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刚才一直在奔跑似的。他从一个非常逼真的梦中惊醒,双手紧紧按在脸上。在他的手指下面,那道闪电形的伤疤火辣辣地疼着,仿佛有人刚将一根白热的金属丝按压在他的皮肤上。
他坐了起来,一只手捂着伤疤,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拿床头柜上的眼镜。他戴上眼镜,卧室里的景物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窗外街灯的灯光透过窗帘,给卧室笼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橙红色柔光。
哈利又用手指抚摸着伤疤,仍然疼得厉害。他打开身边的台灯,翻身下床,穿过房间,打开衣柜,朝柜门内侧的镜子望去。镜子里一个瘦瘦的十四岁男孩在看着他,乱蓬蓬的黑头发下面是一对绿莹莹的、充满困惑的眼睛。哈利更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他额头上的伤疤,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是仍然钻心的疼。
哈利竭力回忆刚才梦中的情景。一切都是那么逼真……有两个人他认识,还有一个他不认识……他皱紧眉头,集中思想,拼命回忆着……
他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昏暗的房间……壁炉前的地毯上卧着一条蛇……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名叫彼得,外号虫尾巴……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尖利的声音……那是伏地魔的声音。哈利一想到这个家伙,就觉得仿佛有一块冰滑进了胃里……
他紧紧闭上眼睛,竭力回忆伏地魔的模样,可是无法做到……哈利只知道,当伏地魔的椅子一转过来,当他——哈利——看出那上面坐的是什么时,他只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猛地惊醒过来……也许,那是因为他的伤疤突然剧痛起来?
还有,那个老人是谁呢?当时肯定有一个老人,哈利看见他跌倒在地上。唉,越来越乱了。哈利把脸埋在手里,不让自己看见卧室的景物,拼命沉浸于那个光线昏暗的房间,然而,这就像试图用双手把水兜住,他越是拼命想抓住那些细节,它们就越是迅速地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伏地魔和虫尾巴刚才谈到他们杀死了一个人,然而哈利记不清那个名字了……他们还在策划杀死另一个人……那就是……他!
哈利把脸从手上抬起来,睁开眼睛,使劲儿盯着卧室四周,好像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确实,房间里有满满当当一大堆不寻常的东西。在他的床脚旁有一个大木箱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坩埚、飞天扫帚、黑袍子和各种各样的咒语书。桌子上放着一只空空的大鸟笼,哈利的白色猫头鹰海德薇平常就在里面栖息。在桌上剩余的地方,胡乱地扔着几卷羊皮纸。床边的地板上有一本打开的书,那是哈利昨晚临睡前看的。这本书上的图画都在动个不停,穿着鲜艳的橙红色袍子的小伙子骑在飞天扫帚上,嗖嗖地飞来飞去,相互掷着一个红色的球。
哈利走过去,把书捡了起来,注视着一个巫师把球投进五十英尺高的圆环,十分漂亮地赢了一球。随即,哈利又猛地把书合上了。魁地奇比赛,在哈利看来,是世界上最精彩的运动,可是此刻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他把那本叫《与火炮队一起飞翔》的书放在床头柜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望着下面的街道。
看上去,女贞路完全符合一条令人尊敬的郊区街道在星期天凌晨应该呈现的样子。街道两边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哈利在黑暗中望过去,看不见一个活物,连一只小猫的影子也没有。
然而……然而……哈利心神不宁地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又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他的伤疤。令他烦恼的不是伤疤的疼痛,哈利对疼痛和受伤已经习以为常。有一次,他右臂里所有的骨头都没有了,可又在一夜之间全部长好了,那真是钻心的疼啊。在这之后不久,还是这条胳膊,又被一根尺把长的毒牙刺伤。就在去年,哈利飞到五十英尺高的空中时,还从飞行着的扫帚上坠落下来。对他来说,稀奇古怪的事故和伤痛已经是家常便饭。既然你进了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并且擅长招惹是非,就绝对无法避免这些事故和伤痛。
上一次伤疤发作是因为伏地魔就在附近,正是这一点使哈利感到不安……此刻伏地魔不可能在这里……伏地魔会潜伏在女贞路?这种想法太荒唐了,绝对不可能……
哈利在一片寂静中凝神倾听。难道他会听见楼梯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或者听见斗篷在地板上拖曳的沙沙声?突然,他微微吃了一惊,他听见表哥达力在隔壁房间发出一声吓人的鼾声。
哈利慢慢鼓起勇气。他真是太傻了。整个房子里,和他住在一起的只有弗农姨父、佩妮姨妈和达力。他们显然都在酣睡,美美地做着梦,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哈利最喜欢的就是德思礼一家睡着的时候。这并不是说此刻的他们会对醒着的他有什么帮助。弗农姨父、佩妮姨妈和达力是哈利仅有的在世的亲戚。他们都是麻瓜,憎恨和蔑视任何形式的魔法,这就意味着哈利在他们家里就像霉菌一样不受欢迎。在过去的三年里,哈利到霍格沃茨上学,长期不在家,他们为了消除别人的疑虑,总是解释说哈利去了圣布鲁斯安全中心少年犯学校。他们明明知道,哈利作为一个未成年巫师,是不允许在霍格沃茨以外的地方使用魔法的,可每当家里出了什么乱子,他们还是总把责任推在他身上。哈利从来没法对他们说说知心话,也不能告诉他们他在魔法世界里生活的详细情况。想一想,等他们醒了,他去对他们说他的伤疤疼痛发作,并说他担心伏地魔潜伏在附近,这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说到根本上,正是由于伏地魔,哈利才到这里跟德思礼一家生活的。如果没有伏地魔,哈利的额头上就不会有闪电形的伤疤。如果没有伏地魔,哈利的爸爸妈妈就会依然活着……
哈利刚刚一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伏地魔——这个一百年来最强大的黑巫师,这个花费了十一年的时间扩展其势力范围的大巫师——闯到哈利家里,杀死了哈利的爸爸妈妈。然后,伏地魔又把他的魔杖指向哈利,念了一个咒语——在伏地魔的力量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中,这个咒语曾将许多成年巫师置于死地,然而那天夜里,它却莫名其妙地失灵了。咒语并没有结果小男孩的性命,而是反弹到伏地魔身上。哈利安然无恙,只是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闪电形的伤疤,而伏地魔却沦为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他的魔法全废了,生命奄奄一息。伏地魔逃跑了,长久以来笼罩着神秘魔法世界的恐惧消除了,伏地魔的追随者们作鸟兽散,哈利·波特一夜之间名闻遐迩。
哈利长到十一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巫师,当时他真是吃惊不小。接着他又发现,在神秘的魔法世界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这就更使他感到不知所措了。哈利来到霍格沃茨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发现人们转过脸来看他,压低声音议论他。不过,他现在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过完这个夏天,他就在霍格沃茨上四年级了,哈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那座城堡中去。
可是离开学还有整整两个星期呢。他又无奈地望了望自己的卧室,目光落在两张生日卡片上,那是他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在七月底寄给他的。如果哈利给他们写信,对他们说他的伤疤疼了起来,他们会怎么说呢?
立刻,他脑子里似乎充满了赫敏·格兰杰的声音:咋咋呼呼,大惊小怪。
“你的伤疤疼?哈利,那可不是一般的事儿……快写信告诉邓布利多!我去查一查《常见魔法病痛》……也许书里会谈到魔咒伤疤……”
没错,赫敏肯定会这样建议:赶紧去找霍格沃茨的校长,同时在一本书里查找答案。哈利凝望着窗外沉沉的深蓝色夜空。现在书本能够给他帮助吗?他感到怀疑。据他所知,经历了伏地魔那样的咒语而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因此,他不可能看到他的症状列举在《常见魔法病痛》里。那么要不要告诉校长呢?可是哈利压根儿就不知道邓布利多暑假去了哪里。哈利津津有味地幻想着有着一把银白胡子的邓布利多:穿着长长的巫师袍,戴着尖顶帽,躺在什么地方的海滩上,往自己长长的歪扭的鼻子上抹着防晒油。不过哈利知道,邓布利多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海德薇也有办法找到他。哈利的这只猫头鹰神通广大,还从来没有它送不到的信,即便没有地址也不要紧。问题是这封信怎么写呢?
亲爱的邓布利多教授,很抱歉打扰你,可是我的伤疤今天早晨疼了起来。
你忠实的哈利·波特
太荒唐了,这些话别说写下来,就是在脑子里想想都是可笑的。
接着,他又试着想象他另一个最要好的朋友罗恩·韦斯莱的反应。立刻,哈利眼前就浮现出了罗恩的那一头红发,那一张鼻子长长的雀斑脸,脸上带着一种茫然困惑的表情。
“你的伤疤疼?可是……可是,神秘人现在不可能接近你啊,是不是?我是说……你知道的,对吗?说不定他又要来害你了,会不会?我不知道,哈利,也许魔咒伤疤总是有点疼的……我去问问我爸……”
韦斯莱先生是一位完全合格的巫师,在魔法部禁止滥用麻瓜物品办公室工作,但是就哈利所知,他对咒语的问题并不内行。而且,不管怎么说,哈利可不希望韦斯莱一家都知道他,哈利,为了片刻的疼痛而惊慌失措。韦斯莱夫人比赫敏还要大惊小怪,还有弗雷德和乔治——罗恩那一对十六岁的双胞胎哥哥,他们肯定会认为哈利变成一个胆小鬼了。在这个世界上,韦斯莱全家是哈利最喜欢的一家人。他真希望他们邀请他去住一段时间(罗恩曾经提到了魁地奇世界杯赛),他可不愿意自己住在韦斯莱家的时候,大家都紧张兮兮地询问他的伤疤如何如何,那多扫兴啊。
哈利用指关节揉了揉伤疤。其实,他真正需要的(要让他自己承认这一点,多少有些丢脸)是一位——是一位像父母那样的人:一位成年巫师,哈利可以坦然地向他请教,而不感到自己显得很傻,那个人应该很关心他,还应该知道怎样对付黑魔法……
慢慢地,他的脑子里有了答案。太简单了,太显而易见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想了这么长时间——那个人就是小天狼星!
哈利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走过屋子,在桌子旁边坐下。他拉过一张羊皮纸,将鹰毛羽毛笔蘸满墨水,写下 亲爱的小天狼星 ,然后停住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词语表达自己面临的问题,一边脑海里还在惊叹,刚才怎么没有一下子就想到小天狼星呢。接着他想通了——毕竟,他两个月前才知道小天狼星是他的教父啊。
那么,为什么在那之前小天狼星没有在哈利的生活中出现呢,原因很简单——小天狼星被关在阿兹卡班,那座令人恐怖的巫师监狱,看守是一些被称为摄魂怪的家伙。它们没有视力,是专门摄取别人灵魂的魔鬼。小天狼星逃跑后,它们曾到霍格沃茨来搜找过他。其实小天狼星是无辜的——指控他犯的那些谋杀罪行,实际上真正的凶手是伏地魔的追随者虫尾巴,而几乎每个人都以为虫尾巴已经死了。不过,哈利、罗恩和赫敏知道他还活着。就在去年,他们还和虫尾巴面对面地接触过,可是只有邓布利多教授才相信他们的话。
当时,那一个钟头里哈利真是心花怒放,他以为自己终于要离开德思礼家了,因为等到小天狼星澄清自己的名誉后,他就会给哈利一个家。然而,这个机会被剥夺了——他们没等把虫尾巴带到魔法部,就让他逃脱了,小天狼星不得不匆匆逃命。哈利帮助他骑上那头名叫巴克比克的鹰头马身有翼兽逃走了,从那以后,小天狼星就一直逃亡在外。如果虫尾巴没有逃脱,哈利将有一个多么好的家啊。整个夏天,这个念头一直萦绕着他。哈利明知道自己差一点儿就可以永远摆脱德思礼一家了,现在却又不得不回到他们身边,这种滋味真是难受。
不过,小天狼星虽然不可能陪伴哈利,却一直在帮助他。正是因为有了小天狼星,哈利现在才能把学校里用的东西都放在卧室里。以前德思礼一家是绝对不许他这么做的。他们一门心思不让哈利快活,再加上对他的法力十分害怕,所以在此之前的每年夏天,他们都把他上学用的东西锁在楼梯下的储物间里。后来,当他们发现哈利有一个危险的杀人犯当他的教父时,他们的态度立刻就转变了——哈利恰好忘记了告诉他们小天狼星是无辜的。
哈利回到女贞路后,收到过小天狼星的两封信。这两封信不是猫头鹰送来的(用猫头鹰送信是巫师们的惯常做法),它们都是色彩斑斓的热带大鸟送来的。海德薇对这些花里胡哨的入侵者很不以为然,甚至不愿让它们在它的水盘里喝几口水再动身离开。哈利倒是很喜欢那些热带鸟,它们使他想起了棕榈树和白色的沙滩。他衷心希望,小天狼星不管在哪里,都生活得很愉快。由于担心信件被半道截走,小天狼星从不透露自己的去向。不知怎的,哈利觉得很难想象摄魂怪能在灿烂的阳光下存活很长时间,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小天狼星才到南方去了。此刻,小天狼星的信就藏在哈利床底下那块松动的地板下——这块地板的用处非常大。信上的口气很愉快,两封信都提醒哈利,如果他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召唤小天狼星。瞧,哈利现在就有这种需要了,好吧……
当黎明前寒冷的、灰白色的天光慢慢透进房间时,哈利的台灯光线似乎变暗了。终于,太阳升起来了,卧室的墙壁被映成了金黄色,弗农姨父和佩妮姨妈的房间里也有了动静。这时,哈利收拾起桌上那些揉皱了的羊皮纸团,又把那封终于写成的信读了一遍。
亲爱的小天狼星:
感谢你给我来信。那只鸟实在太大了,差点进不了我的窗子。
这里的情况没什么变化。达力的节食计划进行得不太成功,昨天我姨妈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他私藏的炸面圈。他们警告他,如果他屡教不改,他们就不给他零花钱了,结果他一气之下,把他的游戏机扔到了窗外。那是一种电脑,可以在上面玩游戏。他这么做真是有点儿傻,现在他心情苦闷的时候,就不能玩《无敌破坏Ⅲ》来消遣了。
我一切都好,主要是因为德思礼一家害怕我一发话,你就会突然出现,把他们全都变成蝙蝠。
不过,今天早晨发生了一件怪事。我的伤疤又疼了。上次疼的时候,是因为伏地魔就在霍格沃茨学校。我猜想他现在不可能在我附近,是吗?你知道魔咒伤疤会不会在许多年后又疼起来?
海德薇回来后,我就派它把这封信给你送去。它眼下出去捕食了。请代我向巴克比克问好。
哈利
行,看上去不错,哈利心想。没必要把做梦的事也写进去。他不希望显得自己紧张兮兮的。他卷起羊皮纸,放在桌上,等海德薇回来把它送走。然后,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一次打开衣柜。他没有照镜子,就径直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
哈利来到厨房的时候,德思礼一家三口已经围坐在餐桌旁了。哈利进门坐下,他们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弗农姨父那张红红的大脸膛躲在早晨送来的《每日邮报》后面,佩妮姨妈正在把一只葡萄柚切成四份,她嘴唇噘着,包住了她长长的大马牙。
达力阴沉着脸,显得气呼呼的,所占的空间似乎比平常更大。这就很有意思了,因为他总是一个人把方桌的一边占得满满当当的。佩妮姨妈把四分之一没有加糖的葡萄柚送进达力的盘子,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句:“吃吧,小乖乖。”达力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自从达力暑假回家,带回来期末成绩报告单之后,他的生活便发生了十分痛苦的变化。
对于达力糟糕的学习成绩,弗农姨父和佩妮姨妈像往常一样找到了一些借口:佩妮姨妈总是一再强调,达力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只是老师们都不理解他;弗农姨父则坚持说,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娘娘腔的书呆子”。对于老师批评达力欺负同学的评语,他们也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他是一个活泼爱动的孩子,可是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佩妮姨妈噙着泪花说。
不过,在报告单下面,有学校护士小心翼翼写下的几句话,就连弗农姨父和佩妮姨妈都无法找借口遮掩过去。尽管佩妮姨妈哭喊着说达力只是骨头架子大,说他体重过沉只是一种青春期的暂时肥胖,并说他正处在发育成长的阶段,需要丰富的食物和营养,但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学校服装库里再也找不到他能穿得上的裤子了。佩妮姨妈的眼睛,在查看一尘不染的墙壁上的手指印,或观察邻居们的行踪时总是非常敏锐的,却不肯看到学校护士发现的一个事实:达力根本不需要额外补充营养,他的块头和体重已经接近一头幼年的鲸鱼了。
因此,在没完没了地发脾气之后,在惊天动地的争吵几乎把哈利卧室的地板掀翻之后,在佩妮姨妈抛洒了无数眼泪之后,新的饮食制度开始实施了。斯梅廷学校护士寄来的减肥食谱被贴在了冰箱上,凡是达力喜欢的食物——汽水饮料、蛋糕、巧克力糖和汉堡牛排,那上面一概没有,食谱上只有水果、蔬菜,还有一些弗农姨父称之为“垃圾食品”的东西。为了使达力情绪好一点儿,佩妮姨妈坚持要全家人都遵循那个食谱。此刻,她把四分之一的葡萄柚递给了哈利。哈利注意到,他的这一份比达力的那一份要小得多。佩妮姨妈似乎认为,使达力振奋精神的最好办法就是保证他至少比哈利吃的东西多。
然而,佩妮姨妈不知道楼上那块松动的地板下藏着的秘密。她压根儿也想不到哈利根本就没有节食。当哈利听到风声,得知他们希望他整个夏天都靠胡萝卜棒过活时,便派海德薇给他的朋友们送信,呼吁援助,他们立刻积极响应。海德薇从赫敏家里带回一个大盒子,里面塞满了无糖的点心(赫敏的父母都是牙科医生)。海格是霍格沃茨的猎场看守,他热情地捎来满满一袋自己做的岩皮饼(哈利连碰都没碰,对于海格的烹调手艺,他早有领教)。韦斯莱夫人派出他们家的猫头鹰埃罗尔,给哈利送来了一块巨大的蛋糕和各种风味的夹肉馅饼。可怜的埃罗尔,上了年纪,体力不支,送完这些货之后,整整休息了五天才缓过劲儿来。后来,在哈利生日那天(德思礼一家连提都没提),他一共收到了四份超级大蛋糕,分别是罗恩、赫敏、海格和小天狼星送给他的。到现在为止,还有两个蛋糕没有吃完。哈利期待着回到楼上享用一顿真正的早餐,便毫无怨言地吃着他那份葡萄柚。
弗农姨父气呼呼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下报纸,低头望着分给他的那份四分之一葡萄柚。
“就这么点儿?”他带着怒气问佩妮姨妈。
佩妮姨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又严厉地朝达力点了点头。达力已经吃完他那份葡萄柚,正使劲儿地盯着哈利的那一份,他那小小的猪眼睛里闪动着十分仇恨的光芒。
弗农姨父重重地叹了口气,吹得他那乱蓬蓬的大胡子都抖动起来,然后他拿起了勺子。
门铃响了。弗农姨父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门厅走去。达力趁他母亲忙着照料水壶,说时迟那时快,就把弗农姨父剩下的那份葡萄柚偷了过去。
哈利听见门口有说话声,什么人在哈哈大笑,弗农姨父三言两语地说了句什么。随后,前门关上了,门厅里传来了撕纸的声音。
佩妮姨妈把茶壶放在桌上,好奇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弗农姨父去了哪里。她很快就会明白的;一分钟后,弗农姨父回来了,神情大怒。
“你,”他对哈利吼道,“快到客厅里去。马上。”
哈利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这次又做错了什么。他从桌旁站起,跟着弗农姨父出了厨房,走进隔壁的房间。两人进去后,弗农姨父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好啊,”他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壁炉跟前,回过身来面对着哈利,就好像他要宣布把哈利逮捕法办似的,“ 好啊 。”
哈利真想问一句:“什么‘好啊’?”但是他知道,弗农姨父一清早的脾气是惹不起的,而且,他已经因为没吃饱而憋了一肚子火。于是,哈利作出一副很礼貌的困惑表情。
“刚送到的,”弗农姨父说,冲哈利挥舞着一张紫色的书写纸,“一封信。跟你有关。”
哈利更加糊涂了。谁会给弗农姨父写信说他的事呢?在他认识的人中间,有谁会让邮递员送信呢?
弗农姨父恼火地瞪着哈利,然后低头看信,大声念道:
亲爱的德思礼先生和夫人:
我们素不相识,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从哈利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我儿子罗恩的事。
也许哈利已经对你们说过,魁地奇世界杯赛将于星期一夜里举行,我丈夫亚瑟通过他在魔法体育运动司的关系,好不容易弄到了几张最好的票。
我真希望你们允许哈利去观看比赛,这实在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英国已经三十年与奖杯无缘了,球票很不容易弄到。当然了,我们很愿意让哈利留下,一直住到暑假结束,并送他平安地乘火车返校。
最好让哈利将你们的答复尽快通过正常方式送达我们,因为麻瓜邮差从来没有给我们家送过信,他大概根本不知道我们家在什么地方。
希望很快见到哈利。
你们忠实的
莫丽·韦斯莱
又及:我希望我们贴足了邮票。
弗农姨父念完了,把手伸进他胸前的口袋,抽出一个东西。
“看看这个。”他没好气地说。
他举起刚才装韦斯莱夫人那封信的信封,哈利拼命憋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信封上到处都贴满了邮票,只在正面留下了一小块一寸见方的地方,韦斯莱夫人用极小的字,把德思礼家的地址密密麻麻地填写了上去。
“她确实贴足了邮票。”哈利说,竭力使语气显得很平淡,就好像韦斯莱夫人只是犯了一个大家都可能犯的错误。弗农姨父的眼睛里喷出了怒火。
“邮差注意到了,”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非常好奇,想知道这封信是从哪儿寄来的,所以他摁响了门铃。他大概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哈利什么也没说。换了别人也许不理解,不就是多贴了几张邮票嘛,弗农姨父何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呢。但哈利和德思礼一家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知道他们对哪怕稍微有点超出常规的事情都特别敏感。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发现他们跟韦斯莱夫人那样的人有联系(不管这种联系多么疏远)。
弗农姨父还在狠狠地瞪着哈利。哈利使劲装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只要他不做蠢事,不说傻话,他就有可能去观看一辈子难遇的重大赛事。他等着弗农姨父说点什么,可是弗农姨父只是那样狠狠地瞪着他。哈利决定打破这种沉默。
“那么——我能去吗?”他问。
弗农姨父那张紫红色的大脸微微抽搐了一下,胡子一根根直立起来。哈利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那胡子后面的脑瓜里在想什么:弗农姨父的两个最基本的直觉发生了冲突。让哈利去观看比赛会使哈利高兴,这是十三年来弗农姨父坚决不愿意干的。另一方面,允许哈利到韦斯莱家去过完暑假,就可以比原先盼望的早两个星期摆脱哈利,而弗农姨父是特别讨厌哈利待在自己家里的。弗农姨父大概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吧,又低头去看韦斯莱夫人的信。
“这个女人是谁?”他厌恶地盯着那个签名,问道。
“你见过她的。”哈利说,“她是我朋友罗恩的母亲,上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到霍格——她到学校的火车上来接过他。”
他差点儿说出“霍格沃茨特快列车”,那样一来,肯定会使弗农姨父火冒三丈。在德思礼家里,从来没有人大声提到过哈利学校的名字。
弗农姨父肥硕的大脸皱成一团,似乎在拼命回忆一桩很不愉快的事情。
“那个胖墩墩的女人?”最后,他粗声粗气地问,“带着一大堆红头发的孩子?”
哈利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弗农姨父居然说别人“胖墩墩”,真是太滑稽了,要知道他的亲生儿子达力终于完成了他们从他三岁起就逼他完成的事情——他现在已变成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墩儿。
弗农姨父又在看信。
“魁地奇,”他不出声地嘟哝着,“魁地奇——这是个什么破玩意儿?”
哈利又感到一阵烦躁。
“是一种体育运动,”他不愿意多说,“骑在扫帚上玩的——”
“行了,行了!”弗农姨父大声说。哈利有些满意地看到,弗农姨父显得有一点儿紧张。显然,他的神经无法忍受“飞天扫帚”这个词在他的客厅里响起。为了寻求避难,他又低头看信。哈利看到他的口形在念“将你们的答复……通过正常方式送达”。他皱起了眉头。
“‘ 通过正常方式 ’,这是什么意思?”他厉声问道。
“我们的那种正常方式,”哈利说,他不等弗农姨父阻止,就接着往下说道,“你知道,就是派猫头鹰送信,巫师们一般都是这么做的。”
弗农姨父显得恼火极了,就好像哈利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骂人话。他气得浑身发抖,紧张地朝窗口扫了一眼,似乎担心邻居会把耳朵贴在玻璃窗上。
“还要我告诉你多少遍,不许在我家里提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他咬牙切齿地说,脸色涨得紫红,活像熟透了的洋李子,“你穿着佩妮和我给你的衣服站在那里,却不知道感恩——”
“那些衣服是达力不穿了才给我的。”哈利冷冷地说。确实,他身上穿的那件无领长袖运动服大得要命,他不得不把袖子卷起五道,才能露出双手,衣服的下摆一直拖到那条无比肥大的牛仔裤的膝盖上……
“不许这样对我说话!”弗农姨父气坏了,浑身直抖。
然而哈利不愿意忍受了。过去他被迫遵守德思礼家的每一条愚蠢的清规戒律,如今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没有遵守达力的减肥食谱,也不想让弗农姨父阻止他去观看魁地奇世界杯赛——只要有办法,他就一定要争取。哈利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道:“好吧,世界杯我看不成了。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吧?我在给小天狼星写信,还没有写完呢。你知道——他是我的教父。”
他成功了。他的话有着神奇的魔力。现在,他注视着弗农姨父脸上的紫色一块一块地褪去,他的脸变得好像搅拌不均匀的黑葡萄干冰淇淋。
“你在——你在给他写信?”弗农姨父说,竭力使口气保持平静,但是哈利看到他那双小眼睛的瞳仁突然因为恐惧而缩小了。
“噢——是啊,”哈利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得到我的消息了,你知道,如果收不到我的信,他会以为我出什么事了。”
他停住话头,欣赏了一下这番话的效果。他简直可以看到弗农姨父梳得一丝不乱的浓密黑发下的思想活动,看到那些齿轮是怎么运转的。如果弗农姨父阻止哈利给小天狼星写信,小天狼星就会认为哈利受到了虐待。如果弗农姨父对哈利说不能去观看魁地奇世界杯赛,哈利就会写信告诉小天狼星,小天狼星就会知道哈利确实受到了虐待。这样一来,弗农姨父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哈利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决定渐渐在弗农姨父脑海里形成,就好像那张络腮胡子的大脸是透明的一样。哈利拼命忍住笑,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任何表情。然后——
“那么,好吧。你可以去观看这个该死的……这个愚蠢的……这个所谓的破世界杯赛。你写信告诉那——那韦斯莱一家,由他们来接你,记住了。我可没有时间把你送来送去。你可以待在那里,把整个暑假过完。你不妨告诉你的——你的教父……告诉他……告诉他你要去。”
“好吧。”哈利高兴地说。
他转身朝客厅的门走去,克制住欢呼雀跃的冲动。他要走了……要到韦斯莱家去了,他要去观看魁地奇世界杯赛了!
在外面的门厅里,他差点儿和达力撞了个满怀。达力刚才躲在门后,显然是希望听见哈利被教训一顿。他看到哈利咧着嘴笑得正欢,不由得大为惊愕。
“多么美妙的一顿早餐,是吗?”哈利问,“我吃得真饱啊,你呢?”
哈利嘲笑着达力脸上惊恐的表情,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梯,冲进自己的卧室。
他一眼就看见海德薇已经回来了。它蹲在笼子里,用巨大的琥珀色眼睛瞪着哈利,同时嘴巴碰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这通常表示它对什么东西感到恼火。几乎与此同时,令它恼火的东西显形了。
“ 哎哟 !”哈利惊叫,一个长着羽毛的灰色小网球一样的东西猛地撞在他脑袋上。哈利气呼呼地揉着被撞疼的地方,抬头望去,他看见了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头鹰,小得可以被他握在手掌里。它激动得像一个燃着的烟花,在房间里嗖嗖地飞来蹿去。哈利这才发现,这只猫头鹰刚才在他脚边扔下了一封信。哈利弯下身,认出了罗恩的笔迹,便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封草草写成的短信。
哈利——爸爸弄到票了——爱尔兰对保加利亚。星期一晚上的。妈妈正在给麻瓜写信,邀请你来我们家住。他们大概已经收到信了,我不知道麻瓜送信的速度有多快。我想不管怎样,我还是派小猪把这封信给你送去。
哈利瞪着“小猪”两个字发愣,又抬头看看那只正绕着天花板上的灯管嗖嗖乱飞的小猫头鹰。他从没见过比它更不像小猪的东西了。大概是罗恩的笔迹太潦草,他没有看清。他接着看信:
不管麻瓜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来接你,你绝不能错过世界杯,不过妈妈和爸爸认为最好还是先假装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如果他们同意,请火速派小猪送来回信,我们于星期天五点钟过来接你。如果他们反对,也请火速派小猪送来回信,我们还是于星期天五点钟过来接你。
赫敏今天下午到。珀西开始上班了——在国际魔法合作司。你在这里的时候,千万不要提跟“国外”沾边的事,除非你想被他烦死。
希望很快见到你。
罗恩
“你安静点儿!”哈利说,小猫头鹰俯冲下来,飞过他的头顶,嘴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哈利只能猜测,它是因为准确无误地把信送到了收件人手里,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到这儿来,我要你把我的回信送回去!”
猫头鹰扑扇着翅膀落到海德薇的笼子顶上,海德薇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它,似乎是问它敢不敢再走近一步。
哈利又一次拿起羽毛笔,另外抓过一张干净的羊皮纸,写道:
罗恩,一切都没有问题,麻瓜说我可以来。明天下午五点钟见。我都等不及了。
哈利
他把信叠得很小很小,那只小猫头鹰兴奋地跳上跳下,哈利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信拴在它的腿上。信刚一拴好,猫头鹰就出发了。它嗖地从窗口飞了出去,一眨眼就消失了。
哈利转脸望着海德薇。
“你觉得能做一次长途飞行吗?”他问海德薇。
海德薇以一种高贵的姿态鸣叫了一声。
“你能替我把这封信送给小天狼星吗?”他说着,拿起他刚才写的那封信,“等一等……我还没有写完。”
他展开羊皮纸,又匆匆加了几句话。
如果你想跟我联系,我将在我朋友罗恩·韦斯莱家过完暑假。他爸爸为我们弄到了魁地奇世界杯赛的票!
信写完了,哈利把它系在海德薇的腿上。海德薇一动不动,出奇的稳重,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哈利看看,一只真正的猫头鹰信使应该怎么做。
“你回来的时候,我在罗恩家,明白吗?”哈利对它说。
海德薇慈爱地轻轻咬了咬他的手指,然后展开巨大的翅膀,发出轻轻的嗖嗖声,轻盈地飞出了敞开的窗口。
哈利望着它消失在空中,回过身来钻到床底下,撬开那块松动的地板,掏出一大块生日蛋糕。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大口吃了起来,尽情享受着满心涌动的喜悦。他有蛋糕吃,而达力除了葡萄柚什么都没有;这是一个晴朗明媚的夏日,他明天就要离开女贞路了,他的伤疤也完全恢复了正常,而且他还要去观看魁地奇世界杯赛。在这样的时刻,是很难为什么事情感到烦恼的——就连伏地魔也不能破坏他的喜悦。