给了他一个借口,让他再哭闹罢了。你今天在外面的时间也已经够长了。我看你还是哪里也别去,坐下来陪他玩儿吧。”

“凯罗琳,让他们出去玩儿吧。”毛莱舅舅说,“就算外面有点儿冷,也不会把他们冻坏的。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母亲说,“没有人知道我多怕过圣诞节,没有人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精力充沛、体力强壮的家庭主妇。只是为了杰生 【注:这里指康普生先生。康普生先生叫作杰生,他的二儿子也叫作杰生。】 和孩子们,我也希望自己更强壮一些。”

“你要多加保重,而且不能为他们过度操心。”毛莱舅舅说,“你们两个快去吧。但是不要在外面待太长时间,你们的妈妈会担心的。”

“好的,舅舅。”凯蒂说,“班吉,我们走吧。我们再到外面去。”

她给我重新扣上大衣纽扣,我们向外走去。“你不给那个孩子穿上套鞋,就要带他出去吗?”母亲说,“你还想让他得病吗?——家里的病人已经够多了。”

“我忘了。”凯蒂说,“我以为他还是穿着的呢。”

我们又走了回来。“你得多用心。”母亲说。“别动。”威尔许说。他给我穿上套鞋。“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到那时,就需要你们来操心了。”“现在,跺跺脚。”威尔许说。“班杰明,过来亲一下妈妈。”

凯蒂把我带到母亲的椅子旁边。母亲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把我拥入怀中。

“可怜的孩子。”她说,接着便放开了我。“甜心,你和威尔许要照顾好他。”

“好的,妈妈。”凯蒂回答。我们走了出去。凯蒂说:

“威尔许,你不用去了。我自己照顾他一会儿。”

“那好。”威尔许说,“那么冷,我才不想出去呢,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走掉了。我们在大厅里停了下来。凯蒂跪下去,用两臂环绕着我,她的光亮的冷冷的脸庞贴在我的面颊上。她的身上有一种树木的香味。

“你不是可怜的孩子。是不是?你有你的凯蒂呢,你不是有你的凯蒂吗?”

“你就不能停止哼唧吗?”勒斯特说,“你这样哼哼唧唧的,难道不觉得羞耻吗?”我们经过马车房,马车停放在那里。马车新换了一个轮子。

“你坐到车上去吧,安安静静地等着你妈妈。”迪尔西说 【注:班吉看到马车,想起1912年跟着母亲康普生太太去已经去世的康普生先生的墓地的情景。】 。她把我推到马车上。狄比手握着缰绳。“我就想不明白,杰生先生为什么不买一辆新四轮马车呢?”迪尔西说,“这辆旧马车,早晚会被你们坐得四分五裂的。你看看这些破轮子。”

母亲走了出来,用手拉下脸上的面纱,手里拿着一些花朵。

“罗斯卡斯 【注:迪尔西的丈夫。】 呢?”她说。

“罗斯卡斯今天手臂都不能抬起来了。”迪尔西说,“狄比也会驾车。”

“我还是有点担心。”母亲说,“我就是让你们每周给我派一个驾马车的,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吧,上帝是知道的!”

“罗斯卡斯的关节炎又犯了,根本就做不了活,您不是也知道吗?凯罗琳小姐。”迪尔西说,“您还是上车吧。狄比驾车驾得和罗斯卡斯一样好。”

“我还是有点担心。”母亲说,“我们还带了一个孩子。”

迪尔西走上台阶。“您把他叫作孩子?”她说,挽住母亲的手臂,“他是和狄比一样大的小伙子了。如果您要去的话,就上车吧。”

“我还是担心。”母亲说。她们走下台阶,迪尔西把母亲搀扶上车。“也许马车翻掉,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母亲说。

“您这样说,不觉得羞耻吗?”迪尔西说,“您难道不知道吗?就凭一个十八岁的黑人小鬼,是没有办法让‘小皇后’撒腿飞奔的。它比狄比和班吉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狄比,听着,别惹毛了‘小皇后’。要是你驾车不能让凯罗琳小姐觉得舒适的话,我就让罗斯卡斯好好揍你一顿。他还不至于现在就打不动你了。”

“好的,妈。”狄比说。

“我就知道一定会出事的。”母亲说,“班杰明,不要吵。”

“你给他一朵花就行了。”迪尔西说,“他就是想要这个。”她把手伸了进来。

“别动,别动,”母亲说,“你会把花束弄乱的。”

“你拿紧了,”迪尔西说,“我抽一朵给他。”她给了我一朵,接着她的手缩了回去。

“快走吧,别让小昆丁 【注:康普生太太共有四个子女,长子昆丁,次子杰生,小儿子班吉和女儿凯蒂。其中长子昆丁已于1910年自杀。这里的小昆丁是凯蒂的私生女。】 看见你们,她也会吵着要去的。”迪尔西说。

“她在哪里?”母亲问。

“她在屋里和勒斯特玩儿着呢。”迪尔西说,“狄比,走吧,像罗斯卡斯教你的那样,赶动马车吧。”

“好的。”狄比说,“跑吧,‘小皇后’!”

“小昆丁,”母亲说,“别让她跑出来。”

“没问题。”迪尔西说。

马车在道路上颠簸着,嘎吱作响。“我真担心让小昆丁一个人在家。”母亲说,“狄比,我最好还是不去了。”这当儿马车已经通过了铁的院门,不再颠簸了。狄比用鞭子抽打着“小皇后”。

“狄比!”母亲说。

“我得让它前进,”狄比说,“让它清醒着,直到我们回到牲口棚为止。”

“掉头!”母亲说,“我担心让小昆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里不能掉头。”狄比说。过了一会儿,路面宽阔了一些。

“这里总可以掉头了吧?”母亲说。

“好的。”狄比说。我们开始掉头。

“当心点儿,狄比。”母亲一面说,一面抓紧了我。

“我总得掉头啊。”狄比说,“吁,‘小皇后’!”我们停了下来。

“你会连马车带我们一起弄翻的。”母亲说。

“现在您要我怎么办?”狄比说。

“你那样掉头,我害怕。”母亲说。

“走吧,‘小皇后’!“狄比说,我们又开始前进了。

“我就知道,迪尔西在我走之后,会让小昆丁出事的。”母亲说,“我们必须早点儿回来。”

“快走,驾!”狄比喊道,用鞭子抽打着“小皇后”。

“狄比!”母亲一边喊,一边抱紧我。我听得见“小皇后”的蹄声,一些闪亮的形体,从我们两边闪过,影子掠过“小皇后”的背部。它们如同车轮一样地前进着。随后这一边的影子在士兵铜像的旁边停住,但另一边却继续平稳地前进,只是变得缓慢了些。

“你们要去做什么?”杰生说。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耳朵上面架着一支铅笔。

“我们要到墓地去。”母亲说。

“好。”杰生说,“我并不打算阻止你,不是吗?你要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吗?没有别的事吗?”

“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母亲说,“但如果你也去的话,我就安心了。”

“你有什么不安心的呢?”杰生问道,“反正父亲和昆丁都不能再伤害你了。”

母亲把手绢放在了面纱下面。“别这样,妈妈。”杰生说,“你想让这个疯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闹吗?狄比,赶车走吧。”

“驾,‘小皇后’!”狄比喊道。

“这是报应啊。”母亲说,“反正我不久以后也要跟着你父亲‘走’了。”

“又来了。”杰生说。

“吁!”狄比说。

杰生说:“毛莱舅舅用你的名义开了五十块钱的支票,你打算怎么处理?”

“为什么要问我呢?”母亲说,“我还有什么权利吗?我不给你和迪尔西添麻烦就已经很好了。反正我不久以后就要‘走’了,然后是你。”

“走吧,狄比。”杰生说。

“跑起来,‘小皇后’!”狄比叫着。那些形体又开始移动起来,另一边的也开始移动了,迅疾而平稳,就像凯蒂说“我们要入睡了”时那样。

“爱哭包,”勒斯特说,“你难道就不会害羞吗?”我们经过了牲畜棚。牲畜棚的门是开着的。“你现在可没有小斑点马骑了。”勒斯特说。牲畜棚里的地面干燥,到处都是灰尘。它眼看就要倒塌了,连窗户都已经歪斜变形,上面结满了黄色的蜘蛛网。“你为什么要往那里走?难道你想让一颗飞来的球把你的脑袋打掉?”

“把你的手插到裤袋里面去。”凯蒂说,“不然会被冻僵的,你不想让你的手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被冻坏,是吗?” 【注:回忆起在1900年圣诞节前与凯蒂送信的情景。】

我们绕过了牲畜棚。母牛和牛犊都静默地站在里面。我们可以听到“王子”“小皇后”和“幻想”在牲畜棚里趵地的声音。“要不是天气这么冷的话,我们就可以骑着‘幻想’去玩儿了。”凯蒂说,“可是今天天气太冷了,你都不能够抓住缰绳。”然后我们看到了小河沟,那里有一团烟雾升起。“他们在那里杀猪。”凯蒂说,“我们可以从那里经过,去看一看。”我们走下了山坡。

“你可以拿一会儿信。”凯蒂说,“现在你可以拿一会儿。”她从口袋中掏出信来放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一个圣诞礼物。”凯蒂说,“是毛莱舅舅给派特逊太太准备的意外惊喜。我们就是要去把信交给派特逊太太,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把手好好地插在裤袋里。”我们已经来到小河沟了。

“河水结冰了。”凯蒂说,“看呀。”她打破冰面,拿起一小块冰放在我的脸上。“这个叫作冰,看见它你就知道天气有多么寒冷了。”她拉着我越过了小河沟,我们又往山上走去。“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爸爸、妈妈。我猜,这会让爸爸、妈妈和派特逊先生都大为惊喜的,派特逊先生甚至会给你糖果吃。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派特逊先生给你糖果吃吗?”

我们面前有一道栅栏,上面的藤蔓已经干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我只是不明白,毛莱舅舅为什么不派遣威尔许来做这件事呢?”凯蒂说,“威尔许也不会说出去的。”这时候派特逊太太正在窗口翘首以待。“你在这里等着,”凯蒂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把信给我吧。”她从我的口袋中把信拿出来。她用手捏着信,爬过了栅栏,爬过了那些附着在栅栏上的枯褐色的、沙沙作响的花朵。派特逊太太打开门,站在了门口。

派特逊先生在绿色的花丛中砍着什么。 【注:班吉又想起自己一个人去给派特逊太太送信(1908年),被派特逊先生发现的情景。】 他停止砍动,看着我。派特逊太太飞快地从花园中跑过来。当我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我就哭了起来。“你是个白痴,”派特逊太太叫喊着,“我警告过他不要单独派你来给我送信的。快把信给我。”派特逊先生手中拿着铲子,也飞快地从花园中跑过来。派特逊太太俯身在栅栏上,伸出手。她想越过栅栏。“把信给我。”她叫喊着。派特逊先生则已经跳过栅栏,拿走了我手中的信。可是派特逊太太的裙子被栅栏挂住了。我又看到了她那绝望的眼神,我跑下山去。

“那里除了房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勒斯特说,“我们到小河沟去吧。”

他们在小河沟当中洗衣服。其中有一个在唱着歌。我能够听见衣服在空气中被风吹动的声音。青烟从小河沟对面吹过来。

“你待在这里别动。”勒斯特说,“不要企图到那边去!要是你到那边去的话,他们一定会打你的,一准是这样。”

“他想干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勒斯特说,“也许是想到他们打高尔夫球的地方去。你在这里坐下,老老实实地玩你的吉姆生草吧。如果你还想要看看什么,就看看这些在河沟当中玩水的孩子们吧。你怎么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老实一会儿呢?”我于是在河沟边坐了下来。青色的烟气在空气中弥漫着。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枚两毛五的硬币?”勒斯特说。

“什么硬币?”

“早晨的时候,我带着硬币来到这里。”勒斯特说,“我肯定是把它掉在什么地方了,它就从我口袋里这个小洞当中掉了出去。要是我找不到这个镚子儿的话,我就不能在晚上去看演出了。”

“小子,你从哪里得到的那枚硬币?我猜你是趁着白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他们的口袋当中得到的吧?”

“不用你管,我是从应该得到它的地方得到它的。”勒斯特说,“就在那枚硬币跑出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硬币呢。不过我现在只想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一枚。你们有没有看到啊?”

“我才不管什么硬币呢!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到这里来。”勒斯特说,“过来帮我找找。”

“就算他看到了,他也绝对不会知道那就是硬币的。难道你以为他会知道吗?”

“那也得帮我找。”勒斯特说,“你们晚上去不去看演出?”

“别跟我说演出什么的。等我洗完这一篮衣服,保准会累得抬不起脚来。”

“我敢打赌,你会去的。”勒斯特说,“我敢打赌,昨天晚上你就在那儿。我敢打赌,等那个大帐篷的门一被打开,你们都会坐在那里。”

“那里面确实有很多黑小子,但是没有我,至少昨天晚上是这样的。”

“黑小子怎么了?黑小子的钱和白人的钱一样管用。”

“你知道白人为什么会给黑人钱吗?那是因为他知道很快就会有另外一个白人带着一个马戏团到来,把那些钱再全部收回去。就是这样,黑人就得持续不断地为白人干活。”

“可是没有人逼着你去看演出啊。”

“确实还没有。我猜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这回事。”

“你和白人作对,有什么好处呢?”

“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不过我走我自己的路,让白人也走他们的路好了。我对那场演出毫无兴趣。”

“马戏团里有一个人能够用锯子进行演奏,就像用五弦琴演奏得一样好。”

“你昨天晚上去过了。”勒斯特说,“我今天晚上就去,要是我能找到那枚硬币的话。”

“你一定会带着他一起去吧?”

“我——”勒斯特说,“你以为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一开始叫喊,我就必须在那里吗?”

“他大声叫喊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抽他。”勒斯特说。他坐了下来,卷起工装裤裤腿,和他们一起在小河沟当中玩水。

“你们捡到过高尔夫球吗?”

“你又开始吹牛了。我敢打赌,你绝对不敢让你姥姥听到你这样吹牛。”

勒斯特走到水里,开始沿着河岸寻找。

“我今天早晨到这里的时候,它还好好的呢。”

“你是怎么丢掉的?”

“就从我口袋的这个小洞当中。”勒斯特说。于是他们都在河沟当中寻找。很快,他们站起身,不再寻找,水花四溅地开始抢夺起来。最后,勒斯特得到了那个东西。他们又都蹲在河面上,透过树丛往山上看去。

“他们在哪里?”勒斯特说。

“还没看到。”

勒斯特飞快地将球放进口袋里。这时候有几个人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有没有看到一只球滚到这里来?”

“应该落在水里了,你们有没有看到或者是听到声音?”

“我没有听到什么东西落在这里,”勒斯特说,“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树丛当中,就是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妈的。我明明看到落在这里了。沿着河岸好好找找。”

他们沿着河岸仔细寻找,接着又爬上了山坡。

“你捡到那颗球没有?”一个留在后面的男孩问道。

“我可没看到什么球。”勒斯特说,“我要一颗球做什么?”

那个男孩走进水里,往前走去。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勒斯特,然后继续沿着河沟向前走了。

“开弟!”他们在山坡上叫喊。男孩从河沟中走出来,爬上山坡。

“你又开始哼哼唧唧了。”勒斯特说,“快闭嘴。”

“他哼唧什么呢?”

“上帝知道他哼唧的是什么。”勒斯特说,“他就那副样子,他一上午都这样。也许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多大了?”

“三十三岁。”勒斯特说,“到今天早上,他就三十三岁了。”

“你是说,他这三十年来,一直是三岁的样子吗?”

“我姥姥是这样说的,”勒斯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要在蛋糕上插三十三支蜡烛。那个蛋糕太小,几乎插不了这么多。别吵,到这边来。”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你这个老笨蛋,”他说,“你想让我抽你吗?”

“我打赌,你不敢抽他。”

“我敢,我抽过。现在,你闭嘴吧!”勒斯特说,“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到那里去吗?难道你想让一颗飞来的球把你的脑袋打掉吗?你给我回来。”他把我拉了回去,“坐下。”等我坐下来,他就把我的鞋子脱掉了。“现在你可以下水玩了,看看你能不能就不再哼哼唧唧的了。”

我走进水里,停止了哼哼。这时,罗斯卡斯来叫我们回去吃饭。 【注:班吉想起小时候和凯蒂在小河玩水的情景。这是1898年的一天,班吉的奶奶去世。】 凯蒂说:

“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呢,我不回去。”

她把衣服弄湿了。就在我们在河里玩的时候,凯蒂蹲到水里面把衣服弄湿了。威尔许说:

“你把衣服弄湿了,你妈妈要打你了。”

“她才不会打我呢。”凯蒂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打你?”昆丁说。

“我就知道她不会的。”凯蒂说,“你凭什么认为她会呢?”

“我比你大,当然知道她会的。”昆丁说。

“我已经七岁了,”凯蒂说,“我能知道她不会。”

“可是我比七岁还大。”昆丁说,“而且我已经上学了。威尔许,不是这样吗?”

“我明年也要上学了,”凯蒂说,“我也要上学了,威尔许,是这样吧?”

“我只知道你把衣服弄湿了,她要打你的。”威尔许说。

“衣服没有弄湿。”凯蒂说。她站在水里,又看了看衣服。“我要把衣服脱下来,”她说,“这样,很快就会干的。”

“我打赌,你不敢脱掉衣服。”昆丁说。

“我敢!”

“我劝你最好别脱。”

凯蒂立刻走到威尔许和我的面前,转过身去。

“威尔许,给我解开纽扣。”她说。

“威尔许,你不能解。”昆丁说。

“我不解,这又不是我的衣服。”威尔许说。

“给我解开,”凯蒂说,“要不然我就告诉迪尔西,你在昨天都做了什么。”威尔许只好给她解开衣服纽扣。

“你真有能耐!”昆丁说。凯蒂毫不在乎地将衣服脱了下来,扔到了岸上。现在她身上只有背心和内裤了。昆丁打了她一巴掌,她趔趄了一下,跌倒在水里。她迅速爬起来,用水泼昆丁。昆丁进行还击。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溅到了威尔许和我的身上。威尔许就将我抱到岸上。威尔许警告说要把凯蒂和昆丁打架的事告诉大人。于是凯蒂和昆丁便一起用水泼威尔许,威尔许只好躲到了树丛后面。

“我要将你们打架的事告诉妈咪。”威尔许说。

昆丁爬上河岸,要去抓威尔许。但威尔许跑开了,昆丁空手而回。等昆丁一回来,威尔许就停下脚步,继续威胁说要告发他们。凯蒂这时候说,如果威尔许不去告发,就让他回来一起玩。威尔许想了想,就说不会告发了。于是凯蒂和昆丁就让威尔许也回来了。

“现在你该满意了吧?”昆丁说,“这下好了,我们两个人都要挨打了。”

“我才不管呢,”凯蒂说,“我会跑掉的。”

“那么,你要跑掉。”

“是的,我要跑掉,并且永远不会回来。”凯蒂说。这时候,我哭了起来。凯蒂连忙转过身来,“别哭。”我立刻停止了哭泣。他们在河里玩的时候,杰生也在玩。只不过杰生在比较远的地方一个人玩。威尔许走过来又把我抱到水里去。凯蒂全身都湿透了,屁股上还粘着泥巴。我又开始哭了。凯蒂走过来,在我面前的水里蹲下。

“别哭,”她说,“我不会跑掉的。”她的身上有一种雨中的树木的香味。

“你又怎么了?”勒斯特说。“你就不能停止你的号叫,像别人一样好好地在河里玩吗?”

“你怎么不把他带回家?他们不是告诉你,不要带他出门吗?”

“他以为这片草地还是他们家的呢。”勒斯特说,“没事,没有人能从房子里看到这儿。”

“可是你让我们看到他了。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傻子,那样不会有好运气的。”

罗斯卡斯来叫我们吃晚饭。 【注:回到1898年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凯蒂说吃晚饭的时间还没有到呢。

“到了。”罗斯卡斯说,“迪尔西让你们都回家。威尔许,把他们带回去。”他走上山坡。那里,母牛在低声哞叫。

“说不定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就会干了。”

“都是你的错!”凯蒂说,“我倒是希望我们会挨打。”她穿上衣服,威尔许帮她扣上了纽扣。

“他们看不出来你身上湿了。”威尔许说,“从外面看不出来,除非是我或者杰生告发你们。”

“杰生,你会告发吗?”凯蒂说。

“向谁告发?”杰生说。

“他不会告发的。”昆丁说,“杰生,你不会告发的,对

吗?”

“他一定会的。”凯蒂说,“他会告诉大嬷娣【注:康普生家的孩子们对他们奶奶的称呼。】的。”

“他不能告诉大嬷娣了,”昆丁说,“因为大嬷娣生病了。再说只要我们慢慢走回去,就会天黑得让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才不管他们能不能看清楚呢。”凯蒂说,“我要自己说出来。你背着他上山吧,威尔许。”

“杰生不会说的。”昆丁说,“杰生,你还记得我给你做过的弓箭吧?”

“早就已经断了。”

“让他去说,”昆丁说,“我不在乎。威尔许,背着毛莱【注:班吉原先的名字叫作毛莱,和毛莱舅舅同名。康普生太太把他的名字改成班杰明(班吉),是1900年的事。】上山吧。”威尔许蹲了下来,我趴到了他的背上。

“今天晚上,演出的时候见。”勒斯特说,“走吧,我们非要找到那枚硬币不可。”

“只要我们慢慢地走,回家的时候天就会黑了。”【注:1898年,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我可不想慢慢走。”凯蒂说。等我们走上山坡的时候,杰生并没有跟上来。等我们走到能够闻到猪的气味的时候,杰生还在小河沟旁边。就是那些猪,在槽子前连哼带拱的。杰生终于走在我们的后面了,双手插在裤袋里面。罗斯卡斯在牲口棚前挤牛奶。

母牛从牲口棚中跑了出来。

“你接着喊啊,”狄比说,“接着喊啊。我也要喊出来了,哎呀!” 【注:班吉想起1910年4月25日,凯蒂结婚的那一天,狄比和他偷酒喝醉的情景。】 昆丁又踢了一下狄比。他把狄比踢进猪食槽子里。狄比就在那里面躺着。“好家伙。”狄比说,“他过去就一直这样踢我,那时候你们就看到这个白人这样踢我了。哎呀!”

我没哭,但是我停止不了走动。我没哭,但是地面变得颠簸不平起来。于是我就哭了。地面开始向上倾斜,牛群跑上了山坡。狄比努力地想站起来,但是又倒了下去。这时候牛群开始向山坡下面奔跑。昆丁抓住了我的手臂,带着我向牲口棚走去。但是牲口棚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们必须等着它再回来。不过我没有办法看到它回来,因为它就在我们的身后。昆丁将我放在牛吃草的大木槽里。我想伸手抓住大木槽的边缘,但是大木槽也要移开了,于是我就紧紧地将它抓住。牛群穿过了大门,向山坡下面跑去。我的脚步停不下来。昆丁和狄比一边走上山坡,一边互相打架。狄比倒了下去,滚了下去,昆丁又把他拖起来。昆丁接着踢打狄比。我的脚步停不下来。

“站起来,”昆丁说,“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别动。”

“哎哟。”“可是我和班吉还要去看婚礼。”狄比说,“哎呀!”

昆丁又开始踢打狄比,把他按在墙上。狄比笑个不停。昆丁每次打到狄比,或者是把他往墙上撞的时候,狄比都想喊“哎呀”,但是却忍不住发笑。我已经停止哭喊了,但是我的脚步却仍旧停止不下来。狄比摔倒在我的身上。牲口棚的门又一下子跑开了,朝着山下滚去。狄比一个人手舞足蹈地乱打了一气,终于又倒在了地上。他还是忍不住发笑,我则停止不了脚步。我想站起身来,但是又倒了下去,我没有办法停止脚步。威尔许说:

“你们闹够了吗?现在该听我说话了。停止那种叫喊!”

狄比仍然在发笑,当他倒在门上的时候,还是在笑着。“我和班吉要去看婚礼。沙士汽水呀!”

“小点声。”威尔许说,“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东西的?”

“在地窖里。”狄比说,“哎呀!”

“小点声。”威尔许说,“地窖的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狄比说,笑得更加厉害了,“有一百多瓶,一百多万瓶。当心呀,黑小子,我可要大声喊了。”

“把他拉起来。”昆丁说。

威尔许把我拉了起来。 “班吉,把这个喝了。”昆丁说。那个东西有点热。“不要喊,”昆丁说,“把这个喝了。”

“沙士汽水呀!”狄比说,“昆丁先生,让我来喝。”

“你闭嘴!”威尔许说,“昆丁先生会把你打死的。”

“威尔许,按住他!”昆丁说。

他们按住我。那东西流下来,我的下巴和衬衫上都很热。“喝!”昆丁说。他们捧住我的头。我的肚子里热得厉害,这使我再次叫喊起来。但是我的肚子里也开始叫唤起来,肯定那里面也出了事。他们就一直抓住我,直到我肚子里面平息下来。这时候我安静下来。但是周围的东西仍然在旋转,在旋转当中出现了一些人影。“威尔许,打开牛栏的门。”昆丁说。他们开始的时候走得很慢。“把那些麻袋片铺在地上。”他们走得越来越快。“现在拉他的双脚。”他们继续往前走,非常平稳,非常明亮。我听见狄比还在发笑。我跟着他们往前走,走上了那个明亮的山坡。 【注:事实上,班吉此时已经在麻袋片上睡去,但是在他的幻觉当中,是跟着昆丁他们一起上了山。】

到了山顶,威尔许把我放了下来。【注:回到1898年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昆丁,上来啊。”他回头往山下看去,喊叫着。昆丁还站在小河沟旁边,扔着石子。

“让那个傻瓜待在那里好了。”凯蒂说,她拉着我的手,我们经过牲口棚,穿过大门。在砖砌的路径中间,有一只癞蛤蟆蹲踞在那里。凯蒂从上面跨了过去,拉着我继续前行。

“毛莱【注:毛莱是班吉原先的名字。】,跟上。”癞蛤蟆还蹲在那里,直到杰生用脚尖去碰它。

“它会让你身上长疣的。”威尔许说。癞蛤蟆跳走了。

“毛莱,跟上我。”凯蒂说。

“家里今天晚上有客人来了。”威尔许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家里的灯都亮着。”威尔许说,“每一扇窗户都映射出灯光。”

“并不是这样,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没有客人也把所有的灯开着。”凯蒂说。

“但是我敢说这一定是有客人的缘故。”威尔许说,“所以我们最好从后门溜到楼上去。”

“我不干。”凯蒂说,“我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客厅,即使有客人也这样做。”

“你要是这样做,你爸爸会打你的。”威尔许说。

“我不管。”凯蒂说,“我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客厅,光明正大地到餐厅里吃饭。”

“你坐在哪里吃饭呢?”威尔许说。

“我会坐在大嬷娣的椅子上的。”凯蒂说,“她现在只能在床上吃饭。”

“我饿了。”杰生说。他绕过我们身边,在前面的路径上跑了起来。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威尔许过去把他扶起来。

“如果你不是把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你就不会摔倒了。”威尔许说,“你跑得这样快,摔倒的时候连伸出手来支撑都来不及。”

父亲站在厨房的台阶前。

“昆丁呢?”

“他在后面的路上。”威尔许说。昆丁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他的衬衫在黑夜里白蒙蒙的。

“哦。”父亲说。灯光在台阶上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凯蒂和昆丁两个人打水仗了。”杰生说。

我们等待着。

“真的吗?”父亲说。昆丁走过来了。“你们今天晚上要在厨房里吃晚饭。”父亲说,他把我抱了起来。灯光在台阶上落下来,也落在了我的身上。当我向下看的时候,可以看到凯蒂、杰生、昆丁和威尔许。“但你们要安静。”父亲说完便转身向台阶上走去。

“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安静?”凯蒂说,“我们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的。”父亲说。

“我早就说过家里来客人了。”威尔许说。

“你没说过,”凯蒂说,“是我说的。反正我就是这样说的。”

“都住嘴!”父亲说。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父亲打开了房门,我们通过后廊进入了厨房。迪尔西在那里了。父亲把我放在了椅子里面,又给我戴好围嘴,然后再把椅子推放到饭桌的旁边。桌子上的饭菜热气腾腾。

“你们现在都要听迪尔西的。”父亲说,“迪尔西,不要让他们大吵大闹。”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父亲就转过身去,要离开了。

“记住,你们要听迪尔西的。”父亲在我们的背后又叮嘱了一句。

我把脸探在桌子上,腾腾的热气就扑在我的脸上。

“爸爸,今天晚上让他们听我的吧。”凯蒂说。

“我不干,”杰生说,“我要听迪尔西的。”

“如果是爸爸让你听我的,你就要听我的。”凯蒂说,“爸爸,你让他们听我的吧。”

“我不干,”杰生说,“我不会听你的。”

“闭嘴。”父亲说,“好吧,今天晚上你们都将就一下凯蒂吧。迪尔西,等他们吃完了饭,你就带他们从后楼梯上楼去。”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

“好了,”凯蒂说,“现在你们都要听我的了。”

“闭嘴。”迪尔西说,“今天晚上你们要安静。”

“为什么我们今天晚上要安静?”凯蒂小声说。

“不用你管。”迪尔西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她拿过我的碗。从碗上升起来的热气触拂着我的脸。“你过来,威尔许。”迪尔西说。

“什么是‘到时候’,迪尔西?”凯蒂说。

“就是星期天。”昆丁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嘘……”迪尔西说,“杰生先生不是嘱咐你们都要安静吗?好了,吃你们的晚饭吧。威尔许,你把汤匙递给他。”威尔许的手把汤匙放到碗里。那个汤匙上升到了我的嘴边,热气进到了我的嘴里。但是接着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大家都停止吃饭,互相看着,安静下来。我开始哭起来。

“你怎么了?”凯蒂问。她攥住我的手。

“那是妈妈。”昆丁说。

汤匙又上升到我的嘴边,我又吃了一口,接着哭。

“别哭。”凯蒂说。我没有停止哭声,她就走过来,用两臂抱住我。迪尔西走过去关上了门,于是我们就听不见那个声音了。

“好了,别哭了。”凯蒂说。我停止了哭泣,继续吃饭。昆丁没有在吃饭,杰生一直在吃饭。

“那是妈妈。”昆丁说着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迪尔西说,“大人们有客人,而你们则浑身都是泥巴。凯蒂,你也要坐下,好好吃饭。”

“她刚才在哭。”

“明明是有人在唱歌。”凯蒂说,“是不是这样,迪尔西?”

“按照杰生先生吩咐的,你们都安安静静地吃晚饭吧。”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凯蒂回到了椅子上。

“我告诉你们,他们这是在召开舞会。”凯蒂说。

“他都吃光了。”威尔许说。

“把他的碗拿给我。”迪尔西说。接着碗被拿走了。

“迪尔西,”凯蒂说,“昆丁不吃晚饭。他可以不听我的吗?”

“昆丁,快吃你的晚饭。”迪尔西说,“你们必须快一点吃完晚饭,然后从厨房中走掉。”

“我不想吃晚饭了。”昆丁说。

“如果我让你吃,你就一定要吃。”凯蒂说,“难道不是这样吗,迪尔西?”

热气腾腾的碗又回来了。威尔许又把汤匙放到我的嘴里,热气充满了我的嘴巴。

“我不吃。”昆丁说,“大嬷娣正在生病,他们怎么会开舞会?”

“他们是在楼下开的。”凯蒂说,“大嬷娣也可以走下来看。等我换上睡衣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做。”

“妈妈在哭。”昆丁说,“迪尔西,刚才是不是妈妈在哭?”

“别问个不停,孩子。”迪尔西说,“等你们吃完饭,我还要为他们准备晚饭呢。”

一会儿之后,就连杰生也已经吃完晚饭了。他哭了起来。

“现在又轮到你开始哭哭啼啼的了。”迪尔西说。

“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自从大嬷娣生病之后,不能再跟他一起睡了。”凯蒂说,“哭包!”

“我要告发你。”杰生说。

他在哭着。“你已经告发过一次了。”凯蒂说,“现在,你没有什么可以告发我们的了。”

“你们都去上床睡吧。”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用一块温暖而湿润的布擦着我的脸。“威尔许,你能不能带着他们安静地从后楼梯上楼去。杰生,停止你的哭泣。”

“现在睡觉太早了。”凯蒂说,“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早上床睡觉过。”

“但是今天晚上你们要这样做。”迪尔西说,“你爸爸刚才吩咐过,你们吃完晚饭之后就要立即上楼睡觉去。你是听到了的。”

“他只说让大家听我的。”凯蒂说。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

“你一定要——”凯蒂说,“一定,你们都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让他们安静下来,威尔许。”迪尔西说,“你们要安静下来,明白吗?”

“我们为什么今天晚上一定要安静下来?”凯蒂说。

“你妈妈身体不舒服。”迪尔西说,“现在你们都跟着威尔许去吧。”

“我跟你们说过的,刚才是妈妈在哭。”昆丁说。威尔许把我抱了起来,打开了通往后楼梯的门。我们都走了进去,然后威尔许又将门关上了。在黑暗中,我能够闻见威尔许的气味,也能够触摸到他。“你们都安静下来。”“我们不上楼。”“杰生先生让你们立刻上楼。他说你们要听我的。”“我不听你的。”“他是这样说的吧,昆丁?”我能碰到威尔许的头。我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他不是这样说的吗?威尔许。”“是这样的吧。”“好吧,那我们现在先不上楼,我们要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吧。”威尔许打开了门,我们走到了外面。

我们走下台阶。

“我们最好到威尔许的房子里,这样,他们就不会听到我们了。”凯蒂说。威尔许将我放了下来,凯蒂牵着我的手。我们在砖砌的小路上走着。

“来啊。”凯蒂说,“现在那只蛤蟆已经不见了,它一准是跳到花园的草丛里去了。我们也许还会看到一只,但已经是另外的一只了。”罗斯卡斯拎着两桶牛奶走过来,又照直向前走了过去。昆丁没有跟上来,他就坐在厨房门前的台阶上。我们来到威尔许的房子。我喜欢闻威尔许的房子里的气味。

房子里生着火,狄比的衬衫像燕尾服的后摆一样拖在后面,他正在向火炉中填木柴,炉火熊熊燃烧起来。 【注:班吉想起1910年6月昆丁自杀之后的情景。迪尔西得知消息后在哭泣。班吉总会把哭泣和唱歌混在一起。】

后来我起床的时候,狄比帮我穿好了衣服。我们到厨房吃饭。迪尔西正唱着歌。我开始哭起来,她就不唱了。

“这会儿,不能让他到大房子里去。”迪尔西说。

“我们不往那边走。”狄比说。

我们到小河边去玩。

“我们不能到那边去。”狄比说,“你没有听到妈咪说,我们不能到那边去吗?”

迪尔西又在厨房里唱歌了,我开始哭起来。

“别哭咧咧的。”狄比说,“我们到牲口棚那里去吧。”

罗斯卡斯正在牲口棚中挤牛奶。他一边挤,一边低声呻吟。几只鸟落在牲口棚门上,歪头瞅着他。其中有一只飞落下来,和母牛一起吃牛槽中的东西。我在看罗斯卡斯挤奶,而狄比则给“小皇后”和“王子”喂草料。关在猪圈中的小牛,用鼻子摩擦着铁丝网,低声哞叫着。

“狄比。”罗斯卡斯说。“什么事?爹。”狄比含糊地答应着。“幻想”将头伸出牛栏,因为狄比还没有给它哪怕一根草料。“你赶快喂完,”罗斯卡斯说,“然后挤牛奶。看来我的右手不能够再干活了。”

狄比就走过去挤牛奶。

“你为什么不看医生?”

“医生也不会有办法的。”罗斯卡斯说,“这个地方,医生来了也没有用。”

“这个地方怎么了?”狄比说。

“这个地方不会有好运气的。”罗斯卡斯说,“你挤完奶之后,就把小牛关进来。”

“这个地方是不会有好运气的。” 【注:前一天晚上的情景,昆丁自杀之后,家人让班吉住到了迪尔西的房间里。】 罗斯卡斯说。火焰在他和威尔许的身后跳跃着,火光掠在他们的脸上。迪尔西把我安顿在床上。床的气味和狄比的一样,因此我也喜欢这张床。

“你知道什么啊?”迪尔西说,“你疑神疑鬼的。”

“不用疑神疑鬼的。”罗斯卡斯说,“那个兆头不正躺在床上吗?那个兆头不是已经在这里十五年而且每个人都能看到吗?”

“就算是这样,”迪尔西说,“对你一点妨碍也没有。威尔许已经长大工作了,弗兰妮也已经嫁出去了。就是狄比,也已经能够在你风湿病发作的时候,帮你干活了。”

“但是现在征兆已经有两个了。”罗斯卡斯说,“又多了一个。我看见了征兆,你也看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听到了猫头鹰的不祥的鸣叫。”狄比说,“邓【注:狗的名字。】也不敢去吃晚饭了,它简直连牲口棚的门都不敢出,天一擦黑就开始嗥叫。威尔许也听到了。”

“如果这样说的话,增加的征兆何止是一个。”迪尔西说,“不过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什么人是不会死的?感谢耶稣。”

“光是有人死掉,这还是好的呢。”罗斯卡斯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迪尔西说,“除非在他哭的时候,你也会醒过来,否则你们提到那个名字是会倒霉的。”

“他们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运气。”罗斯卡斯说,“我早就看出来了。等到他们给他改了名字,我就更加清楚是这样了。

“闭上你的嘴。”迪尔西说。她给我把棉被往上拉了拉。被子上的气味和狄比一模一样。“你们都闭上嘴,让他睡觉。”

“我早就看到那个征兆了。”迪尔西说。

“你的征兆,就是现在狄比要帮你做所有的工作。”迪尔西说。“狄比,你把他和小昆丁都带到小房子里去,让他们和勒斯特一起玩。让弗兰妮看着他们,你去帮你爹干活。”【注:班吉想起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时候的情景。】

我们吃完饭后,狄比抱着小昆丁,我们到狄比的小房子里去。勒斯特正在泥地上玩耍。狄比把小昆丁放下来,她也在泥地上玩了。勒斯特有几个线轴,为此他和小昆丁打了起来。小昆丁抢走了他的线轴。勒斯特哭了起来。弗兰妮走过来给了狄比一个锡罐玩。接着,我抢到了线轴。小昆丁打我,我哭了起来。

“不用哭。”弗兰妮说,“你就不知道害羞吗?抢一个小孩的玩具。”她从我的手上拿走了线轴交还给小昆丁。

“别哭了。”弗兰妮说,“我让你别哭了。”

“不许哭。”弗兰妮说,“真该狠狠地打你一顿。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她把勒斯特和小昆丁从地上拉起来。“到这里来。”她说。我们来到了牲口棚边。狄比正在挤牛奶,罗斯卡斯坐在旁边的木箱子上。

“他又怎么了?”罗斯卡斯问。

“你们得把他留在这里。”弗兰妮说,“他又跟这些小孩子们打架,抢他们的玩具。我现在把你放在狄比这里,看看你能不能安静下来。”

“把乳头洗干净一点。”罗斯卡斯说,“你去年挤奶的那头小母牛,现在已经不下奶了。要是连这一头也不下奶了,他们就喝不上牛奶了。”

迪尔西在唱歌。

“不要到那边去。”狄比说,“难道你不知道,妈咪不让我们到那边去吗?”

他们在唱歌。

“好了,来吧。”狄比说,“来吧,我们去找小昆丁和勒斯特玩儿去。”

小昆丁和勒斯特正在狄比家前面的泥地上玩。屋子里面生着火,火光起伏,上下跳动。罗斯卡斯背朝着炉火,看上去黑乎乎的。

“现在已经有三个征兆了。感谢上帝。”罗斯卡斯说,“两年前我就已经告诉过你,这个地方不会有好运气。”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呢?”迪尔西一边说,一边给我脱着衣服,“你成天疑神疑鬼、胡说八道的,差点让威尔许出逃到孟菲斯城去。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要是威尔许只沾到了这么一点坏运气,那还是好的呢。”罗斯卡斯说。

弗兰妮走进来。

“你们把活都干完了?”迪尔西说。

“狄比干完了。”弗兰妮说,“凯罗琳小姐让你去伺候小昆丁入睡。”

“我马上就去。”迪尔西说,“难道她以为我生着翅膀吗?”

“我可以明确地和你说,”罗斯卡斯说,“他们有一个孩子,但是却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 【注:指凯蒂。凯蒂生下私生女小昆丁,又被人抛弃。康普生太太觉得非常羞耻,禁止凯蒂回家,甚至不允许家里人提起凯蒂的名字。】 他们这样做,是绝对不会有好运气的。”

“闭嘴!”迪尔西说,“你成心要让他哭闹吗?”

“养这一个小孩子,却不让她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这算是什么事呢?”罗斯卡斯说。

“不用你操心。”迪尔西说,“他们都是我看大的,再看大一个,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问题。他现在想睡觉,就让他睡觉吧。”

“你们直接说名字好了。”弗兰妮说,“反正他不会知道什么名字的。”

“那你就说说看,看他能不能知道。”迪尔西说,“我敢说,就算他睡觉的时候你向他说,他也能知道。”

“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罗斯卡斯说,“就像是猎狗天生就能知道猎物的踪迹一样,他甚至知道我们的时辰什么时候到来。如果他能说话的话,他就会告诉你时辰——你的时辰或者我的时辰——什么时候到来。”

“妈咪,你把勒斯特从床上抱下来吧。”弗兰妮说,“那个孩子会让他中邪的。”

“闭上你的嘴。”迪尔西说,“ 你就不能找到比这个更好的事做吗?非要听罗斯卡斯的胡言乱语。班吉,上床了。”

迪尔西推了我一下,我就掉到了床里。勒斯特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迪尔西拿起一块长木板,搁在勒斯特和我的中间。“好好地待在那一边。”迪尔西说,“勒斯特太小了,你别压着他。”

“你现在还不能去,”狄比说,“等一下。” 【注:班吉又想起1912年父亲康普生先生去世之后,第二天灵柩到墓地的情景。】

我们在房子的一角,看着一辆辆的马车离开。

“现在——”狄比说。他抱起小昆丁,我们跑到栅栏一角,看着马车经过。“他走了!”狄比说,“看到那辆有玻璃车窗的马车了没有?他就躺在那里面。你该好好看看他。”

“走吧,”勒斯特说,“我要把这个球带回家里,到了家就不会丢掉了。”“不行,少爷,这个不能给你。如果让他们看到你拿着球,他们一定会说是你偷的。”“闭嘴,我不会给你球的。再说了,给你又有什么用呢?你根本就不会玩球。”

弗兰妮跟狄比在门口的泥地上玩耍。狄比有一只瓶子,里面装着萤火虫。 【注:班吉联想到奶奶去世的那一天的情景。】

“你们怎么都出来了呢?”弗兰妮说。

“家里来客人了。”凯蒂说,“爸爸说今天晚上都要听我的。我认为你和狄比也要听我的。”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弗兰妮和狄比也不用听你的。”

“如果我让他们听我的,他们就必须听我的。”凯蒂说,“不过也许我还不会让他们听我的呢。”

“狄比不会听任何人的。”凯蒂说,“葬礼开始了没有?”

“什么是葬礼?”

“葬礼就是他们哭泣。”弗兰妮说,“克莱去世的时候,他们就哭泣了两天。”

他们在迪尔西家哭泣。迪尔西在哭泣。 【注:班吉想到罗斯卡斯去世时的情景。】 迪尔西哭泣时,勒斯特说,别出声,我们就没出声。我随后就哭了起来,布鲁 【注:狗名。】 在厨房台阶下面嗥叫。接着迪尔西停止了哭泣,我们也就不再哭了。

“啊!”凯蒂说,“那是黑人的事。白人没有葬礼。”【注: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妈咪叫我们不要告诉他们,弗兰妮。”威尔许说。

“不要告诉他们什么?”凯蒂问。

迪尔西哭泣起来,声音传过来,我也哭了,布鲁则在厨房台阶下面嗥叫。【注:罗斯卡斯去世时的情景。】“勒斯特,”弗兰妮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把他们带到牲口棚去。你们吵得我做不了饭了。还有那只狗。把他们带走。”

“我不去,”勒斯特说。“我在那里说不定会碰到姥爷。我昨晚看到他了,在牲口棚里挥动着双臂。”

“那你告诉我白人为什么没有葬礼。”弗兰妮说,“白人也会死的。并且我知道你的奶奶和任何黑人一样死掉了。”【注: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狗才会死呢。”凯蒂说,“那一次南丝掉到沟涧里,罗斯卡斯就开枪把它打死了。后来一群老鹰飞来,把它的皮撕掉了。”

沟涧里面散落着骨头,暗黑色的爬藤到处攀爬着,在月光下面,像一些黑色的、一动不动的尸体。他们都一动不动,四周一片黑暗,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了母亲急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注:班吉联想到1912年父亲康普生先生去世时的情景,他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我闻到它的气味了。接着房间的轮廓开始呈现出来,我闭上了眼睛。但是我没有睡着,我闻得到它的气味。狄比解开我被子上的别针。

“别出声,”他说,“嘘……”

但是我闻得到它的气味。狄比把我拉起来,很快地给我穿着衣服。

“别出声,班吉。我们到我家去。你喜欢到我家去吗?弗兰妮在那里。别出声,嘘……”

他给我系好鞋带,戴上帽子。接着我们走了出去。走廊里有一盏灯光。我们经过走廊的时候,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别出声,”狄比说,“嘘……”

一扇门被打开了,我更清楚地闻到了它的气味。一个人探出头来,但那不是父亲。父亲生病了,躺在里面。

“你能把他带出去吗?”

“我们这就走。”狄比说。迪尔西走上楼梯。

“别出声。”她说,“别出声,把他带到我们家去吧。让弗兰妮给他铺好床,狄比。你们一起看好他。班吉,别出声,跟着狄比走吧。”

她走去我们听到的母亲所在的地方。

“最好就让他待在那里。”说话的人不是父亲。他把门关上了,但是我仍然能够闻到它的气味。

我们走下了那条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楼梯。狄比拉着我出了门,走进了黑暗里。邓坐在后面的院子里嗥叫。

“它也闻到了。”狄比说,“你就是那样闻到的吗?”

我们走下了台阶。我们的影子落在了台阶上。

“我忘了给你拿外套了。”狄比说,“你本来应该穿着它的,但是我不想回去了。”

邓在嗥叫。

“别出声。”狄比说。我们的影子在地面上移动。邓的影子并不移动,但是在它嗥叫的时候,影子就会抖动。

“你这样不停地大声叫嚷,我根本没有办法带你回家。”狄比说,“其实就算是你不发出这种牛蛙一样的声音,你的声音就已经够难听的了。跟我走吧。”

我们沿着砖砌的小路行走,影子也跟着我们移动。猪栏的气味闻起来和猪身上的气味一样。母牛站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对着我们在咀嚼。邓在嗥叫。

“你会把整个镇子都吵醒的。”狄比说,“你就不能闭嘴吗?”

我们在河边看到了“幻想”,它正在那里吃草。我们在河边的时候,月光照耀在水面上。

“少爷,这里不行。”狄比说,“这里还太近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走吧。你看看你自己,把整条裤子都弄湿了。跨过来,到这边来。”邓在嗥叫。

在一路沙沙作响的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条沟涧。一些白色的荧光的骨片散落在黑色的藤蔓旁边。

“嘿,”狄比说,“现在你还想叫的话,就大声叫吧。你的面前是整个的夜晚和二十英亩的草地,你怎么叫都可以。”

狄比躺在沟涧边。我也坐了下来,看着那些白色的骨片。以前,那群老鹰就是在这里啄食南茜,然后拍动着沉重的翅膀飞出沟涧的。

“我们早上来这里的时候,它还在的。”勒斯特说,“我还拿出来给你看过,不是吗?我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 【注:回到当前。】

“你是说老鹰也会把大嬷娣的皮撕掉吗?”凯蒂说,“你疯了。” 【注: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你是个大讨厌鬼。”杰生说。他哭了起来。

“你才是个大混蛋。”凯蒂说。杰生哭着。他的两只手插在裤袋里。

“杰生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富翁。”威尔许说,“他总是抓住钱就不放手。”

杰生哭着。

“你惹着他了,他会哭个没完的。”凯蒂说,“杰生,不要哭了。老鹰怎么会飞到大嬷娣的房子里呢?爸爸是不会允许的。你会让一只老鹰给你脱衣服吗?好了,别哭了。”

杰生就停止了哭泣。“弗兰妮说那是葬礼。”他说。

“才不是呢。”凯蒂说,“弗兰妮什么都不懂,那是舞会。狄比,他想要你的萤火虫,你让他拿一会儿吧。”

狄比把萤火虫瓶子交给我。

“我敢说,要是我们偷偷地溜到客厅下面的那个窗户下,我们会看到什么的。”凯蒂说,“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弗兰妮说,“我不用看。”

“闭嘴,弗兰妮。”威尔许说,“妈咪会用鞭子抽你的。”

“你知道什么?”凯蒂说。

“我知道我知道的。”弗兰妮说。

“那我们走吧。”凯蒂说,“我们溜到客厅前面去。”我们开始走了。

“狄比想要回他的萤火虫。”弗兰妮说。

“狄比,你就让他多拿一会儿。”凯蒂说,“我们会还你的。”

“你们从来都不自己去捉萤火虫。”弗兰妮说。

“那如果我让你和狄比跟着我们,你会让他拿着吗?”

“没有人要求我们必须听你的。”弗兰妮说。

“那如果我说你们不用听我的,你会让他拿着吗?”凯蒂说。

“好吧,”弗兰妮说,“狄比,你就让他拿一会儿吧。我们去看他们哭泣。”

“他们没有哭泣。”凯蒂说,“我跟你们说过,他们在开舞会。他们是在哭泣吗,威尔许?”

“我们就站在这里,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威尔许说。

“那我们走吧。”凯蒂说,“弗兰妮和狄比可以不听我的,但是其他人要听我的。你最好抱着他,威尔许。天已经黑了。”

威尔许把我抱起来。我们绕过了厨房。

我们从屋子的拐角看过去,看见马车的灯光从道路上照射过来。 【注:1910年凯蒂结婚那天,班吉和狄比喝醉之前。】 狄比走到地窖门口,打开门。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狄比说,“是汽水。我看见过杰生双手抱满了汽水从里面出来。你在这里等着。”

狄比到厨房那里,往里面看了一下。“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班吉呢?”迪尔西说。

“他就在外面呢。”狄比说。

“你去看着他,”迪尔西说,“别让他靠近大房子。”

“好的,妈咪。”狄比说,“他们开始了吗?”

“你就只管去看着那个孩子吧,别让他闯进来。”迪尔西说,“别让我操心,我手头的事已经够多了。”

一条蛇从房子底下爬出来。 【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天。】 杰生说他不怕蛇,凯蒂说他会怕而她则完全不怕,威尔许说其实他们两个都怕。“你们要保持安静。”凯蒂说,说话的时候很像父亲。

“好了,你别叫唤了,”狄比说,“你要一些沙士汽水吗?”【注:1910年凯蒂结婚那天。】

那东西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和眼睛。

“如果你不喜欢喝的话,就都让我喝好了。”狄比说,“这是个好主意。趁着现在没有人,我想我们可以再拿一瓶。嘘,别出声!”

我们来到客厅窗户外面的树木下。威尔许把我放在草地上,草地湿湿的、冷冷的。所有的窗户灯火通明。【注:班吉的奶奶去世那天。】

“大嬷娣就住在里面的一间。”凯蒂说,“她现在生着病。等到她病好之后,我们就可以去野餐了。”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弗兰妮说。

树叶沙沙,草尖沙沙。

“再过去的一间,就是我们出荨麻疹的地方。”凯蒂说,“弗兰妮,你和狄比是在哪里出的荨麻疹?”

“就在我们睡觉的地方呗。”弗兰妮说。

“他们还没开始呢。”凯蒂说。

“他们就要开始了。”狄比说,【注:凯蒂结婚的那一天。】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拖那个木板箱。这样,我们就可以站在上面往窗户里面看了。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先把这瓶沙士汽水喝光吧。这玩意儿让我觉得我肚子里有一只咕咕叫的猫头鹰。”

我们喝光了沙士汽水。狄比把空瓶子向屋子的窗户格子里推进去,然后走开了。我现在能听见他们在客厅里发出的声音。我把两只手紧紧地贴在墙上。狄比拖着木板箱子走过来,却跌倒了。他跌倒在草地上,就躺在那里哈哈大笑。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把木板箱子拖到窗户下面,还是没有办法忍住发笑。

“我笑得都站不起来了。”狄比说,“你站到箱子上面,看一看他们开始了没有。”

“他们还没开始,因为乐队还没来。”凯蒂说。【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他们用不着乐队。”弗兰妮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问。

“我就是知道。”弗兰妮说。

“你什么也不懂。”凯蒂说,她走到那棵树下。“威尔许,托我上去。”

“你爸警告过你,不许爬树。”威尔许说。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凯蒂说,“我猜连他自己都忘记有这回事了。再说,今天晚上他说要听我的。难道他没有这样说过吗?”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弗兰妮和狄比也不用听你的。”

“威尔许,托我上去。”凯蒂说。

“好吧。”威尔许说,“反正要挨鞭子的是你,而不是我。”他走了过去,将凯蒂托到树木的第一根树枝上。我们站在地上,就能看见她内裤上的泥巴,接着我们就看不见她了。我们能听到树枝动摇的声音。

“杰生先生说过,如果你弄断了那棵树的树枝,他就会抽你。”威尔许说。

“我要告发他。”杰生说。

树枝不再动摇了。我们抬头向安静下来的树枝看去。

“你看到什么了?”弗兰妮小声说。

我看到他们了。 【注:凯蒂结婚的那一天。】 接着我看到凯蒂了,头发上插着花,披着一条长长的洁白的披纱,就像闪耀的风一样。凯蒂凯蒂。

“别出声,”狄比说,“他们会听到的。赶快下来。”他要拉我下来。凯蒂。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墙壁。凯蒂。狄比在拉我下来。

“别出声。”他说,“我们走吧。”他拉着我走。凯蒂。“别出声,班吉。难道你想让他们听到你在这里吗?走吧,我们再去喝一瓶沙士汽水。要是你能够不再叫嚷的话,我们可以再回来看的。咱们最好再多喝一瓶,要是不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会一起叫喊起来的。我们就说是邓喝掉的,既然昆丁先生总是说他很聪明,我们就可以说它会喝汽水。”

月光洒落在地窖的台阶上。我们又喝了一些沙士汽水。

“你知道我现在希望干什么吗?”狄比说,“我希望现在有一头熊走进地窖里,然后我直接走过去,向它的眼睛里吐痰。再给我拿一瓶汽水,堵住我的嘴巴,不然的话我真会大喊大叫了。”

狄比倒下了,大笑起来。这时地窖门和月光都跳动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打中了我。

“别出声,”狄比说,拼命想压抑住笑声。“天啊,这样他们都会听见的,起来。”狄比说,“快点起来,班吉。”他手舞足蹈,笑个不停。我挣扎着爬起来。地窖的台阶,在月光下,一直延伸到山冈上。狄比在山冈上爬动,又摔倒了,摔倒在月光里。我也跑了出去,结果撞在了栅栏上。狄比就在我的身后追赶,大叫着:“别出声,别出声。”但是接着他跌倒在花丛里了,就在花丛中大笑不止。我撞在了箱子上。我想爬上木板箱子,木板箱子却跳了起来,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响,又发出一声。我不再想站起身来了。他还在我的嗓子里响着。我就哭了起来。狄比想把我拉起来,但是我的嗓子里响个不停。它不停地作响,我都不知道我哭了没有。狄比摔倒在我的身上,他还在笑着。嗓子里不停作响。这时候我看到昆丁用脚踢狄比。凯蒂双臂环抱着我,她披着一条闪耀的长长的白色面纱。但是我再也闻不到树木的香味了,于是我哭了起来。

“班吉,”凯蒂说,“班吉。” 【注:凯蒂十四岁的时候举行成人礼,穿上大人的衣服,洒上香水。班吉闻不到她身上的树木香味,因此哭泣。】 她展开双臂抱住我,但是我跑开了。“怎么了,班吉。”她说,“是因为我戴的这顶帽子吗?”她把帽子拿掉,再走过来,但是我仍然跑开了。

“班吉,”她说,“班吉,你怎么了?凯蒂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喜欢你那身装模作样的衣服。”杰生说,“你以为你已经足够大了,就比谁都了不起了,是吧?装模作样。”

“闭嘴。”凯蒂说,“你这个肮脏的小坏蛋。班吉。”

“就是因为你已经十四岁,你就以为自己足够大了,是不是?”杰生说,“你以为自己比谁都了不起,是不是?”

“别哭,班吉。”凯蒂说,“这样会吵到妈妈的。别哭。”

我没有停止哭泣,但是却跟着她走了。她坐到台阶上等着我,我也站在那里。

“班吉,你怎么了?”凯蒂说,“你要告诉凯蒂,凯蒂会想办法的。你告诉我。”

“凯丹斯。”母亲说。

“哦。”凯蒂说。

“你为什么要捉弄他呢?”母亲说,“把他带过来。”

我们走进了母亲的房间。她生病了,躺在那里,额头上蒙着一块布。

“你怎么了?”母亲说,“班杰明。”

“班吉。”凯蒂说。她又靠过来,但是我再次跑开了。

“你一定是怎么着他了。”母亲说,“你就不能不招惹他,让我安静些吗?你把盒子给他,然后走开,让他一个人玩会儿。”

凯蒂拿来盒子放在地板上。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些星星。当我静止的时候,它们也是安静的。当我走动起来时它们就会闪闪发光。于是我安静下来。

接着我听到凯蒂走了,我又开始哭泣。

“班杰明,”母亲说,“过来。”我走到门口。“班杰明,我在叫你呢。”母亲说。

“怎么啦?”父亲说,“你想让他到哪里去?”

“把他带到楼下,让人照看他吧,杰生。”母亲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生病了,但是你们仍然——”

父亲带着我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狄比。”他说。

“老爷。”狄比在楼下回答。

“班吉要下楼了。”父亲说,“你去跟着狄比吧。”我走到浴室的门前,听到了水声。

“班吉。”狄比在楼下说。

我静静地听着水声。

我听不到水声了,凯蒂打开了门。

“班吉,你怎么了?”她说。她看着我,我走了过去。她双臂环绕住我。“你又找到你的凯蒂了吧?”她说,“你是不是以为凯蒂跑了?”凯蒂闻起来有一股树木的香味。

我们来到了凯蒂的房间。她坐在镜子前面,手上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班吉,怎么回事啊?”她说,“你别哭,凯蒂不会跑。你看啊,她就在这里。”她说。她拿起一个瓶子,拔掉瓶塞,放到我的鼻子下面。“香的,你闻一下,是不是很好闻?”

我躲到了一边,没有停住哭泣。她就这样拿着瓶子,看着我。

“啊,”她说,放下了瓶子,走过来抱着我,“是这样啊。你想告诉凯蒂,但是你说不出来,是吗?不过,凯蒂不会再用了,凯蒂当然不会再用了。我要穿衣服,你等着我。”

凯蒂穿好了衣服,又拿起了瓶子。我们来到厨房。

“迪尔西,”凯蒂说,“这是班吉送给你的礼物。”她弯腰把瓶子放在我的手里。“给迪尔西。”凯蒂拿着我的手伸出去,迪尔西接到了瓶子。

“呀,太不可思议了,”迪尔西说,“我的宝贝居然送给了我一瓶香水。罗斯卡斯,你看这是不是一瓶香水?”

凯蒂闻起来像树木一样香。“我们自己是不喜欢香水的。”凯蒂说。

她闻起来像树木一样香。

“好了,来吧。”迪尔西说,“你不能再跟大人一起睡了,你自己就足够大了,已经十三岁。你应该到毛莱舅舅的房间去睡了。”迪尔西说。

毛莱舅舅病了。 【注:1908年,班吉单独为毛莱舅舅给派特逊太太送情书被发觉。毛莱舅舅被打后的情景。】 他的眼睛病了,他的嘴也病了。威尔许就用盘子把晚餐送到他的房间里去。

“毛莱口口声声说要拿枪射死那个混蛋。”父亲说,“我就警告他,如果他真的要做这件事的话,就不要当着派特逊的面说出来。”

“杰生。”母亲说。

“射死谁?爸爸。”昆丁说,“毛莱舅舅为什么要射死他?”

“因为他甚至不能够承受别人开的一个小玩笑。”父亲说。

“杰生,”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你就想让毛莱在一场伏击当中被射死,然后就可以发出冷笑吗?”

“毛莱就不能不让自己落入别人的埋伏当中吗?”父亲说。

“射死谁?爸爸。”昆丁说,“毛莱舅舅要射死谁?”

“不射死谁。”父亲说,“你知道的,我这里并没有手枪。”

母亲哭了起来。“如果你嫌弃毛莱在这里吃白饭,那么你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当面告诉他。但是现在你却在孩子的面前嘲笑他。”

“我不会嘲笑他,”父亲说,“相反我要赞美毛莱哩。他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可以充分证明我自己的家族优越感,我甚至不会拿着他去换一对好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昆丁?”

“不知道。”

“如果我有了一对好马,不是也需要用干草来喂吗?干草在拉丁语里面怎么说来着?”父亲说。“好啦,好啦,”他说,“我刚才只是开了个玩笑。”他喝了口酒,把杯子放下,走过去把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

“你绝对不是在开玩笑。”母亲说,“只是我要告诉你,我们家族的出身和你们家族同样高贵,只不过毛莱身体欠佳罢了。”

“当然了。”父亲说,“不过身体欠佳就足以成为决定一个人的生活的首要问题。在痛苦中诞生,在疾病中成长,在腐烂中终结。威尔许。”

“什么事,老爷?”威尔许站在我的椅子后面,回答着。

“把这个玻璃瓶拿去倒满酒。”

“顺便把迪尔西叫来吧,让她带着班杰明去睡觉。”母亲说。

“你已经是一个大男孩了。”迪尔西说,“凯蒂不愿再跟你一起睡觉了。现在别哭了,快点睡吧。” 【注:凯蒂十四岁,举行了成人礼,所以迪尔西不再让班吉和凯蒂睡在一起。】 房间看不见了,但我并没有安静下来。房间再次出现,迪尔西坐在床上看着我。

“难道你不肯做一个好男孩,安安静静地睡觉吗?”迪尔西说,“你不肯这样做,是吧?好吧,你等一会儿。”

她走了。门里面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凯蒂出现在门里面。

“别哭,”凯蒂说,“我来了。”

我不再抽泣。迪尔西把被单掀开,凯蒂就钻进被单跟毯子之间。她没有脱下睡袍。

“好了。”她说,“我在这儿了。”迪尔西又拿来一条毯子,盖在凯蒂的身上,帮她压好。

“他很快就会睡着的。”迪尔西说,“你房间里的灯我给你留着了。”

“好的。”凯蒂说,她将头在枕头上向我的头贴过来,“晚安,迪尔西。”

“晚安,甜心。”迪尔西说。房间变黑了。凯蒂闻起来跟树木一样。

我们抬头向那棵树看去而她就在那棵树上。 【注: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她看到什么了呢?威尔许。”弗兰妮小声说。

“嘘……”凯蒂在树上说。这时传来迪尔西的声音。

“好啊,你们溜到这里了。”她从房角那边绕过来,“为什么你们不肯听从你们爸爸的话,都上楼去睡觉,而是背着我偷偷溜出来。凯蒂和昆丁呢?”

“我警告过她不要爬那棵树。”杰生说,“我要告发她。”

“谁在树上?”迪尔西说。她走过来往树上看。树枝又动摇了一阵。

“你这个魔鬼,”迪尔西说,“快下来。”

“别吵吵,”凯蒂说,“难道你忘了我爸爸说过要安静吗?”她的腿从树枝之间漏出来。迪尔西走过去将她抱下来。

“你除了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就别无他法吗?”迪尔西说。

“我对她没有任何办法。”威尔许说。

“你们在做什么?”迪尔西说,“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是她,”弗兰妮说,“是她让我们来的。”

“她让你们来,你们就要来吗?”迪尔西说,“现在都回房间去。”弗兰妮就和狄比向前走了。一直往前走,直到我们不能再看见。

“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迪尔西说。她把我抱起来,我们走向厨房。

“而且是背着我溜走的。”迪尔西说,“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已经超过你们睡觉的时间了吗?”

“嘘,”凯蒂说,“别吵吵,我们要安静。”

“那你就闭嘴保持安静。”迪尔西说,“昆丁到哪里去了?”

“昆丁快要疯掉了,因为今天晚上他要听我的。”凯蒂说,“他还拿着狄比的萤火虫瓶呢。”

“我说狄比没有萤火虫瓶也没有什么关系。”迪尔西说,“你去找找昆丁,威尔许。罗斯卡斯说看见他走向牲口棚了。”威尔许就走了,我们看不到他了。

“他们并没有干什么。”凯蒂说,“就是坐在椅子上,互相看着。”

“大人的事,不用你们管。”迪尔西说。我们绕到了厨房的后面。

“现在你又想到哪儿去?”勒斯特说,“你想再回去看他们打球吗?我们已经去过那里并找过了。对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去拿那个球,我已经有办法了。”

厨房里很黑。 【注:班吉看到秋千,回想起1906年自己单独出门看见凯蒂和查理约会的情景。】 那些横柯在天空中也很黑。邓从台阶下面跑过来,舔着我的足踝。我绕到了厨房后面,看到了月亮。邓也跟着跑过来,跑进月光里。

“班吉。”狄比在房间里面说。

客厅窗户下面的那棵开放着花朵的树木并不黝黑阴暗,但是其他的浓密的树木都是黝黑阴暗的。在月光下,草地上虫声唧唧。我的阴影在草地上移动着。

“班吉,”狄比在房间里说,“你躲在哪里?你一定是溜出去了,我知道的。”

勒斯特回来了。“等一等,”他说,“待在这里,不要到那边。昆丁小姐和她男朋友在那边的秋千架上。你就在这里待着。班吉,回来。”

树下很暗。 【注:凯蒂约会的那一晚。】 邓不愿意过来。它留在那片月光里。接着我看到了秋千架,哭了起来。

“班吉,别过去,”勒斯特说,“你应该知道这样会使得昆丁小姐生气的。”

秋千架上有两个人,然后只有一个了。 【注:凯蒂约会的那一晚。】 凯蒂很快地跑过来,在黑暗中显出白色的光芒。

“班吉,”她说,“你是怎么出来的?威尔许呢?”

她两臂环绕着我。我不再哭了,只抓住她的衣服,要把她拉走。

“你怎么了?班吉。”她说,“狄比,班吉怎么了?”她喊着。

坐在秋千架上的那个人起身走过来。我又哭了起来,拉着凯蒂的衣服。

“班吉,”凯蒂说,“那是查理。你不认识查理了吗?”

“看管他的小黑鬼到哪里去了?”查理说,“他们怎么能让他到处乱跑呢?”

“别哭,班吉。”凯蒂说,“查理,你走开吧。他不喜欢你。”查理于是走开了。我安静下来,依旧拉着凯蒂的衣服。

“班吉,你怎么了?”凯蒂说,“你是不想让我在这里和查理说话吗?”

“把那个小黑鬼叫来。”查理说。他又走了回来,我哭得更大声了,拉扯着凯蒂的衣服。

“查理,走开。”凯蒂说。查理把手放在了凯蒂的身上。我号啕大哭。

“不要这样。”凯蒂说,“不要。”

“他又不会说话。”查理说,“凯蒂。”

“你疯了吗?”凯蒂说。她呼吸急促起来,“他能看见的,不要这样。”凯蒂挣扎着,两个人都呼吸急促起来。“算我求你了。”凯蒂说。

“把他弄走。”查理说。

“好。”凯蒂说,“你先放开我。”

“你会把他弄走吗?”查理说。

“我会的。”凯蒂说,“你先放开我。”查理放手走开了。

“别哭了,”凯蒂说,“他走了。”我闭上了嘴巴。我听得见她的喘息声,也能感觉到她的胸膛的起伏。

“我把他送回家。”她说,牵起我的手,“然后就回来。”她低声说。

“等一等,”查理说,“叫那个小黑鬼来做这件事。”

“不用了。”凯蒂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班吉,我们走吧。”

“凯蒂。”查理小声呼唤着。我们继续往前走。“你最好现在

就回来。你还会回来吗?”凯蒂拉着我开始跑动。“凯蒂。”查理叫着。我们跑进那片月光里,往厨房跑去。

“凯蒂。”查理叫喊。

凯蒂拉着我奔跑。我们跑上台阶,跑进后廊。凯蒂在黑暗中跪下身子,双手环抱着我。我能够听见她的呼吸,感觉到她的胸膛的起伏。“我不会再这样了。”她说,“班吉,我永远也不会再这样了,班吉。”接着她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我们两个紧紧抱在一起。“别哭。”她说,“别哭了,我不会再这样了。”于是我就停止了哭泣。凯蒂站起身来,带我走进厨房,打开了电灯。凯蒂拿起厨房里的肥皂,到水槽边使劲儿洗着嘴巴。凯蒂闻起来像树木一样香。

“我一直告诉你不要过去。”勒斯特说。他们急忙从秋千架上坐起来。小昆丁用手打理头发。那个男的系着一条红领带。

“你这个又疯又傻的老混蛋。”小昆丁说,“我要告诉迪尔西,你让他跟踪我。我要叫她狠狠揍你一顿。”

“我拦不住他。”勒斯特说,“班吉,过来。”

“你完全可以做到。”小昆丁说,“但是你没有试。你们两个老是跟在我的后头。怎么,是你外婆让你们来监视我的吗?”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来。“要是你不马上把他带走,并且不再让他过来,我就让杰生揍你。”

“我拿他没有办法。”勒斯特说,“如果你认为你能做到的话,你就试试看。”

“闭嘴。”小昆丁说,“你到底带不带他走?”

“呵呵,让他待在这里吧。”那个男的说。他系着一条红领带。阳光落在上面也是红彤彤的。“看这个,杰克 【注:对不知道名字的人的一种轻蔑的称呼。】。”他点燃一根火柴,将它放在嘴里,然后拿出来。火柴还在燃烧。“你想试一下吗?”他说。我张开了嘴巴。小昆丁扬手打飞了火柴。

“该死。”小昆丁说,“你想让他又哭又叫吗?你不知道他会整天又哭又叫的吗?我要和迪尔西说你不好好照管班吉。”她跑开了。

“小妞,回来。”他说,“喂,回来,我不捉弄他了。”

昆丁绕过厨房,向大宅子跑去。

“杰克,这是你捣的鬼。”他说,“是吧?”

“他听不懂你的话的。”勒斯特说,“他又聋又哑。”

“是吗?”他说,“他这样子多长时间了?”

“到今天为止,正好三十三年,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勒斯特说,“天生白痴。你是马戏团里的吗?”

“怎么了?”他说。

“我好像以前在这里没有见过你。”勒斯特说。

“那又怎么了?”他说。

“不怎么。”勒斯特说,“今天晚上我会去看的。”

他看了看我。

“你不是那个用锯子弹曲子的人,是不是?”勒斯特说。

“花两毛五分钱买一张门票,你就知道了。”他说。他看着我。“他们干吗不把他关起来?”他说,“你干吗把他领出来?”

“你跟我说没用。”勒斯特说,“我拿他没有办法。我只是来寻找我丢掉的两毛五分钱硬币的,找到了的话,晚上就能去看演出了。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是去不成了。”勒斯特盯着地面。“你有两毛五分钱吗?有没有呢?”勒斯特说。

“没有。”他说,“我没有。”

“我就知道我还要再找到那么一枚硬币。”勒斯特说。他把手放在了裤袋里。“你不想买一个高尔夫球吗?”勒斯特说。

“什么球?”他说。

“高尔夫球。”勒斯特说,“我只要两毛五分钱。”

“用它做什么?”他说,“我要一个高尔夫球做什么呢?”

“我也认为你不会要的。”勒斯特说,“我们走吧,白痴。”他说:“我们到那边去看他们打球去。这个给你,你可以拿着和吉姆生草一起玩。”勒斯特捡起那个东西,递给我。那个东西亮光光的。

“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东西的?”他说。他走过来,那条领带也在阳光中红彤彤地靠近过来。

“就在这个树丛里。”勒斯特说,“我还以为是我丢的那枚硬币呢。”

他走过来把那个东西拿了过去。

“别喊。”勒斯特说,“他看完之后就会还给你的。”

“艾格尼丝、玛贝尔、贝琪。 【注:一种避孕工具的牌子。系红领带的人看到之后,猜出了小昆丁还有其他情人。】 ”他一边念着,一边向大房子看去。

“别喊。”勒斯特说,“他看完之后就会还给你的。”

他还给了我。我就没有哭出来。

“谁在昨天晚上来找过她?”他说。

“我不知道是谁。”勒斯特说,“不过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来,她就从那棵树上爬下来。我可不愿意打听别人的秘密。”

“要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泄露出秘密,那才该死呢。”他说。他又看了看大房子,然后走回去躺在秋千架上。“滚开。”他说,“现在不要烦我。”

“过来。”勒斯特说,“现在你有麻烦了。昆丁小姐一定在外婆面前告你的状了。”

我们来到栅栏边,从盘绕在栅栏的花枝上看过去。勒斯特又在草地上寻找了。

“我当时经过这里的时候,它还好好地在那里呢。”勒斯特说。我看到小旗飘扬,阳光撒布在宽广的草地上。

“等一会儿她们就会来的。”勒斯特说,“刚才明明有几个来了,不过现在走过去了;你过来帮我找找。”我们沿着栅栏继续走。

“别喊。”勒斯特说,“要是她们不来。我有什么办法呢?她们一会儿就会来的——看那边,她们来了。”

我沿着栅栏走到大铁门那边。“班吉,”勒斯特说,“回来。”

“你从大门往外看过去并没有用。” 【注: 1910年5月,凯蒂出嫁之后的情景。】 狄比说,“凯蒂小姐早就走了。已经结婚了,离开你了。你抓住门哭也没用。她根本听不到。”

“狄比,他想怎么样呢?”母亲说,“你跟他玩会儿,让他安静下来不行吗?”

“他想到大门口向外看。”狄比说。

“哦,那可不行。”母亲说,“外面下着雨。你要跟他玩会儿,让他别嚷嚷。班杰明,你要乖一点。”

“他根本就不想安静下来。”狄比说,“他以为只要他到大门口,凯蒂小姐就会回来。”

“瞎说。”母亲说。

我听得见她们在讲话。我走出大门边,就听不见了。一群女孩子背着书包经过那里。她们转过头来看我,但走得很快。我想开口,但她们继续往前走。我沿着栅栏走,想张口讲话,她们却走得更快。她们接着开始跑了。我走到栅栏的拐角处,再也不能前进。我紧抓着栅栏,看着她们的背影,想开口讲话。

“班吉。”狄比说,“你想做什么,想溜出去吗?难道你不知道迪尔西会揍你的吗?”

“你隔着栅栏嚷嚷、哭喊有什么用呢?”狄比说,“你把她们都吓坏了。你看看,现在她们都只从道路对面经过。”

“他怎么出去的?”父亲问 【注:1910年6月,凯蒂出嫁离家之后,班吉出门追赶经过的女学生,吉布斯太太是女学生的母亲。】 ,“杰生,你进来的时候没把大门闩上吧? ”

“我不会这样的。”杰生说,“我可能那样没有头脑吗?您认为我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吗?上帝啊,我们家的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我只想跟您说一下,您现在应该将他送到杰克逊 【注:密西西比州的首府,那里有疯人院。】 去,要是吉布斯太太在这之前还没有把他射死的话。”

“不用说了。”父亲说。

“这话其实我早就应该跟您说。”杰生说。

我碰到大门时,它是开着的,我在薄暮中紧紧抓着门。【注:当时追赶女学生时的情景。】我没有哭,我努力不让自己哭,看着那群女孩在薄暮中走来。我没有哭。

“他在那儿呢。”

她们停了下来。

“他出不来的,他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们走吧。”

“我害怕。我要到路对面走动。”

“他出不来的。”

我没有哭。

“别像一只胆小的猫似的,走吧。”

她们在薄暮中走来。我没有哭。我紧紧抓住门。她们慢慢走来。

“我害怕。”

“他伤害不了你。我每天经过这里的时候,他都是沿着栅栏走的。”

她们来了。我打开铁门。她们停住了,转过身来。我想说话,我抓住了她,想开口说话。她发出尖叫。我努力地想说话。那些耀眼的身形消失了,我想爬起来。【注:班吉追赶女学生时,被女学生的父亲打昏。接着,他被送往医院进行阉割手术。】我想把眼前的东西拂走,但那些耀眼的身形又出现了。她们爬到山上,又转而不见,我很想哭。但当我抽噎之后,却哭不出来。我努力想使自己不要跌落山下,结果还是跌落了下去,跌进那些灿烂、回旋的形体里。

“过来,笨蛋,”勒斯特说,“有几个人来了。别哼哼唧唧的,听见没有?”

他们走到小旗旁边,将小旗拿走,打起秋千来,然后又把小旗放回原地。

“先生。”勒斯特说。

他回过头来。“什么事?”他说。

“你想买一个高尔夫球吗?”勒斯特说。

“给我看看。”他说。他走到栅栏旁边。勒斯特把球递了出去。

“你从哪里弄到的?”他说。

“捡的。”勒斯特说。

“我可知道,”他说,“你是从哪里弄到的。一定是在什么地方从某个人的高尔夫球袋里弄来的吧?”

“我是在院子里找到的。”勒斯特说,“你给我两毛五分钱就行。”

“凭什么说这球就是你的?”他说。

“我捡的。”勒斯特说。

“那你就再给自己捡一个吧。”他说着便把球放进口袋,走掉了。

“我今天晚上要去看演出啊!”勒斯特说。

“是吗?”他说着,走到了开球的地方。“让开,开弟。”他开始打球。

“真有你的,”勒斯特说,“看不到他们打球你瞎叫唤,看见他们打球了你还是瞎叫唤。你就不能安静下来?难道你不知道人们都讨厌你的声音吗?你把你的吉姆生草丢了,给你。”他把它捡起来,交还给我,“你需要一枝新的,你把那枝弄蔫了。”我们站在栅栏边看着他们。

“那个白人不好说话。”勒斯特说,“他把我的球抢走了,看见了吧?”他们朝前走着。我们在栅栏这边也朝前走。我们来到花园的边缘,就走不动了。我趴在栅栏上,从花枝上看出去。他们走远了。

“好了,现在你不用叫唤了吧?”勒斯特说,“你该闭嘴了吧?其实,现在该叫唤的是我才对呢。你干吗不好好拿着你的草呢,一会儿弄没了之后你又该大吵大闹了。”他把一枝花递给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们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影子比我们先触到树。我的影子是第一个到的。接着我们都到了,影子就消失了。瓶子里插着一枝花,我把另一枝花也插进去。

“你都多大了,”勒斯特说,“还玩这种在瓶子里插两枝花的游戏。你知道凯罗琳小姐一死之后他们会怎么对待你吗?他们会把你送到杰克逊去。其实你早就该到那里去了。杰生先生是这样说的。到了那里之后,你可以成天跟其他的疯子一样,抓着铁栅栏随便大哭大闹。你不喜欢这样吗?”

勒斯特挥手把花打飞了。“而在杰克逊,你一开始哭闹,他们就会这样对付你。”

我想去把花捡起来,可是勒斯特先捡走了,又不知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哭了起来。

“哭,”勒斯特说,“就知道哭。你不哭就会不痛快,是吧?好吧,我再给你一个哭的理由。凯蒂。”他小声说,“凯蒂。你大声哭吧。凯蒂。”

“勒斯特。”迪尔西在厨房里面喊。

花朵又回来了。

“不用哭了。”勒斯特说,“它们不是又回来了吗?和刚才一模一样。好了,你不用再哭了。”

“嘿,勒斯特。”迪尔西说。

“好,”勒斯特说,“我们马上就来。你也太能折腾了吧,给我起来。”他把我拉了起来。我们走出树丛,影子现在已经不见了。

“别哭了,”勒斯特说,“大家都看着你呐。不准哭。”

“你把他带过来。”迪尔西说,她走下台阶,“你把他怎么了?”

“我没把他怎么着。”勒斯特说,“他无缘无故,说哭就哭。”

“肯定有的。”迪尔西说,“你肯定招惹他了。你们刚才在哪里?”

“在那边的洋杉树下。”勒斯特说。

“你把小昆丁都惹火了。”迪尔西说,“你为什么不让他离她远一点。你并不是不知道小昆丁讨厌他在附近。”

“他可真够烦的。”勒斯特说,“他又不是我舅舅。”

“你敢跟我顶嘴,浑小子。”迪尔西说。

“我真没招惹他。”勒斯特说,“他原本好好的,突然就开始哭喊起来。”

“你是不是碰了他那东西?”迪尔西说。

“我没碰。”勒斯特说。

“别想跟我撒谎,孩子。”迪尔西说。我们走上台阶,走进厨房。迪尔西打开炉门,拉过一把椅子放在炉火前,让我坐下来。我不哭了。

“你为什么惹她生气?”迪尔西问。【注:1900年班吉改名字的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带他离开呢?”

“他在那里看火,”凯蒂说。“母亲正在告诉他,他的新名字。我们并不是想要惹她生气。”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迪尔西说。他在房子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好吧,你们不要动我的东西。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要动我的东西。”

“你自己不害羞吗?”迪尔西说,“捉弄他。”她把蛋糕端放到桌子上。

“我没有捉弄他。”勒斯特说,“他原本在玩插着茴香花的瓶子,突然间就叫喊起来了。您应该听到了的。”

“你没碰他的花?”迪尔西问。

“我没碰他那东西,”勒斯特说,“我动他那破烂玩意儿干什么?我只是在寻找那枚两毛五的硬币。”

“你丢了吗?”迪尔西说。她点燃了蛋糕上面的蜡烛。上面有一些是小蜡烛,有一些是由大支蜡烛分割成的很多块。“我早就跟你说过,把它放好。现在好了,你又要让我从弗兰妮那里再帮你要一个吧。”

“不管班吉在不在,我都要去看演出。”勒斯特说,“我总不能从早到晚都跟在他后面吧?”

“他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小黑鬼。”迪尔西说,“听到没有?”

“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勒斯特说,“我一直照他要求的去做。班吉,是吧?”

“那么,你就应该继续这样做。”迪尔西说,“他大吵大闹,你还把他带进来,惹得小昆丁也开始生气。在杰生回来以前,你们吃掉这个蛋糕吧。我可不愿意看到他为了我用自己的钱买来的蛋糕跳到我头上来。只要我在这边烤个蛋糕,他就会在那边数着送入厨房的每一个鸡蛋。如果你还想今天晚上去看演出的话,你就要留心了,好好看着他!”

迪尔西走开了。

“你根本不会吹蜡烛。”勒斯特说,“看我怎么把它们吹灭。”他俯下身子,腮帮鼓气,蜡烛熄灭了。我哭了起来。“不许哭!”勒斯特说,“过来。我切这个蛋糕,你就看着火炉吧。”

我能听到时钟的嘀嗒声,能听见凯蒂就在我的背后,也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注:班吉改名那天。】“天在下雨。”凯蒂说,“我讨厌下雨。我讨厌所有的东西。”直到她把头埋进我的膝盖里,抓着我哭了。我也哭了。接着我开始看火。那些闪亮、光滑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我能听到的只有时钟的嘀嗒声、屋顶的声音和凯蒂。

我吃了一点蛋糕。勒斯特伸手又拿了一块。我能听见他吃东西的声音,我看着炉火。

一根长铁丝越过我的肩膀,伸到炉门边,接着炉火就不见了。我哭了起来。

“你又哭什么呢?”勒斯特说,“你再看那里。”炉火又出现了。我也就不哭了。“你就不能坐下安静地看着火,就像妈咪告诉你的那样吗?”勒斯特说,“你真该害羞。过来,再给你一块蛋糕。”

“你又在对他做什么呢?”迪尔西说,“你就不能不招惹他吗?”

“我正在让他安静下来,以免打扰到凯罗琳小姐。”勒斯特说,“谁知道是什么让他开始这样的。”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迪尔西说,“威尔许回来时,我会让他拿根棍子揍你的。你就试试吧。你已经招惹他一整天了。你有带他到过小河沟边吗?”

“没有。”勒斯特说,“我就像您吩咐的那样,一天都在院子里。”

他伸手再拿蛋糕。迪尔西打了一下他的手。“再拿我就用这把菜刀把你的手当场切下来。”迪尔西说,“我敢说他一块都没有吃到。”

“吃了,他吃了。”勒斯特说,“至少有我的两倍。你问他是不是这样。”

“再拿我就打你。”迪尔西说,“你再拿一下试试看。”

“就是这样。”迪尔西说。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我知道现在我应该哭了,我知道毛莱也愿意让我为他哭一会儿。

“他的名字现在叫作班吉了。”凯蒂说。

“这是怎么回事?”迪尔西说,“他生下来的时候使用的名字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班杰明’这个名字是从《圣经》而来的。”凯蒂说,“对他来说,这个名字要比毛莱好。” 【注:在《圣经》中,班杰明是雅各的小儿子,往往被人们用来作为最小、最疼爱的儿子的名字。】

“有这么一档子事吗?”迪尔西说。

“母亲是这样说的。”凯蒂说。

“哼,”迪尔西说,“名字帮不了他,也损害不了他。人们改名字也不会改变运气。我的名字从我能记得起就叫迪尔西。就是他们都把我忘了,我仍叫迪尔西。”

“迪尔西,如果你早被忘了,他们怎会晓得你叫迪尔西呢?”凯蒂问道。

“《圣经》上就是这么写着的,甜心。”

“你认识上面的字吗?”凯蒂问。

“我不用认识。”迪尔西说,“他们会念给我听。我只要说‘我在这里’,就行了。”

那条长铁丝越过我的肩膀,火又不见了。我又哭了起来。

迪尔西跟勒斯特打了起来。

“我抓住了。”迪尔西说,“啊哈,我抓住你了。”她把勒斯特拉出角落,摇晃着他。“你没有招惹他,是吗?那你就等你爸回来吧。但愿我自己像以前一样年轻,那样我就会把你打个半死。

我会把你锁在地窖里,让你今天晚上不能去看表演。我一定会这样做的。”

“啊,姥姥,”勒斯特说,“啊,姥姥。”

我把手伸向刚才炉火燃烧的地方。

“阻止他,”迪尔西叫着,“快阻止他。”

我的手猛地抽了回来,然后我把它放到了嘴里。迪尔西抓住了我。我在我的尖叫声中仍然听得见钟表的嘀嗒声。迪尔西伸出手去打勒斯特的头。我叫得越来越响。

“去把苏打拿来。”迪尔西说。她把我的手从嘴中拿出来。我更大声地叫着,想把手送回到嘴里。但是它被迪尔西抓住了。我哭得更厉害,她在我的手上撒上了苏打。

“你去到食品间找找看,把那块挂在钉子上的破布撕下一条来。”她说,“别哭了。你不想让你妈妈生病,是不是?来,你看着火。迪尔西会让你的手马上就不再疼了。”她把炉门打开。我看到了火,但是仍然没有停止哭喊。我想把手送回到嘴里,但是却被迪尔西紧紧抓住了。

她用布条给我包扎着手。母亲说:“怎么回事?难道在我生病的时候,你们也不会让我消停一点吗?有你们这样两个成年的黑人照看着他,难道还需要我下床走到他身边去吗?”

“他很快就会好了。”迪尔西说,“我马上就会让他停止哭喊的。他就是被烫了一下。”

“有两个成年的黑人,还会让他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母亲说,“你是故意的吧,因为你明明知道我生病了。”她走下来,走到我身边。“别哭了。”她说,“马上给我闭嘴。你给他吃这个蛋糕了吗?”

“这是我自己买的。”迪尔西说,“而不是从杰生先生的库房里面偷出材料来做的。这是我为他过生日准备的。”

“你想用这个劣质的蛋糕毒死他吗?”母亲说,“你们就是这样想的。我简直连一刻钟的安宁都不会有。”

“您还是上楼躺着吧。”迪尔西说,“他马上就会好的,会安静下来的。您上去吧。”

“你们把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变着花样捉弄他吗?”母亲说,“他在这里大喊大叫的,我怎么能在楼上躺得住。马上闭嘴,班杰明。”

“他们实在也没有更多的地方能够带他去了。”迪尔西说,“我们没有以前那么多的房间了,而他也不能总在院子里面,让所有的邻居都看见他在哭泣。”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母亲说,“这都是我的过错。不过好在是不久之后我就会‘去’了,那时候你们和杰生就会好过些。”她哭了起来。

“您别这样想。”迪尔西说,“您会再次病倒的。您先回楼上吧。勒斯特会带着他到图书室玩,直到我准备好晚餐。”

迪尔西跟母亲走了。

“你给我闭嘴。”勒斯特说,“别再哭了。你想让我把你的另外一只手也烫一下吗?其实你根本就不疼,闭嘴。”

“给你这个。”迪尔西说,“别哭了。”她把拖鞋递给我,我安静了下来。“带他到图书室去。”她说,“要是再让我听见他的哭声,我就剥掉你的皮。”

我们来到了图书室。勒斯特把灯打开之后,窗户就变黑了。墙壁上有一块黑影。我不禁走过去摸了一下。它看上去很像一道门,但却不是。

火光从我的背后照射过来。我走到炉火前面,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拖鞋。火焰越升越高,照亮了母亲椅子上的坐垫。

“别嚷嚷。”勒斯特说,“你就不能老实一会儿吗?我给你把火生起来,你却连看都不看。”

“你的名字叫作班吉了,”凯蒂说,【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你听到了吗?班吉,班吉。 ”

“你别这样叫他。”母亲说,“你带他过来。”

“毛莱——我是说,班吉,起来。”她说。

“你不用抱着他。”母亲说,“你就不能带他走过来吗?这样做不是更简单一点吗?”

“我能抱动他。”凯蒂说,“迪尔西,让我抱着他上楼。”【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你走吧,小家伙。”迪尔西说,“你还不够大,连只跳蚤也抱不起来。你就照杰生先生所嘱咐的那样安静地走吧。”

楼梯的顶端亮着一盏灯。父亲穿着衬衫站在那里,看样子是要我们安静下来。凯蒂小声说:“妈妈生病了吗?”

威尔许将我放下,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房间里生着火,火光在墙上起伏不定。镜子里面也有一团火。我闻得见生病的气味。母亲的头上有一块折叠起来的布,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旁边。火光没有照到那里,但是却能够照射在她的手上,在手指的戒指上跳动闪烁。

“去跟妈妈说声晚安。”凯蒂说。我们走到窗前。镜子里的那团火消失了。父亲起身,将我抱了起来。母亲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

“现在什么时间了?”母亲说。她闭着眼睛。

“差十分七点钟。”父亲说。

“现在就让他上床睡觉有点太早了。”母亲说,“天不亮他就会醒的。这样的日子,再多过一天我都没法忍受。”

“又来了,又来了。”父亲说。他触摸了一下母亲的脸颊。

“我知道我拖累你了。”母亲说,“但是不久之后我就会‘走’了,那时候你就可以解除负担了。”

“别说了。”父亲说,“我带他下楼玩一会儿。我们要保持安静,昆丁正在念书。”

凯蒂走过去,趴在床上。母亲又伸出了手,在火光里,手指上的戒指在凯蒂的背上闪烁跳动。

“母亲生病了。”父亲说, 【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迪尔西会带你们上床的。昆丁去哪里了? ”

“威尔许找他去了。”迪尔西说。

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走路。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我们能够听见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发出的声音。凯蒂说:“嘘……”杰生在爬楼梯的时候,双手也插在裤袋里。

“你们今晚一定要表好好表现。”父亲说,“安静一点,这样才不会吵到妈妈。”

“我们会保持安静的。”凯蒂说,“杰生,你要保持安静。”她说。于是我们都踮起脚尖走路。我们听得见屋顶上的声音。我也看得见镜子里的火光。凯蒂又把我抱了起来。

“来吧,”她说,“你一会儿就会回到火边的,不要哭。”

“凯丹斯。”母亲说。

“班吉,别哭!”凯蒂说,“妈妈让你到她那里待一小会儿。表现得乖一点。班吉,你马上就能够回来的。”

凯蒂将我放下,我不哭了。

“让他先待在这里吧,妈妈。等到他不看火了,你再告诉他。”

“凯丹斯。”母亲说。凯蒂弯下身子将我抱了起来。我们蹒跚前行。“凯丹斯。”母亲说。

“别哭。”凯蒂说,“你还可以看见火。别哭。”

“带他过来吧。”母亲说,“他太大了,你抱不动他。你不能再抱他了,这会伤害到你的脊背的,我们家族的人向来以挺直的腰身而骄傲,你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佝偻的洗衣老婆子吗?”

“他没有那么重。”凯蒂说,“我能抱得动他。”

“就算这样,我也不允许别人抱他。”母亲说,“他已经五岁了。不,你别把它放在我的膝盖上,让他自己站着。”

“可是如果您抱着他,他就会停止哭泣的。”凯蒂说,“别哭。”她说,“你马上就可以回去。看啊,垫子在这里。”

“别这样,凯丹斯。”母亲说。

“让他看着垫子,他就不哭了。”凯蒂说,“你稍微欠一下身体,我把它拿出来。班吉,拿出来了,看到没有?”

我看着垫子,安静了。

“你太宠着他了。”母亲说,“你和你爸都是这样。显然你们并不知道最终为这个要付出代价的人是我。大嬷娣就宠坏了杰生,为了改掉那个坏习惯,花费了我两年的时间。但是我再也没有同样的精力来应付班杰明了。”

“您不用为他操心。”凯蒂说,“我喜欢照顾他。是吧,班吉。”

“凯丹斯。”母亲说,“我说过,不要这样叫他。你爸爸总是用那个愚蠢的小名来叫你,就已经糟糕透了。我不允许任何人再这样叫他。叫小名再粗俗不过了,只有俚俗的下等人才这样做。班杰明。”她说。

“看着我。”母亲说。

“班杰明。”她用双手托着我的脸向她的脸转去。

“班杰明。”她说,“凯丹斯,把那个垫子拿走。”

“他会哭的。”凯蒂说。

“把垫子拿走,照我说的去做。”母亲说,“他必须学会听话。”

“你到那边坐下。”母亲说,“班杰明。”她捧着我的脸向她的脸贴过去。

“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母亲把我揽到他的怀里,开始哭了。我也哭。接着垫子又回来了,凯蒂把它举在母亲的头顶上。她将母亲拉回靠在椅背上。母亲就靠在那个红黄色的垫子上哭着。

“不要哭啦,妈妈。”凯蒂说,“您就上楼躺着,安心养您的病吧。我去叫迪尔西。”她把我带到炉火边,我又看见了那些闪耀、光滑的形影,听见了火的爆裂声和屋顶的声音。

父亲把我抱了起来。他身上有一股雨水的味道。

“嗨,班吉。”父亲说,“你今天一直都很乖吗?”

凯蒂和杰生在镜子里打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凯蒂?”父亲说。

他们还在打着。杰生开始哭了。

“凯蒂。”父亲说。杰生哭了,他不再打了。但是镜子里,凯蒂仍然在打着。父亲放下我,跑进镜子里加入战团。他把凯蒂抱了起来,但是凯蒂仍然在厮打。杰生躺在地板上哭泣,手里拿着一把剪刀。父亲抓住了凯蒂的手。

“他剪碎了班吉的纸娃娃。”凯蒂说,“我要剪开他的喉咙。”

“凯丹斯。”父亲说。

“我会这样做的。”凯蒂说,“我会剪开他的喉咙的。”她还在舞动手臂。父亲捉住了她的手,她就向杰生踢去。杰生滚出了镜子,滚到了角落里。父亲将凯蒂抱到了火炉旁边。他们从镜子里面消失了。镜子里面只有火,就好像火在一道门里面燃烧。

“别这样,”父亲说,“你想让妈妈继续生病吗?”

凯蒂停止了挥打。“他把班吉和我做的纸娃娃都剪碎了。”凯蒂说,“他是故意这样卑鄙地做的。”

“我没有。”杰生说,他坐起来,还是哭着。“我不知道那是他的纸娃娃,我还以为是些旧报纸。”

“你不会不知道的。”凯蒂说,“你是故意剪的!”

“不准哭。”父亲说,“杰生。”

“我明天再给你做更多。”父亲说。

凯蒂说:“我们会做很多。现在,你可以看看这个垫子。”

杰生走进来。

“我不是一直告诉你不要哭吗?”勒斯特说。

“现在又怎么了?”杰生问。

“他是故意这样的。”勒斯特说,“他整天这副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去照管他?”杰生说,“如果你不能叫他安静下来,你就应把他带到厨房去。我们这些人,可不能像母亲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姥姥说在她做好晚饭前,别让他去厨房。”勒斯特说。

“那么,你就跟他玩,想办法让他变安静。”杰生说,“我忙了一整天了,难道在回家的时候还要回到一家疯人院吗?”他开始看报纸。

“你现在可以看火,看镜子,看看垫子。”凯蒂说,“你也不用等到晚饭才看垫子了。”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我们也能听见隔壁房间里杰生的哭声。

“你回来啦,杰生。”迪尔西说,“你没有招惹他吧?”

“没有。”勒斯特说。

“昆丁小姐呢?”迪尔西说,“晚饭就要好了。”

“我不知道。”勒斯特说,“我没看见她。”

迪尔西走了。“昆丁小姐。”她在客厅里叫嚷,“昆丁小姐,晚饭好了。”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昆丁闻起来也有一股雨水的味道。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这里的昆丁是班吉的大哥。】 “杰生干了什么?”他说。

“他把班吉的纸娃娃都剪碎了。”凯蒂说。

“母亲不让我们叫他班吉。”昆丁说,“他坐在我们旁边的地毯上。我希望不要下雨了。”他说,“否则你什么也不能做。”

“你跟别人打过架了?”凯蒂问,“打过了吗?”

“没怎么打。”昆丁说。

“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凯蒂说,“爸爸也能看出来的。”

“没关系。”昆丁说,“我只是希望不要再下雨了。”

“迪尔西不是说晚饭好了吗?”小昆丁说。

“是说了。”勒斯特说。杰生看看小昆丁,接着又看报纸。小昆丁走了进来。“她说快好了。”勒斯特说。小昆丁将自己扔在母亲的椅子上。勒斯特说:“杰生先生。”

“什么事?”杰生问。

“给我两毛五分钱吧。”勒斯特说。

“做什么?”杰生问。

“今晚我想去看表演。”勒斯特说。

“迪尔西不是已经向弗兰妮为你讨要了吗?”杰生说。

“她要了。”勒斯特说,“但被我弄丢了。我和班吉整天都在找那枚硬币。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

“那你就向他要吧。”杰生说,“我的钱可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他继续读报纸。小昆丁正在看火,火光在她的嘴唇上跳动闪烁。她的嘴唇红得像血。

“事实上,我是尽量不让他靠近那里的。”勒斯特说。

“闭嘴。”小昆丁说。

杰生抬起眼睛看她。“如果你让我再看见你和那个演戏的在一起,你知道我会把你怎么样的。”他说。小昆丁盯着炉火。“你在听我说话吗?”杰生说。

“听到了。”小昆丁说,“只是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你不用担心,我会的。”杰生说。

“我才不担心呢。”小昆丁说。杰生继续读报。

我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父亲侧过身去看昆丁。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喂,”他说,“谁赢了?”

“谁也没赢。”昆丁说,“事实上,他们制止了我们。老师们。”

“对手是谁?”父亲问,“你能讲给我听吗?”

“没什么好讲的。”昆丁说,“他跟我一样大。”

“那很好。”父亲说,“你能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

“也没有怎么回事。”昆丁说,“就是他说他会把一只蛤蟆放在她的桌子里,而她并不敢反击。”

“啊,”父亲说,“她,后来怎么样了?”

“是的,爸爸。”昆丁说,“后来我就打了他一下。”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炉火的爆裂声和在门外抽噎的声音。

“只是,十一月份,他会到哪里找到一只蛤蟆呢?”父亲说。

“我不知道。爸爸。”昆丁说。

我们能听见那些声音。

“杰生。”父亲说。我们能听见杰生的声音。

“杰生,”父亲说,“进来吧,别再那样了。”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炉火的爆裂声和杰生的声音。

“别再那样。”父亲说,“你想让我再打你一顿吗?”父亲将杰生抱到旁边的椅子上。杰生用力抽动着鼻子。我们能够听见炉火的爆裂声和屋顶上的声音,以及杰生的抽噎声。

“我再跟你说一次。”父亲说。我们能够听见炉火的爆裂声和屋顶上的声音。

迪尔西说,好了,大家现在可以吃晚饭了。

威尔许的身上有雨水的气味,也有狗的气味。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我们能听见炉火的爆裂声和屋顶上的声音。

我们听到了凯蒂急匆匆走路的声音。【注:事情发生在1909年,凯蒂跟人幽会,并且失身于人之后,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看向门口。凯蒂急匆匆地走过去。她没有向房间里看,只是急匆匆地走着。

“凯丹斯。”母亲说。凯蒂站住了。

“哎,妈妈。”她说。

“什么也别说,凯罗琳。”

“过来。”母亲说。

“不要说什么,凯罗琳。”父亲说,“让她走吧。”

凯蒂走到门口,站定了,看着父亲和母亲。她用眼睛瞟了我一下,又转开了。我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站起身来。凯蒂走进房间,背对着墙壁站着,看着我。我哭着向她走去。她向墙壁退缩。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哭得更厉害了,用手拉住她的裙子。她也把手伸了出来。我拉住了她的裙子。泪水从她的眼睛中滚落下来。

威尔许说:“你的名字现在叫作班杰明。 【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叫作班杰明吗?”他们要把你变成一个蓝牙龈的人 【注:一个美国南部黑人的传说,蓝牙龈的人有魔法,生有毒牙,会咬人致死。】 。妈咪说你祖父在过去给一个黑小子改过名字。那个黑仔后来变成了牧师。当他们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牙龈就变成蓝色的了,而过去他的牙龈并不是蓝色的。要是家中的怀胎妇人在满月下看到他,她们生下的孩子也会是蓝牙龈的。有一天傍晚,十几个蓝牙龈的小孩绕着他家跑来跑去。他就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打鼹鼠的猎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他,‘被吃得精光’。你应该知道是谁吃掉了他,就是那些蓝牙龈的小孩子们。”

我们待在客厅里。 【注:凯蒂失身的那一天。】 凯蒂把一只捂在嘴上,眼睛盯着我。当我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我哭了起来。我们走上楼梯。她停下来,靠在墙上,盯着我看。于是我又哭了。她只好继续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哭泣,她却在不断地向墙壁退缩。当走到她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她想打开她的房门,但是却被我拉住了。她靠在门上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就用手掌掩住了面孔。我哭着把她向前推。 【注:班吉以为凯蒂还能像以前洗掉身上的香水气味一样,洗掉她身上蒙受的不贞。】

“你把他怎么了?”杰生问,“你为什么不能让他好好的?”

“我没碰他。”勒斯特说,“他每天都是这样子。他就是欠抽。”

“得把他送到杰克逊去了。”小昆丁说,“否则的话,什么人能在这样的一个房子里过活?”

“漂亮的小姐,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走啊。”杰生说。

“我就会走的。”小昆丁说,“你不用过于操心。”

威尔许说:“你靠后一点,让我把脚烤干。”【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他把我往旁边推了一下。“喂,别穷嚷嚷了,你还是能看见火的。你不是只要看见火就行了吗?你不用像我这样需要在雨里跑。你很幸运,但可惜的是你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炉火面前大咧咧地躺着。

“现在,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改名叫作班杰明了吗?”威尔许说,“这是因为你妈妈太骄傲了,你让她觉得丢脸。我妈咪是这样说的。”

“别动,让我烤干脚再说。”威尔许说,“不然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会剥掉你的皮。”

我们能听见火的声音、屋顶上的声音和威尔许喘息的声音。

威尔许急遽地收回双腿,站起身来。父亲说:“好了吗,威尔许?”

“今天晚上我来喂他。”凯蒂说,“威尔许喂他,有时候他会哭。”

“把这个盘子送上楼去。”迪尔西说,“赶紧回来喂班吉。”

“你不想让凯蒂喂你吗?”凯蒂说。

“他要把那只又脏又旧的拖鞋放在餐桌上吗?”小昆丁说,“你为什么不在厨房里喂他?这样好像跟猪一道吃饭一样。”

“如果你看不惯我们吃饭的样子,你最好别出现在这张桌子上。”杰生说。

蒸气从罗斯卡斯的身上蒸腾起来。【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他坐在火炉前面。火炉的门开着。罗斯卡斯把两脚伸进去了,腕上热气腾腾。凯蒂把汤匙轻巧地放到我的嘴里。碗里面有一个黑点。

“好了,好了。”迪尔西说,“他不会再给你增添别的麻烦了。”

碗里的东西很快落到了黑点下面,碗空了。【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碗走掉了。“今天晚上他是饿坏了。”凯蒂说。碗又走回来了。我先是没有看到黑点。然后,我又看到了。凯蒂说:“你看,他吃了多少!”

“他会的。”小昆丁说,“你们派他出来监视我。我恨这个房子,我会跑掉的。”

罗斯卡斯说:“整夜都会下雨。”【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你除了不会错过吃饭的时间,不都是在外面跑吗?”杰生说。

“你看我会不会跑掉。”小昆丁说。

“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迪尔西说,【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整晚爬上爬下,我浑身的关节痛得要命,几乎都动不了了。”

“哦,我不会惊讶的。”杰生说,“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

小昆丁把餐巾摔在桌子上。

“杰生,你就少说几句吧。”迪尔西说。她走过去,一把抱住昆丁。“宝贝,坐下来吧,”迪尔西说,“你没错,他却为其他的事责备你,他应该感到羞耻才对。”

“她又生闷气了是不是?”罗斯卡斯问。【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闭嘴。”迪尔西说。

小昆丁推开了迪尔西。她盯着杰生,嘴唇像血一样红。她端起盛水的玻璃杯,把手臂弯回来,继续盯着杰生。迪尔西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们打了起来。玻璃杯在桌子上打破了,水流得到处都是。小昆丁跑开了。

“妈妈又生病了。”凯蒂说。【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

“可不是吗。”迪尔西说,“在这种天气里,任何人都很容易生病的。孩子,你多长时间才能吃完饭?”“该死的,”昆丁说,“你这该死的。”我们能听到她上楼的声音。我们去了图书室。

凯蒂把垫子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同时看着垫子、镜子跟炉火。【注:班吉改名的那一天。】“昆丁在读书,我们要安静一点。”父亲说,“杰生,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杰生说。

“那你到这边来吧。”父亲说。杰生从墙角走过来。

“你在嚼什么?”父亲说。

“没嚼什么。”杰生说。

“他准是在咀嚼纸片。”凯蒂说。

“过来,杰生。”父亲说。

杰生把那团东西扔进火里。那团东西在火中发出嘶嘶的声响,伸展开,变黑,又变成灰色,很快就不见了。凯蒂、父亲和杰生都在母亲的椅子里。杰生闭着眼睛,嘴巴咂摸着,好像在品尝什么滋味。凯蒂仰脸躺在父亲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像火一样燃烧着,眼睛里有许多火星。我走了过去,父亲把我也抱上了椅子。凯蒂揽住我。她身上有一股树木的香味。

她身上有一股树木的香味。墙角已经变黑了,但是我仍然能够看到窗户。我捧着拖鞋,蹲在那里。我看不见它,但是我的双手能看见它。我能够听见天黑的声音。我的双手能看见拖鞋,但是我却看不到自己,但是我的双手却能看见拖鞋,我蹲在那里,听到天一点一点地黑下去。

“看,”勒斯特说,“这是什么?”他伸开手让我看。“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得到的吗?是昆丁小姐给我的。我就知道我不会不去看演出的。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你溜到外面去了呢。你今天还没叫嚷够吗?现在还要躲在这里喃喃自语。你该赶快上床睡觉,这样我才能在演出开始之前赶到那儿。今晚我说什么也不会陪你玩了。只要他们吹响了第一声号角,我的双腿就会飞过去。”

我们没有回到我们自己的房间。 【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这是我们出荨麻疹的地方。”凯蒂说,“我们为什么今天晚上要在这儿睡觉呢?”

“你管睡在哪里做什么?”迪尔西说。她关上门,坐下来,开始给我脱衣服。杰生哭了起来。“别哭。”迪尔西说。

“我要跟大嬷娣一起睡。”杰生说。

“她生病了。”凯蒂说,“等她病好之后,你就可以跟她一起睡了。迪尔西,是这样吗?”

“闭嘴。”迪尔西说。杰生就闭上了嘴巴。

“我们的睡衣和其他的东西都在这里。”凯蒂说,“这跟搬家一样。”

“你们都换上睡衣。”迪尔西说,“你帮杰生解开衣服。”

凯蒂帮杰生解衣服。杰生又哭起来。

“你想挨揍了吗?”迪尔西说。杰生安静了下来。

“昆丁。”母亲在楼道里说。

“什么事?”小昆丁在房间里面回答。我们听见母亲锁上了房门。她向我们的房间里看了看,走进来,在床边弯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等他睡着之后,你去问一下迪尔西,看她反对不反对我使用热水袋。”母亲说,“你可以告诉她,如果她反对的话,我就不用了。你告诉她,我就是想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意见。”

“好的。”勒斯特说。“来,脱下裤子吧。”

昆丁和威尔许进来了。【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昆丁扭着脸。“你怎么哭了?”凯蒂问。

“别说话。”迪尔西说,“你们现在都脱衣服睡觉。威尔许,你回去吧。”

我解开衣服,看看自己,开始哭了起来。【注:回到当前。班吉脱掉衣服之后,看到了自己被阉割的下身。】“别出声,”勒斯特说,“你找它们有什么用呢?它们已经没有了。你再这样做,我们就不为你庆祝生日了。”他替我穿上睡衣。我安静了下来。勒斯特突然停下,把头扭向窗户。接着他走到窗户旁边,向外看出去,他又走回来,抓起我的手臂。“她出来了,”他说,“现在别出声。”我们走到窗户旁边,向外看出去。那个黑影从昆丁房间的窗户爬出来,爬过去,爬进树里。然后我们看到树木在动摇,一直动摇下去,接着那个黑影从树木当中走出来,穿越过草地,然后就不见了。“好了。”勒斯特说,“你听,他们开始吹号角了。你赶紧上床睡觉,我要飞了。”

房间里有两张床。【注:班吉的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昆丁爬到另一张床上,面朝墙壁躺着。迪尔西把杰生也放在了那张床上。凯蒂脱下了衣服。

“看看你的内裤。”迪尔西说,“你真该为没有被你妈妈看见而觉得高兴。”“我已经告发过她了。”杰生说。

“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凯蒂说,“无事生非。”

“我得到了什么啦?”杰生说。

“你为什么不换上睡衣?”迪尔西说。她走过去帮凯蒂脱下背心和内裤。“看看你吧。”迪尔西说。她团了团内裤,用来擦拭凯蒂的后背。“全身都弄湿了。”她说,“不过,今天晚上不能洗澡了。穿上。”她给凯蒂穿上了睡衣。凯蒂爬到床上。迪尔西走到门口,把手放在电灯的开关上。“现在不要出声了,都听到没有?”她说。

“好的。”凯蒂说,“今天晚上妈妈不会来了。”她说,“所以你们还要听我的。”

“行。”迪尔西说,“现在赶快睡觉吧。”

“妈妈生病了。”凯蒂说,“她和大嬷娣都生病了。”

“闭嘴。”迪尔西说,“赶快睡觉。”

房间里黑了下来,只有门还没有黑。接着门也黑了。凯蒂说:“别出声,毛莱。”她用手碰碰我,我就安静了下来。我们听得见大家的呼吸声。我们听得见黑暗的声音。

黑暗又离开了。父亲看着我,也看着昆丁和杰生。他走过来吻凯蒂,并抚摸我的头。

“妈妈病得很重吗?”凯蒂说。

“不那么重。”父亲说,“你会照顾好毛莱吗?”

“会的。”

父亲走到门口,再看看我们。接着黑暗又降临了。他也化成一个黑影,站在门口。接着,门也黑下来了。凯蒂搂着我。我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能听见黑暗的声音,也能闻到那个东西的气味。我能看见窗户了,听到树枝的沙沙作响声。随后,黑暗一如平常,开始以一张光滑而灿烂的形体移动。这时候,凯蒂说“我们入睡了”。 keVFd3lI0kwS31J/yMCGse1w+nxji8mF15xVMLmgKyBBGL33hQAZai2KyEVukr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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